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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红颤声道:“后园那口井那儿有人在哭,就是昨天晚上,我听得真真的!芳草就死在那口井里——”   这话还没说完,碧桃就揪住了她的耳朵!   雁红痛呼一声:“姐姐!”   碧桃青着脸,扯着雁红往边上避了避,见四处无人,还是再三压低了声音,恨恨地道:“夫人发了话,家里边有敢议论这事儿的,一盖拖出去打死,前些天才打死了三个——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呢!”   雁红想到近日所见所闻,眼底闪过一抹悚然,不由得打个冷颤:“可是……”   碧桃果断道:“没有可是!”   雁红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终于哽咽着应了声:“是。”   回过神来,又问碧桃:“姐姐大清早往哪里去?”   碧桃就打开紫檀食盒的盖子,叫她看里边的汤盅:“夫人牵挂着九九娘子,差我去给她送一盏当归鸡汤。”   给九九娘子的啊……   雁红脸上的神色动了一下,略有些嘲弄地道:“九九娘子既不是万家的骨肉,又天生痴愚,夫人还这样善待她,还真是宅心仁厚。”   碧桃低声告诫她:“这话不是我们能说的,你嘴上小心些。”   雁红不无戚然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   远香堂。   于妈妈掀开帘子从外边进去,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药气,混杂着些许油脂的香味,尚且没有融入到内室的熏香中去。   她心有所觉,放轻脚步往里边走。   小丫鬟喜儿在外间打瞌睡,见到她吃了一惊,赶忙捂着喉咙咳嗽几声,提醒里头的人来人了。   于妈妈瞥了她一眼,快步进去,就见里头绿竹和木棉两个丫鬟正分盅呢,一盏当归鸡汤只留下一茶碗,剩下的都给匀出来了。   这会儿看她过来,两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到底是绿竹机灵,先捧了一盏送过来,笑盈盈道:“专程给妈妈留的,您老好歹来尝一口……”   这话都没说完,于妈妈指节曲起,在她额上狠敲了一下:“混账东西!”   绿竹脑门儿挨了一下,随之一偏,手里边那盏当归鸡汤撒出来,烫得她“哎哟”一声叫!   于妈妈余怒未消:“娘子好性子,倒是纵得你们愈发乖张了!夫人送了汤食过来,竟叫娘子吃你们剩下的!”   绿竹细嫩的手指僵僵的痛,眼眶里蕴着泪,小声辩驳道:“她又不知道……”   于妈妈冷笑一声:“只恨我还不聋不瞎,能拦着你们,是不是?”   叫木棉:“把剩下的那盏给娘子端过去,回来之后,你们三个都给我去外边跪上两刻钟清醒清醒!”   这“三个”,说得就是绿竹、木棉,外加放风的喜儿了。   绿竹是家生子,爹还是前院的管事,被养得有些骄纵,日前被调到远香堂来侍奉九九娘子,心里边便是老大的不情愿。   要换成旁人敢这么对她,她早就闹起来了,偏于妈妈是自家相公的亲信,她虽觉委屈,但也不敢吭声。   ……   木棉端着托盘进去的时候,九九还坐在梳妆台前。   她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两肩瘦弱,个子不高,穿着白色中衣,脚下是一双便鞋,发丝乌黑浓密,温驯地披散在肩后。   往镜子里瞧,那张脸孔却是秀丽非凡,瓜子脸儿,桃花腮,眼含秋水,只是看起来呆呆的,缺了几分灵动。   夫人院里的碧桃送当归鸡汤过来的时候,绿竹和木棉正在给她梳头,知道有可打牙祭的东西,就吩咐她:“在这儿坐着别动。”   九九很听话地应了。   她们走的时候九九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木棉到远香堂只有一个多月,但也习惯了她这副温驯的做派,刚刚才因为一点芝麻大小的事儿给于妈妈训了,她心里边还不痛快呢!   这盛夏的天,外边多热呀!   在又硬又烫的石板路上跪两刻钟,弄不好皮都得晒破!   屋里没有别人,木棉也懒得惺惺作态,端着托盘一路走到梳妆台前,先把托盘搁下,末了又将汤盅重重地搁到九九面前去。   “喝吧,”她没好气地道:“这可是夫人专程让人给你送过来的呢!”   九九转过脸来,目光懵懂,怯怯的,有点讨好地朝她笑。   木棉见状,心里边又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毫无缘由地踢了一只不会伤人的温驯小羊似的。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点:“喝吧。”   ……   虽然是盛夏时节,但好在这会儿时间还早,太阳才刚出来,算是一天当中比较凉爽的时候了。   木棉跟喜儿跪在石砖路上,听绿竹压低了嗓子,愤愤不平道:“真是小题大做,难不成她就没动过那傻子的东西?装什么正经人!”   木棉不作声,喜儿也像是锯了嘴的葫芦。   绿竹的声气就变了。   她的愤怒里其实也夹杂着恐惧:“这事儿不会叫相公知道吧?听说之前伺候九九娘子的那几个丫鬟,都给撵出去了……”   木棉跟喜儿仍旧不语。   绿竹见无人应答,心下郁气更盛,不由得自怨自艾起来:“还真是不公平!我们生得再齐全,也是丫头命,她倒好,天生痴愚,却还能在相府里做大小姐!”   复又愤愤道:“呸!她算什么大小姐?一个外来的野种罢了!”   木棉听她说得太不中听,忍不住制止了句:“别这么说。”   她要是不吭声,那还没什么,可这会儿她出言反驳了,反倒叫绿竹心里边那把火烧得更盛了。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绿竹嗤笑一声,直起身子来,侧过脸去瞪着她,像是一条随时都要张口咬人的眼镜蛇:“相公姓万,她却姓樊,相公宅心仁厚,才叫她一声妹子,给她锦衣玉食,她还真把自己当相府的小姐啦?老话都说呢,忘姓的可都是王八,我呸!”   木棉低垂着头,两手扶在地上,身体轻微地颤抖着。   喜儿一张小脸惨白一片,牙齿撞在一起,咯咯作响。   绿竹不明所以:“你们怎么……”   这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回过神来,后背一阵发凉。   回头去看,却是相公之妻纪氏夫人不知何时来了,脸上带一点微微的笑,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绿竹惊惧不已,脸上再没有半分轻狂之色,慌忙回过身来,以头抢地,哀声告饶:“夫人,奴婢糊涂,奴婢……”   纪氏夫人脸上那一点微微的笑便如同涟漪一样荡开了,终于消失无痕。   她没有理会绿竹,只是叹口气,同旁边的表亲林夫人道:“我们家的名声,生是叫这群小人给作践坏了的!日前才处置了几个,新来的还是不长记性!”   她气苦不已,用帕子去揩泪:“知道的说我们夫妻俩怜惜孤女,唯恐薄待了她,不知道的,还当我们万家是龙潭虎穴呢,这么不拿人命当回事!”   纪氏夫人拉住林夫人的衣袖,垂泪道:“姐姐,你不是外人,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倘若那些仆婢们欺辱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都不会下那样的狠手,就因为是九九……所以才更要给她撑腰,唯恐叫人说三道四。”   万家那些事儿,林夫人也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便柔声劝慰表妹:“万相公也算是尽心竭力了,外头要是再有人说些不中听的,就是故意寻衅,要中伤你们夫妻俩了。”   又压低了声音,协同纪氏夫人一路向前:“说到底,本也不是亲生的妹子,只是同万相公托生在同一个娘胎里,好歹算是有些血缘亲情罢了。”   末了,她轻轻拍了拍纪氏夫人的手:“你与万相公也有自己的难处,总也得顾及着庄太夫人的情面不是?”   “常言讲生恩不如养恩,温氏虽然是相公的生母,但相公可是庄太夫人这位嫡母养大的呀!更别说温氏后来又去了别家……”   说到这儿,林夫人蹙起眉来,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这话不好听,也就是咱们姐妹之间我才讲的。温氏脸皮也是够厚的,去了樊家,生养了女儿,最后居然还巴巴地带回来给相公养,她就是吃准了你们夫妻俩仁厚,不会放着不管……”   最后再叹口气:“亏得相公是庄太夫人养大的,如若成长于这种卑贱之人的手里,哪里还会有今日的荣华与体面呢。”   纪氏夫人听得熨帖,脸上也松快了一点:“正是这个道理!”   她也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宫里边太妃娘娘,是我婆母的同胞姐姐,我婆婆是去了,可太妃她老人家还在呢!当初相公做主收留了她,太妃娘娘可是很不高兴的,发话出来,说‘我妹子一朝亡故,你就忘了本’,这话多难听呀!”   林夫人听得恻然,也只能再三宽抚:“到底是相公宅心仁厚,你又贤良温厚,如若不然,谁会为一个傻子操这么多心?”   纪氏夫人苦笑一声:“倒是不求赚得多少美名,只求别让人戳脊梁骨,就阿弥陀佛了!”   两人相携着进了内室,连余光都没有给外边跪着的三个丫鬟一丝。   九九穿着中衣,如同一头温顺的小羊,仍旧坐在梳妆台前。   林夫人近前去打量了几眼,心想:果然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兄妹俩,倒真是跟相公生得很像!   又絮絮着叮嘱她:“可得记得相公和夫人的恩德呀,要不是他们收留你,你能有现在的日子吗?来世结草衔环,都不够报答的。”   九九温驯地看着她,怯怯的,讨好地朝她笑。   林夫人用帕子掩着口鼻,上下打量几眼之后,若有所思地同纪氏夫人道:“倒是很听话。”   又注意到案上的杯盏,不由得道:“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这样温良的好嫂嫂!”   纪氏夫人笑而不语。   林夫人看向九九,摇头叹息道:“为着你的事情,相公和夫人真是受足累了,你身边的丫鬟侍奉不周,惹得相公大怒,打死了好几个呢。”   她眉头紧锁:“也不知道是叫哪个小人传出去,带累了相公的名声,狂生赋诗作乱,还惹得御史上表参奏,说相府视人命如草芥。你痴痴傻傻的,受了这么大的恩德,也一无所知,真是可恼!”   纪氏夫人劝她:“算啦,跟一个痴儿,有什么好计较的?”   林夫人便挽着她的手,唏嘘不已地离开了:“只是委屈了你们夫妻俩……”   ……   午后。   九九穿戴整齐了,就坐在窗边向外张望。   看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找她玩。   她喜欢跟年纪相仿的侄女们一起玩,也喜欢跟身边的姐姐们玩。   只是最近,很少有人跟她玩了。   前些天哥哥过来的时候,她在跟院子里的姐姐们关上门玩捉迷藏。   姐姐们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裙,佩戴着亮晶晶的首饰,你推我、我推你地打闹着,分饮着三勒浆,还有人在唱歌。   九九怯怯地坐在角落里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局游戏该她藏,还是该她找。   最后,她壮着胆子拉住了丝雨姐姐的手,小声问了出来。   丝雨姐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笑了起来,说:“九九娘子来藏,我们来找,好不好?”   九九很高兴地说:“好。”   丝雨姐姐就领着她到了二楼的黄花梨衣柜前,让她进去,然后用钥匙把锁头锁上了,笑着跟她说:“没有人来找你的话,可不能出来哦,娘子!”   九九很认真地答应了:“好。”   衣柜里很黑。   九九在里边待了很久。   很久很久。   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来找她。   直到哥哥过来,让人打开了衣柜的门,把她从里边拉出来。   周围侍从们都低着头,四下里鸦雀无声。   没有人唱歌了。   于妈妈注意到她濡湿了的裙子,小心地看一眼哥哥,脸上的神情有些难以言表。   她低声回了句:“我领着九九娘子去换件衣裳。”   九九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颤抖着,揪着自己的衣角。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闯祸了。   她很害怕给别人惹麻烦。   尤其还叫哥哥知道了……   九九想起阿娘临别前摸着她的脸,反复叮嘱她:“你在别人家里,要听话呀,乖乖的,别给人家添麻烦。”   九九很听话地答应了:“嗯。”   阿娘又说:“你要是犯了错,就朝人笑一笑,你天生……人家也就不怎么会责备你了。”   九九同样很听话地答应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的时候,她两手揪在一起,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抬起头,怯怯的,讨好地朝哥哥笑了笑。   哥哥也笑了。   他那张脸生得很漂亮,很像九九。   九九有点庆幸地松了口气。   哥哥笑着说:“哪能指望牲畜有廉耻心呢。”   九九又小心翼翼地朝他笑了笑。   哥哥也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于妈妈带她下去。   那之后,从前相熟的姐姐们都不见了。   于妈妈和其余几个人到她身边来了。   九九很懊悔。   要不是我犯了错,兴许她们就不会走了。   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于妈妈。   于妈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最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只是什么都没说。   ……   九九穿戴整齐,坐在窗前张望了很久,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人来。   九九不由得回忆起了今天才刚发生的事情来。   嫂嫂待她真好呀,还给她送鸡汤喝。   林夫人专程来看她。   林夫人也好!   林夫人说,哥哥为她打死了好几个丫鬟……   九九听得很难过,心里边重重的,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   九九知道,性命是很宝贵的东西。   她感觉好像四下里都有人在愤怒地盯着她,说:你们看,都是因为她犯了错,才害死了那几个人!   九九很害怕,很自责。   她慌里慌张地跑到屋子里,拉开衣柜的门,想把自己藏进去,团成团,卷起来蹲在里边。   只是在衣柜的门被拉开的那个瞬间,她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不对,不对!   前几天好像还有人说过这件事呢,那是谁,怎么说的来着?   九九艰难地思考着。   九九忽然间想起来了。   是绿竹。   她在院子里,很大声地议论这件事,说:“我看那个芳草啊,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以为自己能做大少奶奶呀?贱皮子,真敢想!”   又说:“她自己跳井死了,一了百了,倒是坏了一口井的水,再取水得绕好远呢!”   木棉忽然间生了气:“造口舌是非,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绿竹冷哼了一声,还要再说。   于妈妈从外边回来,面无表情道:“为着这事儿,夫人打死了三个管不住嘴的,你想当第四个是不是?”   绿竹就跟被剪掉了舌头似的,骤然刹住,捂着嘴,再不说话了。   九九想起来了。   九九有点生气。   九九心想:不是因为我犯错,才害死他们的呀!   九九有点委屈:林夫人怎么能说是因为我,才发生这些事的呢?   九九觉得,应该把这件事说清楚才行。   ……   九九想去跟林夫人把这件事说清楚。   但是九九出不了门,林夫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九九忽然间有了主意。   九九就想:林夫人不来,我可以去找她呀!   九九就想:哥哥和嫂嫂不许我出门,但是我可以偷偷去呀!   九九很快就遇到了拦路石。   到了夜里,家里各处都戒严了,她怎么出得去?   九九的卧房在二楼,外间和楼下都有人值夜,想要出去,一定会惊动她们的。   只是……   九九站在窗前,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个奇奇怪怪的念头——我应该能跳下去,并且不受伤的。   ……   外边一声轻响。   于妈妈的声音在门厅那儿响了起来:“什么动静?”   九九猫在一楼墙根那儿,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捂着嘴,一边兴奋,一边害怕!   九九真的跳下来了!   而且没有受伤!   一行幽蓝色的蝴蝶在夜色里翩跹翻飞着,好像在为她的欢欣而雀跃。   值夜丫鬟的声音逐渐近了,九九一阵手足无措,而后胡乱一闭眼,吸一口气,再回过神来,人已经趴在二楼的窗户上了。   九九手忙脚乱地爬进去。   九九惊奇极了!   九九心想:怎么会这样?!   原来九九这么厉害的吗?   九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3章   九九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   九九觉得自己好厉害!   就在刚刚,九九“chua”一下从二楼窗前跳下去了,一点伤都没有受!   就在刚刚,九九“chua”一下又从楼下跳上来了,一点伤都没有受!   天呐!   九九兴奋得在蹬被子。   于妈妈提着灯笼,先绕着这栋小楼转了一圈儿,而后在门厅那儿问了值夜的丫鬟几句,没发觉有什么意外,终于上楼来了。   九九拥着被子,脸颊泛红,头发乱糟糟地看着她。   “……”于妈妈就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   狐疑地打量着九九几眼,她问:“娘子怎么还不睡?”   九九答非所问道:“于妈妈,你能从二楼上跳下去吗?”   “……”于妈妈默然几瞬,看看坐在塌上的痴儿,再看看那扇窗,最后说:“可以,但是没必要。”   九九搂着被子,又很认真地问:“于妈妈,你能从楼下跳到楼上这儿来吗?”   于妈妈犹豫了几瞬,而后上前去摸了摸九九的额头。   她嘀咕着:“也没发烧啊。”   又再三叮嘱九九:“不能从二楼跳下去,会摔死的,知道吗?摔不死也会摔残的,那比直接摔死了还惨!一定不能跳,不能!”   九九目光飘忽:“哦~”   于妈妈知道她傻,真怕她半夜自己稀里糊涂地从窗户那儿跳下去了。   这要是冬天,把窗户钉死了也没什么,可这是夏天啊。   没有窗户透气,可不是那么回事儿。   思前想后,于妈妈还是叫了木棉来这儿守着:“好好盯着娘子,要是有个什么不妥,也赶紧拦着。”   木棉老老实实地应了。   远香堂这儿原本有两个大丫鬟的,一个是绿竹,一个是木棉,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缺的那一个,明天纪氏夫人会再差遣新人过来。   至于绿竹去了哪儿,现下是生是死……   木棉不知道,更不敢问。   于妈妈看她被今日变故吓到了,人也有些发木,不免有些怜惜。   她苦口婆心道:“木棉,我看你还可造就,就多说几句——九九娘子是有些先天不足,但这话相公可以说,夫人可以说,轮不到咱们说呀。”   有些话自己说是一回事,别人说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她们又是仆婢,去议论主人家的是非,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难看吗?   于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也没避人,就九九娘子的情状,有什么好避的?   她看一眼木呆呆坐在榻上魂游天外的九九,劝说木棉:“在九九娘子这儿,未必就比在府里别的主子那儿差,你好好想想吧。”   木棉应了一声,顿了顿,又朝她行了个礼。   于妈妈生受了,临走前叮嘱她:“看好娘子,别叫她往窗边去。”   木棉应了声:“知道了,妈妈。”   ……   盛夏时节的晚上,夜风带来些微的凉意。   木棉在窗边摆了一具胡床,靠在墙上,目光不时地落到榻上九九娘子身上。   九九瞪着一双圆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九九心想:她不睡觉吗?   九九心想:她不睡觉,我该怎么去跟林夫人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呢?   九九还想:糟糕!我也不知道林夫人住在哪里呀!   木棉被她看得有些古怪,忍不住道:“娘子还不睡吗?”   九九反问她:“你不睡吗?”   木棉稍显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得在这儿守夜,怎么能睡呢?”   九九大吃一惊。   九九欲言又止。   九九开始沮丧。   九九心灰意冷。   九九躺下,拉起被子一直盖到了鼻子,只露出来一双郁闷的眼睛。   九九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她要在这儿守一晚上呀!   九九稍显郁卒地想:要是我的魂魄能够离体,在不惊动木棉的情况下去找到林夫人,跟她把这件事说清楚就好啦!   九九头顶上忽然间亮起了一个灯泡!   九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对啊!   九九心想:我完全可以让我的魂魄离体,去找林夫人,跟她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嘛!   只是……   九九被难住了。   该怎么让魂魄离体啊?   木棉见她忽然间从塌上坐起来,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九九就忧伤地躺了回去。   怎么办,九九真的有一点笨……   她合眼躺在榻上,两手交握在胸前,一次次地开始祈祷:   之前让我跳下二楼的那种怪怪的热气,请你再来一次吧!   请你保佑我的魂魄离体,去找林夫人,把误会解释清楚!   ……糟糕,有很重要的事情忘记讲了!   之前说得不算,再重新说一次:   请你保佑我找到林夫人的住址,然后再去找她,把误会解释清楚吧!   九九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好像祈求的话,还要有进献的礼物吧?   九九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木棉在旁瞧着,这会儿已经麻木了。   她心想:傻子干什么都不奇怪。   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九九,准备好在她遇到危险,亦或者是打算做危险事情的时候过去阻拦。   事实上九九也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她掀开被子,悄咪咪地看了木棉一眼,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九九穿上便鞋,如同一只偷灯油的老鼠,悄悄往桌前去打开了一只食盒,从里边取出了一枚酥油鲍螺,谨慎地捧在手心里。   九九偷偷看了木棉一眼,很担心她会阻拦自己。   木棉转动眼珠一路用目光跟随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九九。   她心想:傻子干什么都不奇怪。   九九看出她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松口气的同时,高兴起来。   又如同小老鼠似的,踢沓着鞋子,心满意足地往塌上去躺下,同时两手捧着那枚酥油鲍螺,重新许愿:   九九将这枚十分美味的酥油鲍螺敬献给你,保佑我找到林夫人的住所,然后跟她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吧!   木棉看着她,心想:傻子干什么都不奇怪!   九九合着眼,高高兴兴地准备睡觉。   木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榻上没什么动静了,便起身放轻脚步过去,预备着把她搁在手心里的那枚酥油鲍螺拿走。   手才刚要伸过去,九九就把眼睛睁开了。   那双眼睛圆圆的,像猫一样,没有掌灯,却很明亮。   她看着木棉,护住手里的东西,有点警惕,有点央求,底气虚弱地说:“……不要拿我的鲍螺。”   木棉欲言又止。   想了想:傻子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心里边五味杂陈地应了声:“好。”而后重又回胡床上坐下了。   ……   夜色已深,东都城的戒严开始了。   马蹄铁踏在地上的脆响声夹杂着铠甲撞击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往这边蔓延来了。   谁也没注意到,屋檐下有一道红色的颀长身影,稍显迟疑地四下张望着。   九九迷路了。   这是哪儿呀!   林夫人又在哪儿呀!   九九迷茫极了。   她循着屋檐投下的阴影,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上月亮亮堂堂的,洒下满地清辉。   九九很奇怪,自己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道声音。   不要在月光下行走,会有眼睛看见你的。   是谁在跟我说话?   ……鬼吗?   九九大大的吓了一跳,蹲在屋檐下,捂着耳朵瑟瑟发抖,连眼睛都不敢睁。   半晌之后,没听见身边有什么动静,她就把两手张开,捂住眼睛,悄悄地,慢慢地打开了两条缝……   九九小心翼翼地问:“……有人吗?”   迟疑了几瞬,又很害怕地问:“……有鬼吗?”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稍显诡谲的鸟叫声,紧接着,伴随着破空之声,有什么东西振翅向这边飞过来了!   九九吓得惨叫一声,拔腿就跑,不远处栖息在店家旗帜上的几只幽蓝色蝴蝶也受了惊,随之挥舞翅膀,飞往他处!   屋檐下的地面不算平整,按理说像九九这样如没头苍蝇似的奔逃,早该摔倒了的,只是她身形矫健,四肢也很协调,脚步稳稳地落在地上,丝毫不显慌乱。   只有她的心在慌乱。   那鸟叫声在后边追九九,一边追,一边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古怪!怎么会有这么重叠起来的灵体?”   九九浑身都在发抖,一边哭,一边害怕:“你不要追我了,我不好吃的……”   那声音并不理她,反而越来越近。   九九怕得要死,这时候却听身后那声音骤然间消失无踪了。   她虽然害怕,但也十分好奇,一边奋力往前跑,一边没能按捺住,泪眼朦胧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九九浑身上下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一张血肉模糊的鬼面已经贴近了她的身体,它长了一张尖锐的黑色鸟嘴,好像是从某种猛禽身上拔下来,再硬生生插上似的!   那东西周身笼罩着一层黑雾,看起来邪恶又诡谲,那露出白骨的下颌,几乎就搭在她肩头了!   九九吓个半死,忽然间心口一烫,手臂开始轻颤,好像不再受她控制似的,猛地一个回肘,一拳打爆了那团黑雾!   一阵朦胧的雾气散开,落了一地黑血,密密麻麻,粘稠地铺了一地,像是有生命的虫一样,四下里缓慢地爬行……   咦?   九九的眼泪挂在鼻尖上,要落不落。   九九心想:怎么回事?   九九心想:它这就死了?   九九心想:它怎么这么不中用?   九九捧着脸,好像捧着一朵小花,美滋滋地想:哎?我好像有点强啊……   ……   巡夜的金吾卫校尉苗继祖忽然间勒马停下,问前边领头的中郎将左文敬:“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左文敬避而不答,只是将手按住佩刀,同时沉声道:“警戒!”   拔刀声整齐地响起,雪亮的刀光,甚至于天上的明月都要相形见绌。   弓箭手引弓待命。   左文敬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拐进面前的街道,饶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瞧见之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血。   满地的血。   可以容纳六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街道已经被黑血覆盖,腥臭扑鼻,一股邪恶阴毒的气息弥漫于其上。   那血液是活的,在月光下嘶叫着,扭动着,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绝望气息……   一个红衣女郎立在屋檐下,长发披散,背光而立,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身下的骏马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地嘶叫起来。   金吾卫校尉苗继祖捂着嘴,完全不敢直视对方。   “中郎将,更深露重,夜色袭人,要不是实在有事,谁会愿意出来?”   他声音飘忽,语气却很肯定:“这位美丽优雅、从不滥杀无辜的妹妹孤身在外,想必也是遇见了什么难处,我看,她一定有很大的苦衷!”   左文敬:“……”   左文敬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苗继祖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小声又绝望地摆烂:“……总而言之,我们先礼貌地跟她好好地谈谈吧,感觉跑也跑不掉的样子!”   左文敬:“……” 第4章   左文敬作为金吾卫中郎将巡检京师,自然知道那些隐藏在夜色之下,不为世人所知的微妙之事。   譬如今夜所见所闻,实际上便不归金吾卫管辖,而是中朝学士们的职责所在……   他可以出于个人责任而去应对此事,与此同时,若是做出撤离的决定,事后朝廷也不会因此对他施加惩处。   因为游荡在东都城里的非人生物及相关事项,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只是此时此刻……   对方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尖锐的攻击性,最好还是先试着沟通一下比较好吧?   左文敬示意下属们后退几步,注意警戒,自己则催马向前,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问话,对方便先一步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些闷。   听起来倒是很年轻,想来年纪并不算大。   她问:“你知道林夫人的家在哪儿吗?”   左文敬被她问得一怔,默然几瞬之后,道:“哪位林夫人?”   糟糕!   九九被问住了!   九九心想:怎么回事?   九九心想:原来东都城里有很多位林夫人吗?!   这可怎么办呀?   九九头顶仿佛幻化出一个圈圈,不停地转啊转,只是无论怎么转,都加载不出来具体的讯息……   她不说话,只有满地的黑血仿佛沸腾了似的,伴随着骇人的嘶叫声,在众人面前邪异的翻滚着。   左文敬微觉不安。   那边九九大脑烧烤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想到了破局之法。   她回答了左文敬的问题:“跟万家有亲戚的那位林夫人。”   左文敬又是一怔:“万家……万相公府上?”   九九用力地点头。   左文敬知道她要找的林夫人是谁了。   只是未明对方来意,他并不肯吐露林夫人的住址讯息,以免对林夫人造成什么危险。   当下只摇头道:“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遗憾极了:“啊?你不知道啊。”   九九向后探了探头,又问左文敬身后众人:“你们呢,有人知道吗?”   左文敬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股很奇妙的感觉来。   他觉得,这小娘子……好像不太灵光。   左文敬回头去看自己的下属们。   苗继祖等人心领神会,纷纷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林夫人。”   九九失望极了:“啊!”   她说:“可是街上的人很少,我都不知道该问谁才好,走了很久,才遇见你们……”   左文敬:“……”   苗继祖:“……”   其余的巡夜金吾卫:“……”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左文敬居然有点想笑。   最后他忍俊不禁道:“可能是因为现在是宵禁时分吧……”   九九又开始迷糊了:“什么是宵禁?”   这下子左文敬确定了,这位小娘子的神志好像真的有点问题。   他语气放缓,声音也跟着温和下来,轻轻跟她解释:“就是傍晚鼓声响起之后,就不能在外边行走了。”   九九下意识道:“可是你们不就在外边走吗?”   左文敬再次默然了一下,而后道:“我们就是负责在外边抓那些宵禁了还在外边行走的人的。”   九九:“……”   九九吓了一跳!   九九两手捂住嘴,小声地叫:“不要抓我!我不是坏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办完我就很乖地回家去了!”   左文敬听得心头一动,顺势问她:“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姓甚名谁?”   九九哪能被他套到话?   九九很警惕地说:“我不告诉你!”   然后扭头就跑!   左文敬见她要走,心下一急,下意识催马去追,然而身下那匹骏马触碰到街道上满地的黑血之后,脚下的马蹄铁遭到剧烈的腐蚀,伴随着叫人牙酸的滋滋声,冒起了一阵酸涩的白烟……   左文敬勒马停住,脑子转得倒快:“喂!”   他叫九九:“你不想知道林夫人在哪儿了吗?”   九九一边逃跑,一边很奇怪地反问他:“你知道?刚才不是还不知道吗?”   左文敬看着她越跑越远:“……”   他有点郁卒。   为什么忽然间又聪明起来了!   九九一边逃跑,一边烧烤,忽然间想明白了,因而生气起来!   九九回头瞪他:“你骗我!真讨厌!你是坏人!”   左文敬:“……”   九九气急败坏,左右看看,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扔他!   那石子砸个正着。   左文敬“哎哟”一声,身形一个不稳,苗继祖向前两步要去扶他,他重又坐直身体,向前者摇摇头。   “没事儿,”他捡起滚落到马鞍上的那枚石子,端详几眼,若有所思道:“真是个奇怪的小娘子啊……”   九九一边往前跑,一边想:怎么会有宵禁呢?   不是被取消了吗?   咦?   咦咦咦?!   九九停下脚步,脸不红气不喘,气息上看不出一点奔跑过的痕迹。   她疑惑地想:我为什么会觉得宵禁被取消了呢?   糟糕!   九九被难住了!   九九决定先不去思考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   当务之急,还是该先去找林夫人。   可是林夫人在哪儿呢?   九九不知道。   先前遇到的那群坏人好像知道,但是他们都不跟九九说……   咦?   咦咦咦?!   就在这个时候,九九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那群坏人知道林夫人在哪儿,但是却不告诉她!   那么,他们会去找林夫人,把这件事告诉林夫人吗?   她头顶“啪”一下亮了一个灯泡!   天呐!   九九,你真是太聪明了!   九九迅速掉头回去,又找到那群人,猫在酒楼的旗帜后面,悄悄地向外探头。   盯.jpg   左文敬一边使人将今夜之事禀告中朝,另一边,又亲自往林夫人的夫家、户部侍郎林厚成府上去拜会,看那边是否有遇上什么意外。   巡夜的金吾卫就此分成三组,一组往中朝去报讯,另一组继续巡夜,还有一组往林府去。   九九心里边碎碎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悄咪咪地放轻脚步,跟上了最后一组。   相较于熙来攘往的白天,夜晚的东都城更显得幽静深邃,左文敬只花了不到两刻钟时间,便催马来到林府门外。   林家的门房远远听见马蹄声,便已经出来张望,再见到一行披挂满身的金吾卫在自家门前停下,实在是吓了一跳!   几个人迎上前去:“几位将军,这……”   左文敬翻身下马,见那几人面有忐忑,难掩不安,先自出声宽抚:“我等深夜来此,并非朝廷委派,而是……”   话音将要落地,还未结束,他便听空气里传来一道极轻微却足够迅疾的声响,下一瞬,右肩上袭来一阵稍显尖刻的钝痛!   紧接着“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左文敬心头陡然涌现出一股不祥之感,低头去看,却见自己脚边,正静静地躺着一枚石子。   他心头骤然漏跳了一拍,猝然回头,便见林家约莫有两人高的院墙上立着一袭红裙,夜色中,那裙摆随风飘摇着。   九九两手拢在唇边,聚成一个喇叭,洋洋得意道:“真是太感谢你替我带路啦!”   左文敬:“……”   左文敬不由得闭了下眼,抬手扶额,捎带着揉了揉太阳穴。   九九开心极了,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朝左文敬一摆手:“哼,再也不见了!”   一阵夜风吹来,那袭红裙便如同烟雾一般,在月光下散开,继而消失无踪了。   ……   林府正房。   林夫人一边拆掉发髻上的钗环,一边跟丈夫说今天的事儿:“可见这回的事还是闹得大了,如若不然,我这位心高气傲的表妹,能专程拉我过去,替他们夫妻俩做见证?”   林侍郎坐在罗汉床上,淡淡道:“虽说是奴婢,但总也算是几条人命,不明不白地死了,也难怪御史台要去参奏了。”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心比天高的小娼妇!”   林夫人眸光冷硬:“万家近来跟雷家走动得不少呢,大抵是有意替大郎求娶雷家女,偏他又叫个小婢迷住了,这要是闹得大了,雷家怎么肯把女儿嫁过去?换成我,我也要把那个小贱人塞到井里去!”   “至于被打死的那几个,”她嗤了一声:“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妄议主子的是非,打死了也不算冤枉!”   林侍郎眉头皱了一下,默然不语。   林夫人见状,复又冷笑一声,指桑骂槐,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听不了这些,那些个花一样的小娘子,多惹人疼啊,可不像我,人老珠黄,惹人嫌了!”   林侍郎也不客气,瞧了她一眼,硬邦邦道:“你知道自己讨嫌就好!”   如先前于妈妈对木棉所讲,有些话自己说起来是一回事,叫别人说出来,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林夫人叫丈夫这句附和惹得勃然大怒,“啪”一下把手里那枚刚卸下来玉钗在梳妆台上拍成两截:“我惹人嫌?你不照照你自己那副德行!头顶都秃了,还好意思笑我老?!”   林侍郎又是一声冷笑,却也不与她争辩,起身往别处去了。   林夫人气个倒仰,随手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有种你以后再别过来!”   等人走了,使女送了水来给她擦脸,林夫人散了头发,胡乱睡下。   大概是因为心头堵着一股火,这晚林夫人睡得并不安稳,半夜里听见敲门的声音,还当是丈夫回来了。   她翻个身,脸朝里躺着,不看他:“你还来做什么?!”   九九立在门口,心里边很茫然:“啊?”   林夫人听得动静不对,翻身去看,便见室内漆黑一片,只有卧房的门开了半晌,透进光来。   一个难掩诡谲的红衣女人站在门边,满头青丝黑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她。   林夫人后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脸上的嗔怒之色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与悚然,这,这是当初那个——   林夫人惊惧至极,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便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九九大吃一惊:“!!!”   九九赶忙上前去施救,脑子都没有反应过来,手已经先一步准确地伸过去了。   先掐人中,再给林夫人顺气,捎带着连拍了她好几处穴位……   林夫人徐徐醒来,就见那红衣已经铺在了自己床上,那乌黑得仿佛有生命力的发丝,正落在她的脸上。   她又想晕过去了。   这一回,九九把她给拦住了。   九九细细地跟她说:“林夫人,你今天说错了,那几个人不是因为我而死的,不该由我来承担责任……”   说到这里,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好坏啊!”   因为议论了几句不该说的,所以就该死吗?   这个念头像是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脑海里飞快地略过。   九九想着,还是得先解决当前的问题。   她问林夫人:“你听明白了吗?我来找你,就是要说清楚,那不是我的责任,你弄错了……”   林夫人木然躺在榻上,脑海里一片空白,那乌黑发丝晃动的空隙里,她看见了来人的脸。   全然陌生的一张脸。   她恍惚之间,听见那张惨白的脸孔在对着她说话:“明白了吗……我专程来找你……你错了……”   林夫人胡乱地点了点头,声音含糊:“我知道了……”   九九跟她确定:“真的知道了吗?”   林夫人再次点头,颤抖着加重语气:“真的知道了!”   九九迟疑了一下,说:“那我走啦?”   林夫人闭上眼睛,完全不敢看她:“你快走,快走!”   九九站起身来,想了想,又觉得有点害怕。   她掉头回头,小心又忐忑地跟林夫人说:“你可不要去告我的状啊……”   林夫人闭着眼,瑟瑟发抖,已读乱回:“你快走吧!”   你都没答应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呢……   “……”九九踯躅着看她一眼,想了想,最后终于忧心忡忡地走了。 第5章   九九办完了自己的事情,便预备着折返回万府去。   因为去时的变故,回程不免要更加小心些。   九九避开了明亮的月光,脚步迅疾地穿梭在沿街的屋檐下。   对面一处三层彩楼上悬挂着的旗帜正微微招展着,九九从那外开的木窗前途经,见那窗户上糊的竟不是窗纱,而是亮晃晃、用蚌壳做成的明瓦,叫室内的灯火映衬着,折射出七彩光华,几只蝴蝶停驻在那儿,相互映衬,愈发美丽。   她不由得贪看了一眼。   虽然已经是深夜时分,酒楼大堂里倒是还很热闹,九九听见里边有说话声,忍不住向里张望。   也是赶得巧了,堂内靠窗位置也坐着个客人。   那是个中年文士,着一身石青色圆领袍,仪表潇洒,正自斟自饮,正好一抬眼,与她对上了视线。   九九极短暂地怔了一下。   然而那人怔得更久。   回神之后,他“啊!”地惊呼一声,霍然起身,神色雀跃,极为亲热地叫她:“大乔!”   九九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心想:他叫得是谁?   可是九九身后也没什么别的人在呀!   九九正纳闷儿呢,那人已经把酒桌一推,趴在窗户上,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大乔!我叫你你怎么不应?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找到其余人了没有?!”   九九:“……”   九九心里古怪极了,又一次回头瞧瞧,确定身后的确没有旁人。   而后她迟疑着伸出手来,指向自己:“谁,我吗?”   那中年文士一下子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犹豫着,淡了下去。   “大乔——乔大姐?”   他试探着叫了声,而后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二弟卢梦卿啊,先前我们一起从神都往东都去……”   九九心想:这都是谁跟谁啊!   九九板着脸,跟他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乔。”   说完,她转头走了。   走出去几步,还是没忍住,又回过头去,有点气愤地说:“真过分!我看起来很老吗?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居然管我叫大姐!”   卢梦卿讶然不已:“我——你不认识我了?”   复又觉得疑惑:“还是说世间居然有两个人生得如此相似……”   九九看他眉头皱着,神色黯然,心里边不知怎么,竟也有些难过。   停下脚步,忽的想起自己床上刻的那句话来。   你不是九九,你是乔口。   咦?   咦咦咦?!   卢梦卿管她叫“大乔”!   这里也有个“乔”字!   九九心里边犯起嘀咕来!   九九重又走回到窗下,迟疑着看向他,问:“你为什么管我叫姐姐?”   卢梦卿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识道:“因为我们结拜了……”   九九下意识道:“异姓兄妹?”   “不,”卢梦卿摇摇头,说:“是姐弟!”   九九:“……”   九九不可置信道:“可是你看起来比我大这么多!”   卢梦卿不以为然道:“达者为先,何必拘泥于年岁!”   九九觉得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怪怪的。   原地踯躅了会儿,九九问他:“我们年纪差这么多,是怎么认识的?”   “……”卢梦卿为之默然。   九九奇怪道:“怎么,不能说吗?”   卢梦卿说:“我说了你可别不信啊。”   九九说:“你说。”   于是卢梦卿哈哈笑了两声,爽朗地告诉她:“我们是坐牢的时候认识的。”   九九:“……”   九九为之默然。   九九扭头就走!   什么啊!   九九想:他八成是个疯子!   “真是胡说八道!”   九九愤愤地说:“像我这么老实本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去坐牢?!”   简直荒唐透顶!   九九走得很快,听见卢梦卿在后边叫她也不理,反而加快步子,一溜烟似的跑了。   ……   第二天东都城里最大的新闻,就是户部林侍郎的夫人撞鬼了。   昨天夜里,左文敬顾不得通禀,带着人一路找到正房那边去的时候,林夫人已经人事不知了。   再没过多久,就发起烧来。   陪房匆忙使人去请大夫,又去请林侍郎来,大夫要看诊的时候,几个人都按不住林夫人。   她脸色惨白,眼瞳赤红:“不是我,不是我!是你自己短命,来找我做什么?!”   忽然间又痛哭起来:“是你自己不争气!我哪知道你身体那么弱,随随便便就得了疫病!是你自己命薄,凭什么怪我!”   陪房听得胆战心惊,有意去堵林夫人的嘴,偏她发狂时力气大得惊人,居然也不能如愿。   左文敬默不作声。   林侍郎脸色铁青。   心头存了多年的疑惑解开,他多多少少也有些释然,又觉得讽刺。   最后,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转而看向左文敬这位不速之客:“中郎将,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文敬无意介入林家的阴私,当下彬彬有礼道:“客随主便。”   两人往书房去叙话,林侍郎难免要问起今夜左文敬不请自来的缘由。   左文敬斟酌几瞬,而后将能说的说与他听:“今夜我照例带人巡查,途中遇见一可疑之人,言谈之时,提及贵府夫人,心有不安,专程前来,不想也已经晚了……”   林侍郎听得微微皱眉。   左文敬倒也没有隐瞒,起身向他抱拳行礼,歉然道:“今次的事情,其实也是文敬大意了,那异人是跟随我到此……”   他省略掉那些古怪的、不能为人所知的细节,简略地解释了几句。   林侍郎风度极佳:“中郎将漏夜来此,本也是一番好意,我哪里能怪您?再则,我家府邸所在,本也非绝密之事,那异人既有心前来,即便不是今夜,明日也就到了,早晚而已。”   林侍郎是正四品户部侍郎,左文敬是从四品金吾卫中郎将,二人分属文武,林侍郎对于后者,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管辖权。   更不必说金吾卫作为十六卫当中风头最盛的几卫之一,向来都是勋贵子弟的自留地。   而左文敬的“左”,是邢国公府左氏的左,他是当代邢国公的幼弟,才二十来岁,就几乎齐平了林侍郎几十年的努力,这样的人物,他哪里愿意与之交恶?   林侍郎向他行了个平辈礼,顺势与左文敬结交:“中郎将原本不必管这事的,专程登门,实在是令人感念,今次内子卧病,不便宴客,改日待她痊愈,我再行设宴相邀,只请中郎将不要嫌弃陋室寒鄙。”   左文敬赶忙还礼,客气寒暄了几句,便以职责在身为由,告辞离去了。   ……   左文敬催马折返回先前遇见那红衣小娘子的地方,相隔甚远,便望见彼处有一片浓郁的紫。   那是朝堂当中,独属于中朝的禁色。   某位紫衣学士下场了。   左文敬翻身下马,近前去行了一礼。   那位中朝学士身着紫袍,头上佩戴了一顶饰有黑纱的冠帽,这让他的面容仿佛也笼罩在了一层黑雾之下,难以分辩。   他看了一眼地上尤且没有散尽的黑血,声音轻不可闻:“是月鬼啊……”   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左文敬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好像皱了下眉。   因为就在下一瞬,左文敬看见那位紫衣学士抬起头来,看向了天际那轮明月,自语一般,喃喃着问了句:“你也没有看清楚她的形容吗?”   他好像笑了一笑:“很有意思。”   转而低下头来,看向左文敬:“中郎将,来跟我说一说你见到的这位小娘子吧。”   左文敬思忖了几瞬之后,缓缓开口:“她,身量很高,看起来也很结实,穿一身石榴裙。因为一直在屋檐下的缘故,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只是……”   那位紫衣学士很耐心地等待着,并没有开口催促。   如是过了一会儿,左文敬才道:“她的眼睛很亮,是一双偏圆的杏眼。”   紫衣学士若有所思。   左文敬静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学士,所谓的月鬼……”   他将视线短暂地投注到地上,旋即又转到面前人身上去了。   那位紫衣学士很平淡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就是只会在月光下出没,吸取有灵魂魄的恶鬼。”   “有灵之人可遇不可求,以此为食的月鬼当然自然更加稀少,但物极必反,是以月鬼一旦成型,往往异常强大,譬如今天这只,甚至在月光之下,躲过了中朝的眼睛。”   说到最后,他已经不再是给左文敬解惑,而是稍显困惑的自语:“东都城里,什么时候又来了新客?是南派的人么,何以入城不报……”   左文敬心里的疑惑还有很多,然而这位紫衣学士却已经没有再开口的兴致了。   他拂了拂衣袖,清风徐来,满地污血随之消失无踪。   左文敬再回过神来,那一抹浓紫,已然消失不见了。   ……   第二日清晨。   万府,远香堂。   喜儿去厨房提热水。   木棉在底下领着几个小丫鬟准备娘子今天要穿的衣裙。   昨夜叱咤风云的神秘人九九在挨骂。   于妈妈提着她昨晚盖的被子,拎起来,气势汹汹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九九看着海棠花被面上沾染的白色奶油,两手揪在一起,心虚地扭头去看窗外:“……”   于妈妈严厉地叫她:“转过来,不准看窗外!”   九九老老实实地扭头回来,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小小声地道:“于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第6章   万府。   纪氏夫人用早饭的时候,听陪房低声来回,说林家昨晚上出事了,林夫人撞了邪,闹得人仰马翻,连金吾卫都去了。   纪氏夫人听得筷子一滞,眉头蹙起:“怎么回事?”   万小娘子坐在一边,好奇又有点害怕地问:“真是撞鬼了吗?!”   纪氏夫人稍显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   母女俩一起瞧着陪房。   陪房就把勘知来的消息细细说了:“只听说林夫人在房里撞见了什么脏东西,还触碰到了,当时就迷了心智,几个人都按不住——或许也有夸大其词的成分,毕竟除了林家人,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不是?”   “不过,”她一双眉毛皱得紧紧的:“林家慌里慌张地使人去请大夫,这却是真的!”   陪房说:“那时候都宵禁了,林家动静一大,左邻右舍可不就听见了?”   又说:“起初找了同在坊内的大夫,瞧了瞧,却是无计可施,那边没法子,就叫当值的金吾卫陪同着,往崇仁坊去请孙太医,叫这么一折腾,不免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纪氏夫人听她言辞,就知道事情不小,林夫人昨天才刚往万家来做客,又是她的表姐妹——虽说大家族里边表姐妹没有八十个,也有二十个,但林夫人的夫婿是户部侍郎,颇得天子信重,两家又同在东都为官,交际得更多些,这表姐妹倒比亲姐妹走动得更多了。   这会儿林夫人的情状不佳,纪氏夫人不好冒昧登门,人家还生着病,哪有气力待客?   当下叫人去库房取了些探病的珍奇补物,叫陪房亲自去送:“你去走一趟,瞧瞧是否严重,告诉那边,等她稍好一些,我再去看望。”   陪房应声而去。   万小娘子用象牙筷戳着面前那盏燕窝,嘴角微翘,轻巧地哼了一声:“姨母昨天不是还去见了那个傻子吗?我看啊,她是叫那傻子给魇着了!”   纪氏夫人瞧了她一眼,微微摇头,倒是没有训斥女儿,只说:“这话别叫你阿耶听见,不然,他要不高兴的。”   万小娘子噘着嘴,懒洋洋地应了声:“知道了。”   ……   远香堂里,九九也在吃面。   是三虾面。   万家祖籍南方,家里的厨子多做南方膳食,如今正值盛夏,鱼虾丰产,正是吃三虾面的好时节。   小厨房的人送了早膳过来,另还配了几样爽口的小菜,较之府上别处,实在简陋,只是对九九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副竹筷接到手里,她低头开始吃面,吃了几口,不知怎么,竟觉得稍显寡淡,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九九停了筷子,神情犹豫,对着面前的汤碗看了会儿,忽然间问于妈妈:“于妈妈,有没有那个热热的东西吃?”   于妈妈怔了一下,而后道:“娘子想喝热饮吗?”   九九摇头,想了想,又试着说:“就是那个吃了嘴巴里热热的东西!”   于妈妈会意过来,哑然失笑,而后道:“娘子说的是茱萸,花椒,还是辣椒?”   九九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而高兴起来:“辣椒!”   于妈妈就叫人往小厨房去取些辣椒酱来,同时也纳闷不已:“从前不知道九九娘子喜欢吃辣呀……”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戚然。   有谁会在乎一个傻子喜欢吃什么呢!   倒是说了一句:“道惠小娘子也喜欢吃辣呢。”   九九稍显迷惘地复述了一遍:“道惠小娘子也喜欢吃辣。”   于妈妈就知道她是迷糊了,当下笑着,细细地告诉她:“道惠小娘子,就是相公和夫人最小的女儿、您的小侄女呀。”   她这么说,九九就知道了。   她高兴地笑了起来:“道惠好!道惠喜欢跟我玩!”   于妈妈脸上的笑意短暂地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不多时,丫鬟从厨房里带了一罐辣椒肉酱过来,用银匙子盛了些放到九九的面碗里去。   九九用筷子将它搅开,送到嘴巴里尝了尝,双手合十,央求她道:“好姐姐,再给我加一些吧!”   丫鬟赶忙道:“当不起娘子一声姐姐的!”又给她加了一勺进去。   如是加了两回,九九终于满意了,捧着面碗,像一只饿极了的猫似的,咕噜咕噜,连面带汤吃得干干净净。   最后把碗跟筷子放下,她开心极了:“真好吃!”   于妈妈在旁边冷眼瞧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木棉守在旁边,倒是递了张帕子过去:“娘子擦擦脸吧。”   九九吸了吸鼻子,忽然间脸红了。   她很不好意思:“我一直都这个样子,只要吃了辣的东西,就会不自觉地流鼻涕……”   于妈妈说:“很多人都这样,过会儿就好了。”   九九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擤鼻涕,自己跑到楼上去,关上门,偷偷地擤。   嘴巴里仍旧是热热的。   明明夏天来自于太阳,可此时此刻所能感觉到的暖和热,却是由她自己而生的。   大概是因为嘴巴和脑子离得太近了,九九被热得稍显恍惚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冬天来了。   冬天可真冷啊,手在外边放一会儿,就僵得没有知觉了。   九九不喜欢冬天。   九九笨笨的,九九的鼻子也笨笨的,明明没有吃辣的东西,却总是会不自觉地流出鼻涕来。   可是小娘子真好,她会带着九九出去玩,带着九九去交朋友。   噢,你们不知道小娘子是谁。   小娘子,就是道惠呀!   九九今天才知道,原来小娘子的名字叫“道惠”。   她的名字真好听!   最开始的时候,九九叫小娘子“小侄女”,可是小娘子生了很大的气,九九就知道,自己一定是犯错了。   小娘子指着身边的人说:你要跟她们一样,叫我小娘子!   九九赶忙答应了。   小娘子带着她认识了很多朋友。   她们穿着明亮的衣服,戴着明亮的石头,脸上还花着红色的点点,真好看!   小娘子领着她过去,所有人围在一起看九九。   九九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是冬天的缘故,她总是忍不住流鼻涕。   她忍不住吸一口气,又要拿手帕去擦。   不知道是谁推了九九一下,等她再回过神来,手里的那条手帕已经不见了。   九九一下子就慌了。   鼻涕笨笨的往下流,马上就要触碰到嘴唇了。   九九只好用袖子擦了一下。   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可是周围的人都在笑,小娘子也在笑。   笑,应该是高兴的意思吧?   九九松了口气。   太好了,她没有犯错,没有给小娘子丢脸。   九九小心翼翼地牵动嘴角,学着她们的样子,笑了起来。   周围人都很喜欢她,见状,她们笑得更高兴了。   小娘子解下臂间的披帛,拴住九九的手,牵着她在园子里玩。   九九有点着急,还有点害羞。   九九小声说:“小娘子,你绑住我的手,我就没有办法擦鼻涕了……”   小娘子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周围人你推我,我推你,全都笑了。   只有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娘子没有笑,还很不高兴地过来解开那条披帛,又往九九手里塞了一条手帕。   她像一只绿鹦哥儿,那么明亮。   绿鹦哥儿跟小娘子说:“你太过分了!”   小娘子也生气了:“舒世松,要你管!”   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又转过头来,笑盈盈地对九九说:“你也愿意跟我们一起玩,是不是?”   九九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小娘子洋洋得意地瞟了舒世松一眼,没再说话。   周围短暂地寂静了片刻,很快又重新热络起来。   而经此一事,小娘子的兴致也淡了,不再理会九九,转头去跟几个交好的朋友窃窃私语起来。   九九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吸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绿鹦哥儿还停留在原地,看着她。   她眼睛里透出来的某种情绪,让九九有点难过。   她迟疑着,鼓了好久的劲儿,才走过去,小声说:“你不要跟小娘子吵架啦,要高兴一点呀!”   想了想,又说:“我们还是朋友,以后你还能来找我玩!”   绿鹦哥儿牙齿咬得紧紧的,恨恨地说:“你什么都不懂!”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带着点自责:“对不起啊,我帮不了你……”   笙歌散尽,宾客陆续离开。   没有人叫九九,她就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孤零零的。   一直到傍晚时分,晚霞出来,天要黑了,才有人注意到她,好笑地道:“真是蠢,你回去啊,人都走光了,你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九九左右看看,见四下里的确都没有人了,这才懵懵懂懂地往回走。   ……   纪氏夫人知道白天发生的事儿,就说女儿:“你不该跟舒家小娘子争执的,同为相府女儿,叫人瞧见,多不像话?舒小娘子虽然只是侄女,但舒相公怜她幼年失父,却比亲生女儿还要疼爱。”   她皱起眉来:“还有远香堂那个,就叫她安安生生地待着,别再带出来丢人现眼了!”   “还不是杨仙仙搞得鬼!”   道惠小娘子靠在母亲怀里,哼了一声:“她之前也不知道在哪儿见过那个傻子,居然说她看起来比我更像是阿耶的女儿——她也配!阿娘,你是没有看见她今天的样子,鼻涕兮兮的,恶心死了!”   说着,她两手抱住肩膀,做个鬼脸,一个劲儿地抖。   纪氏夫人看得忍俊不禁,好笑道:“你啊,也真是够倔的,就为了赌一口气……”   ……   九九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那天的事情。   小娘子说的话。   绿鹦哥儿说的话。   还有周围人的笑。   九九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怒目圆睁,火冒三丈!   真过分!   有什么好笑的!   九九鼻子坏了,只能算是小小的坏!   小娘子和其余人的良心坏了,大大的坏!   九九要去找她们麻烦!   找她们麻烦!!! 第7章   九九气咻咻地下了楼,问于妈妈:“道惠在哪里?”   九九拒绝再管她叫小娘子!   就叫道惠!   就叫,就叫!!!   于妈妈不太明白她怎么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倒真是楞了一下,好一会儿过去,才道:“今天……”   她略微盘算了一下,心里边就有了结果,当下说:“今天不是休沐日,道惠小娘子想必还在弘文馆念书吧?”   弘文馆?   听起来有点熟悉的样子!   想不太清楚了……   九九甩了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地想法丢出去,转而问于妈妈:“弘文馆在哪里?”   于妈妈先前饶是没有察觉出不对劲儿来,这会儿也意识到了。   她端详九九几眼,不答反问:“娘子问这个干什么?”   九九虽然生气,但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要找她去!她真讨厌!欺负我笨,带着一群人笑话我,真过分!”   于妈妈就说:“道惠小娘子没欺负您呀,这段时间,您二位都没见着面呢。”   她从案上端了香药果子过来,柔声哄她:“娘子来尝一尝,可好吃了!”说着,又给木棉使眼色。   木棉便笑吟吟道:“我去给娘子泡玫瑰露喝好不好?十朵玫瑰一滴花露,吃一口,满嘴都是香的!”   九九看看于妈妈,再看看木棉,很认真地说:“于妈妈,我不吃香药果子。木棉,我也不想喝玫瑰露。我现在只想知道,弘文馆到底在哪儿?”   木棉迟疑着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耐心地劝她:“我就算是说了,娘子也找不到呀,您知道东都城有多大吗?”   又说:“道惠小娘子叫您不高兴了,我替她给您赔个不是成不成?都过去了,快别生气啦!”   九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很清楚、很大声地说:“不!不不不!”   九九说:“你不是她!我要她跟我道歉!”   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伤心。   她以为于妈妈会帮助她的。   只是转念再一想,于妈妈又不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义务要帮助她呢?   自己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讨,难道还能指望别人吗?   能给予你公道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公道夺走。   九九忽然间有点惊叹。   哇塞!   九九,你真是出息了!   居然能想明白这么复杂的东西了!   九九想到这里,那薄薄的一点不快,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她高兴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九九觉得自己最近好像聪明了一点!   她不再跟于妈妈和木棉说话,掉头就向外走,盘算着到外边去打听一下,看弘文馆究竟在哪儿?   于妈妈真不明白她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只是却也不能叫她就这么出去。   她递了个眼色给外边的侍从,那边的丫鬟就开始关门,同时,木棉和喜儿也去抓九九。   九九震惊极了,还有点愤怒:“为什么要抓我!”   她敏捷地躲开了。   于妈妈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木棉不耐烦了,靠过去,低声道:“我看她就是觉得先前相公为她撑了回腰,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用管那么多,抓起来关进房里,过一会儿她自己就老实了!”   于妈妈神色迟疑。   木棉就说:“难道还真能让她去弘文馆闹事?不说是去弘文馆,就算只是在咱们自家府里边闹起来,夫人要是问责,咱们怕也没好果子吃!”   于妈妈也觉得这话在理,短暂迟疑之后,还是吩咐下去了:“带娘子回房去,别让她在这儿胡闹了……”   侍从们对九九本也没有多少敬重,这会儿听于妈妈这位相公心腹发话,便上前去捉她。   九九实在吃了一惊。   她虽然已经走出去七八步远,也禁不住回头去看于妈妈。   九九的眼睛,是一双稍显狭长的桃花眼。   相公也有一双桃花眼。   这遗传自他们共同的生母温氏。   只是同样的眼睛,落到不同人的脸上,最终呈现出来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在相公脸上,这双稍显狭长的眼眸,似多情,又似无情。   他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真挚又恳切,斜眼一瞥,那目光又疏离冷淡。   在九九脸上,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尚小,还没有完全长开,这双眼睛虽然就眼型来说稍显狭长,但是却大大的,带着少女的明媚和天真。   此时此刻,于妈妈怔然看着九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忽然间有点不是滋味……   她硬下心肠,扭过头去,没有再看九九。   只催促人:“赶紧把她抓起来,送进房里去吧!”   于妈妈在心里边说了句:我这也是为你好,九九娘子。   再次听见声音,是周围人的惊呼声。   于妈妈闻声看去,便见九九像一只灵敏的猫一样,轻巧地跳到了院墙上,再向前几步,越过围追的侍从,眼见着就要离去了。   于妈妈着实吃了一惊,下意识道:“娘子,你小心些——”   她声音尤且还在空气里回荡,九九便已经向前一跃,而后消失不见了。   于妈妈愕然当场,远香堂其余人也是瞠目结舌。   好半晌回过神来,于妈妈一个激灵,盘算着好好歹歹,都得先将此事回禀给纪氏夫人。   她叫木棉在这儿守着:“把院门关上,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我回来之前,九九娘子的事情要是有人漏了消息,有他的好看!”   木棉有点畏惧她沉下脸来的样子,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   连半刻钟都不到,九九就越过一道高墙,离开了万府。   她心头充斥着一种新奇与快乐的感觉,连找道惠麻烦的事情,都暂且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九九心想:怎么回事,我就这么水灵灵地出来啦?   她像只快活的八哥儿似的,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想:“难道我其实并不是九九,而是一只小鸟?不然我是怎么飞出来的呢?”   这么想着,九九还试探着上下挥了挥手臂,给自己打气:“九九,飞呀!”   “不行吗?”   失败之后,九九也不气馁。   想了想,又嘟起嘴,“啾啾啾”学了三声鸟叫,而后挥舞手臂,同时又一次给自己打气:“九九,飞呀!”   真糟糕!   还是没能飞起来!   九九有点失落,眉毛都跟着耷拉下来了,这时候,她耳朵轻微地动了动,忽然转过身去,有点生气地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远处相府屋顶青瓦上明光一闪,浮现出一道浓紫色的影子来。   风吹动了他头顶遮蔽住面容的冠帽,让其上的黑纱轻轻地飘摇起来。   他语气里笑意未去:“九九小娘子,我可不是在恶意取笑你,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可爱。”   九九不笑,还板着脸反问他:“从今天早晨开始,就一直在暗地里观察我,也没有恶意吗?”   对方脸上的笑意瞬间顿住了。   他语气变得凝重起来,还有些难以置信:“你知道?”   九九原本想用鼻子往外哼一声,而后叉着腰,跟他说一句“我当然知道啦,从你刚过来开始,我就知道了!”。   只是九九转念一想,她其实完全没必要跟他说那么多的呀!   她没有理会这个怪人,丢下一句:“不要再跟着我了。”便扭头走掉了。   那紫衣人在后边问她:“你不想知道弘文馆在哪儿吗?”   他主动抛出了答案:“我可以带你过去。”   九九停下脚步,回过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你会骗我吗?”   紫衣人笑着摇了摇头:“不骗你。”   九九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道:“那我们这就走?”   紫衣人轻巧地落到了她身边,说:“走吧。”   两个人一起往弘文馆去。   九九后知后觉地跟他打预防针:“我可没有钱给你啊!”   紫衣人哈哈笑了起来,连声说:“不要钱,不要钱。”   九九暗松口气,一边走,一边像只迷路的松鼠一样跟他抱怨:“东都城真是太大啦!我只知道相府在哪儿,别的地方,全都不知道……”   紫衣人含笑跟她说:“是万府,不是相府,东都城里有七八家相府呢,你不说主人家姓氏,谁知道是哪位宰相的府邸?”   九九听得惊了一下:“七八家相府?”   她下意识道:“三省不是只有六位宰相吗?”   紫衣人顿了一下,而后反问她:“你不懂得在府邸前边加上姓氏,用以区分,却知道三省该有六位宰相?”   九九:“……”   九九被问住了!   是呀!   九九为什么会觉得三省该有六位宰相呢?   先前好像也没有人跟九九说过这件事情呀!   九九宕机了。   九九茫然了。   九九开始愤怒。   九九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少管闲事!”   紫衣人又笑了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最后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九九的问题:“按照常理来说,三省里只会有六位宰相,只是有时候天子出于分权亦或者褒奖高位心腹的考虑,也会给非三省宰相的官员加‘参知政事’,亦或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称谓,获得这两个称号的官员,可以得到等同于宰相的尊位,往政事堂议政。”   噢噢噢!   原来是这样!   九九扭头看了他一眼,想一想,客气地拱手行个礼:“谢谢你告诉我。”   对方很礼貌地拱手还礼:“不客气,本来也只是小事。”   想了想,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折叠了好几下的文书,递给九九:“拿着吧,你应该用得上。”   九九稍显疑惑地接到手里,展开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份地图,详细地标注了东都城里的各处地标,从官府衙门,到各家府邸,皇城宗庙、商铺寺庙,等等等等。   九九大为震惊:“好多好多地方啊!”   又下意识说:“我看过这种地图!”   再定睛仔细一看,又有点气弱地摇了摇头:“不对,好像没看过……”   紫衣人迟疑着告诉她:“你好像拿倒了……”   九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其实她不太认识字。   九九稍显慌乱地把那份地图折起来,收进袖子里,强撑着道:“我知道!我就是故意这么做,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帮我!”   紫衣人很和煦地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又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距离。   九九像是个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强撑着的肩膀垮了下来。   她有点赧然,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之前太凶了,这很不礼貌。”   九九有点气恼地踢了踢路上的一颗小石子:“其实,我不太识字……”   紫衣人歪着头,看着她。   九九瓮声瓮气地问他:“怎么了,你没见过识字不多的人吗?”   “并不是,”对方看着她,端详几瞬之后,说:“九九小娘子,虽然你很多举止稍显天真,但是就行事风格来说,其实很有条理。我觉得……”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可能并不是识字不多,而是暂时将其遗忘了。”   “后天所学的东西可能因为外因失却,但一个人的秉性和行事准则,是很难被更改的——即便你现在……”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但九九也意会到了一点他的意思。   即便她现在笨笨的。   可是……   九九皱着眉头,说:“我一直都笨笨的呀!”   她经常会想起阿娘来。   九九知道自己脑袋不好,容易遗忘,所以就要经常地想念阿娘,一次一次地回想,牢牢地记住她。   阿娘身上香香的,身体软软的。   她像一只百灵鸟,会唱那么多好听的歌。   阿娘抱着她,有时候也会轻轻点她的额头,用一种又无奈、又怜爱的语气,叫她小呆瓜……   九九一直都是个小呆瓜。   她其实很喜欢小呆瓜这个称呼。   这是独属于她和阿娘两个人的回忆。   至于紫色的人说她可能认识很多字……这怎么可能呢!   九九就是九九,九九从来都笨笨的呀!   猝不及防地,九九脑海中忽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她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前几天在床顶上看见的那两行字。   【你不是九九】   【你是乔口】   九九原地顿住,停下了脚步。   紫衣人有所察觉,停下来问她:“怎么了?”   九九迟疑着拉起他宽大的衣袖,从中摸到了他的手。   对方叫她这动作给惊了一下,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将手收回。   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九九凭借记忆,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而后问他:“这个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紫衣人明显地顿了顿,继而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她,告诉她:“这个字念翎(ling),可以用来称呼鸟类身上的羽毛,也可以用来称呼箭矢上的翎羽。”   九九“噢”了一声,终于在心里边拼凑出了那个名字。   乔翎。 第8章   九九心想:“乔翎是谁?”   为什么要说“你不是九九,你是乔翎”?   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奇怪的人——就是自称卢梦卿的那个人——他口中的“大乔”,是在呼唤乔翎吗?   虽然心里边实在觉得很奇怪,但九九没有选择把这件事告诉面前这个紫色的怪人。   虽然见面之后,他一直都在帮助九九,但是……   九九心想:“他一个男人,偷偷摸摸地看一个女孩子,其实也有点没礼貌!”   不应该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对,不告诉他!   好在那紫衣人也没有问。   两人一起往弘文馆走,途中他倒是问呢:“你到弘文馆去找万家的道惠娘子做什么?”   这倒是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九九就把自己刚刚想起来的事情告诉他,脸上带着点薄薄的愤慨,说:“我的鼻子是坏的,会流鼻涕,但是我的人并不坏呀!”   “她把我带过去,让那么多人笑话我,后来又把我丢在那里不管,真过分!”   紫衣人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来。   一直以来,九九给他的感觉都很奇妙。   娇憨,天真,神秘,强大,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急智,又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固执。   他没有真正地见到弱小的,被人欺凌的九九。   是以此时此刻听她说起过往之事,颇有种阴阳两面的割裂感。   同时,心里边一直存留着的那个猜测,却是愈发明晰了。   九九的身体里,仿佛寄住了另一个灵魂,只是这个人受到九九心智的束缚,理性暂且退去,行事上也随之懵懂起来。   只是……   紫衣人很清楚,她正在飞速地蜕变,用不了多久,就能揭破那层纱,挣脱这种束缚了。   同时,即便心智受损,冥冥之中的本能,也促使她可以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他实在是很好奇。   你是什么人呢,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中朝并没有相关的记述。   南派那边,也没有任何了解。   简直就像是石破天开,忽然间冒出来的一个人似的!   他心里边如此思忖,同时提醒她:“你想去找万道惠麻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咦?   九九问他:“为什么呢?”   紫衣人徐徐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而言辞又是虚无缥缈之事,你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如何证明万道惠真的那么做过呢?”   他说:“万家的侍从一定不会帮你的,跟万道惠一起取笑你的小娘子们更加不会帮你,至于那位绿鹦哥儿娘子,倒是有可能帮你一帮,只是如此一来,即便你的事情办成了,她怕也要成为众矢之的,难以自容于弘文馆了。”   九九听得很奇怪,不由得道:“可是道惠知道呀!”   她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那时候牡丹花才刚刚开,离现在也不算很远,她怎么会这么快就忘记呢?”   紫衣人为之哑然,旋即失笑。   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紫衣人笑着说:“万道惠当然知道,也不会忘记,只是她为什么要承认呢?”   “有些事情可以在私底下做,但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别说是做,连说都不能说的。”   小娘子欺凌自家姐妹,尚且是一桩丑事,更何况九九还是她的姑姑?   以幼凌长,就更为人所不齿了。   紫衣人跟她说:“你可不要报很大的希望,万道惠不认,其余人不会相信你的。”   虽然多数人都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但是,几乎不会有人为了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娘子,去得罪万相公女儿的。   九九为之哑然,旋即失笑。   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九九好笑地说:“这是我跟道惠之间的事情呀,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需要别人相信我呢?”   紫衣人怔住了。   几瞬之后,他问九九:“你想怎么做?”   九九说:“去找道惠,跟她说一说这件事情,让她向我道歉呀!”   紫衣人又问:“如果万道惠断然否认,不承认这件事情呢?”   九九怔住了:“可是她真的做过呀……”   紫衣人坚持自己的问题:“如果她不承认呢?”   九九被问住了,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   紫衣人看她眉头纠结地撞到一起去了,心下失笑,很肯定地告诉她:“一定会的哦!”   九九有点气愤地道:“……那她就是不讲道理!”   说着,大概是因为真的生气,九九又狠狠跺了下脚:“不讲道理!”   紫衣人觉得她很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是啊,你能把她怎么样呢?”   九九攥紧拳头,说:“她不讲道理,那我也不讲道理!我要揍她!”   紫衣人:“……”   紫衣人脸上的笑容顿住了。   他下意识地说:“弘文馆可是有很多人的。”   九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所以呢?”   紫衣人轻轻说:“他们会拦住你,指责你,抓住你,把你送回万府去的,到时候,你知道万相公和夫人会怎么对你吗?”   九九觉得他的说法很奇怪。   她伸手去按住紫人的肩膀,叫他不要动,然后向前跳了一大步,又一大步,而后掉转过头,再两步跳回原地。   九九眉飞色舞地朝他眨了下眼。   紫衣人很茫然:“……你,你想表达什么?”   “你怎么笨笨的!”   九九有点气恼,指责这个榆木脑袋:“他们抓我,我可以不让他们抓啊,我又不是一只木头鸟,我会跑的!”   紫衣人又是一怔,下意识道:“如果真是这样,事情怕会被闹得很大……”   “大就大嘛,”九九说:“为什么道惠可以不讲道理,我却不可以?”   她背着手,抬起下巴,哼了一声:“如果道理保护不了我,那它一定也保护不了道惠!”   又开始指点江山:“嫂嫂也真是的,道惠这个样子,难道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吗?她是怎么教孩子的?我阿娘从来没有叫我取笑别人,嫂嫂不如我阿娘!”   又说:“道惠也不只是嫂嫂一个人的孩子呀,她变成这样,我哥哥难道就没有责任吗?我阿耶从来没有叫我取笑别人,哥哥也不如我阿耶!”   还说:“那些个花一样的小娘子也真是的,我跟她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来戏弄我呢?家里人没有教过她们不可以这么做吗?没教养的家伙!”   最后说:“我看这个弘文馆也不太行,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学生呀,真是垃圾学校!”   平等地指责了所有人。   紫衣人:“……”   紫衣人只觉得匪夷所思,见所未见,好半晌过去,才憋出来一句:“你,你真的很特别。”   于是九九又开始指责他:“你也是,以后不要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偷窥女孩子了,这是很不礼貌的……”   继而无师自通地不打自招了:“我昨天晚上虽然也悄悄去了林府见林夫人,但是还是走的正门,进去之前,我还很礼貌地敲门了呢……”   就这么水灵灵地把他想要调查的事情说出来了。   紫衣人:“……”   紫衣人实在觉得无奈,想叹口气,又不合时宜地想要发笑。   他“唉”了一声,问:“你深更半夜,去找林夫人做什么?”   九九瞪大眼睛,理直气壮道:“她不能把杀人的罪责扣在我身上啊,才不是为我打死了好几个人,是因为那些人议论芳草的死因,才被打死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好像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道理似的,豁然开朗:“难怪道惠的性格那么糟糕,原来还真是根子上带着的!嫂嫂随随便便打杀了好几个人,这很不好!”   顿了顿,又说:“哥哥应该知道,但也不管,这也很不好!”   一阵微风吹过,捎带着拂动了身上衣袍。   紫衣人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忽的笑了一下,而后轻轻说:“我叫——裴熙春。”   九九一歪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便拉过九九的手,如她先前一般,在她掌心里徐徐地,轻轻地写下了“裴熙春”三个字。   九九问他:“第二个字是什么字?”   裴熙春说:“是个‘熙’字,有光明和乐之意。”   九九感觉明白了一点,又好像明白得不多:“你是春天生的吗?”   裴熙春笑着说:“不错。”   九九带着点新奇,念诵了这个名字几遍,而后哼了一声,嘴角翘起来一点:“你这个人还算可以。”   “真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裴熙春大奇:“怎么忽然就得了九九小娘子的青眼?”   九九背着手,煞有介事地说:“你知道我叫九九,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聊天,说话,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我不问,你就主动说了自己的名字,还算是有点诚意嘛!”   裴熙春听得心头一动,正待开口,九九却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略一怔楞,忽的会意过来,抬头去看,对面庑殿顶上的琉璃瓦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辉,短暂地闪耀了他的眼睛。   弘文馆,到了。   九九跟他道别:“我走啦,裴熙春,我们有缘再见!”   裴熙春问她:“需要我跟你一起吗?”   九九想了想,摇摇头,独自登上了台阶。   走出去几步远,她又回过头来,轻轻说:“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裴熙春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九九往前走了几步,再三按捺,还是没能忍住。   她回过头来,两颊红晕,雀跃不已地看着他:“我刚才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显得很聪明?!”   裴熙春:“……”   裴熙春轻咳一声,而后很郑重地说:“聪明极了!”   九九因而开心起来,再度朝他摆摆手道别,而后便像只快活的八哥儿似的,蹦蹦跳跳地登上台阶,往新的目的地去了。 第9章   九九到了弘文馆门前,便被门房拦下了。   门房看她容貌秀丽非凡,衣着亦是不俗,虽然身后并无仆从,但也不敢放肆。   遂客气地问她:“这位小娘子是学生还是来客,至此有何贵干?”   九九就把来意说与他听:“我叫九九,我来这儿找万府的道惠,这位老丈,可以帮我找她出来吗?”   门房倒真的知道“万府的道惠”是谁。   一来“万”这个姓氏本也不算多见,二来,那可是中书令府上的小娘子啊,他在这儿当值,岂能不记在心里?   门房应了声,又问:“尊驾是?”   九九便如实道:“我叫九九,万相公是我哥哥。”   门房下意识道:“那就是万小娘子的姑姑了。”   转念再一想,忽的又觉不对——弘文馆里走动的都是显贵子女,消息灵通,他是知道万相公有个心智失常的妹妹的。   难道是面前这一位?   只是观其言行举止,挺正常的啊。   门房心里边犯了嘀咕,倒是无谓把话说出来得罪贵人,当下客气一笑,知会其余几个门房一声,领着九九往弘文馆内去寻今日值守的直学士。   到了地方,他请九九在偏厅暂待片刻,自己往里头去回话。   不多时,又来请她:“学士请小娘子过去说话。”   九九便进去了。   里边坐着的是个中年女子,绿色官服,脸颊清瘦,语气倒很和气,请她落座之后,让侍从看茶,又问九九:“娘子如何称呼?”   “我叫九九。”   九九又问她:“姐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因这句“姐姐”而笑了一下,告诉她:“在下荣学海,忝居弘文馆直学士。九九娘子来此寻侄女道惠,可是万家出了什么变动?”   九九便把自己的来意详细地说了。   荣学士愕然当场。   她看着九九,九九也看着她。   因为对方沉寂了太久,九九还很奇怪呢:“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荣学士?”   “你……”   荣学士顿了顿,忽的问她:“敢问九九娘子贵姓?”   九九想了想,说:“虽然万相公是我的哥哥,但是我并不姓万——我好像姓樊。”   荣学士这才意会到她是谁,因而又是一阵缄默。   好一会儿过去,她瞟了一眼,看四下里无人,才悄悄问了句:“相公和夫人待你好吗?”   待我好吗?   九九仔细地想了想,脑子里却空空的,只记得不久之前嫂嫂让人给自己送鸡汤喝。   她就说:“我记不太清楚了。昨天还是前天来着?嫂嫂让人给我送鸡汤——鸡汤很好喝!”   荣学士微微点头,再上下打量她几眼,问:“九九娘子是怎么来的?”   九九就说:“我自己走过来的呀!”   荣学士思忖了几瞬,轻声跟她商量:“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会跟万道惠谈的,九九娘子一个人出来,想必万府那边也该急了,我找个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九九并没有意会到荣学士的好意。   她下意识说:“这是我跟道惠之间的事情呀,为什么要让学士跟道惠谈呢……”   荣学士见她虽然稍显稚嫩,但是说话却有些条理,想了想,便将事情掰碎了跟她讲:“九九娘子,你如今寄居相府,如若相公与夫人待你亲善,是不好贸然把这件事情闹大的。并不是我不想替你主持公道,只是总得为你的以后考虑的。”   她循循善诱道:“且如今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单方面的就认定万道惠做错了,万一是你记错了呢?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与不好,以后总也有个缓冲……”   九九听得有些懵懂,但也觉得荣学士是为自己好。   只是思来想去,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学士的意思是,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叫哥哥和嫂嫂知道,他们会不高兴,会生我的气的。”   荣学士微微点头:“不错。”   九九闷了好一会儿,忽的说:“可是他们的女儿欺负人,不讲道理,他们不是应该羞愧的吗,有什么理由对我生气呢?”   荣学士被问住了:“这……”   好像忽然间挨了一鞭子似的,她脸上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九九还在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问:“为什么他们会对我生气呢?”   荣学士苦笑道:“大概是因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会损伤万道惠的声名吧。”   九九更困惑了:“万道惠可以那么做,但是我不可以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了,揭破真相的罪过,比欺凌人的罪过还要大,是这个意思吗?”   荣学士不得不起身,向她行了一礼:“跟九九娘子一席话,真是让人受教良多!”   九九的脸颊也有点红了。   她有点愤慨:“怎么能这样呢!”   荣学士不由得叹口气,问她:“九九娘子如今怎么打算呢,要我使人送您回去吗?”   “不!”九九很认真地说:“我是走了好久,才到这里来的呢!而且……”   她想起自己临行前说的话和躲避开的那些伸向她的手:“嫂嫂现在八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还有什么必要遮掩呢?”   荣学士默然几瞬,而后道:“既然如此,我便使人去叫万道惠来,你们姑侄二人可在此对质。”   九九说:“好。”   ……   助教过去叫万道惠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呢。   “荣学士找我做什么?她也不负责我们的课业啊!”   她讨厌的杨仙仙在廊外跟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一起踢蹴鞠——场地当然是不够的,几个小姑娘只是半真半假地踢着玩。   杨仙仙就说:“兴许是你让苗淑玉代写文章的事情发了,学士要问责你呢?”   万道惠气道:“你少胡说八道!”   杨仙仙就觑着她,阴阳怪气道:“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知肚明,哼!”   万道惠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愿就此事与她纠缠,转身往学士值舍去了。   杨仙仙眼珠咕噜噜转了转,悄悄叫交好的小姐妹:“走,一起看看去!”   ……   万道惠进门瞧见九九,上扬的嘴角就掉下来一点。   这傻子怎么在这儿?   瞟一眼案上还摆了茶,看样子应该是坐了一会儿了。   她一下子就急了:“哎呀——”   万道惠指着自己的脑袋,七手八脚地跟荣学士比划:“学士,她这里不正常,就是傻子,您明白吧?她要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您可别跟她一般见识!”   又埋怨九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谁带你来的?真是丢死人了!”   荣学士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和地道:“你姑姑是专程来找你的。”   万道惠急了,先分辩说:“她才不是我姑姑!”   这才回过味儿来:“什么,专程来找我的?”   她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当下一偏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九九。   九九很肯定地跟她点点头,说:“我今天记起来一件事情,我觉得,你要跟我道歉,道惠。”   九九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   万道惠气个半死!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有的事儿,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她脸色铁青,咬着牙,问:“哪个奴婢带你来的?真是好大的胆子!”   九九就很详细地跟她说起那天的事情来:“府里在办牡丹宴,天气有一点冷,来了很多人,怎么会是没有的事呢?你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头上还戴了一朵绿牡丹,你不许远香堂的人跟着,带着我到了后花园去……”   “够了!”   万道惠面笼寒霜,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我看你是疯得太厉害了,都开始无中生有了!”   “到底是谁带你来的,这奴婢是何居心?蓄意来败坏我的名声吗?!”   她大步往门口去,一把拉开了房门,想看看外边有没有面熟的自家侍从。   只是门这么一开,没瞧见万家的人,倒是叫外头几个偷听的小娘子险些栽倒!   万道惠定睛一看,只觉得一股火气从五脏六腑一气儿烧到后脑勺了!   她咬牙切齿:“杨仙仙!”   杨仙仙一点被抓到偷听的羞涩都没有,旁若无人道:“万道惠,做人可得敢作敢当啊!怎么就是无中生有了?”   “你们家办牡丹宴的时候我没过去,可事后也听说了——为着你的姑姑,舒世松跟你吵了一架,是不是?!”   她脸颊上闪烁着一种名为雀跃的情绪,兴高采烈地把万道惠的小辫子给揪出来了:“你真不害臊!做侄女的领头欺负姑姑,到最后,还是外人去主持的公道!哈哈!”   万道惠气急败坏,无力再去反驳事实,只能说:“她又不姓万,算我哪门子的姑姑?她也配!”   杨仙仙洋洋得意道:“怎么不配啦?难道她不是万相公的妹妹,跟万相公不是一母同胞?”   万道惠勃然大怒:“杨仙仙,你这个贱婢!”   杨仙仙盯着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忽然间冷下脸来,飞起一脚,把万道惠给踹翻了:“贱婢,你在骂谁?!”   万道惠猝不及防,倒是也不肯吃亏,像只顽强的小狼崽一样,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朝杨仙仙扑过去了!   两人打成一团.jpg   荣学士:“……”   九九:“……”   荣学士抬高声音,喝令她们停止:“都给我住手!”   她厉声道:“再不停手,我可不管你们是哪一家的,一律奏到门下省去,革了你们的学籍!”   两个小娘子愤愤地停了下来。   衣襟乱了,头发散了,脸也花了。   万道惠脸上多了两条血痕,杨仙仙手臂上多了一个见血的牙印。   荣学士看了眼旁边尤且茫然的九九,心想,这回事情可大发了。   万道惠的万,是中书令万沛霖的万。   杨仙仙的杨,是皇朝四柱之一,宁国公府杨氏的杨。   针尖对麦芒,哪有善茬啊。   荣学士暗叹口气,正待开口,忽的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一抬眼,却是门吏气喘吁吁,匆忙前来回话。   “学士,万相公之妻纪氏夫人已到门外。” 第10章   纪氏夫人来了。   荣学士心头微沉,脸上倒还从容,起身来迎。   纪氏夫人脸上含笑,如春风拂面,并没有因为诰命在身,而在从六品直学士面前显露倨傲之态,进门之初,便先笑着致歉:“来得冒昧,怕要搅扰学士了,万望见谅,见谅。”   再一错眼,瞧见气呼呼站在旁边、脸上还有血痕的女儿,眸光霎时间晦暗下去。   她定定地看向九九,九九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九九有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纪氏夫人的那双眼睛,好似一对冒着寒气的冰球。   对视只是一瞬间,纪氏夫人随即转目去看旁边同样形容狼狈的杨仙仙,很快重新笑了起来:“荣学士,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小姑娘闹脾气了?”   万道惠本是强硬之人,这会儿见到可以作为依靠的母亲,先前蒙受的委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阿娘!”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跑过去抱着纪氏夫人的手臂,跟她控诉:“好端端的,杨仙仙居然对我动手——是她先打我,我才还手的!”   再看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傻子还在旁边看热闹,她更是恼恨不已,一指九九,跺脚道:“都是她惹出来的事情!”   荣学士没有贸然言语,九九刚刚看完一场小鸡互啄,还在大脑烧烤。   杨仙仙倒是嘴上不饶人,当下冷哼一声:“万道惠,话要说清楚了,是你先出言不逊,我才教训你的!你自找的!”   纪氏夫人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既而一笑,倒是没有针砭此事,只说:“杨小娘子,是非好歹,请等我听完原委,再作计较,如若道惠果真有错,我让她跟你道歉,如何?”   纪氏夫人毕竟是长辈,言语又如此客气,杨仙仙抿着嘴,思忖几瞬,屈膝朝她行了个万福礼,算是应允。   万道惠很不高兴:“阿娘!”   纪氏夫人反手攥住她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继而松开,往上首去坐了。   她问荣学士:“今天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闹成这样的?”   荣学士看看这满屋乱象,道:“夫人,正是当值时间,此间出了乱子,涉事的又是学生,该由弘文馆全权处置,若是劳动了您,叫上官知道,怕得责难我失职呢。”   “且夫人是万道惠的母亲,是长辈,独自在此,只恐有欺负杨氏小辈之嫌,还是请宁国公府那边也来人来瞧一瞧,再来议这事儿吧。”   纪氏夫人眼底寒色一闪即逝,微露愠色,她瞧着荣学士,笑了一笑:“荣学士好像是信不过我呢。”   荣学士不卑不亢道:“职责所在,不敢疏忽。”   不等纪氏夫人言语,便唤了隔间的吏员过来:“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夫人往客间稍作歇息?上茶,上好茶!”   纪氏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冷笑一声,领着女儿,往客间去了。   荣学士又领着杨仙仙往里边去整顿衣冠,等她过去了,才带上门,将狐疑的目光落到九九身上。   她走过去,低声问九九:“相公跟夫人,待你真的好吗?”   纪氏夫人方才看着客气,实则先声夺人,着实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对待荣学士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是一个寄居万府的小娘子了。   九九自己这会儿也有点迟疑了。   脑子里空空的,找不到什么印象,只记得前不久才刚喝的鸡汤……   可是方才纪氏夫人看她的眼神,实在也不能说是友善。   九九问荣学士:“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荣学士低声问她:“你真的确定要把这件事掀开吗?一定要万道惠给你道歉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一定要!”   荣学士又问:“即便因此跟相公和夫人闹翻,也不后悔?”   九九很肯定地说:“不后悔!”   荣学士心里有了底,点点头,跟她说:“在这儿等着,别乱走。”转而出去了。   九九很听话地在椅子上坐下,略等了会儿,荣学士还没有回来,杨仙仙却先一步出来了。   这小娘子新奇不已地绕着她转了一圈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傻嘛……”   九九瞧着她,说:“就跟你看起来不应该这么菜一样?”   杨仙仙眉毛一竖:“你这是什么意思?”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以为你会很能打呢,没想到跟万道惠旗鼓相当。”   杨仙仙:“……”   杨仙仙没好气道:“你懂什么?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过了会儿,忽然又跟她说:“对不住啊。”   九九稍显茫然地看着她:“嗯?”   杨仙仙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说:“那件事情,其实我也有些责任的……”   她把自己当初激万道惠的那几句话说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我也没说错啊,万相公生得风流俊美,萧萧肃肃,万道惠一张脸扁得跟个烧饼似的,哪里像他了?性格也不好,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九九:“……”   九九由衷地道:“杨小娘子,你有时候说话也怪刻薄的呢。”   杨仙仙白了她一眼,再不跟她说话了。   倒是纪氏夫人的陪房往这边来了,推开门瞧了眼,见荣学士不在,杨仙仙却在,略一思量,便揉出笑来,叫九九:“小娘子,快来,夫人等着你呢。”   九九说:“荣学士不叫我四处乱走,叫我在这儿等她。”   陪房说:“夫人难道是外人吗?快来,快来!”   九九摇摇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来得及呀。”   陪房急了,不由得流露出一点恨色:“你真是……”   杨仙仙看看九九,再看看纪氏夫人的陪房,啧啧两声,说:“傻姑姑,别去!万道惠怕啦,怕事情闹大,她想哄你改口呢!”   九九委屈地小声说:“别叫我傻姑姑……”   陪房脸上却是一阵发青。   杨仙仙可不会看她的脸色,知道万道惠就在旁边屋里,马上就跑到窗户边上,手围在嘴边,圈成喇叭喊道:“胆小鬼,你怕了是不是?略略略!”   万道惠气得发疯,只恨不能出去跟她拼命!   纪氏夫人没等到陪房领着九九过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当下把女儿拽住了,寒着脸,面无表情,低声道:“待会儿等人来了,要是说起这事儿,你就老老实实认下来,就算是装,你也得给我挤出来几滴眼泪,跟九九道歉!”   万道惠惊怒不已:“凭什么?!”   纪氏夫人问她:“你能让杨仙仙改口吗?能让舒家小娘子改口吗?能堵住牡丹宴当天那么多人的口吗?你要是能做到,就不必低头道歉。”   万道惠嘴唇嗫嚅几下,深有种如坠梦中的匪夷所思感:“……这算什么?要审判我吗?我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她指着那边的值舍,九九在的地方:“她难道不是个傻子,是我诬陷她是个傻子的吗?我都没有打过她!”   纪氏夫人很平静地说:“你真的愿意跟她同归于尽吗?”   她拔下一支发钗,将那闪亮的尖端递给女儿:“这么不喜欢那个傻子,就去杀了她吧,顶多也就是偿命罢了,可你至少出了一口恶气,不是吗?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纪氏夫人笑了起来:“真难得,我居然养出了这么有种的女儿。”   万道惠看着面前那点光亮,眼泪不由得掉了出来。   她很委屈:“阿娘……”   过了会儿,又恨恨地抹一把脸:“她算个什么东西,能跟我一样吗?!”   纪氏夫人淡淡道:“那就不要让那只破瓦罐,毁掉你这只玉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万道惠咬着牙点了点头。   ……   事情了结得比想象中要迅疾。   荣学士很快就回来了,不多时,杨仙仙的母亲、宁国公府的三房夫人便到了。   当着两位夫人的面,荣学士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先说九九到此的目的。   她说完,纪氏夫人就惭愧不已地叹了口气:“我今天才知道……”   她看向九九,怜惜不已:“好妹妹,真是委屈你了。”   又叫万道惠:“过来,给姑姑赔罪。”   万道惠指甲死命地抠着掌心,屈膝去给九九请罪。   因为屈辱,她倒是真的流下来几滴眼泪:“姑姑,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九九端坐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没有记错!”   又以一种“爱卿平身”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说:“好的,我知道了。可恶的坏东西,你起来吧!”   万道惠:“……”   纪氏夫人:“……”   杨仙仙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道:“姑姑,你应该说‘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真的怨恨你呢’?”   纪氏夫人母女的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自在。   杨三夫人不轻不重地训了女儿一句:“少说话。”   九九则很认真地跟她说:“我怎么能这么说呢?真的有关系呀,她真是太过分了!”   又说纪氏夫人:“嫂嫂,你跟哥哥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道惠这么不像话,我都替你害臊!”   万道惠:“……”   纪氏夫人:“……”   杨三夫人母女俩:“……”   纪氏夫人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着没露出异色来。   九九纳闷不已地看着万道惠,学着她的样子,眯着眼睛,做出斜眼的动作来,问她:“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不服气吗?”   万道惠:“……”   万道惠只得把眼睛正过来,木着脸,一板一眼地又说了一遍:“姑姑,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九九这才点点头,说:“嗯,这还差不多。”   这事儿了结了。   又说起万道惠跟杨仙仙的争执来。   荣学士照旧一五一十地讲了。   杨仙仙先动脚是真的,可万道惠先骂人也是真的。   尤其也的确是骂得不好听。   杨三夫人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颌,笑眯眯地:“你这丫头,脾气也真是够硬的……”   纪氏夫人也笑,说女儿:“可都改了吧,以后正正经经做事,别夹着尾巴,叫人拿到了,多不体面?”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也算和气。   纪氏夫人说要送杨仙仙一盒养肤膏,杨三夫人叫人送两支新打的珍珠钗给万小娘子压惊。   分别前,纪氏夫人笑眯眯地叫九九,语气温柔:“走吧,咱们回家去,今天实在是搅扰到荣学士了。”   荣学士客气地说了句:“职责所在。”   九九起身了,但是没有往纪氏夫人面前去。   纪氏夫人脸上的笑意短暂地顿了一下,声音柔和,又叫了一遍:“九九,怎么不听话呢?”   九九看着她,说:“嫂嫂,我不想回去了。”   杨三夫人原本都走到门外了,闻言耳朵一竖,眼冒精光,旋即扯断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串珍珠项链。   雪白的珍珠满地乱跳。   她稍显浮夸地“哎呀”一声,叫左右侍从:“赶紧给捡起来啊,愣着干什么!”   自己悄悄往里边挪了挪,以求听得更清楚些。   纪氏夫人有点诧异,还有些为难。   她主动走过去,拉住九九的手,柔声细语道:“妹妹,我知道这回的事情委屈你了,是道惠的不是,嫂嫂不怪你,真的。别害怕,走吧,咱们回家去。”   她的手有些凉,像是一条光滑的蛇。   纪氏夫人向九九示意院子里的日晷,笑吟吟道:“快到下值的时间了,荣学士也要走了,你不跟我回家,能到哪儿去?傻孩子!”   九九挣开了她的手,说:“我有手有脚,难道能把自己饿死吗?”   纪氏夫人含笑看着她,没说话。   九九叫她这么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有点害怕。   只是很快,勇气重新涌上来,她活动一下肩膀,又一次开口了。   九九指了指门外的杨仙仙:“她知道道惠欺负我。”   纪氏夫人听得微怔,旋即笑道:“我知道呀……”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意识到九九想说什么了。   九九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杨仙仙知道道惠欺负我,一个外人,都知道道惠在欺负我,嫂嫂,你不知道吗?”   九九问:“嫂嫂,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欺负我吗?” 第11章   纪氏夫人浅笑不语。   九九很平和地注视着她,说:“嫂嫂,你知道。但是你不在乎。”   纪氏夫人这才笑了一声,深觉荒唐似的。   她没理会九九,只是笑着同荣学士说:“这孩子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看起来好好的,猝不及防地就犯病了。”   “好啦,”她低三下四地去拉九九:“就算是嫂嫂的不是,好不好?走吧,咱们回家去,再在这儿闹下去,该叫人笑话了呀。”   九九躲开了她的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不!”   她又说了一次:“不!”   九九说:“你并不在乎我,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我不想再回去了……”   “你,你说什么?”   纪氏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九九,就算是跟我赌气,也不能说这种话呀!”   她伤怀不已,哽咽道:“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和你兄长,我们对你是有责任的!我不在乎你——我怎么会不在乎你?你这么说,真是太让我伤心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陪房几人赶忙上前去宽慰,抚背的抚背,顺气的顺气。   有一个就神色气愤地说九九:“九九娘子,夫人待您可算是掏心掏肺了,您怎么能……”   九九看看纪氏夫人,再看看那群忙碌不已的陪房,由衷道:“你们演得好真实啊……”   纪氏夫人:“……”   荣学士:“……”   门外伸着脖子围观的杨三夫人险些笑出声来。   九九又指了指旁边目光怨恨,瞪着自己的万道惠,说:“只有她没有入戏。”   末了,又很认真地问万道惠:“杨小娘子说你是因为我跟哥哥生得一样漂亮,而你不仅不像他,脸还扁得像个烧饼,所以才特别恨我,是真的吗?”   万道惠:“……”   万道惠原地炸开了!   遗传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   万道惠不像风流俊逸的父亲,也不像端庄秀丽的母亲,她像自己的扁脸外祖父,肿眼泡,还有个配套的塌鼻子……   最恨的莫过于同胞兄姐都容貌出众,唯独自己生了一张扁脸!   最恨的莫过于一个她最看不上的傻子,居然生了一张肖似父亲的脸!   最恨的莫过于该死的杨仙仙指出了这一点!   现在!   最恨的那个傻子,顶着一张肖似父亲的脸,说自己脸扁得像烧饼!   万道惠脸孔赤红,怒指着九九,几乎怒发冲冠:“你这个贱种!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给我等着,我——”   九九若无其事地扣了扣耳朵,慢腾腾道:“怎么急啦?”   她事后都有点奇怪,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出来那句说辞的。   当时,九九看着面红耳赤的万道惠,很纳闷地说:“我还以为你这种相貌的人,心灵会很美好呢!”   万道惠:“……”   万道惠发疯了。   纪氏夫人想拉都没拉住。   好在杨三夫人讲了点吃瓜的义气,叫人进去把她给拉住了。   纪氏夫人看着九九。   九九也看着纪氏夫人。   到最后,纪氏夫人轻声问她:“真的不跟我回去吗,九九?”   她说:“外面的生活,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九九盯着纪氏夫人看了很久很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再次拒绝她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九九居然答应了。   九九深以为然地说:“也是。”   所有人:“……”   九九旁若无人地说:“万家待我再不好,好歹也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不是?我现在两眼一抹黑,真的出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呀。”   又很诚恳地问纪氏夫人:“回去之后不会打我吧,嫂嫂?”   纪氏夫人:“……”   纪氏夫人暗吸口气,强笑道:“怎么会?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   九九又很诚恳地问纪氏夫人:“会给我脸色看吗?”   纪氏夫人:“……”   纪氏夫人只能断然否定,说:“不会的!”   九九思考了一下,又赶忙补充说:“也不能让道惠或者其余人打我,或者拿远香堂的人撒气啊!”   纪氏夫人:“……”   纪氏夫人维持着假笑的脸孔,说:“嗯。”   荣学士站在旁边,静听着不说话,只是含笑瞧着九九,视线与她对上,悄悄地眨一下眼,又几不可见地偏了偏头,向她示意杨仙仙。   九九福至心灵,又扭过头去,问杨仙仙:“你们多久休一次假?每隔几天,记得去看看我呀——就这么跟嫂嫂回去,我真的有点害怕!”   纪氏夫人:“……”   万道惠忍无可忍:“这么害怕,那你就别回去啊,总是赖着我们家干什么?!”   九九瞟了她一眼,鼻子酸酸的,脸上流下来宽宽的两条泪:“我就知道,你们其实一直都在嫌弃我,嘴上还不承认,你们好虚伪啊,我真可怜……”   万道惠:“……”   纪氏夫人再吸口气,严厉地瞪了女儿一眼:“你再说这些胡话,就给我回家跪祠堂去!”   万道惠又气又急,脸色涨红,到底没敢再作声。   杨仙仙简直要美死了,赶忙跟九九说:“我一有空就去瞧你,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九九向她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纪氏夫人觑一眼那两个小娘子,别有深意地同杨三夫人道:“现在的孩子啊,真是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能拿大主意。”   杨三夫人莞尔一笑,绵里藏针:“要不怎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呢?”   杨仙仙跟万道惠不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两边长辈都没有制止,本身也是两家态度上的一种彰显。   万家在宫里边倚仗着太妃,在宫外还有位宰相,可这又怎么了?   宁国公府也不怕他们。   因为中宫皇后也姓杨,那是杨仙仙的堂姐。   谁家还没个贵戚了!   那边杨仙仙还在跟九九叙话,她实在觉得九九很有意思——不是纯粹地为了打击万道惠,即便没有万道惠,她也觉得九九很有意思!   杨仙仙主动凑头过去,说:“我之前没说错,你好像也不怎么傻啊?”   想了想,又问:“你要不要来弘文馆念书?来吧,我罩着你,万道惠不敢把你怎么着的!”   九九问她:“那天去参加牡丹宴的小娘子,有很多都是弘文馆的学生吗?”   杨仙仙粗略地估摸了一下,说:“八、九个吧?还有在国子学念书的……”   她自矜身份,抬起下巴:“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来弘文馆念书啊?在这儿的多半都是勋贵子女、高官之后,唔,你是万相公的妹妹,倒是也能来!”   九九便摇了摇头,说:“你们弘文馆那么多学生,再加上万道惠,都快有十个人了,从头到尾,也只有舒家的小娘子帮我说过话,弘文馆好像也不过如此。”   想了想,又觉得劈竹子好像带到笋了,赶忙跟荣学士致歉:“但是,荣学士是很好很好的!”   杨仙仙生气了:“喂,你这傻子怎么不知道好歹啊?!”   她怫然道:“我让你来,帮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你倒是挑挑拣拣起来了?!”   九九瞟了她一眼,说:“那天你虽然没去,但你跟那些去了的人,差别好像也不大,素质都不怎么高的样子。”   杨仙仙:“……”   杨仙仙勃然大怒:“喂!”   杨三夫人肃然脸色,叫她:“仙仙!”   杨仙仙愤愤扭头,噘着嘴,狠狠一跺脚,不说话了。   杨三夫人顺势与荣学士辞别:“今天的事儿,真是搅扰学士了。”   荣学士微微一笑:“夫人客气了。”   杨氏夫人这才朝纪氏夫人点点头:“那么,我这就带着仙仙回去了。”   纪氏夫人含笑颔首,目送那母女俩离开。   杨仙仙原本还在生气,腮帮子鼓得老高,一步步走下台阶之后,还是没能按捺住,又回过头来,板着脸朝九九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说:“明天我看你去!”   九九朝她晃了晃手臂,应声说:“好!”   杨氏夫人看得好笑,又知道女儿要强,也没有点破,就只问她:“不是不喜欢九九小娘子了吗,怎么还要去看她?”   杨仙仙硬邦邦地说:“阿娘,你没发现我跟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吗?这本身就是我在表示我的态度了!”   杨三夫人:“……”   杨氏夫人只能说:“行吧,你高兴就好。”   这边杨三夫人带着女儿走了,后脚纪氏夫人也同荣学士辞别,寒暄几句之后,带着九九和万道惠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三个人分前后登了上去,依次坐定,车帘放下一放,马车里的气氛也随即变得微妙起来了。   万道惠杀气腾腾地瞪着九九,好像要把眼珠从眼眶里挤出来似的。   纪氏夫人神色倒是从容,维持着先前的平和。   九九没有去看万道惠,而是叫纪氏夫人:“嫂嫂。”   纪氏夫人淡淡笑着,应了声:“怎么了?”   九九问她:“嫂嫂,我为什么会跟你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呢,我的阿耶和阿娘呢?”   万道惠斜睨了她一眼,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纪氏夫人温和地告诉九九:“那两位都已经故去了,那之后,我与你哥哥好心收养了你。”   九九又问她:“嫂嫂,我阿耶跟阿娘,是东都人氏吗?”   纪氏夫人语气如初,微微摇头:“不是。”   九九听得蹙起眉来,一个人静默了会儿,才又问:“那么,我究竟是怎么来到哥哥和嫂嫂身边的呢?”   她问纪氏夫人:“是在我阿耶阿娘亡故之后,有人送信到东都城里,然后哥哥让人去接我过来的吗?”   万道惠又冷笑了一声。   纪氏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那倒不是,是那位太太带着你上京,找上万府的,那之后她因病离世,相公便收留了你。”   九九隐约明白了一点:“也就是说,是我阿耶先过世的,那之后阿娘带着我上京来投奔哥哥吗?”   纪氏夫人略微一顿,而后笑了起来:“对,是这样的。”   九九忍不住挠挠头,道:“这也就是说,这些年里,阿娘跟哥哥,其实一直都有联络咯,不然她怎么能带着我来找哥哥呢?”   “还是说阿娘带着我上京的时候,我们还有仆从同行,是他们帮着找到哥哥府上的?”   纪氏夫人沉默了一下,含糊地“唔”了一声。   九九锲而不舍地问她:“嫂嫂,你回答我呀——阿娘跟哥哥,这些年有联系吗?”   纪氏夫人叹了口气,笑容已经消弭无踪:“九九,本来呢,后辈是不好评说长辈的,尤其你母亲也是相公的生母,只是你既然问了,又有今天的事在那儿横着,我也不妨来跟你交个实底儿。”   她告诉九九:“我没能见过你的生母,只是嫁进万家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听万府的老人说过一些。”   “你阿娘她呀,可真不算是个规矩人,心机深沉,性子呢,也很不检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有了老太爷的子嗣——老太爷很不高兴,原本是不想留下的,只是庄太夫人仁慈,在旁苦苦劝说,这才给了她一条生路。”   “偏她从来不肯知足,仗着生了相公,给万家添了子嗣,立了功劳,对待庄太夫人很不恭敬,竟然还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九九听得慢慢皱起眉头来。   纪氏夫人看着,心头有一股难言的快意在翻涌。   她将即将涌现到唇边的笑容按了下去,再叹口气,无奈道:“庄太夫人贤淑,念在她生了相公的份上,几番容忍,只是她老人家如此退却,反倒纵容得你生母愈发骄狂,终有一日,事情传到了老太爷耳朵里,他可是生了大气了……”   九九默然几瞬,问她:“后来呢?”   纪氏夫人微微一笑,还没有言语,万道惠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还能怎么样?祖父马上下令,把你那个娘给卖出去了!”   纪氏夫人脸色一肃,一甩手,虚虚的,轻轻地抽了女儿嘴巴一下:“再怎么说那也是长辈,不容你说嘴!”   九九看看纪氏夫人,再看看万道惠,唯恐错过这个时机,赶紧一抬手,左右开弓,“啪啪”两声,狠狠甩了万道惠两个大嘴巴子!   “就是,”九九吹一下手,狐假虎威,煞有介事地说:“长辈就是长辈,不容你说嘴!”   纪氏夫人:“……”   万道惠捂着脸,惊怒交加地看着她。   九九板着脸孔,很严肃地说:“道惠,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小丫头片子,别太不知好歹!”   万道惠:“……” 第12章   万道惠气个半死:“你——”   纪氏夫人强笑着把她给拉住了。   她深吸口气,一扭头,瞧着九九,语气幽幽的,继续道:“那之后又过了好些年,你阿娘带着你上京来了,我们可都吓了一跳!”   纪氏夫人抚着心口,百般唏嘘:“那时候老太爷已经故去,庄太夫人倒是还在,她老人家宅心仁厚,知道相公一直思念生母,也劝相公认下她,‘过去的事情毕竟都过去了不是?’,再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九九听得很难过,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纪氏夫人母女俩瞧着她,对视了一眼,都没言语。   过了会儿,九九忽的又问:“不是说把我阿娘卖出去了吗,那之后又怎么有了我呢?我阿娘遇见了我阿耶,嫁给他了吗?”   纪氏夫人瞧着她,宽抚似的笑了笑,神色里平添了几分怜悯:“怎么可能呢,那位太太被卖出东都,后来阴差阳错进了樊家做妾,那之后才有了你——我也是听人说的,至于具体如何,就不甚了解了。”   九九听得惊奇不已:“我阿娘原来是樊家的妾侍?”   她迷迷糊糊地说:“这说明樊家应该有一些家底呀,为什么阿耶死后,阿娘却带着我离开了呢?”   纪氏夫人顿了顿,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再想一想,又觉得不对:“嫂嫂,你说阿娘带着我上京来投奔哥哥。”   纪氏夫人颔首道:“对。”   九九说:“你说哥哥一直都很思念我阿娘。”   纪氏夫人颔首道:“是呀。”   九九狐疑地盯着她,说:“可是你之前也说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阿娘!”   纪氏夫人听得一怔,回过神来,不由得变了脸色。   九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说:“如果我阿娘真的是上京来投奔哥哥,如果哥哥真的十分牵挂生母,为什么你会说从来都没有见过我阿娘呢?”   她心里酸酸的,很难过:“是你从一开始就在撒谎,还是说我阿娘真的来过,但是你们根本就没有见她?”   纪氏夫人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她叹口气,说:“过去太久的事情了,我记不清了,好像也不奇怪吧。”   九九紧盯着她。   纪氏夫人状似歉疚的笑了笑,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所谓的。   她目光里含着一点嘲弄,再没说话。   ……   马车行驶到了万府,终于停下,里边两拨人就此分开。   九九往远香堂去,纪氏夫人协同万道惠等人,回正房去。   纪氏夫人觑着九九的背影,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万道惠不知道母亲此时所思所想,只是心里边的忧虑却也并不比纪氏夫人少。   该死的傻子,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心地居然如此恶毒,做出这种事情来!   又恨杨仙仙故意把事情闹大!   此外,还掺杂了一点对于未来的恐慌和羞愤。   今天这件事情虽然看起来结束了,但是万道惠知道,还早呢!   杨仙仙本来就跟她不合,这回彻底撕破了脸,以后必然还有的闹,她要是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她一定会说出去的!   到时候,班里的同学还不知会怎么取笑她呢!   她虽是宰相之女,但同在弘文馆念书的,哪有几个家世不好的?   公候府邸的公子千金,宗室的世子和郡主,还有先帝的皇子和公主呢!   万道惠想到此处,实在又气又急,一时想着要给傻子点颜色看看,一时忧愁着,不知该如何封住杨仙仙的嘴,真是愁肠百转,心绪千结!   小姑娘的忧愁跟成年人的忧愁,其实是一样沉重的。   纪氏夫人回房去沉思良久,终于说:“那丫头身上有古怪。”   从前见了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缩着脖子,眼睛都不敢眨,今天怎么忽然间就大胆起来了?   陪房在旁听着,也说:“她一个傻子,是怎么找到弘文馆去的?说起话来虽有些稚气,但较之从前,可明显要条理得多了!”   “你也这么觉得?”   纪氏夫人微微挑眉:“她没那么蠢了!”   “我的好夫人,您就别想这事儿了,一个毛丫头,就算是忽然间清醒了点又能如何?她还能翻得出您的手掌心吗?”   陪房笑道:“您只管耐着性子等两天,等这事儿淡了,到时候,她还不是随您搓圆搓扁?”   纪氏夫人眉头稍松,身体向后倚靠在软枕上,将思绪暂且转到别处去了:“这几日寻个时间,得请雷尚书夫妇过府来做客,雷尚书向来喜欢诗书,爱之如狂,或许可以请几位有才之士前来作陪,还有道惠……她真是给娇惯坏了,一点心事都藏不住!”   没人觉得九九的事情是什么大事。   晚上相公从公廨里回来,也没人主动提起。   毕竟只是一个傻子,能翻出什么浪来呢。   ……   九九回到了远香堂。   于妈妈又惊又喜,还有点不放心,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松口气。   木棉阴着脸站在一边儿,没好气地埋怨道:“你怎么搞的?想一出是一出,想害死谁啊!”   九九一扭头看过去,而后迈步走到了她面前去:“木棉,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木棉愣住了——她没想到九九居然敢反问她。   木棉一下子结巴起来:“我,我……”   九九继续问她:“我害死谁了,你吗?你死了吗?”   木棉嘴巴里边儿直发木,不敢与她对视,下意识低下头去。   九九瞟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往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下,发了好一会儿呆。   九九现在的思绪很乱。   九九还在想纪氏夫人说的那些话。   真真假假,似是而非。   她对于阿娘的记忆已经是一团模糊,但即便是一团模糊,那也是温柔的,馨香的,可亲的一团模糊,绝对不是纪氏夫人所说的那样。   她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九九独自思忖了会儿,忽的将目光挪到了一直静候在旁边的于妈妈身上。   四目相对,于妈妈也怔了一下。   然而九九已经出声叫她:“于妈妈,我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   于妈妈心绪复杂地过去,轻声道:“娘子有何吩咐?”   九九问她:“你见过我阿娘吗?”   于妈妈脸上的神色随之飘忽了一下。   九九心里边很奇怪地飞过来一个念头——她见过!   九九一下子激动起来。   于妈妈嘴唇动了动,下意识想要否定,然而目光触及到九九脸上的迫切和希冀之后,不知怎么,又有点不忍心了。   她挪开目光,看向另一侧的院墙,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九九不觉绽出了笑容来,迫不及待地问她:“我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眼睛,跟相公生得很像。   而九九也好,相公也罢,那双眼睛,其实都是像生母温氏。   于妈妈被那双眼睛看得一阵恍惚,下意识地道:“其实你更像她,倒是相公,除了相貌,一点都不像她……”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这是什么意思?”   于妈妈的恍惚只是短暂几瞬。   她很快回过神来,寻了由头脱身:“我去厨房瞧瞧。”   说完,也没等九九反应,便转身走了。   九九叫她:“于妈妈!”也没能把人叫住。   九九坐在竹椅上,暗暗地吸了口气。   她决定,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   正房那边,万道惠特别不忿。   她难以置信:“就这么放过那个傻子?”   她怎么也气不过:“她让我丢了那么大的脸!”   纪氏夫人摇着团扇,反问她:“那你想怎么收拾她,找人把她拖出去打死?”   万道惠:“……”   万道惠憋屈得要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纪氏夫人觑了她一眼,微微摇头,思忖一会儿,又叫心腹陪房:“曲妈妈。”   曲妈妈闻声过来:“夫人有何吩咐?”   纪氏夫人问:“远香堂那边之前有两个主事的使女,轻浮的那个死了,还有个算是稳当的,叫什么来着?”   曲妈妈想了想,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叫木棉?”   纪氏夫人点点头。   她其实也不在乎那个使女叫木棉还是花棉:“叫她好好盯着,看那丫头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怎么忽然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在她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现在居然敢当众驳她的话了!   纪氏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事儿真是透着邪乎。”   曲妈妈应了声,行个礼,一转身出去了。   ……   九九觉得,于妈妈应该对于自己阿娘有所了解,只是于妈妈好像并不愿意深谈这个问题。   既然如此,九九也不好强求。   她只是问了于妈妈一件事:“我只知道阿娘姓温,她叫什么名字呢?”   于妈妈静默了几瞬,告诉九九:“她的名字叫玉兰。”   温玉兰。   九九默默地念了几遍,觉得阿娘好像忽然间从一只会唱歌的百灵鸟,变成了一团香香白白的花。   九九思考着自己该从哪里下手去查这事儿,想来想去,发现自己首先应该去找一支笔,再找个小本本,来把自己想到亦或者查到的线索记下。   她问木棉:“有纸跟笔吗?”   木棉下意识道:“你这样的,居然还会写字?”   九九被她问住了,怔怔地反应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会一点……”   木棉见她如此,之前提着的心放下,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之前怎么没看你写过?”   九九又是一怔。   她脑海里倏然间浮现出一道声音来。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说:“让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说起吃杏子的事儿来,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也是那个女人在九九的脑袋里说:“只能吃三个,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她的声音很柔和,像是一只雪白的鸽子,跟记忆里阿娘的声音不一样。   阿娘像只百灵鸟!   这是谁?   那边木棉见她久久不语,不免有点不耐烦了:“问你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九九回过神来,目光稍显迷离地看着她。   九九打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九九看着她,反问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九九瞪着她,说:“让你去找,你就去找,你是丫鬟还是我是丫鬟?”   木棉被问住了,她有种猝不及防被人抽了一鞭子的感觉。   她咬了咬牙,低下头,说:“我这就去给娘子取。”   九九又叫住她,补充说:“不要那种墨笔,要硬的炭笔!”   木棉不情不愿地说了声:“知道了。”   ……   木棉去的时间很久,久到九九疑心是不是自己脑袋里的鸽子和百灵鸟一起飞出来,把她给叼走了。   但是她到底还是把九九需要的炭笔和纸张拿来了。   九九盯着那一摞又大又白的白纸看了会儿,终于还是认命地将其拿到手里,折叠起来,一张张循着折叠的线条撕开之后,又叫人去拿针线来。   九九很耐心,也很认真地把那些小小的纸张缝成了一个小本本。   最后她举起来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手可真巧!   九九高兴了,又问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吃饭?”   于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又张罗着给摆饭。   还是面条。   九九吃得很高兴,呼噜噜一大碗面进了肚子,她擦擦嘴,就要往外走。   于妈妈赶紧叫住她:“娘子这是上哪儿去?”   九九说:“我出去办点事。”   木棉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观望起来。   于妈妈则问她:“办什么事儿?”   九九就很老实地跟她说:“我从弘文馆回来的时候,嫂嫂说了很多关于我阿娘的事情,我觉得那些话里边有真有假,事情涉及到我阿娘,我要去查一查。”   于妈妈:“……”   于妈妈对她的坦诚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有些哭笑不得:“这都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   九九看着她,很认真,很用力地说:“就算是过去了一万年,那也是我的阿娘呀!”   于妈妈听得心头一震,再说不出话来。   九九忽的想起另一事来,又掉头回去,走到一个隐蔽的墙角,叫木棉过来,靠自己近一些。   木棉不明所以地过去了。   九九跟她聚头在一起,伸出手去,小声说:“给我点钱花!”   木棉:“……”   真是倒反天罡。   木棉深觉莫名其妙:“……什么?”   九九说:“不要很多,嫂嫂给你的钱,分我一半就行,作为交换,我可以让你看我小本本上的记录。”   木棉:“……”   木棉语气飘忽,眼神也飘忽:“娘子怎么知道的?”   九九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淡淡香气,呵呵一笑:“别管。”   ……   九九轻轻松松地出了门,竟然没有人拦她。   九九走在大街上。   九九感觉后边有人跟着自己。   九九甩掉跟着自己的人。   九九觉得自己可真厉害!   九九站在街边,给自己鼓了好一会儿的掌。   一只奶牛猫火急火燎地在逃窜,“嗖”一声从九九面前过去了。   几瞬之后,一只体态矫健的狸花猫从奶牛猫过来的方向杀气腾腾地过来,“嗖”一声从九九面前过去了。   恰在此时,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手按下了某个按键。   【撤回一只体态矫健的狸花猫】   刚刚急着去追杀奶牛猫的狸花猫不知怎么,竟然又掉头回来了。   它掉头回来了!   相隔数步之远,它瞪大了那双圆圆的猫眼睛,稍显疑惑地看着九九,犹豫着动了动鼻子。   九九不明所以地跟它对视着。   忽然间,那只狸花猫高兴地“喵!”了一声,竖着尾巴,快步朝九九跑过来了!   咦?   咦咦咦?!   九九短暂怔楞的功夫,那只狸花猫已经到了她跟前,喵喵叫着,绕着她转了一圈儿,边转边闻。   九九有点茫然,也有点高兴。   九九好!   小猫好!   大家都好!   九九蹲下身去,试着伸手过去,摸了摸它的背,笑眯眯道:“小猫,你真可爱!”   那只狸花猫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她,迟疑着“喵”了一声。   九九觉得很不好意思:“小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只狸花猫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九九见状,不免有些茫然:“怎么,听不懂小猫说话,是件很少见的事情吗?”   那只狸花猫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居然像人似的开始跟她说话了!   居然说话了!   听见了吗,小猫居然说话了!   “怎么回事,你不认识猫猫大王了?”   它蹲坐在地上,胡子一翘一翘的,吃惊又不解地用尾巴敲着地面:“可是你身上的味道明明跟那个女人一样,咦,长得也不一样了……”   九九:“……”   九九茫然极了:“啊?!”   九九后知后觉地开始震惊:“小猫在说话!”   九九新奇极了:“会说话的小猫猫,还自称猫猫大王!”   她很好奇:“只有猫猫大王才会说话吗,有没有猫猫小王?小王会说话吗?”   猫猫大王:“……”   自称猫猫大王的狸花猫盯着她看了会儿,重又站起来绕着她转了一圈儿,边转边嗅。   它纳闷极了:“真是奇怪,你不认识我?可是味道真的一模一样啊!”   九九茫然地跟它对视着。   猫猫大王又问她:“有人跟你在一起吗?”   九九下意识左右看看,而后摇头:“没有呀。”   猫猫大王顿了顿,忽的问:“你还记得我吗?”   九九被它问得有点迷糊了。   九九忍不住说:“猫猫大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猫猫大王怔了一下,而后说:“你难道不是乔翎?”   九九听得原地怔住。   她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最后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跟猫猫大王说:“这个乔翎,一定是一个毛线团精!”   猫猫大王迷惑地看着她。   九九忧愁地叹了口气:“我感觉我已经被她给缠住啦!”   她坐在地上,跟小猫猫讲述自己的苦恼:“先是我在床榻上发现了两行字,上边说我不是九九,而是乔翎,之后呢,又遇上一个怪人,张口就管我叫‘大乔’,现在又遇上了小猫猫你,也说我的味道跟乔翎一模一样……”   猫猫大王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眨一下眼,捎带着长长的两根眉毛都神气地抖了抖:“管你叫‘大乔’,那你岂不是遇上了卢梦卿?”   它显而易见地高兴了起来。   九九吃了一惊:“原来你认识他?”   再一想,又觉得这很正常:“是呀,你们都认识乔翎!”   猫猫大王犯了难,又绕着她转了个圈,纳闷极了:“我能够嗅到你魂魄的味道,所以才认出你来的,可卢梦卿应该嗅不到呀,他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它陷入到自我怀疑当中,看看九九,再低头看看地面,看看九九,再低头看看地面:“有些人有脸盲病,分辨不出长相来,难道大王我也有脸盲病?”   猫猫大王原地趴下,脑袋垫在两只前爪上,盯着九九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你就是跟之前长得不一样!”   它问九九:“卢梦卿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九九回想了一下,说:“是呀。他一见到我就叫‘大乔’。”   猫猫大王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身后有马蹄声逐渐靠近,行人纷纷避开到道路两边,九九探头去张望,想着要不要往旁边躲一躲,   却听猫猫大王语气急促地“喵”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催促她:“快跑,是京兆府的差役来了!”   九九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劝地跟它一起跑了。   一人一猫开始奔跑。   奔跑途中,猫猫大王问她:“你也被通缉了?”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反驳:“不是的,我没有被通缉!”   猫猫大王说:“哦。”   猫猫大王继续奔跑。   九九继续奔跑。   九九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九九忽的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说‘也’被通缉了呀?”   猫猫大王看也不看她,很冷酷地说:“别管。”   九九:“……”   九九说:“哦。”   猫猫大王继续奔跑。   九九犹犹豫豫地奔跑。   但是两条腿多半跑不过四条腿。   身后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近了。   九九听见有人在身后呼喊:“看见那只猫妖了!”   还有人说:“原来那只猫妖是有主人的,是个矮个子的怪女人!”   九九听得很纳闷儿,忍不住左右看看,一边跑,一边说:“原来你还有主人?我怎么没看见她?”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继续奔跑。   九九不明所以。   九九继续奔跑。   九九脑海里忽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九九反应过来了。   九九又急又委屈:“……不,不是的!”   九九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只是在跟刚认识的猫并排跑……” 第13章   猫猫大王毕竟灵活,听得身后追兵渐近,当即纵身一跃跳上墙头,而后蹲在上边,扭头去叫九九:“快来!”   九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身体向上一提,再往墙头那么一翻一跳,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墙外。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边跑,一边疑惑:“不是,我为什么要跟着跑啊……”   猫猫大王领着她走街串巷,东绕西绕,同时很冷酷地说:“别管!”   九九:“……”   终于到了一处僻静又安全的地方,一人一猫停下步子,都没有长途奔逃过的痕迹在身上。   九九这才问猫猫大王:“京兆府的人为什么要抓你?”   猫猫大王蹲坐在她面前,正色起来:“不是京兆府的人要抓我,是他们听了别人的吩咐,要来抓我。”   别人的吩咐?   九九下意识道:“怎么回事?”   “那是昨天午后的事情了。”   猫猫大王便详细地告诉她:“我原本在晒太阳,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只玳瑁,它过来跟我搭话,说西街那边儿最近多了很多老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   “我答应了。”   “到了西街之后,我发觉这件事情很古怪,那地方没什么食肆酒家,按理说不该有那么多老鼠的,可偏偏却有那么多小老鼠……”   它省略了过程,最后告诉九九:“有人在那里养了一只很大的老鼠,已经成了精,生出了一点灵智,暗室里有很多笼子,里边豢养了不同种类的生灵供它吃嚼,我还看见了一个被啃食得只剩下脑袋的婴儿……”   九九听得气愤起来:“是谁干的?真没人性!”   又问它:“后来呢?”   猫猫大王平铺直叙地说:“玳瑁当时跟我在一起,看见那只老鼠还吓了一跳,又要过去扑它,那只老鼠不仅不害怕,还很兴奋地迎了上去。我见事不好,就叫玳瑁赶紧跑,然后过去把那只老鼠咬死了,把关着的活物都放走了。”   九九大声夸了一句:“好猫猫,真厉害!”   猫猫大王矜持地看了她一眼,短促地“喵”了一声,很快又说:“守在外边的人听见了动静,进来看见我,又惊又怒,嘴里边说着‘鼠王死了,怎么跟上峰交待?’,又要来捉我。”   “还有个人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我,我没看清他的脸,只是在他伸手的时候注意到,他左手拇指上戴了一个玉扳指。”   “我躲开他们,放了把火,再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九九不能理解:“他们养老鼠干什么?真恶心!”   猫猫大王侧过头去舔了舔毛,若有所思:“那只老鼠虽然有灵,但又不像是天然所生,我猜测,或许是后天用诸多生灵投喂出来的……”   九九更不能理解了:“养一只大老鼠出来,有什么用呢?”   猫猫大王说:“我怎么知道?”   又低头开始舔爪爪,间歇里问九九:“你要做什么去?”   九九想着礼尚往来,猫猫大王说了它的故事,那自己也该说一说自己的故事才行。   她就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讲了,末了又有点为难地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手呀!”   猫猫大王洋洋得意地瞟了她一眼,给她指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你得去找杨仙仙!”   九九不明白:“可她应该也不认识我阿娘呀?”   “真是笨蛋!知道你阿娘底细的人才几个?万家倒是有,可他们不会跟你说的。”   猫猫大王恨铁不成钢地跺着右边那只前爪,说:“你得另辟蹊径,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去走另一条嘛,认识你阿娘的人少,你就去查一查跟你阿娘很近,又广为人知的人啊!”   九九头顶上“啪”一下,点亮了一个灯泡!   九九由衷地说:“小猫,你真聪明,怪不得你能做大王呢!”   ……   跟九九阿娘很近,又广为人知的人物是谁?   当然是庄太夫人!   九九思前想后,还是跟人打听,雇佣了一辆马车,协同猫猫大王一起往宁国公府去了。   九九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庄太夫人毕竟已经作古,平白无故的,谁会跟她说一个故去之人的事情?   这个人既得知道庄太夫人,与她产生过交际,同时也得不惧怕万家的威势才行——舍杨仙仙其谁?   先前在弘文馆里,九九隐约察觉到,杨三夫人与纪氏夫人似乎也不很和睦。   这无形当中,也给了她往宁国公府去探听消息的勇气。   ……   宁国公府。   世子夫人用了午饭之后,觑着天色不错,便只带了两个侍女,如同散步一般,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三房的院子里。   守门的婆子匆忙过去通禀,杨三夫人赶忙迎了出去,口中笑着嗔怪:“大嫂来了,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这儿乱糟糟的,很不像样。”   世子夫人摇着团扇,笑道:“我是吃过饭出来消食,走到这里,来讨杯茶吃。”   杨三夫人请她入内说话。   世子夫人不免问起了今天上午的事儿:“只知道是弘文馆使人来叫,后头你接了仙仙回来,这是怎么了?”   杨三夫人“嗐”了一声:“劳烦大嫂挂心,这事儿原本跟她没什么干系的,偏她一头挤进去,平白生出事来了。”   又把万府里姑姑跟侄女之间的那场龃龉给讲了。   世子夫人脸上浮现出一点嘲弄:“上梁不正下梁歪,那边的家教,咱们也不是头一回领教了,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足为奇。”   庄太夫人的姐姐是先帝的贵妃,而世子夫人的女儿,是今上的皇后。   先帝在时,庄贵妃距离后位仅仅一步之遥,偏偏难以攀登,先帝对她且怜且愧,百般纵容,又屡屡加恩庄家。   那时候世子夫人的女儿已经做了太子妃,待到先帝大行,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庄贵妃渴求了一生,偏又得不到的东西,太子妃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大概是赌一口气,庄贵妃在内庭里没少给太子妃委屈受。   世子夫人作为太子妃的母亲,也只能劝她忍,忍到先帝大行,忍到正位中宫。   风水轮流转,这会儿也算是转到杨氏这边来了。   妯娌两个说了会儿话,却听外边侍从来禀,说有位小娘子来寻仙仙小娘子,她自称名叫樊九九。   杨三夫人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世子夫人有所了然:“就是她吗?”   杨三夫人点点头。   世子夫人就说:“请她进来吧,我听你所言,小娘子行事颇有章法,这回过来,大概也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侍从们便去请了九九来,杨三夫人又叫人去唤女儿过来——杨仙仙还在自己房里午睡。   等九九过来,见到的就是两位杨夫人和睡眼惺忪的杨仙仙。   杨仙仙下巴抬得高高的:“哟,真没想到,九九小娘子居然看我来啦?真是让宁国公府蓬荜生辉!”   忽的察觉到九九旁边还跟着只猫,不由得眼前一亮:“咦,小猫猫!”   她快走了几步过去,蹲下来想摸几下。   猫猫大王敏捷地躲开了。   杨仙仙伸出去的那只手原地僵住,气呼呼地站起身来:“九九姑姑,你的猫跟你一样可恶!”   九九干笑了两声,而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次过来,其实是有点事情想要问一问你……”   两位杨夫人不动声色。   杨仙仙则有点好奇:“问我什么?”   九九便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原委,末了道:“嫂嫂虽然这么说,但我其实并不十分相信,我觉得我阿娘不是那样的人……”   杨仙仙对此有点茫然——说真的,她对于那些事知道的并不多。   而庄太夫人跟她之间间隔的时间太久了,她们其实是三代人。   世子夫人来了一点兴趣,问九九:“你查这些做什么?”   九九被她问住了。   过了会儿,她迟疑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得弄明白才行,那是阿娘呀!”   世子夫人听得神色微变,再看她时,目光之中便平添了几分欣赏。   “九九小娘子,”她说:“虽然有人说你天资不足,但以我看来,你比世间许多看似健全的人强多了!”   世子夫人又给她指了另一条路:“庄太夫人的事情,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是并不十分详尽,如若你真心想要明了当年旧事的话,我给你写张帖子,你拿着去英国公府,拜访英国公太夫人吧。”   她说:“太夫人一定很愿意跟你细讲此事。”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哎?”   她有点茫然:“怎么忽然间就扯出了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呢?”   世子夫人微微一笑,没有明言,只是说:“就庄太夫人其人,东都城里,再也不会有人能比英国公府太夫人更加了解,也更加地愿意与你详谈了。”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犹豫着,说:“那,那就有劳夫人了。”   世子夫人的确存着一点帮助她的心思,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不愿意蹚浑水的意思。   只是此时此刻,叫这小娘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被触动到了,内心的那杆天平,向另一头沉了一沉。   她叫人拿了自己的名帖给九九。   同时,也是为了叫那杆天平再度恢复平衡,世子夫人多说了一句:“你母亲的事情,我不太了解,但是她一定没有纪氏夫人说的那么坏。”   “她生的那个孩子,一开始就是为庄太夫人生的,才刚落地,就被抱走了。先帝厚赐庄太夫人,贺她得子,所以我知道这件事。”   世子夫人叹了口气,怀着一点物伤其类的悲悯,告诉九九:“我听说,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但她的丈夫——如果算是丈夫的话,已经三十二岁了。”   九九怔怔地说:“那她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世子夫人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九九跟世子夫人道谢,又向杨三夫人和杨仙仙说了再见。   九九收起世子夫人给她的名帖,跟猫猫大王一起走了出去。   九九一直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才蹲下来,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   猫猫大王静静地陪伴着她。   九九心里边湿漉漉的,她跟猫猫大王说:“我心里好难过……”   猫猫大王伸出两只前爪搭在她膝盖上,超级可靠地向她敞开了胸膛:“人,你可以放心地在我身上靠一会儿!”   同时,它也说:“可以伤心,但是要尽快地过去。”   九九心里边毛茸茸的,也热乎乎的。   她埋脸在猫猫柔软温暖的胸膛上,用力地点头:“嗯!” 第14章   九九来到了英国公府门外。   将那份世子夫人出具的名帖递交给门房之后,得到了对方难掩奇怪的打量。   门房入内去通禀,不多时,又出来传话:“夫人请您入内去说话。”   九九向他道一声谢,协同猫猫大王一起,走进了英国公府。   英国公太夫人已经有了春秋,满头银发,见不到一根黑,正如同她脸上寒冰一般淡漠,看不出情绪上的起伏一样。   九九近前去向她行礼,口称:“太夫人。”   英国公太夫人眼皮动也不动,目光淡淡在她身上一扫,而后敲了敲手里的那份名帖,说:“你好像不是宁国公府的人。”   “是的,夫人,我不姓杨,我姓樊。”   九九有点拘谨地站在她面前,说:“我叫九九,今天过来,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   英国公太夫人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事?”   九九说:“关于庄太夫人,您对她有什么了解呢?”   英国公太夫人的脸色变了,她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眼神潮湿又阴冷,像是一条蛇。   英国公太夫人盯着九九,慢慢地说:“庄太夫人,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问她做什么?”   九九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就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来意讲了,而后道:“我想知道我阿娘的事情,但是知道她的人太少了,我只能从庄太夫人处着手……”   说到这里,九九不由得停了下来。   因为英国公太夫人忽然间流下泪来。   她哭了。   眼泪从眼眶滑落,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横流。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说:“你别哭呀!”   又掏出手帕来,过去给她擦眼泪。   侍女们吃了一惊,想要上前,英国公太夫人抬一下手,摆了摆,叫她们退下。   英国公太夫人由着九九替自己擦了眼泪,瞧着她,说:“你母亲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九泉之下,也能合眼了。”   九九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英国公太夫人也没再说话,好像是陷入到了过往时空之中一个不为人知的陷阱里。   如是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不是现在。”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英国公太夫人忽然间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真挚的,快活的,完全发自内心的,浸染着恨意的笑。   她叫人去取了一张请帖,递给九九。   九九稍显茫然地接到手里,打开来瞧了瞧,更觉得茫然了:“米寿是什么意思,大米过生日吗?”   侍女们听得脸上一急,意欲言语,英国公太夫人却已经开怀大笑起来。   她笑得很激烈,到最后忍不住开始咳嗽,等咳嗽完之后,才说:“米字拆开,就是八十八,再加上一个寿字,就是八十八岁寿辰的意思——三天之后,我过八十八岁的生日。”   英国公太夫人没有再给九九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你想知道有关庄太夫人的事情,那就要照我的意思来做。”   她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今天到过英国公府,也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们俩之间的约定,即便是给了你那张拜帖的宁国公府世子夫人也不成。”   九九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便点点头,应了声:“好。”   英国公太夫人说:“等见了面,你不能让人知道我们事先见过,你要像今天第一次来见我一样,问我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九九说:“好。”   英国公太夫人说:“三天之后,也就是我做寿的那一日,你要在巳时末(上午11点)到英国公府的东门去,我会让我的心腹在那里等你,由她领着你到我面前来,那之后,我会把你想知道的庄太夫人的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九九又应了声:“好。”   英国公太夫人问她:“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你母亲的话,如果是在别人面前,你也敢那么说吗?”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为什么不敢呢?”   她说:“我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呀。”   英国公太夫人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转动那双老年人的稍显浑浊的眼睛看着九九,好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又好像是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最后,英国公太夫人说:“你走吧,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九九捏着手里那张请帖,总觉得有点不太踏实,临走之前,她也叮嘱英国公太夫人:“到时候,你可不要忘记让人在那儿接我呀!”   英国公太夫人说:“好。”   ……   出了英国公府的门,九九迷迷糊糊地问猫猫大王:“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猫猫大王想了想,最后也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只是说:“不过看起来,她好像真的很了解庄太夫人的样子。”   九九也有这种感觉。   她活动一下肩膀,说:“也只好等三天之后再来了。”   九九回到万府,回到了远香堂。   她特意把猫猫大王抱起来,带去给木棉看:“你可以跟嫂嫂说,我出去一趟,带了只很可爱的猫猫回来!”   猫猫大王:“……”   木棉:“……”   木棉木然地应了声:“哦。”   白天,太阳悬在天上。   晚上,就换成了月亮。   一来一回,就是一日。   如此循环三次,就到了九九与英国公太夫人约定的那一日。   那是个休沐日。   纪氏夫人照旧早早起身,妆扮整齐之后,又叫人去看底下郎君娘子们都收拾齐整了没有。   高皇帝开国时,设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准许他们世袭罔替,英国公府裴氏便是其中一家。   他们家一向是枝繁叶茂,儿女众多,姻亲又多是体面人家。   英国公太夫人如今已经成了曾祖母,她过米寿,实在是个大日子,就连宫内的帝后,都会有所表示。   纪氏夫人不愿在这个日子里去得晚了,惹人注目,所以早早就催着几个孩子收拾,早点出发。   到最后,万相公协同长子道安骑马,次子道靖却与母亲和妹妹道惠一起乘坐马车。   万道惠瞟着哥哥,说:“你羞不羞?居然跟女眷一起坐马车!”   万道靖哈欠连天:“我都快困死了,好容易休天假,还要出门!”   这话着实说到万道惠的心坎儿上去了。   她耷拉着脸,郁郁道:“其实我也不想出门。”   还是为了之前九九大闹弘文馆的事情。   杨仙仙实在是狠狠笑话了她一场,臊得她好几天都没法挺胸抬头,那还是在弘文馆呢,这回到了英国公府,见的人更多,还不定会不会再把这事儿给翻出来呢!   万道靖看得好笑,又有点难以置信:“那个傻子真找到弘文馆去了?可惜那时候我不在!”   又问母亲:“真是她自己找过去的,还是有什么人想看我们家的笑话,撺掇着她去的?”   万道惠哼了一声,这会儿提起来仍旧觉得火冒三丈:“没人撺掇,她自己去的——你是没见到,那个傻子现在可会说话了,一张嘴叭叭叭叭,呛得人说不出话来!”   “是吗,”万道靖听得笑了,那笑容里有少年人天真的残忍,他说:“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是很想见识一下呢。”   纪氏夫人叫他们俩烦得头疼:“你们阿耶说得对,真该让你们去庙里边住一段时间,我也好清净一下!”   兄妹俩默契地对视一眼,都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   ……   九九提前了两刻钟时间,带着猫猫大王出了门。   也因为提前了这两刻钟,所以她提前了两刻钟抵达英国公府东门所在的那条街。   九九在那附近逛了逛,还差半刻钟的时候,往东门那边儿去了。   相较于正门那边,这里的宾客也不算少,九九瞧一眼门外排起来的长队,叹为观止。   她有点犹豫——是要过去排队,还是怎么着呢?   就这么短暂一停留的功夫,便有人到了近前,是个四十岁上下、头脸齐整的妇人。   她近前来行个万福礼,客气地问:“可是樊小娘子当面?”   九九有点拘谨地应了声:“是我。”   那妇人向她笑了一笑,说:“樊小娘子,随我来吧。”   九九跟着她从东门进去,先是穿堂过户,再是穿花拂柳,前前后后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进了多少道门,耳听着说笑声愈发热切,终于来到了一片粉白黛绿当中。   那妇人请她在此稍待片刻:“我这就去替娘子通禀。”   九九赶忙说:“谢谢姐姐。”   那妇人道了声“不敢”,到门前去,两个侍女一掀帘子,她稳步走了进去。   万道惠这会儿正跟几个表姐妹一处说话,冷不防隔壁被人捅咕了一下,紧接着,就听有人问:“你瞧,那个人——是不是你姑姑?”   万道惠现在对“姑姑”两个字过敏,听完就皱起了眉头,扭头瞧了一眼,简直好像是凭空一道雷劈在了头顶上!   这……   这不是那个傻子吗?!   她怎么阴魂不散的!   万道惠急了,可是这时候急也没用。   这是英国公府,不是万府,从宾主身份来看,她是客人,从长幼来看,她是晚辈,她有什么资格去管九九?   万道惠顾不上别的,一心想着进门前把这事儿说给纪氏夫人听——她跟纪氏夫人的席位被分开了。   今日是英国公太夫人做寿,贵客云集,年轻的小娘子们挨着过去行个礼,说句吉祥话,就可以走了,身份贵重亦或者有了年岁的客人则留在那儿叙话,一处开席。   这会儿其实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只是万道惠近来没什么胃口,在偏厅随便拣了几筷子就搁下,出来透气了。   万道惠才刚迈腿往宴客的厅堂那边儿走,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衣着不俗的侍女,朝九九行个礼,笑吟吟领着她进去了。   万道惠迈出去的那条腿在那儿停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恨恨地一跺脚,随她去了。   厅堂很大,里边庄严华贵地坐了许多要人,再看菜式,就差没把龙肝凤胆给摆上了。   英国公太夫人是寿星,又是主人家,自然坐在上首,与她相对而坐的是皇室的大长辈魏王——他是先帝的叔父,今上的叔祖父。   英国公太夫人是宗室女,算起来,还是魏王的堂姐。   她下首处还空着一个位置,甚至于英国公夫妇都在其下,往来的贵客们瞧见都觉得奇怪——怎么空着一个位置?   英国公夫人的娘家嫂嫂悄悄问了一句,结果英国公夫人也是茫然不知:“是我们老夫人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英国公彩衣娱亲,一把年纪了,像是幼童似的过去给母亲作揖,问她:“您老人家这是专门给儿子留的位置?”   英国公太夫人听得失笑,却摇摇头:“可不是给你留的。”   ……   九九一路越过众多宾客,来到英国公太夫人面前,不免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其中两道,属于万相公和纪氏夫人。   还有两道,属于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和杨三夫人。   纪氏夫人好悬没有当场站起来!   她的惊愕并不比女儿万道惠小。   这个傻子……   怎么会到这里来?!   九九叫许多人瞧着,也不免有点拘谨。   猫猫大王看出来了,当下朝她靠了靠,用身体蹭了蹭她的小腿,仰起脸来,很肯定地朝她叫了一声:“喵!”   九九倍觉鼓舞,当下两手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   九九,大胆点嘛,不就是被人看几眼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   厅中其余人也听见了那一声猫叫,只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   除了两个人。   一个手上戴了玉扳指的人。   还有一个同样也带了猫来的人。   安国公世子原本正半阖着眼睛,静坐着听身旁的人叙话,冷不防听见了一声猫叫。   一阵异样的酥麻感传到脊柱上,他猝然睁开了眼睛。   安国公世子的膝上也卧着一只猫,它同样吃了一惊,猛地坐起了身体,向着猫叫声传来的方向探头探脑地张望。   可是人太多了,它什么都没看到。   它扭过头去,朝安国公世子叫了一声。   安国公世子很淡地笑了笑,微微点一下头。   那只身上有好几种花色的猫猫便从他膝上跳到地上,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路找了过去。 第15章   “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英国公太夫人说:“人活一世,有几个能作米寿的?”   只是同时,她叹口气,也说:“只是我听底下人来回话,说你是为了你母亲的事情,才来寻我的,不为别的,即便只是顾念你一番孝心,也得见你一见。”   英国公太夫人问九九:“你来找我做什么?”   席间宾客神色各异——别说是客人们,就算是主家英国公府的人,这会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英国公夫人是今天的主角,她都发了话,又好像是有理有据的,别人又能说什么?   也只能且走且看了。   九九虽不知道英国公太夫人为什么要自己作出第一次来的样子,但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一板一眼地重又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九九说:“我虽然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有一些残留的记忆,我觉得,嫂嫂说得不太像是真的,我阿娘不是那种人。”   九九说:“我阿娘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但她再不起眼,也是我的阿娘,我是她的女儿,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下既然知道了,怎么能置若罔闻呢?”   九九说:“记得我阿娘的人很少,我无从下手,就只好先从庄太夫人这儿着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了。”   满堂默然。   宾客们都已经意会到了这小娘子是谁,故事中的其余人物又分别是谁,当下心照不宣地交换着视线,偶尔将目光投注到故事中的人脸上。   纪氏夫人只觉得两颊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强撑着没有变色,站起身来,柔声道:“九九,你这是做什么?”   她都奇怪自己怎么能忍得下去,没有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来:“今天可是太夫人过寿的大好日子,你不能在这儿胡闹。”   户部的庄尚书,也就是庄太夫人和宫里太妃的弟弟喘着气站起来,脸色铁青,神情怫然:“樊小娘子!”   他叫九九,皮笑肉不笑道:“你那位生母只是万家的一个妾侍,且多年之前就已经被卖走了,她生死如何,怎么还会跟我姐姐扯上关系?逝者已矣,再把已经故去的人拉出来,怎么都不是那么回事吧?”   又冷笑道:“更别说那所谓的‘侍妾’身份也早就做不得准了,一女嫁二夫,之后还能厚着脸皮再回来找上一家?再不要脸,也没有这么做事的!”   庄夫人坐在丈夫旁边,听得有些为难,劈竹子总怕带到笋。   毕竟丈夫口里贬斥的那个女人,不仅仅是樊九九的生母,也是万相公的生母。   她不动声色地侧一下头,瞟一眼万相公,却见他神色淡淡,既没有起身言语的意思,也没有因为庄尚书的话而流露出被羞辱了的神色。   他定定地注视着九九,不知在想什么。   九九没有来得及言语,英国公太夫人却先一步开口了。   她人虽老,但气势犹在,神情凛冽,双目如电:“这是英国公府,樊小娘子是我的客人,她是走是留,要说什么,做什么,只怕还轮不到外人来议论吧?”   说完,她语气转缓,温和一笑:“当然,英国公府也没有要强迫贵客的意思,如果觉得在这儿待不下去,也可以离席——庄尚书,我说的是你,需要我找人送贤伉俪离开吗?”   庄尚书冷笑了一声,说:“太夫人玩笑了,越是这个时候,我只怕越不能走吧。”   “正合我意。”   英国公太夫人轻轻说:“樊小娘子为了生母来此,是一番孝心,我也有女儿,也做过母亲,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总不能拒她于千里之外。”   只是同时她也说:“针砭已故之人,到底不像话,好在今日庄太夫人的胞弟庄尚书在,庄太夫人的嗣子万相公也在,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儿,老身口中若有不实之语,二位尽可以当场戳破,以免玷污了逝者的清名。”   庄尚书合上眼,额头上青筋因愠怒而剧烈地跳跃着。   万相公神色寡淡,默然不语。   年轻一点的客人们兴奋又稍显不安地躁动着,年长一些的客人们神色微妙,目光在几位当事人身上逡巡着。   九九反倒是最坦然的那一个。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英国公太夫人,就像是一个贫者在注视一座宝山。   英国公太夫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追忆之色来,徐徐开口:“樊小娘子,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的母亲并不是纪氏夫人口中为了富贵而勾引老爷、设法怀胎的轻狂女子。最开始,她是庄家的侍女,后来被长宁大长公主选中,送去了万家。”   说完之后,英国公太夫人彬彬有礼地询问庄尚书:“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   九九从中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称呼:“长宁大长公主?”   “哦,你不知道那位殿下。”   英国公太夫人莞尔一笑,神色古怪,动作上却很尊敬地抬起手来,做了个叉手的礼节:“长宁大长公主,就是宫里太妃、庄太夫人,乃至于庄尚书的母亲,她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明白过来。   几瞬之后。   九九不明白了:“为什么长宁大长公主会把我阿娘送到万家去?”   与此同时,她又觉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了。   英国公太夫人又是一笑,同时平铺直叙地告诉她:“因为庄太夫人不能生育,而万家不能接受独子绝嗣,两家协商之后,长宁大长公主就从自家选了一个年幼的婢女送去万家——从一开始,她就是用来替庄太夫人生孩子的。”   说完,她彬彬有礼地问庄尚书:“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默然几瞬,又一次应了声:“嗯。”   九九明白过来。   但是与此同时,九九又觉得很迷糊:“庄太夫人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哎……”   她终于觉察出了之前的不对劲在哪儿:“万家,万家之前好像也并非名门?大长公主为什么会把女儿嫁去万家呢?”   英国公太夫人笑着告诉她:“因为在那之前,庄太夫人出了一桩丑事,她跟有妇之夫偷情,珠胎暗结,又设计在奸夫妻室临盆在即的时候将这消息告诉对方,使得对方惊怒之下血崩,一尸两命……”   “那之后,奸夫妻室的母家请了几个戏班子,在女婿家门前和长宁大长公主府的门外搭台唱戏,唱得就是奸夫淫妇勾搭成奸,珠胎暗结,害人性命的故事。”   “庄太夫人声名狼藉,不得不将腹中孽种堕掉,等待舆论平复,两年之后,才经长宁大长公主安排,匆匆嫁给了一个新科进士……”   英国公太夫人看向庄尚书,彬彬有礼地问:“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张口欲言,又觉羞惭狼狈,嘴唇动了动,最后含糊地“唔”了一声,便低下头。   九九听到这里,心里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为什么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说,英国公太夫人是最了解庄太夫人,同时也是最愿意告诉她庄太夫人过往的人。   为什么英国公太夫人会让她在今天过来,让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些隐藏在过往当中的龌龊掀开。   九九看着英国公太夫人脸上的笑,那种微弱的,含着恨的笑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   她小声地叫了句:“太夫人,那位难产亡故了的太太……”   英国公太夫人转过脸来看她,四目相对,叫九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她倏然间老泪纵横。   英国公太夫人一字字地告诉她:“那是我的女儿,她叫宪娘,她是我唯一的孩子,那年,她才十九岁。”   “你问我庄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她是个鲜廉寡耻的贱女人,她跟我那个人模狗样、惺惺作态的女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贱种!”   英国公太夫人说完,又转目去看庄尚书,彬彬有礼道:“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以手掩面,低头不语。   英国公太夫人见状,脸上却也没有多少快意。   她只觉得落寞:“当年,我不肯安葬宪娘,将她和孩子带回英国公府,把官司打到了圣驾面前,最后又如何呢?”   “先帝白龙鱼服,亲自到英国公府来劝我,说已经杖杀了去传话的那个侍女,也杖责了我那女婿三十,免去了他的官职,又说长宁大长公主和贵妃苦苦哀求。”   “她们一位是先帝的姑母,另一位是先帝的宠妃,庄太夫人既是先帝的表妹,又是他的姨妹,总不能真的要她的性命……”   “可我的女儿呢?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就该死吗?”   “我听说她受惊早产,匆忙过去,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她在惨叫,她拉着我的手,鬓发都被冷汗打湿了,说娘,痛啊,我痛!”   “可笑啊,我女儿死了,太妃居然央求先帝,让她的妹妹顺理成章地嫁过去做续弦,真亏她说得出来!”   英国公太夫人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来。   最后,她忽的又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道:“庄尚书,是这样吗?我没有撒谎吧?”   庄尚书的神色已经从最初的愤慨变成了现下的无力,他捂着脸,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够了,真的应该够了,太夫人……”   庄尚书声气虚弱,说:“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何必再翻出来呢,这有意思吗?”   他疲惫地抬起头来,又说:“当年的事情,就算是我姐姐对不住裴娘子,可她那时候的确没有要害死裴娘子的意思,她就是一时气不过,谁能想得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英国公太夫人面露讶然,抬手一指他,问:“她脱裤子跟我女婿睡觉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娶妻了吗?”   庄夫人听不下去了,神色难堪,胸口起伏着,匆忙离席。   庄尚书也想走,但是却没法走:“太夫人,您是长辈,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把话说成这样,未免太失身份了吧?”   他神色痛苦地站起身来,迟疑几瞬,终于又无力地坐了下去:“再则,咱们就事论事,当年事发之后,先帝居中协调,您摆台唱戏,让两家在东都城里颜面扫地,这事儿我们认了,又一定不许我姐姐嫁过去做续弦,还要她打掉孩子,这我们也认了,怎么着也该差不多了吧?”   庄尚书抬手一指九九,说:“我姐姐当年是有错,但她也算是受足惩处了。”   “庄家是先帝的母家,我母亲是皇朝的公主,我姐姐这样显赫的出身,最后屈就了一个小小进士,又因为堕胎,再也没能做母亲,这一切一切,难道还不够偿还裴娘子吗?”   英国公太夫人含恨道:“不够!”   庄尚书脸色发寒,冷笑一声:“那依太夫人的意思,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   英国公太夫人厉声道:“要那对狗男女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才够!”   庄尚书见英国公太夫人软硬不吃,神色也冷厉了起来:“太夫人,您是长辈,所以我豁出脸面去不要,跟您说了这么久的话,只是您再这么攀扯下去,可就是胡搅蛮缠了。”   他说:“就算是寻常人家,遇上这种事情,到衙门里去打官司,也不可能判处那对男女死刑的!”   英国公太夫人盯着他,眼睛里有一团火光在闪烁:“如果他们是故意要害死我的女儿呢?如果宪娘的难产,其实是他们设计为之呢?”   庄尚书脸色顿变,骇然道:“太夫人,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英国公太夫人微微一笑,说:“我有证据。”   庄尚书嗤之以鼻,神色轻蔑:“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能有什么证据?”   英国公太夫人盯着他,那目光坚实有力,像是在用锤头钉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我有庄氏亲笔写下的认罪书,她自己供述,与奸夫合谋在我女儿的催产汤药里做了手脚,害死了宪娘!”   庄尚书勃然变色:“简直是胡言乱语,这怎么可能?!”   英国公太夫人唇边流泻出一点笑意来,像是猎手在戏弄即将落网的猎物:“庄尚书,如果我真的能拿出来,你怎么办?”   庄尚书听得冷汗涔涔,惊骇不已,只是又觉得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当年之事,是由先帝居中调解,最终结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去讯问过庄太夫人,英国公太夫人怎么可能有庄太夫人亲笔写下的认罪书?   庄尚书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英国公太夫人见状,遂从衣袖之中取出了一份文书。   她抽了一张,叫侍女拿去给庄尚书看:“总不能连自己亲姐姐的笔迹都认不出来吧?”   侍女送了过去。   庄尚书惊疑不定地接到手里,看了一眼,脊梁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那一页纸虚弱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英国公太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徐徐道:“为什么不可能?这就是庄家女儿一贯的作风,她亲口承认,那种药是她的姐姐、宫里的太妃给她的,至于太妃娘娘是从哪儿得来的,又曾经在哪里用过,这就不得而知了。”   庄尚书起初只是惊愕,听到此处,却如同一股阴风直直地钻到了骨头里!   庄太夫人已经死了,但太妃可还活着!   他霍然起身,森森道:“太夫人,你说这话,真是其心可诛!”   英国公太夫人神色平和地抚摸着手里的几张供状:“庄尚书自己不也看过了吗,这的确是庄太夫人亲笔写下的呀。”   又笑道:“至于太妃如何——难道太妃不是庄太夫人的姐姐?”   庄尚书又气又急,无言以对。   英国公太夫人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也觉得累了,顺势往椅背上一靠,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堂中最年轻的那位客人,向前伸出手去,叫了声:“九九。”   九九迟疑着把手递了过去。   英国公太夫人先问她:“吃过中午饭了没有?”   九九就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吃了早饭,还没有吃午饭。”   英国公太夫人就给她示意自己下边的那个位置,说:“待会儿坐在这儿吃,多吃点,吃得饱饱的。”   九九应了一声,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还带了只小猫!”   英国公太夫人听得一怔,很快笑了起来。   她以一种堪称为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九九,说:“没事儿,让你的小猫也一起吃。”   九九有点赧然,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小小的、做工稍显粗糙的玉桃来,捧在掌心里,犹豫着说:“太夫人,我有给你准备礼物的。”   “这是我自己找工具做的,只是太小了,也不太漂亮,我没有很大的玉料可以用……”   英国公太夫人看得怔住。   魏王在旁,看见她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她将那枚小小的玉桃接过来,攥在手里:“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而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玉,柔情地摩挲着,几瞬之后,递给九九:“这是我当年出嫁的时候,我母亲给我的,后来宪娘出嫁,我给了她,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我手里。”   英国公太夫人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九九赶忙说:“这么好的玉佩,我怎么会嫌弃呢!”   英国公太夫人笑了笑,替她将那枚玉佩挂到脖子上,九九配合地低下了头。   英国公太夫人端详了那块玉佩几眼,而后用自己苍老无温的手掌握着九九稍显稚嫩的手,神色慈和:“你母亲是个可怜人。正因为我知道庄太夫人的秉性,所以我才更知道她是个可怜人。”   她说:“不要相信你嫂嫂说的话,你要相信自己的心。”   九九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英国公太夫人将自己手里的那几页文书交给她:“拿去给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吧,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但皇后作为国母,正位中宫,或许可以凭借它清除妖孽,正一正六宫风气。”   九九应了声:“好。”   目光四下里转了转,寻到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之后,走过去将那几页文书递交给她。   世子夫人向她微微颔首,同时又向英国公太夫人道:“太夫人,我会亲手将它们呈送给皇后娘娘的。”   庄尚书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才好了,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荒唐,真是荒唐透顶,这是欲加之罪!”   他看向英国公太夫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两家不是已经修好了吗?贵府的郎君还娶了庄家的女儿……”   英国公太夫人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畅快,也很讽刺。   笑完之后,她脸上的笑纹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英国公太夫人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丢下满堂宾客,转身走了。   众皆默然。   英国公夫妇倒是在旁,可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已经伛偻的背影,下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不知怎么,忽然间流下眼泪来。   她心里边有了某种了悟。   太夫人要去寻她的女儿宪娘了。   不过,对她来说,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九九想到这里,由衷地舒一口气,擦擦眼泪,到英国公太夫人给自己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地问:“哪位人是主人家?”   九九说:“我这里好像缺了一副碗筷呢……” 第16章   英国公:“……”   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木然地叫了侍从来,吩咐说:“给樊小娘子取一副碗筷来。”   侍从应声而去,很快便用托盘呈了过来,毕恭毕敬地送到九九面前去。   九九说了声:“谢谢姐姐!”   拿起筷子来,开始埋头吃饭。   吃了几口,她又觉得不太对劲儿,犹豫着左右看看,奇怪地问:“你们怎么都不吃?”   九九美滋滋地品味着自己刚刚夹进嘴巴里的那块肉,炖得烂烂的,软软的,肥而不腻,浸满了醇厚的肉汁。   她由衷地说:“这多好吃啊!”   堂中众人:“……”   庄尚书从惊愕与羞愤当中缓过神来,脸色铁青,霍然起身,杀气腾腾往九九所在之处去:“你惹出来的麻烦——”   英国公暗叹口气,向前一步,伸臂将他拦下:“庄尚书,不要失了身份。”   英国公说:“这里是英国公府,可不是庄家,来者皆是客,樊小娘子与庄尚书都是裴家的贵客,好好歹歹,都等宴席散了再说,如何?”   庄尚书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英国公也不必装什么公道人!”   他避开英国公的手臂,冷漠地甩开衣袖:“你们裴家先把当年的事情翻出来,让我颜面扫地,现在跟我说有事要等宴席散了再说?你早做什么去了!”   又嗤道:“太夫人辛苦搭台,真是唱了一出好戏!我姐姐早已经故去,那封所谓的亲笔手书更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难为太夫人专程带在身上,好像知道今天一定就能用得到呢!”   两边都动了怒,英国公下颌上的山羊胡子直往上翘。   嘉定侯夫人是英国公府的女儿,今日来娘家坐席,原先还执着筷子静听,这会儿看庄尚书把话说成这样,也不愿再沉默下去。   她当下“啪”一声将筷子搁下,目光一斜,凉凉地落在庄尚书脸上:“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怎么了,难道那不是庄家女儿自己作下的丑事?”   “敢情全天下的便宜都得叫你们庄家占下,我们裴家凭空折了一个女儿、一个外孙,连说说都不行啦?庄家真是好大的威风!”   庄尚书不能应对,是以便选择将事态的严峻性拔高,当下勃然变色,慨然道:“你居然敢这样指摘庄氏——那可是先帝的母家!”   英国公夫人玩味地笑了一笑:“庄尚书这话说得有意思,难道我们裴家就不曾做过后族?”   嘉定侯夫人也笑:“也是稀奇,英国公府再不济,也是高皇帝所置的九家公府之一,要拼历代先祖的荣耀,庄尚书只怕是找错了门!”   如此一番连消带打,激得庄尚书脸孔涨红,气势已然弱了下去。   这时候走了,必然沦为笑柄,留下……难道要灰溜溜地再自己坐回去?   几个宾客看他进退两难,纷纷过去劝说,你推我拉,好歹叫庄尚书回席去坐了。   桌上还摆着西域来的美酒,庄尚书心里烦闷,抓起酒壶,连斟酒的动作都免了,掀开壶盖儿,一饮而尽。   一壶酒喝完,他忽的瞥见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作声的万沛霖,定定地瞧了对方一会儿,又转目去看九九,神色阴冷。   英国公太夫人离席了,但这寿宴还是得继续办,虽然主宾两方都觉得极不自在,但是……   来都来了!   硬着头皮办吧!   只有九九不觉得不自在。   桌上的菜式真不错,只可惜她都喊不太出名字来。   还有一种很好吃的小鱼,裹上一层蛋液,下锅炸了,脆脆香香的,很鲜美。   九九吃了一条小鱼,忽的想起来自己忘了同伴,低头去找,却没瞧见。   她一下子就急了,弯腰去看桌底,小声地叫了句:“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没有回音。   离得近的客人们神色各异地看着她,像是看见了一头会说话的小鹿,只是无人言语。   反倒是坐在九九斜对面的,一位同样年轻的客人回答了九九。   他指了指堂外的庭院,说:“樊小娘子,我也带了一只猫来,就在刚刚,它们俩一起出去玩了。”   他淡淡地一笑,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放心吧,丢不了的。”   九九心想,他好像是一只仙鹤。   清俊得刚刚好。   只是对于他的话,九九将信将疑。   那只仙鹤见状,就同英国公告罪一声,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同樊小娘子一起出去看看便是。”   英国公木然地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九九放心一些,同样向英国公告罪一声,随之起身。   英国公同样木然地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   英国公太夫人与庄尚书当堂对峙,你来我往的时候,猫猫大王也在看热闹。   才刚看了个开头,它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来,一扭头,当下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   一只有着橘与灰两种花色的狸猫蹲坐在桌下,好奇不已地盯着它瞧。   两双圆圆的眼睛相对着,两只猫猫都怔住了。   还是花狸猫先开口:“你通灵性?”   猫猫大王迟疑着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花狸猫的长眉毛抖了一下,这叫它看起来有点严肃。   猫猫大王向着它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下,如是踯躅了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   它犹豫着叫了声:“花蝴蝶?”   花狸猫大吃一惊!   花狸猫说:“你怎么知道我叫花蝴蝶?!”   猫猫大王大吃一惊!   猫猫大王一下子兴奋起来,它又开始用尾巴捶地了:“因为我见过你的画像!”   猫猫大王说:“我妈妈是你孩子的孩子!”   名叫花蝴蝶的花狸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花狸猫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猫猫大王很肯定地叫了一声:“真的!”   花蝴蝶头顶缓缓浮现出一个转动的圆环,就此陷入到自我怀疑当中。   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   男的人和女的人在大声说话。   两只猫猫只觉得他们吵闹。   两只猫猫决定去院子里说话。   ……   九九协同那只仙鹤一路出去,就见猫猫大王正跟一只花狸猫蹲在一起喵喵喵,两只猫猫的神色看起来都很认真。   这时候它们察觉到有人来了,扭头瞧了一眼,那只花狸猫忽然间一个敏捷的飞跃,跳到那只仙鹤面前去,很激动地“喵喵”起来。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但是仙鹤显而易见地怔住了。   他神色茫然,看一眼猫猫大王,又扭头去看九九,最后说:“啊?”   那只花狸猫有点生气了,仰着头,又大声“喵”了好几声。   仙鹤看起来更茫然了。   他又看了猫猫大王一眼,而后又扭头瞧了九九一眼,最后迟疑着说:“它该管你叫太奶奶,不,应该是太姥姥……如果我没算错的话。”   那只花狸猫便跳回到猫猫大王面前去,跟它喵喵起来。   猫猫大王短促地叫了一声。   花狸猫忽然间开心起来,心满意足地开始给它舔毛,一边舔,一边甜甜地朝仙鹤叫几声,捎带着瞧一瞧九九。   九九看得满头问号,原地呆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仙鹤:“它们在说什么啊?”   仙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花蝴蝶说那只狸花猫叫项链,是它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问我,项链该管它叫什么。”   九九了然道:“原来如此!”   仙鹤见状,不免有些讶异:“你不觉得这很离奇吗?”   九九看着他,眼睛明亮,说:“神奇的事情又不是只会发生在人身上。”   仙鹤思忖一下她这句话,微微颔首。   他同九九行个同辈礼,而后含笑道:“在下梁鹤庭,九九小娘子有礼了。”   九九眼睛像夜空里的星星似的闪烁了一下,又赶紧问他:“是哪个‘he’字?”   梁鹤庭说:“是‘鹤鸣九皋’的那个‘鹤’。”   九九:“……”   九九没听懂。   九九没有文化。   九九不知道是哪个“he”字。   九九茫然道:“……换个成语好吗?”   梁鹤庭起初一怔,会意之后,脸上酒窝的痕迹随之加深了一些。   他简洁地说:“就是‘仙鹤’的‘鹤’。”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开始拍手给自己鼓掌。   九九有点高兴,也有点得意。   她说:“鹤公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你该是一只鹤了!”   梁鹤庭笑吟吟地看着她:“是吗。”   两只猫猫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惊天动地的大事。   猫猫大王终于意识到,如今他们所处的并不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它是真实的。   猫猫大王在这里找到了年轻时候的太姥姥!   它们穿越时空,来到了多年以前!   猫猫大王说:“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九九才行!”   猫猫大王又给祖先打预防针,说:“太姥姥,你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啊!”   它说的是梁鹤庭。   虽然偷听猫猫说话不好,但架不住它们就在跟前说。   梁鹤庭不由得将耳朵往前探了一点。   花狸猫有点不明所以:“为什么不能告诉他?”   猫猫大王瞪圆了眼睛,很警惕地说:“万一他是个坏的人,知道我跟九九是从后世过来的,把我们抓起来呢?”   梁鹤庭:“……”   花狸猫楞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勃然大怒,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小子,他是个很忠实的仆人,我不许你说他的坏话!”   梁鹤庭:“……”   梁鹤庭叫九九:“走吧,咱们吃饭去,不用管它们了。”   九九见两只猫猫相处得还不错,又有安国公府的人守在旁边,当然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两人相携着回到堂中,各自安坐。   九九美美地继续吃饭。   九九美美地吃炸小鱼。   九九美美地吃炙驼峰。   九九美美地喝羊汤。   只是不知怎么,四下里忽然间寂静起来。   九九心有所觉,掀起眼帘,看向门外,没有看见庭院里的那几棵梧桐,却见到了一片浓紫。   来人身着紫衣,宽袍大袖,头戴一顶很奇特的冠帽,其上垂下黑纱,遮住了面孔。   九九怔怔地喝了口羊汤,心想:虽然这身衣裳很像是裴熙春,但冠帽之下的这个人,却并不是裴熙春。   满堂宾客,都因为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而吃了一惊,纷纷站起身来。   九九不明所以地坐在原地喝汤。   九九心想:这明显跟我没关系嘛!   那位紫衣客果然不是裴熙春。   她说话了,是个柔和有力的女人的声音。   她说:“就在方才,英国公太夫人过身了。”   四遭的空气好像忽然间被抽空了。   人也好,动物植物也罢,方圆数米之内的生灵,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安寂。   九九听得顿了一下,而后笑了笑,又喝了口汤。   其实挺好的,她想。   太夫人跟宪娘团圆了。   这时候,那位紫衣客偏转目光,看了过来。   真是奇怪,明明看不见她的面容,可九九却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她注视的人是自己。   堂中众人有所察觉,或惊愕,或怀疑,或者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形形色色的目光齐齐投注到了九九脸上。   “英国公太夫人请中朝学士见证,在意识清楚的时候留下了遗嘱。”   那位紫衣客深深地看着九九,说:“英国公太夫人阮氏士安,指定樊氏九九为她所有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第17章   好像是一瓢水倒进了油锅里,短暂地僵滞之后,整个厅堂都炸开了锅!   英国公太夫人把自己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一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甚至于她们总共都没有见过几次!   这未免也……   堂中宾客们饶是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不禁有些咋舌。   客人们无论作何观想,顶多也就是私底下议论几句,明面上总没什么好讲的,但是英国公府这边……   众人心下几经忖度,不可避免地要将目光投注到英国公夫妇脸上。   英国公太夫人今年八十有八。   她以王府县主的身份嫁进英国公府,初为世孙夫人,再为世子夫人,之后做了英国公夫人,最后熬成了英国公太夫人……   前前后后七十余年的积攒,任何人都可以想象,那会是多么庞大的一笔财富!   如今,她居然把这一切都留给了一个不算十分熟悉的小娘子……   那紫衣客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送到英国公面前去:“这是太夫人留下的亲笔文书,英国公先行查看,此后若有任何疑虑,都可以往中朝去校验。”   事关重大,英国公自然不能疏忽,向来客称谢一声,接到手里,凝神细看。   英国公夫人神色紧迫地瞧着丈夫。   良久之后,英国公神色微有恍惚,轻声说:“的确是母亲的笔迹无疑。”   四下里响起了一阵座椅挪动的声响,夹杂着难以遏制惊讶的低语声。   那位紫衣客的语气很和蔼:“既然如此,就请樊小娘子随我往后园去接收一干事项吧,太夫人早有安排,留了人手在那儿,英国公夫妇若有疑虑,也可同往。”   英国公同英国公夫人对视一眼,仓促之间,那眼神里实在闪过了千言万语。   最后,英国公到底维持了老牌勋贵的体面和风度:“这是母亲的意愿,我们这些做后辈的怎么能违逆?就照母亲的意思来办吧。”   他向九九做了个“请”的姿势:“母亲过身,我身为嗣子,理应替她操持身后事,让内子在此照应宾客,我与樊小娘子一同过去,最后尽一尽人子的本分吧。”   那紫衣客点点头:“英国公实在豁达。”   英国公笑了一下。   老实说,那笑容有点苦涩。   只是对于世间的芸芸众生来说,能如他这般,也已经是难得了。   英国公夫人今天接连挨了两发天雷,先是婆婆跟庄尚书的对撕,紧接着是喜宴变成了丧事……   英国公太夫人今年八十有八,英国公夫人这个儿媳妇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自诩也不算是没见过世面,但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有点抓瞎!   这怎么办啊?   继续吃席?   还是现场改办丧事?   妯娌们没人吭声,小辈们更不敢冒尖儿,英国公夫人一把揪住丈夫,压着急躁,低声问他:“这边怎么办啊?!”   英国公木然地道:“你问我,我问谁?”   九九听见了,倒是很认真地给出了她认可的解决方式:“先吃饭呀,本来也是嘛——今天的的确确是太夫人过寿的日子呀!”   九九跟英国公夫人示意一下满堂的宾客,说:“人家都随完礼了,先把今天该办的事办完再说,至于丧事,明天再正式开始操持也来得及,太夫人才不在乎这些呢!”   英国公夫人皱着脸,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迟疑着瞧着九九。   九九很肯定地说:“就这么办吧!”   英国公夫人扭头去瞧丈夫。   英国公这会儿也正头疼,品了品,又觉得九九说得也不无道理,当下叹一口气,说:“就这么办吧!”   于是英国公夫人在前堂招待客人,九九则协同英国公与那位紫衣客一起往后园去。   走出去几步,她忽然想起来一点不对,视线在堂中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儿,寻到了想找的人。   “鹤公子!”   九九叫梁鹤庭:“烦请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小猫!”   梁鹤庭含笑朝她点头:“放心。”   九九这才放心地走了。   ……   英国公府很大,英国公又上了年纪,所以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九九悄悄问英国公:“那位穿紫衣的太太是什么人?”   她之前见到的裴熙春,也是作此打扮。   英国公疲惫地喘息着,压低声音,告诉她:“那是一位中朝学士,因为他们常年着紫衣的缘故,所以又唤作紫衣学士,还因为他们的公廨在连接皇城进入宫城的北门望楼之上,所以他们也被称为北门学士。北门学士们的领袖,就被称为‘北尊’。”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太夫人的遗嘱,会由他们来宣布呢?”   英国公那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老脸也纠结着皱了起来:“这可怎么说呢……”   九九说:“你长话短说呀!”   英国公叹了口气,慢慢地告诉她:“紫衣学士们地位尊崇,爵视亲王,平时基本上不怎么涉足政务,他们只关注那些古怪诡谲之事,一般人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打交道的。”   顿了顿,又说:“拥有三品及以上的尊位的人,也可以通过中朝设置遗嘱,亦或者是某种委托——太夫人大概就是这么做的吧。”   九九了然道:“噢噢噢!”   九九没再说话,英国公倒是有点想跟她说话。   英国公实在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太夫人的?”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三天之前。”   英国公:“……”   英国公瞠目结舌:“那,你们之前有过什么渊源?”   九九很奇怪地看着他,说:“三天之前才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渊源?”   英国公:“……”   英国公也不说话了。   如此又走了会儿,再途经一处波形水廊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知道太夫人有多少私房吗?我真是想想就心疼!”   九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英国公继续说:“保底估计也有个一百万两,更不必说那些无法估计价格的珍宝奇货了!”   九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英国公还说:“等这笔钱到手,你可就是整个东都最有钱的小娘子啦!”   九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英国公忍不住了,停下来暂且歇息一会儿,又奇怪道:“怎么,你哑巴了?”   九九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说:“我跟太夫人认识只有三天,满打满算,也没说足一百句话呢!”   英国公听得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九九抬手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这偌大的英国公府:“你跟太夫人认识多少年了,说过多少句话,只怕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英国公府里有那么多人,有人管太夫人叫母亲,还有人管她叫祖母和曾祖母,这些人里边,每一个跟她说过的话都比我跟她说过的多,为什么最后太夫人会把遗产全部留给我呢?”   九九觉得很奇怪。   九九反问英国公:“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英国公默然不语。   过了会儿,他继续开始向前行进。   英国公叫九九:“走吧。”   九九应了一声,一边走,一边问他:“我听庄尚书说,英国公府还跟庄家结亲了?”   英国公又是一阵默然。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庄家是先帝的外家,庄太夫人的胞姐又是先帝的贵妃,在内廷里位同皇后,庄太夫人的嗣子官运亨通……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了,庄家也已经付出了代价,总是那么僵持着,有什么意思?”   “事情过去几年之后,我父亲做主,两家重修旧好……”   九九想象着太夫人看见裴家郎君迎娶庄家女郎时候的场景,想象着曾经间隔着两条性命的家族居然亲亲热热地做了姻亲。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九九轻轻说:“只有太夫人还记得宪娘,在她心里,那永远都过不去。”   英国公又叹了口气:“我从前那位姐夫,性子有些软弱,太夫人的脾性又很酷烈,事发之后,每逢宪娘姐姐的忌辰和各种节令,太夫人都会找上门去,厉声咒骂,期间也零零散散地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总而言之,没过几年,他就郁郁而终了……”   “他死了,可不就显出庄太夫人来了?太夫人的仇恨,全都冲着她去了。”   英国公顿了顿,不无唏嘘地说:“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宪娘姐姐死的那天,太夫人也死了,只留下一副含恨的皮囊,要让那对狗男女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宪娘姐姐未必愿意看到她这样,其余人,就更不愿见她如此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旁人无法言说的话,却能如此流畅地跟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娘子讲出来。   英国公回首往事,也觉得感慨:“父亲失了女儿,起初也是伤心的,只是时间久了,也逐渐地淡了,再看母亲近似疯魔地在大闹,也开始觉得不能理解,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才有了后来的那桩婚事……”   九九说:“因为他还有很多孩子,但是太夫人只有宪娘。”   英国公听得苦笑起来:“难怪母亲把一切都留给你,却不给我们呢。”   九九很认真地瞧了他一眼,说:“老头儿,其实你这个人还不错。”   “真没礼貌,怎么能管人叫老头儿?”   英国公先否定了一句,而后才哼哼着说:“后边那句还有点意思,不妨具体地来说一说。”   “你很坦率。”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你说你舍不得太夫人的私房,说那是很大的一笔钱,能这么跟我说,其实也挺难得的。”   英国公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说都不能说啦?现在不说,晚上躺下之后再想想,我得当场怄死!”   九九嘿嘿直笑。   英国公板着脸走了会儿,终于也笑了。   他慢悠悠地说:“你这个小娘子,其实也怪有意思的。”   ……   先前在英国公府东门外守着,后来又领着九九进门来的那妇人在门外等着,见九九和英国公过来,赶忙近前去行礼。   她捧着几本账簿,说:“库房里的东西俱都造册清楚,旁的田地、铺面、钱庄、山庄之类也都整理出来了,还有些零散的字画首饰,珠玉摆件什么的,俱都在这里了。”   她额外告诉九九:“太夫人把身契给了我们,还给了一笔银钱,让想走的人回乡,也都记录上了。”   九九还没有言语,英国公倒是先叹了口气:“真是母亲一贯的作风,事事条理。”   又跟九九说:“这是三雨,母亲手底下的得力人。”   九九赶忙叫了声:“三雨姑姑。”   三雨默默地向她行了个万福礼。   英国公没有过问太夫人遗产的事情,等这边说完了,才叫上九九:“咱们一起去瞧瞧太夫人吧。”   九九应了声。   太夫人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似的。   九九瞧见她手里边还攥着什么东西,只是看不真切。   三雨从外边进来,告诉她:“那是娘子送给太夫人的那枚玉桃。”   九九的情绪原本还很平和,听到此处,忽然间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   英国公交待人去准备太夫人的身后事宜。   八十八岁,已经是难得的高寿,府里边其实早就备好了寿材,这会儿要用,倒也不显得匆忙。   三雨则请九九往僻静处言语:“太夫人留了几句话,让我说给娘子听。”   九九问:“是什么话?”   三雨先说第一句:“太夫人说对不住您,因为她的一番私心,将娘子牵连到了与庄家的是非里,将遗产留给您,算是聊以弥补一二。”   九九摇摇头,说:“不能怪太夫人,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交换。”   她想知道庄太夫人的事情,而太夫人的确很详细地告诉她了。   三雨又说了第二句:“太夫人说,让您小心万相公。”   九九听得一怔:“什么?”   她反应过来:“万相公……”   三雨默然良久,而后告诉她:“太夫人曾经与万相公合作过,在庄太夫人的事情上。”   九九听得心头一震!   无论如何,她也没能想到太夫人居然会跟万相公扯到一起去!   她忽的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太夫人已经辞世,她只能问三雨:“所谓庄太夫人留下的那份认罪书,是真的吗?”   三雨注视着她,说:“是真的。”   九九又是一震。   她心头不由得生出了与庄尚书一模一样的疑惑与荒唐感。   九九忍不住问三雨:“太夫人是如何得到那份认罪书的?”   三雨听得微微一笑,眼底含着一点嘲弄,没有言语。   风水轮流转,只怕当年事发之时,庄太夫人也没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落到太夫人手里,任由宰割吧。   三雨名叫“三雨”,眼睛里的神色的确很像是三月里的细雨,氤氲着,潮湿着。   九九追问。   最后,三雨也只是笑吟吟地说:“过去的事情啊,就叫它过去吧……” 第18章   英国公府的惊变,震动了整个东都。   当天下午,坐上回府的马车之后,杨三夫人险些没把自己的大腿给拍青了!   “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杨三夫人由衷地说:“这谁能想得到?!”   杨仙仙津津有味地品味着万家的八卦:“真没想到,庄太夫人原来还有过这种过往?”   杨三夫人冷笑道:“也就是时移世易,万家又出了一位相公,那些旧事才渐渐地没人谈了,你不是说万道惠的母亲纪氏夫人张狂?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当年的庄太夫人!”   她说:“这位的性情本来就很桀骜,因为那桩私情颜面扫地,匆忙下嫁万家,更是一万个不情愿,当着外人的面,对待丈夫就像呵斥猪狗,打死几个奴婢,更是家常便饭。”   这么说着,杨三夫人自己都觉得讽刺:“人的命还真是很难说,英国公太夫人打蛇也是专打七寸——当年在先帝面前,她咬死了不许让庄太夫人嫁给那男人做续弦,还要庄太夫人把孩子打掉,釜底抽薪,真是太狠太绝了!”   杨仙仙这会儿听着,也觉得唏嘘:“庄太夫人因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杨三夫人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来:“后来她大概也急了吧,如她那样骄狂的女人,怎么能接受丈夫纳妾?”   杨三夫人回忆着说:“不知道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也开始做善事了,施米施粥的,还大笔地给济慈院捐钱,大概是想积德行善,祈求上天赐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到了也没能如愿。”   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杨三夫人也记得不是很真切了。   将思绪转到今日之事上,她由衷地道:“英国公太夫人做事,真是滴水不露。”   杨仙仙不明所以道:“怎么说?”   杨三夫人就告诉女儿:“你有没有注意到太夫人拿出来的庄太夫人的那封认罪书?那纸张都有些泛黄了,可见已经存留了很多年——这东西一直在手里,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拿出来?”   杨仙仙毕竟不傻,思绪一转,便有了结论:“她在等先帝大行!”   英国公太夫人的女婿早就在地下成了灰,庄太夫人也有了报应,但对于英国公太夫人来说,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她其实还有另一个仇恨的对象——当年劝说先帝将此事轻轻放下,又希望让庄太夫人嫁过去做续弦的庄太夫人的姐姐,也就是如今的太妃!   可那时候英国公太夫人无能为力。   但是当先帝大行之后,当今上登基之后,当中宫皇后杨氏与太妃不睦、多有龃龉的时候,那封认罪书,就能派上用场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要有了那么一个由头,想网罗什么罪名,不都很简单?   杨仙仙揣测着,用不了多久,估计大伯母就会进宫了。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真是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新奇。   她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樊九九坐收了渔翁之利。”   杨仙仙有点不解:“阿娘,你说英国公太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杨三夫人温和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轻轻说:“仙仙,你还没有做母亲,所以你不明白。”   英国公太夫人用自己的后半生来缅怀女儿宪娘。   没有人理解她。   即便是宪娘的父亲、她的丈夫也不能理解。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英国公府也会有些后辈,怀着一点小心思,隔三差五地去给她请安。   亦或者觉得自己的女儿、孙女生得有些像宪娘,就鼓动着她们去英国公太夫人面前打转。   说到底,都是觉得英国公太夫人没有血脉后嗣,却拥有着那么庞大的一笔财产,希望从中谋求到一点好处罢了。   只有樊九九没有财货上的所求,是为了寻觅自己生母的一点踪迹,找到英国公太夫人面前去的。   那个傻乎乎的,据说是先天痴愚的小娘子,为了自己的母亲,不惜撕破还算平和的生活假面,一定要寻到隐藏在几十年前的真相。   英国公太夫人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也从她身上看见了宪娘的影子。   她是个固执的疯女人。   她多年之前就同女儿一起死去,只有躯壳含恨留在人间。   她情愿把一切都留给九九。   起码那个傻乎乎的,据说是先天痴愚的小娘子,真的能够理解她,明白她的心意。   ……   万道惠觉得很不公平。   “她凭什么呀!”   她实在是气不过:“那个傻子跑到英国公府去,踩着我们家和庄家的颜面假模假样地说了一通话,最后英国公太夫人就稀里糊涂地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了?!”   万道惠难以理解:“真是匪夷所思!”   万道靖在她旁边歪着,正低头在剥一只红橘。   他看妹妹这副气咻咻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玩儿:“高兴点,这不是好事吗?”   万道惠气道:“这有什么好的?!”   “怎么会不好?”   万道靖理所应当地说:“她这么年轻,都还没有成年,人又蠢,你指望她能管出个什么好来?早早晚晚都是咱们家的。”   想了想,又说:“本来也是啊,要不是我们好心收留她,谁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   纪氏夫人斜了他一眼:“英国公太夫人说了是给九九的,那就是给她的,英国公都认了,我们难道还能说二话?”   她神色严厉,说:“这些话在自己家人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到了外边,一个字都不准提!”   万道靖笑嘻嘻道:“知道了阿娘,我又不傻!”   又掀开车帘,向外瞧了一眼:“她人呢,回来了吗?”   纪氏夫人微微摇头:“还在英国公府呢。”   相较于两个孩子,她看似沉稳,只是心里边的情绪也不是不跌宕起伏的,这会儿再开口,声音稍显急促,多多少少也泄露了一点情绪。   她说:“回去再等等,要是天黑了还没回去,就使人去英国公府问问,毕竟九九还小,一个小娘子在外边,叫人不放心。”   ……   当天晚上,九九果然没有回去。   纪氏夫人使人去问,九九就跟来人说:“我今晚在这儿替太夫人守灵,不回去了。”   纪氏夫人听了,不由得皱起眉来:“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她怎么在那儿守灵?”   第二日又有人来传话,悄悄说:“昨晚在英国公太夫人的灵前,英国公将樊小娘子认为义妹,让她作为孝女,替英国公太夫人守灵送葬。”   纪氏夫人听了,眉头不由得拧了个疙瘩,见到丈夫之后,不无头疼地跟他说:“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又低声问:“舅父那边,是否需要去走动一趟?”   万相公瞧了她一眼,脸色神色漠然。   他说了句:“什么都不必做。”便转身去了书房。   纪氏夫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   ……   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倒是很沉得住气。   英国公太夫人寿宴当日,回府之后在家缓了一夜的神,第二日清早,才进宫去见杨皇后——作为中宫之母,她当然是有入宫门籍的。   杨皇后听母亲说了昨日的一场变故,也觉唏嘘,再见了那份认罪书,展开瞧过,实在不能不觉得惊愕:“这真是庄太夫人亲笔所书?”   “应该是真的。”   世子夫人思忖着说:“依照英国公太夫人和庄家的关系,她没必要撒一个轻而易举就被戳破的慌,且当时庄尚书也看了这份认罪书,如若果真不是庄太夫人的手笔,他为什么不曾开口否认?”   杨皇后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阿娘,你说,英国公太夫人是怎么拿到这份认罪书的?她是直接从庄太夫人手里得到的,还是经过什么人,辗转之后到手的?”   依照庄太夫人那样的性情,事发之时,舆论非议最盛的时候都没能迫使她对英国公太夫人低头,是什么人,在什么境况之下,能够让她亲笔写下这样一份认罪书?   这个问题,世子夫人想了一整晚都没有结果。   她苦笑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估计已经跟随英国公太夫人到了地下,再难以为人所知了。”   母女两人相对疑惑,各有所思,这会儿外边宫人低声来禀:“娘娘,贵妃听说咱们夫人入宫,特意前来问候。”   杨皇后听后漠然一笑,说:“贵妃是正一品内命妇,又育有皇嗣,何等尊贵,专程来问候我母亲,叫外臣知道了,不得议论宁国公府跋扈吗?”   她吩咐宫人:“前天瓜州才进了一些皮子来,挑些好的给她,拿去给两位皇嗣做袍子吧,说我谢她的盛情。”   宫人应声而去。   世子夫人听了就笑,说:“这盛夏的天,就算是有了好皮子,做一身袍子,也穿不住呀。”   “我就是知道穿不住,才专程给她的。”   杨皇后冷笑一声,森森道:“从前倚仗着生了两位皇子,她就敢叫娘家鼓动言官上表,说即便是民间,无子也该出妻,觉得我这个位置就该是她的呢!现在怎么不狂了?狂啊,继续狂,看陛下会不会为了美人不要江山!”   世子夫人知道贵妃因何转变了态度,也正是因为知道为什么,所以此时此刻,身在宫中,才更不能评说此事。   杨皇后反倒没那么多忌讳,嗤笑一声,告诉母亲:“她想把两个孩子给我养呢,这时候想起来他们也得管我叫一声母亲了,早干什么去了?我才不接这个烂摊子!”   世子夫人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杨皇后也不在乎,顿了顿,悄声告诉母亲:“就是前几天的事儿,国师又一次向陛下进言,应该杀掉贵妃,以此来安抚定国公府,陛下仍旧不肯,便再次搁置了。”   世子夫人仍不做声。   杨皇后明白母亲的顾虑,也不强迫她开口,她只是觉得有点心灰意冷:“这宫里的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我明白,贵妃也明白。”   她说:“陛下的确喜欢她,但也不可能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之所以不肯,还是为着天子的颜面,只是如今定国公悬兵在外,不肯还朝,即便是拖延,又还能拖延多久?她是真的怕了。”   世子夫人由衷地叹了口气。   杨皇后问她:“今次英国公太夫人做寿,定国公世子去了吗?”   世子夫人微微摇头。   杨皇后见状,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   世子夫人进宫的消息,瞒不过宫里的有心人。   而这个有心人,又必然包括了太妃。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亡故之后,从前的庄贵妃成了太妃,即便从前再如何位同皇后,她也终究不是皇后。   当今对待这位跋扈的贵妃并没有什么好感,登基之后,太妃自然就得靠边站。   而中宫皇后杨氏昔年在为太子妃的时候,也没少受庄贵妃的闲气,这会儿一朝翻身,就更不会对她客气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为这缘故,今上的贵妃尹氏,反倒一开始就同太妃走得很近,她的兄长从前也在庄尚书手底下做事。   这会儿又劝说今上:“先帝临终之前,最挂念的就是太妃,虽说终先帝一朝,太妃都没有被册为皇后,但六宫都以皇后的礼节来对待她,如今先帝大行,咱们这些后辈对待太妃若是失了敬重,不免叫臣民非议。”   天子多多少少也明白贵妃的心思,又有心册立贵妃所出的长子为储君,便也就认可了她的说法,虽然没有给太妃皇太后的名号,但却给了她相应的待遇。   尹贵妃与太妃,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上了同一条船。   昨天英国公府的事情一出,太妃就接到消息了,惊怒之余,也觉得疑惑——英国公太夫人究竟是怎么拿到的那份认罪书?   想到这里,她脑海中猝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紧跟着,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太妃想明白了。   她猝然起身,几瞬之后,终究还是无力地坐了回去。   这一整日,她几乎都没再说话,一直到第二日,听人回禀,道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进宫了。   心腹有些不安:“太妃娘娘……”   “怎么,你怕了?”   太妃掀起眼帘来,凌厉美艳的丹凤眼上挑,仍旧能够看出年轻时候的风华绝代。   她随意地往软枕上一靠,轻蔑道:“英国公府那个老东西是在诈我。”   “我的妹妹,我自己知道,她可能会写下自己的罪状,但是一定不会说出我的事情来,区区几张纸,能奈我何?”   只是此时此刻,太妃已经猜测到英国公太夫人是凭借什么要挟庄太夫人就范的……   她不由得闭了下眼:“那个老东西,比我想的还要狠毒得多!”   几瞬之后,太妃重又睁开眼睛,略带着点迟疑,问亲信:“那个上门去问起这事儿的,就是我之前见过的,万家的那个傻丫头?”   亲信说:“一点不错,就是她。”   太妃听得有些讶异,失笑道:“当时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还有这份胆色呢。”   岁月格外地恩待她,她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轻快,丝毫听不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亲信垂手侍立,低头不语。   半晌过去,太妃终于笑够了。   她停下来,用手帕小心地揩掉了笑出来的眼泪,仔细不要弄皱了自己的肌肤。   太妃说:“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我要她死!”   亲信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第19章   英国公府。   九九穿着麻布孝衣, 与英国公一左一右,跪在灵前。   英国公在烧折叠好的纸元宝。   九九趴在地上看地图。   英国公木着脸说:“妹妹,怎么说你也拿了那么多钱, 好歹多烧几个元宝吧?”   九九没理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来, 问了自己忽然想起来的一个问题:“庄太夫人的姐姐, 是先帝的贵妃?”   英国公往面前的火盆里放了一个纸元宝,看它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冒出一阵温暖的火光。   他说:“不错。”   “那很奇怪呀, ”九九说:“庄家是先帝的母家,庄太夫人和太妃、庄尚书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太妃的家世这样显赫, 为什么没能做皇后呢?”   英国公叹口气, 说:“这事儿啊,那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英国公告诉她:“因为太妃的母家是先帝的母家,而太妃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   九九:“……”   九九语气轻快,忍不住道:“哥哥,你的嘴巴在往外冒废话哎!”   “这可不是废话, 这是大实话。”   英国公打开了话匣子:“这事儿得一直追溯到高皇帝, 他老人家曾经留下过话给后人, 禁止皇室三代血缘之内的表亲通婚, 好像是说这样会生下不好的孩子。”   九九听得一怔, 很快明白过来:“太妃跟先帝的血缘关系太近了!”   “是啊,”英国公也说:“从父论也好,从母论也罢,他们都在三代之内, 所以当初太妃入宫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依照她的出身,是可以做皇后的,但是有高皇帝的话在那儿搁着,到最后,也只是做了贵妃。”   “说起来也是让人唏嘘,”英国公忽的想起另一事来,低声同九九道:“庄家女儿的子嗣运势都不算好。庄太夫人,你是知道的,那件事之后伤了身子,再没能有孩子。”   “太妃在宫里数次次有孕,结果都没能留住,有一回已经诞下了皇子,听说先帝连立后的圣旨都拟定好了,结果不到三天,皇子就夭折了……”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宫内便有传言,说先帝违背先祖命令,纳三代之内的血亲为妃,触怒了高皇帝,祖先降罪,所以才会子嗣不昌。”   九九觉得这事儿有点玄乎,但是好像又有点靠谱:“真的假的呀?”   英国公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只是同时,他也说:“庄太夫人跋扈,太妃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年她子嗣不顺,但是后宫里也没有别的皇嗣降生,不是没有,是没能生下来,生下来了也活不了。”   “先帝应该也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宠爱贵妃,又怜惜她屡屡失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为了叫贵妃高兴,还几次带着她离京南巡,最久的一次,在外边停驻了大半年之久。”   “那些传言或许是真,又或许是有恨极了太妃的人以此造势,也未可知。”   英国公还给了一个佐证:“先帝是庄太夫人的表兄,你看万相公今年都四十开外了,当今天子才二十出头,你算算年纪,也就该知道了。”   九九为之了然。   英国公一边说,一边烧纸元宝,烧了这么久,脸上都热得闷出了一层汗。   他没好气地叫九九:“你也来烧一会儿!”   又说:“真没眼力见,一点都不知道敬老!”   九九“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开始烧纸元宝。   英国公又拿了她面前的那张地图折叠起来扇风,扇了两下,忽的察觉不对。   他暂且停了手,重又将那张地图展开,从上到下迅速瞧了一遍,而后讶然道:“你这份地图是哪儿来的?标注得好细微,好明确!”   再仔细摩挲一下,又说:“用的还是防水的油纸?!”   那张地图是裴熙春给的。   九九没有跟英国公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一位朋友给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盯着英国公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很吃惊地说:“你姓裴哎!”   英国公:“……”   英国公槽多无口:“该死的傻子,你才知道我姓裴吗?!”   九九赶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熙春也姓裴!   裴熙春同英国公府,会有什么关系吗?   英国公没好气地白了九九一眼,又问她:“你对着这张图看一上午了,这东西有那么好看吗?”   九九就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图,铺开来,一个个位置指给他看:“这里住了很多很多人——这里还有一条很宽的河。”   英国公说:“哦。”   九九又给他指了东都城的另一角:“这里住的人也很多!”   英国公听得迷糊了:“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九九用手比划给他看:“从这个角,一路长长长长长,可以到这条河这儿。我问三雨,三雨说这里从前没有那么多人的,一年年地有人搬到东都城里,繁衍生息,慢慢地,人就多了……”   英国公又开始头疼了:“我的好妹妹,你就直接说你想干什么行吗?”   九九“唔”了一声,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用太夫人留下的钱把这条很长很长的路修起来,一直通到河边。再在河两岸架起一道虹桥,到时候,这条路就叫士安大道,那架虹桥呢,可以叫宪娘桥……”   好似一道惊雷,没有任何预兆地劈到头上。   英国公怔怔地看着她,语气飘忽,说:“你知道这得花多少钱吗?”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太夫人很有钱啊!”   英国公说:“可能会把太夫人所有的钱都花光的。”   九九理所应当地说:“钱本来就是用来用的啊!”   英国公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来,用力地指了指她,咬着牙说:“你一点都没变聪明,你就是个蠢东西!”   九九勃然大怒:“你们全家昨天晚上都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围着我转,还好意思说我蠢?!”   “……”英国公气得鼻孔都大了一圈,下颌上的那撮儿胡子又开始往上翘了。   九九指着他,哈哈大笑:“你好像一只在吃草的山羊啊!”   英国公:“……”   英国公板着脸,没好气地道:“没有纸元宝了,再去后边拿点来!”   九九哈哈笑着,动作上倒是很乖地起来了:“好的好的~”   ……   英国公太夫人的丧事办得很快,也很热闹。   起初,英国公还在犹豫,是否需要停灵数日,亦或者找僧道来做一做相应的法事,结果却被九九给否了。   “天气太热了,无谓久留,太夫人也不在乎这些。”   又说:“法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要是真的想给太夫人积阴德,就赶紧研究一下,怎么把路和桥给修起来!”   催促着英国公赶紧把丧事给办了。   英国公还是有点犹豫,人上了年纪,形象包袱很重:“唉,你也知道,太夫人毕竟不是我的生母,要真是就这么简薄,也不知道外边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九九不能理解:“你看庄家人都能像畜生一样无所谓地活着,你怎么就不行?”   “……”英国公的鼻孔又开始变大了。   丧事办完当晚,英国公留她在自家吃饭,吃完之后跟她一起去庭院里散步,说:“经此一事,你跟庄家就算是结成了死仇,万家那边儿,怕也尴尬。不如就搬到英国公府来,无非就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哥哥,我心领啦。”   九九由衷地说:“只是我要查我阿娘的事情,就一定绕不开万家,这时候离开,怕就前功尽弃了。”   只是同时她也说:“你放心吧,真遇上什么事情,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英国公笑着应了声:“一言为定!”   ……   英国公夫人知道九九要回万家,也是皱眉,再三挽留,见九九态度坚决,这才作罢。   她又使人驾着马车,送九九回去:“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叫人过来说一声。”   九九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早到了宵禁的时辰,好在九九坐的是英国公府的马车,而这会儿英国公府又在办丧事,即便是叫金吾卫遇见了,也不会为难。   少了一轮太阳在头顶燃烧,夜晚远比白日凉爽。   九九掀开车帘,感受着马车行驶时带动的夜风,不知道从何处裹挟了酒香,隐隐约约地扑在她脸上。   远处楼上不知什么东西在闪烁,晃了九九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忽的意识到那是一把撬窗的短刀。   九九赶忙叫车夫停下,又喊一声:“有贼!”   那贼人吃了一惊,却如同一只灵巧的鸟雀一般循着屋檐滑下,紧接着隐身到黑暗之中去了。   九九心头一急,想也不想,便从马车上跳下去,飞奔着追了过去!   “九九娘子!”车夫叫她都没叫住。   扈从们反应倒快,匆忙骑马追了过去。   九九踩在屋檐上,继而一跃而下,才刚要下落,就觉迎面风向不对,侧脸躲开,紧接着便听“哚”一声入木的轻响!   一根长针钉在了她身后的木质屋檐上!   九九回过神来,就见那人轻盈得像是一条入水的鱼,迅速向黑暗深处游去了。   九九惊奇不已!   九九将那根长针从木质屋檐上拔了出来。   九九追了上去。   那刺客跑到一半儿,忽然间发现自己肩膀平行的位置多了个人。   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冷汗就涌出来了。   九九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新奇地说:“你这根针是从哪儿来的?比我从前见到的那些针都长!”   刺客额头上冷汗涔涔,咬紧牙根,一声不吭,加快了纵身奔逃的速度。   穿梭在耳畔的风,都变得急促了。   等她暂且停下来歇气的时候,再一扭头,就见九九仍旧在与她并肩奔行。   九九仍旧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根长针,很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你这根针会放蓝光?”   刺客:“……”   刺客心中的情绪,已经不是悚然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她一个飞跃,翻过了近处酒楼高耸的屋顶,迅速滑行向下,再胆战心惊地扭头去瞧,眼皮不由得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九九仍旧在她旁边。   九九说:“你好像想用它来扎我呢——我也能用它来扎你吗?”   “……”刺客骇然变色,今夜以来,第一次出声,近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不,不行!”   九九问她:“为什么不行?”   刺客:“……”   刺客想逃又逃不掉,想躲又躲不开。   她只能说:“因为会死人的。”   九九大吃一惊:“那你还用它来扎我?你这坏东西!”   刺客横下心来,放弃了奔逃,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异常诚挚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娘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九九停下身来,捻着那根毒针,好奇不已:“我得罪过你吗?”   刺客摇头。   九九见状,更加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要来害我呢?”   刺客只得说:“我也是奉命行事。”   九九问她:“奉谁的命?”   刺客为之默然。   九九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她说话,就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这位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所以觉得不告诉我也没什么啊?”   九九一歪头,朝刺客晃了晃手里边那根长针:“我很凶的哦,真的会用它扎你眼珠的哦,很痛的哦,被扎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哦~”   刺客:“……”   刺客不由得道:“被扎之后能不能看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九九瞪了她一眼,十分威严地“嗯?!”了一声。   刺客默然片刻,终于从嘴里吐了两个字出来:“无极。”   九九茫然地看着她:“啊?无极是什么?”   刺客着实吃了一惊:“你居然不知道无极?”   九九很奇怪地反问她:“我为什么一定得知道无极?”   她问刺客:“无极是干什么的?”   刺客顿了顿,低声问她:“如果我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九九语气轻飘飘地说:“看心情~”   那刺客看她一看,竟也没有再去追问。   她告诉九九:“无极是一个渴求长生的组织,当然,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又不可避免地会跟朝廷发生一些小小的摩擦。”   九九会意地点了点头:“噢,邪教。”   刺客:“……”   九九又问她:“还有别的吗?”   刺客便再告诉九九:“无极的首领,又被称为道主,而成员又被分为天炉和地炉两脉,天炉的地位更高。”   九九说:“再说点。”   刺客顿了顿,才继续道:“道主之下,就是天女和天狼,下一任道主,往往会在他们当中决出。”   九九问她:“是无极要杀我?”   刺客点了点头。   九九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   九九实在是想不明白。   九九很委屈地说:“可是我根本都没有得罪过无极的人呀!”   刺客默然不语。   九九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要杀我呢?”   刺客说:“我也不知道。”   九九也想不明白。   九九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的说:“你像一个提线木偶,做不了自己的主。”   刺客黑巾下的脸孔为之变色,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九九也没打算听她说什么。   再瞧一眼手上那根长针,她说:“你走吧。”   刺客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迟疑着向她行个叉手礼,走出去几步,又犹豫着回头来看。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摆了摆手。   那刺客最后看她一眼,身形下移,如鱼入海一样,重又消失在黑夜里。   ……   英国公府的扈从一路寻了过来,见九九无恙,实在松一口气。   领头的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身手竟这般地了不得,想必不是寻常人物……”   同行的人思忖着说:“看这架势,好像是故意要引九九小娘子离开的!”   九九愣愣地站在那儿,神色恍惚。   就在刚才,脑子里好像有根筋猝不及防地被扯了一下,那是种尖锐又短促的痛。   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扈从们见状有些不安:“娘子可是受伤了?”   又张罗着要去寻大夫。   “不,我没有受伤……”   九九抬起眼睛来,目光有些无神的看着第一个说话的人:“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那领头的扈从楞了一下,而后迟疑着道:“得去找个大夫瞧瞧?”   九九摇摇头:“上一句。”   那人又是一愣,想了会儿,才说:“原以为是个溜门撬窗的小偷,没想到……”   就是这一句!   九九脑子里的那根筋,又开始痛了。   小偷,小偷!   她头疼得厉害。   九九脑海里回荡着两道声音,一道在叫她:“九九,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不,不是的。   九九神情恍惚,自己的声音逐渐跟脑海里另一道声音重合起来了。   九九慌里慌张地说:“不是的,嫂嫂,我没有偷……”   周围人的目光密密麻麻地投了过来,轻蔑的,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九九捆裹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九九只记得纪氏夫人板着脸,站得很高,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天际传过来的似的。   她用巴掌狠狠打九九的嘴,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敢撒谎!撒谎,撒谎!”   九九觉得很痛,只是还是忍不住说:“我没有偷,我都没有碰过太妃娘娘的东西……”   纪氏夫人又是一巴掌扇过来:“还敢顶嘴!”   九九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跳得那么快,那么急。   她腿上发软,耳朵里嗡嗡地响,好像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领头的扈从见她情状不好,伸手要来扶她。   九九摆摆手,拒绝了,自己向前几步寻了处台阶,摇摇晃晃地坐下去,缓了缓神。   ……   那是春天里发生的一件事情。   傍晚时候,万道惠气冲冲地过去了:“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惹得太妃娘娘可不高兴了!”   九九茫然地看着她,缩着肩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纪氏夫人的陪房曲妈妈紧跟着过来了,交待远香堂的人:“给她准备一身衣裳,穿戴得整齐点,明天宫里边行宴,太妃娘娘想见见她。”   远香堂的人战战兢兢地应了。   又有人再三地来吩咐九九,到了宫里,要听夫人的话,不要乱跑,不要乱叫,贵人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此云云。   末了,还教了进宫的礼节。   九九很听话地一一应了,末了,也很认真地学了。   到了第二天进宫的时候,她便协同道惠一起,如同一条小尾巴似的,紧跟在纪氏夫人身后。   宫宴上的人好多好多,皇帝和皇后坐在最高的地方,倒是没有瞧见太妃。   那么多人,九九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敢乱跑,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一直到快要散了的时候,纪氏夫人才领着她和万道惠往太妃娘娘宫里去。   万道惠小声地跟纪氏夫人嘀咕:“皇后也太过分了,一朝得志,就忘记自己当年是怎么侍奉太妃的了!”   又说今天的事儿:“太妃娘娘当年虽然没被立后,但内外都是把她老人家当成皇后看待的,偏皇后要论名分,恼得太妃娘娘连宫宴都没去。”   纪氏夫人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隔墙有耳,少说话。”   万道惠倒也不是真的心疼太妃娘娘,虽说那是名分上的姨祖母,但万相公又不是庄太夫人的亲生儿子。   她只是为了酝酿出一个话题:“杨家的人都没规矩,那个杨仙仙也这样!”   当今的皇后出身宁国公府杨氏,是杨仙仙的堂姐。   纪氏夫人早就知道这两个小姑娘不和睦,这会儿听女儿提起,也不觉得意外。   一路到了太妃娘娘的宫室,打眼一瞧,见外边还侍立着诸多内侍宫人,不禁有些讶异:“这……”   太妃身边的侍从笑着告诉她:“贵妃娘娘在里边陪着太妃娘娘说话呢,她的几个妹妹也在里边。”   纪氏夫人心下了然。   贵妃是当今的宠妃,又为当今诞下了两位皇子,身份非比寻常。   此时此刻,她在内廷当中,倒有些当年太妃娘娘的样子。   甚至于她隐隐地还要比太妃当年更强一些。   因为皇后无子,而贵妃诞育了今上的长子。   出于种种考量,太妃娘娘与贵妃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了。   纪氏夫人进去的时候,那两位正对坐着叙话,两般风华,皆是绝丽。   贵妃在说太妃的弟弟,声音像蜜糖一样甜得刚刚好:“才四十岁出头,就主宰户部了,再过两年,保管能进政事堂!”   “那些个积年的旧账,就跟乱麻似的,庄尚书也给理得顺顺当当,白花花的银子一车车的入库,陛下很高兴呢——我虽然没什么见识,可也知道,一户人家里,管钱的是顶了不得的人,能管得好,就更稀罕了!”   太妃也笑:“要不是陛下慧眼如炬,前两年点了他去户部,他哪有施展的地方?”   花花轿子众人抬,她也说:“你哥哥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再过两年,估计就能进六部做侍郎了。”   贵妃笑盈盈道:“也是庄尚书肯提携他……”   贵妃的几个妹妹聚坐在一起,脖子转来转去,目光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见有人来,又交头接耳起来,被贵妃身边的女官提醒,才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纪氏夫人瞟了一眼,脸上不显,心里边多少是有点轻蔑的,觉得她们少教。   贵妃出身平平,母亲是一个乐工,改嫁过好几次,这几个妹妹里边,有同父异母的,也有同母异父的。   万道惠倒没有母亲想得那么多,转目一瞧,见贵妃的几个妹妹生得都不算很漂亮,还有一个长了一对兔子牙,她心里边就松了口气。   心想:果然,不只是我一个人倒霉!   庸碌只是常态,倾城才是凤毛麟角!   太妃娘娘待纪氏夫人客气,贵妃就只会更客气。   三个人坐在一起叙话,底下小娘子们百无聊赖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太妃娘娘才想起九九来。   纪氏夫人就招呼九九:“过来,给太妃娘娘请安。”   虽然并不热,但是九九额头上还是有一点湿,她怕自己把行礼的礼节弄错了。   战战兢兢地过去行完礼,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太妃有些讶异:“不是说是个傻子吗,看起来好像也还正常?”   贵妃在旁含笑看着。   纪氏夫人含糊地说:“时好时坏的。”   太妃娘娘就从手边果盘上捡了一只小香梨,玩味地丢到九九面前去,看她会怎么做。   那只小香梨咕噜噜滚了几下,到了离九九两步远的地方之后,停了下来。   九九有点茫然无措。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孔,很稚嫩,像是能掐出水来似的。   很少女,很美丽。   太妃娘娘盯着她,眼底寒星一闪。   贵妃眼皮跳了一下,回神之后,又百无聊赖地低头去摆弄自己水红色的指甲。   没有人说话。   九九想了想,蹲下去,把那只小香梨捡起来,怯怯地送过去了。   太妃看着她的手。   像水葱一样的手指,嫩生生的,横了好些长长短短的伤口,骨节处格外明显,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刮伤了。   只是年少的小姑娘,受了伤也是好看的,那伤痕是鲜嫩的红,结了痂也是可爱的灰。   她也曾经这么年轻过。   她经常回想起从前先帝在时,带着她游览江南胜景的好时光。   或许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开始回忆从前了。   太妃忽然间觉得很没意思,扭过头去,烦闷地撇了下嘴。   纪氏夫人见状,就瞪了九九一眼:“真是蠢,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退下!”   九九吓了一跳,一缩脖子,赶忙后退了好几步。   太妃随意地摆摆手,叫小娘子们:“都去玩吧,四下里逛逛,透透气,在这儿拘着陪我们这些老人,多没意思!”   小娘子们便四散开了。   九九一个人缩着肩膀站在门边。   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内侍。   四目相对,九九朝他笑了一下。   小内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旋即把目光挪开了。   九九怔了一下,收起笑容,默默地低下头,开始揪自己的衣袖,打发时间。   纪氏夫人在这儿停留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同贵妃一起向太妃娘娘告别,后者又劳烦纪氏夫人领着自己的妹妹们出宫。   纪氏夫人自无不应。   贵妃与纪氏夫人走在前边,小娘子们走在后边,不知道是谁一甩袖子,一颗牛眼大小的明珠骨碌碌滚到地上,穿过贵妃繁复华丽的衣摆,一直滚出去七八步远。   所有人都停住了。   好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殿里的宫人失声道:“那不是太妃娘娘的……”   意识到什么之后,慌忙刹住了嘴。   只留下一阵叫所有人寂静的难堪。   贵妃回头去看自己的几个妹妹,心下恼火不已,脸上也讪讪的,一时下不来台。   纪氏夫人短暂地楞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她扭过头去,目光依次在那群小娘子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九九脸上。   “九九!”   九九恍惚地抬起头来。   纪氏夫人宛若寒风冷雨,语气倒是还算和善,说她:“九九,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偷……   不,不是的!   九九一下子就慌了。   她张皇失措地看着所有人,像是一条被钓起来的鱼,慌乱地张着嘴,在苟延残喘。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呀!”   所有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九九呆滞了几瞬,眼眶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她很用力地摇头,说:“我哪里都没有去——我一直都在那儿……”   她指着自己刚才长久站立的那个地方。   纪氏夫人铁青着脸,大步过去,狠狠给了她一耳光:“还敢撒谎!”   身后好像传来了一声叹息,又好像是有人松了口气。   九九还是忍不住哭了,她很小声地分辩:“我没有偷,没有偷……”   纪氏夫人又打了她几记耳光。   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说:“撒谎!撒谎!撒谎!”   九九蹲下身去,瑟缩着,抱着头,不再反驳了。   纪氏夫人叹一口气,甩了甩有些热涨的手掌,无可奈何地朝贵妃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就是这副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然我怎么不想带她出来呢……”   贵妃感同身受般的叹了口气,说:“夫人也有夫人的不容易,要不是心善,谁会管她?”   太妃以长辈的身份说纪氏夫人:“你打她干什么?她又不懂事,算了,别跟她计较了。”   看了眼时辰,周围人都说:“夫人赶紧出宫去吧,当心误了时辰。”   于是纪氏夫人跟太妃和贵妃辞别,笑吟吟的,领着一群小娘子出宫了。   ……   九九从回忆当中拔’出神来,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一句:“真是混蛋!”   九九气得从台阶上跳起来,直跺脚:“都是混蛋!”   纪氏夫人是混蛋!   贵妃是混蛋!   太妃是混蛋!   偷了东西不敢认,只能把事情往九九头上栽的也是混蛋!   全都是混蛋!!!   九九又开始从记忆里数纪氏夫人当时到底打了她几下。   好多好多下!   好疼!   真过分!   九九气得满地乱转,鼻孔也大了一圈儿!   凭什么呀!   得去找她们麻烦!!!   扈从们眼瞧着九九的脸色晴转多云,而后变得阴云密布,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彼此看看,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九九小娘子,你没事吧?”   九九回过神来,捏着拳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没事儿,我很好——但是有些人马上就要不好了!”   ……   刺杀失败的消息传进宫里,太妃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她实在讶异:“居然没成?”   亲信也觉惊疑,但还是如实说:“那边说那小丫头身手不俗,不像是寻常人,若非她有意留手,怕是连那刺客的性命也能留下。”   太妃脸色顿变:“这怎么可能?”   她还不知道那个傻子是什么成色吗?   又不是没见过!   说她躲过了一次暗杀,还可以说是阴差阳错走狗屎运,可要是说她几乎能够反杀杀手,这就太过匪夷所思了!   亲信沉吟着说:“这事儿从一开头就透着玄乎,先前咱们也见过,明明就是呆呆笨笨的,怎么一下子机灵起来了,还有了这般身手?”   她神色有些凝重:“这里边只怕还有些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太妃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她回过神来,低声吩咐:“给家里送个信儿,叫他们派个人去盯着,这丫头身上有大古怪!”   亲信从令而行。   这边儿把太妃的话递到了庄家,庄尚书起初不以为然:“何必旁生枝节?”   来传话的太妃亲信提醒他:“怎么可能越得过去?当年温氏的事情,还有樊家那边……”   庄尚书脸色顿变,斟酌几瞬之后,传了自己的心腹过来:“良忠在不在?叫他来,我有件事情要他去做。”   太妃的亲信听说过良忠的名字,是庄家的家生子,身手不俗,人也很机灵。   她微微颔首,向庄尚书行了一礼:“既如此,就静待尚书的好消息了。”   ……   九九再以英国公义妹、英国公太夫人财产继承人的身份回到万府,回到远香堂之后,待遇与从前迥然不同。   门房们纷纷上前来客气地问候她,木棉待她也骤然亲昵恭敬起来。   于妈妈倒是神态如常,只是偶尔看着她的眼神里,会泄露出一点担忧来。   才坐下没多久,正房那边儿,纪氏夫人的心腹陪房曲妈妈亲自过来传话:“夫人惦记了娘子好几日,知道太夫人的丧事今天结束,估摸着您会回来,一直都没合眼,专等着娘子呢!”   于妈妈听得微露忧色。   依据她对于九九这段时间以来的表现,九九只怕是不会过去的。   只是这一回,于妈妈猜错了。   九九听曲妈妈说完,马上就坐起身来,以一种亲近又眷恋的语气说:“不只是嫂嫂想我,我也想嫂嫂呢!”   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赧然不已:“曲妈妈,之前英国公府的事儿,嫂嫂没有怪我吧?事情涉及到我阿娘,我的心就急了点,其实我没什么恶意的……”   曲妈妈笑得慈祥又和蔼:“夫人怎么会跟您生气?自家人哪有隔夜仇呀。”   说说笑笑的,领着九九往正院那边去了。   纪氏夫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家衣裳,见了九九,果然和颜悦色。   她并没有提及英国公太夫人留下来的遗产,只是拉着九九的手,像是对待亲生女儿似的说了些家常话。   末了,又说:“九九,你有你的孝心,我能理解,我同相公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也得体谅不是?虽然从前无法公然祭祀你的生母,但实际上,我也悄悄在庙里给她供了灯,这两日得了空,咱们俩一起再去拜祭……”   九九动容不已,还流了两滴鳄鱼的眼泪出来:“嫂嫂,我之前背地里说了你和哥哥好多坏话,我骂你是恶婆娘,骂你人面兽心,骂哥哥忘本,骂他畜生不如,有奶就是娘,没想到你却以德报怨……”   纪氏夫人:“……”   纪氏夫人假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   如是一番亲近,第二日,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九九穿的衣衫都是很久之前做的了,重又找了裁缝量身,做了几件新的给她。   九九笑着收了。   第三天,姑嫂二人又一起去庙里给温氏上香。   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   这日纪氏夫人在府里设宴,曲妈妈专程去知会九九。   这也是九九之前说的——曲妈妈,从前我总是没精神,在外边也不露面,这会儿既好转了,家里边再有客人来,你一定记得跟我说一声,我也去交际一二。   曲妈妈笑着应了。   这日府里有客,便专程去请她。   九九隔着窗户,笑吟吟地说:“就来,就来。”   曲妈妈便放心地回了正院。   过了会儿,九九过去了,她打眼一瞧,便怔住了。   上瞧下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过了会儿,曲妈妈总算是想明白了。   她“哎呀”一声,亲近地埋怨道:“您怎么又把这身旧衣衫给换上了?”   九九笑眯眯地看了看她,没说话。   曲妈妈也没有多想,亲自替她打开帘子:“夫人和客人们都在里边儿呢。”   一群女客在里边说话,已婚妇人的声音更轻柔舒缓些,小娘子们的笑声更明快些,夹杂在一起,如同熏香似的,暖烘烘、香喷喷地涌出来。   纪氏夫人听见动静,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迎她,还笑着跟客人们打趣:“没出嫁的小姑都是贵客,可不能怠慢了……”   九九笑着对上了她的视线,上前几步,靠近之后,忽然间一甩手,“啪”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将她扇倒在地!   “嫂嫂,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又不是瘫了傻了,怎么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   九九居高临下,厌恶地俯视着她,说:“嫂嫂,钱是好东西,你很喜欢是不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偷啊!” 第20章   纪氏夫人耳朵剧烈地痛了一下, 脑内仿佛有一口钟在轰鸣。   她跌倒在地,神色错愕又迷惘。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她甚至于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倒是内室里的客人们吃了一惊, 不知道是谁惊呼一声,而后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九九指着纪氏夫人, 神情慷慨,气势汹汹道:“贼婆娘,这就是你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的下场!”   纪氏夫人回过神来。   偷她东西……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火焰在焚烧着她, 烧得她头晕眼花,五脏袅袅地冒着热气。   她扶着旁边的桌腿,踉跄着站起身来, 语气里竟然有些仓皇:“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九九上前一步, 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劈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这个该死的贼,偷我的东西,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跟我叫唤?!”   说完,她重又指着纪氏夫人,恶狠狠道:“英国公太夫人把她的财产留给我, 可不是留给你, 姓纪的, 你的手再怎么冷, 也别往别人兜里伸!”   又愤愤道:“之前待我那么坏, 知道太夫人把钱留给我之后,又变了一副脸孔,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悔改了,没成想转头你就开始偷我的钱!你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   身后传来客人们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纪氏夫人惊怒交加,除此之外,又不可遏制地觉得委屈:“偷你的钱……樊九九,你不要含血喷人!”   偷你的钱……   偷……   太妃的那颗明珠,还有当日在宫里她毫不犹豫的嫁祸和那数记耳光……   纪氏夫人终于意识到这场大戏的上演是因为什么了。   她浑身血脉喷张,目眦尽裂:“你诬陷我,你——”   九九在心里默数着,同时毫不留情地甩手过去,一巴掌接一巴掌:“事到临头,还敢狡辩!撒谎!撒谎!撒谎!撒谎!”   四,三,二,一!   纪氏夫人被她打得起不来身,踉跄着连连后退,终于抵抗不得,又一次跌坐在地。   她脸颊上鲜明地印上了一个掌印,嘴角破了,流出血来。   九九将有些发热的手收回来,自己低头吹了一下,而后怒指着她,说:“你等着吧,贼婆娘,这事儿没完!”   说完,她恨恨地啐了一口!   纪氏夫人脑内轰鸣,木木地痛,再察觉到客人们不约而同投注过来的目光,更如同一把无形的短刀,将那锋利的刀刃刮在她脸上。   直刮得她皮破肉露,鲜血淋漓。   纪氏夫人倒地不起。   九九复仇结束,叉腰大笑。   内室里的女客们都已经惊呆了,瑟瑟地交换着视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于有个人试探着,小声问同伴:“纪氏夫人……她没事儿吧?”   其余人:“……”   不太像是没事儿的样子。   曲妈妈从致命的惊愕当中回过神来,惨呼了一声:“夫人!”慌忙扑过去,将纪氏夫人的头垫在自己膝盖上,胆战心惊地摇晃起来。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有位女客迟疑着道:“这,还是给找个大夫来瞧瞧吧……”   九九垂下眼帘去瞧了眼双目紧闭的纪氏夫人,半蹲下身,试探着伸手提了提她的眼皮。   纪氏夫人看似平静的脸上发生了一丝非常细微的变化。   九九便站起身来,很肯定地跟客人们,同时也是跟木然又惊骇的曲妈妈大声说:“这贼婆娘很狡猾!”   “她是装的!她没有真的晕过去!”   双目紧闭,倒地不起的纪氏夫人:“……”   室内的女客们:“……”   只有曲妈妈结结巴巴地分辩:“你真是满嘴胡言乱语,你……”   九九也不理她,很肯定地跟客人们说:“她真的没什么大事儿,身体倒是能起来,就是当着你们这么多客人的面,面子起不来了——你们走了之后,她会就跟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爬起来了!”   双目紧闭、倒地不起的纪氏夫人:“……”   室内的女客们:“……”   非静止画面.jpg   非静止画面.jpg   非静止画面.jpg   纪氏夫人现在深陷泥潭。   她没有真正地倒下,但是也难以立刻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在九九说那一席话之前,其实她还是有立刻站起来的希望的,但是当九九说完之后,她就真的没法儿起来了!   而究竟能不能站起来,这是一种非常模糊,同时也极其玄妙的状态,或许可以将其称为“薛定谔的纪氏夫人”。   客人们面面相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曲妈妈终于回过神来。   她知道自己得替纪氏夫人稳定局面。   她没有起身,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声色俱厉道:“来人,还不赶紧把这个打伤了夫人的小贱人拿住?!”   外头的侍女和婆子们如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糟糟地涌了进来,便要上前,九九双目如电,扭头去看她们,厉声道:“谁敢?!”   那伙儿乱军为她气势所慑,一时之间,竟真的停住了。   九九这才将目光投到曲妈妈脸上,嘲弄地短促一笑:“怎么,钱到手了,终于不装啦?”   九九说:“不是说相公和夫人拿我当自家骨肉看待的吗,怎么连你都能叫人来抓我,还口口声声‘小贱人’?”   九九说:“曲妈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哦!”   曲妈妈为之语滞,冷不防手臂被纪氏夫人掐了一下,她打个冷战,回过神来。   曲妈妈说:“你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对自己的嫂嫂痛下毒手,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如何还抓不得?!”   九九叉着腰,大声道:“她活该,谁让她偷我钱的?这贼婆娘!”   曲妈妈为之语滞。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恨得咬牙,又悄悄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曲妈妈勉强想了一句话出来:“空口无凭,怎么能做得准?你说夫人偷了你的钱,可有人证物证?”   九九叉着腰道:“还要什么人证物证?她自己的一干行径,难道还表现得不够清楚?”   九九叉着腰道:“之前为着万道惠欺负我的事情,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弘文馆,这可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万道惠是谁?是她的女儿,有其女必有其母!”   九九叉着腰道:“之前对我那么坏,这几天忽然间又好了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叫她把我的钱给偷去了!”   曲妈妈为之语滞。   纪氏夫人闭着眼睛,心急如焚,又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曲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九九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精准地揪住了曲妈妈的手腕,一撸袖子,露出她白胖的手臂给客人们看!   十分鲜明的三个月牙!   九九扒拉纪氏夫人一下,阴阳怪气地道:“嫂嫂,你乖,别装了好不好?你有话想说,那就赶紧起来说嘛,又没人捂着你的嘴不许你说,总是掐曲妈妈干什么?”   九九捂着嘴,十分mean地笑:“我都替你尴尬了呢,嘻嘻!”   纪氏夫人:“……”   满室的客人们:“……”   曲妈妈恨恨地夺回了自己那条白胖的手臂!   曲妈妈恨恨地将袖子撸了下去!   曲妈妈恨恨地说:“这是我自己为了醒神儿掐的,跟夫人没有关系!”   九九很了解地点头,大声说:“我懂的,嫂嫂的屁是曲妈妈帮着放的!”   九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我都懂的!”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曲妈妈:“……”   纪氏夫人身体僵硬着躺在地上,像一条冬眠的蛇忽然被人摆到了温暖的地方,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于忍不住想:要是死了就好了!   单凭一张嘴,曲妈妈应对不了九九。   若要强来,她又没有那个身份。   纪氏夫人醒着,但是纪氏夫人又不能醒来。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   九九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还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儿,一边磕,一边丢皮儿。   她还故意往纪氏夫人脸上丢瓜子皮儿。   曲妈妈愤慨不已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故意往夫人脸上扔?”   九九嘻嘻一笑:“就扔,就扔!”   纪氏夫人躺在地上,觉得好像是在上刑。   眼睛闭上之后,五感之外的其余几样仿佛都变得格外灵敏。   即便是看不见那些异样的眼光,但却也好像是听见了那些取笑的声音,触及到了那些玩味的冷眼,嗅到了那些无声低语的尖酸,也感知到了四下里投来的不屑与嘲讽……   对于一位自持身份的贵妇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相当残酷的折磨。   九九还在嗑瓜子。   咔嚓,咔嚓。   清脆到叫人觉得刺耳。   刺得人耳膜作痛。   纪氏夫人听着那声音,无知无觉之间,两行羞愤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九九低头瞧着,神色淡漠,再瞟了眼房里座钟的时间,加快速度,吃掉了手里边最后几个瓜子儿。   末了她把瓜子皮一丢,笑容灿烂,笑眯眯地同客人们:“时辰也差不多了,嫂嫂这会儿又还睡着,无力待客,还是叫我来送诸位离开吧?”   客人们活动一下僵硬的腿脚,缓和了一下同样僵硬的脸颊,默然几瞬之后,先后强笑着说:“也好,也好。”   有人当下走了出去,后边的赶紧跟上。   九九在最后边,走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声:“嫂嫂,你先躺着,我去送一送客人们~”   纪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脸孔带伤,双眼赤红,饱含怨毒地紧盯着她!   九九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蹲下,帮她把眼皮抹下去:“睡都睡了,再睡会儿吧!”   ……   九九亲热地送走了客人们。   九九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正房。   纪氏夫人这会儿已经从薛定谔状态当中解脱出来,一个人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曲妈妈手里边拿着一盒贴了黄绫标的膏药,胆战心惊地迟疑着,犹豫着要不是将她惊醒,给两颊上一上药。   主仆二人听见动静,齐齐抬头,见是九九之后,不约而同地先自惊了一下。   因为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回来!   怎么还敢回来?!   纪氏夫人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她。   九九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说:“嫂嫂,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九九若无其事地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从今以后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九九被看得疑惑了,忍不住后缩一下脖颈,说:“嫂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哦~”   纪氏夫人笑了一笑。   这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奇的是她居然也没有任何感觉。   纪氏夫人嘴唇的形状很美。   纪氏夫人的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   纪氏夫人动了动嘴唇,露出内里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慢慢地说:“把她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曲妈妈没有作声。   几个婆子从外边进来,要拿九九。   九九像只灵活的小鸟一样,转动着自己的身体,闪躲着那些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几个婆子你撞我一下,我推你一把,你来我往,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似的在屋子里打转,终于撞到了八仙桌,将上边搁置的那套茶具摔了下去。   瓷器碎掉的声音又脆又响。   曲妈妈气得脸都红了:“真是没用,连个小丫头都抓不……”   这话说完,她忽然间顿住了。   不只是她,好像是有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室内所有人都顿住了。   九九不知怎么,竟然飞到了纪氏夫人面前,稳稳地停下了。   九九就站在纪氏夫人面前。   九九前倾着身体,两根纤细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根长针。   那长针的前半截,泛着诡谲的蓝光。   针尖抵在纪氏夫人的眼皮上,只差一点,就能戳进她的眼珠里。   纪氏夫人的眼睫在颤抖。   她其实不想颤抖的,但是她控制不住。   九九的眼睛离纪氏夫人很近。   九九长长地,疑惑地说了声:“——哎?”   九九说:“嫂嫂,你是不是习惯了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九九说:“因为今天是第一次的缘故,所以我可以再说一遍。”   九九说:“太妃宫里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忘了,你也忘了吧。”   九九说:“嫂嫂,要打死我这种话,你最好还是不要乱说。因为——如果你杀不死我的话,死的就一定是你!”   九九说:“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在非常确定能打死我的时候下令打死我,不然我一定要你死得很难看!嫂嫂,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明白——你听明白了吗?”   九九啧了一下,催促着说:“嫂嫂,你说话呀!”   纪氏夫人感知着那根长针传来的森冷的死亡的温度,强行控制住自己的眼皮不要下坠。   她颤声说:“……我听明白了。”   九九歪一下头,瞧着她,莞尔一笑。   九九说:“嫂嫂,希望你是真的明白。”   九九撤回了那根长针,扭头瞥了曲妈妈一眼,猝然伸手拎住了她的衣襟将人拖到自己面前,而后飞起一脚,将她踹飞出去!   曲妈妈的身躯飞出去数米,“咚”一声闷响,撞到了院中的梧桐树干上,死蛇似的掉到了地上。   纪氏夫人仿佛是青天白日之下见到了鬼,十指紧攥住座椅扶手,用力之大,指甲盖都凝出一团死白!   九九神色冷然,看一眼室内噤若寒蝉的几个婆子,再看一眼纪氏夫人,说:“嫂嫂,从今天起,我不希望再在万家听见任意一条狗对着我叫!你能管好这些狗的,是不是?”   纪氏夫人怔怔地点了点头。   九九觑着她,微微一笑:“管不好的话……”   她伸手拍了拍纪氏夫人的脸:“我就宰了你!”   纪氏夫人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睛。   九九钳住她的下颌,让她睁开眼睛,将那根长针往纪氏夫人面前一伸:“认识它吗?”   纪氏夫人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脸带茫然,稍显畏惧地看了看,而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很干涩:“不认识。”   九九说:“哦。”   九九很耐心地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认识它的人的。”   九九耸了耸肩,而后说:“嫂嫂再见,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啦?”   纪氏夫人神色仓皇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间有些害怕这个年幼的、从前任由自己肆意揉捏的小娘子。   纪氏夫人避开九九的视线,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好。” 第21章   九九回到了远香堂。   九九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做什么才好。   现在, 九九知道阿娘姓温,名叫玉兰。   知道她曾经是庄家的婢女,后来被长宁大长公主选中, 送到庄家来替庄太夫人生子。   就在她生下万相公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由, 又被万家卖掉。   此后的许多年,东都城里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直到两年以前,温氏不知怀抱着什么目的, 带着女儿重又回到东都。   在这之后,又不知经历了些什么……   总而言之,最后温氏死了, 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也就是万相公。   九九掏出小本本,执着炭笔,一个个地将自己的疑惑列举出来。   阿娘是什么时候被万家卖掉的,那时候万相公几岁了,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卖掉的?   她被卖到了哪里去,后来又是怎么到了樊家, 生下了自己?   这个樊家又在哪儿?   九九心想:应该不会离东都城很近的。   一来, 万家起了卖掉阿娘的心思, 依照庄太夫人的为人, 一定不会叫阿娘继续留在近处。   二来, 若真的是在近处,万家又怎么可能那么多年没有听闻阿娘的音讯?   可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如果这个樊家真的离东都很远,那阿娘为什么要长途跋涉, 带着女儿上京来呢?   她不辞辛苦奔赴东都,真的是要来投奔儿子的吗?   可是在那之前,他们母子已经分别了几十年,不通音讯,阿娘当年又是被卖出万家的——她怎么敢肯定带着女儿来京,就一定会被万家人收留呢?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希望,她也要来试一试?   还是说,阿娘的目的地的确是东都,但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跟万家发生什么牵扯?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纪氏夫人说从没有见过阿娘,反倒很靠得住了。   只是……   九九循着这条思路继续往下想,不免觉得古怪——如果不是上京来投奔万家,那阿娘带着女儿上京,是想要做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情,九九从始至终都很在意。   三雨说,在庄太夫人的事情上,英国公太夫人与万相公曾经合作过!   而英国公太夫人对庄太夫人,从头到尾都持有一种绝对仇恨的态度——万相公能够与她合作,是否说明他对待庄太夫人这位嫡母,其实也是怀恨在心的?   可是如今万家又跟太妃走得很近。   九九有点迷糊了。   她想:英国公太夫人和万相公到底联手做过什么?   当日英国公太夫人出具的,那份经庄尚书鉴定,的确是庄太夫人亲笔所书的认罪书,到底是怎么到英国公太夫人手里去的?   还有自己最初见到的那两句话。   你不是九九,你是乔翎……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九九如何都想不明白。   一只狸花猫出现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会儿,见四下无人,便敏捷地从树上爬下来,途经窗户跃进室内,朝她叫了声:“喵!”   九九从思索中惊醒过来,瞧它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小猫!”   她弯下腰来,伸手去提猫猫大王的两条前腿,想把它拎到自己腿上。   猫猫大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挣扎。   九九问它:“怎么没有跟花蝴蝶在一起?”   猫猫大王在她腿上觉得不自在,转头瞧了瞧,轻盈地跳到桌子上,蹲坐着,与她平视着,答非所问道:“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九九顺势往桌子上一趴,稍显郁卒地说:“我现在遇见了很多很多个问题……”   她絮叨着说了起来。   猫猫大王起初还很认真地在听,听到一半儿就有点不耐烦了,圆眼睛也跟着变成了半圆形。   起初它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边儿,末了干脆侧身卧倒,一条后腿高高举起,埋头开始舔自己后背上的毛。   九九:“……”   九九不高兴了,脸上和语气倒是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做出喝茶的样子拿了茶杯在手,悄悄把茶水倒在手上,而后逆着猫猫大王舔毛的方向狠狠摸了一把!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呆滞了一下,而后勃然大怒:“好坏的女人!”   它气得胡子乱翘!   九九见状有点心虚,赶忙去梳妆台前寻了一把小梳子攥着,老老实实地开始给它梳毛。   一边梳,一边自我忏悔:“对不起哦,小猫猫,我就是故意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猫猫大王对着她怒目而视。   九九瞧了它一会儿,自己也乐了,先前心头的那点积郁,也消失无踪。   这会儿远香堂的人隐约知道先前正房那边出了点变故,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故,但总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个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唯恐受到九九牵连,叫纪氏夫人一起抓出去挫骨扬灰。   哪知道提心吊胆地等了几乎一整日,正房那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下子,远香堂的人心里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这是怎么回事?   可一点都不像是自家夫人的行事作风啊!   于妈妈终于明白了九九先前几日对纪氏夫人的亲近是为了什么,不是想着尽弃前嫌,重归于好,而是她一早就在为今天这事儿做准备了。   至于纪氏夫人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动静……   于妈妈回想着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当时九九自己说的几句话,不免忧心忡忡。   她知道,纪氏夫人并不是将那一页掀过去了,只是暂且引而不发。   等她下一次出手的时候,就一定是确保能够置九九于死地的时候了。   她为之恍然,良久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相较于远香堂里其余人的忐忑不安,九九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纪氏夫人当初冤枉了她,那她今天也叫纪氏夫人尝一尝被人冤枉的滋味,这很公平啊!   只是入睡之前,九九想到阿娘,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迷起来。   虽然不知道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知道,阿娘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九九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叹了许久的气,直叹得猫猫大王都烦了,伸着爪子要来挠她,这才合眼睡下。   大概是睡前还有心事的缘故,这一晚九九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进入了梦乡,忽然间又听见一阵极幽微的哭声……   这个梦可不太好。   九九翻个身,想试着换个梦。   哪知道翻身之后,那哭声却更真切了。   九九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越听越觉得那哭声离自己很近。   是个女孩子在哭,凄凄切切的,听起来,年纪还很小……   九九一挺身,头发乱糟糟地坐了起来,下意识甩了甩头,想将那道哭声驱走,结果却没能如愿。   九九怔了一下,忽然间反应过来。   不是她梦见有个女孩子在哭,是远香堂附近,真的有个女孩子在哭!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坐起身来有关,那哭声好像变小了一点……   也有可能是因为床脚猫猫大王打呼噜的声音太大了。   九九伸手去拍了拍那只睡得香喷喷的小猫:“大王,大王?!”   猫猫大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无力又疑惑地叫了声:“喵?”   九九披散着头发,低声问它:“你有没有听见有个女孩子在哭?”   猫猫大王楞了一下,像条眼镜王蛇一样缓缓地蠕动着向上提了提身体,而后左右看看,说:“没有。”   哎?   九九没有出声,又凝神听了听,很肯定地说:“不,有的!”   她翻身下床,穿上了鞋,站起身的同时,扯了外衣披上。   木棉在外边守夜,见九九出来,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娘子是起夜吗?”   九九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再侧耳倾听——奇了,居然没有声音了!   九九站在门口,神色莫名,又觉这事儿实在古怪。   她问木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木棉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摇摇头:“深更半夜的,哪能有什么声音?”   猫猫大王瞟了九九一眼,长长地“喵——”了一声。   虽然是猫叫,但是九九也明白它的意思,大概是在说自己听错了。   “哎,”九九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说:“可能真是我幻听了吧!”   她转身回房,将要合上门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那个小姑娘哭得怪可怜的,听声音,好像比她还要小呢!   九九忍不住转身回头,又问了木棉一次:“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吗?”   九九说:“是个小姑娘在哭……”   她原本还想再具体地形容一下的,只是此时此刻,看起来似乎不必了。   因为就在九九说完之后,木棉猝然变了脸色,月光之下,她脸上的红润一点点淡去,终于化为一片苍白。   九九很肯定地说:“你听见了!”   “不,不!”   木棉大惊失色,惶恐不已:“我没听见,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个什么来。   于是九九问她:“所以你到底听见了没?看你的样子,明明是知道的呀!”   九九重又走了出去。   这下,连猫猫大王都正色起来。   九九很不忍心,说:“你要是知道的话,就跟我说说吧,她哭得多可怜啊!”   木棉面色古怪,眉头蹙着,瑟瑟道:“娘子,这件事是府里的禁忌,夫人再三下令,不许提的……”   九九听得变了脸色:“难道那贼婆娘关了一个小娘子在这附近?”   她脸上的神色凶了起来:“在哪儿?!”   “不,不是的……”   木棉畏惧纪氏夫人,但这会儿也有点畏惧九九。   思前想后,她左右看看,终于还是领着这一人一猫进了屋,掩上门之后,悄悄说:“娘子,我把事情跟您说了,您可别往外卖我。”   木棉的目光有些恻然,情绪也有些低落,轻声告诉九九:“人早就死了,大概是因为死得冤枉,就没去投胎,一直在哭闹呢,之前也有人说听见她在这附近哭,叫夫人知道,都给拉出去打死了!”   九九吃了一惊:“什么?!”   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九有些担心,还很难过:“这边那么偏僻,她一只鬼在这儿,多可怜啊!”   木棉几经迟疑,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她叫芳草,不久之前,在远香堂旁边的那口井里被淹死了,那之后,半夜里,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听见她在这附近哭……”   九九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有一回,贼婆娘跟林夫人一起来看我,还说是为了我的事情,打死了好几个人,把事情往我头上推——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议论了芳草的死,是不是?”   木棉惨然地合一下眼,点了点头。   九九紧盯着她,忽的道:“你是不是认识芳草?如若不然,依照你的性情,不会跟我说这些的。”   她回想起从前的记忆来。   先前伺候她的那个大丫鬟,名叫绿竹的那个,曾经贬损过芳草,那时候性格相对比较温吞的木棉就生了很大的气,说“造口舌是非是会下拔舌地狱的”。   木棉低着头,两行泪从眼眶一直滚到了下颌上:“有一回,我犯了事,触怒了二公子,是芳草救了我,为了这,还挨了二公子一鞭子,她是个好人……”   九九问她:“芳草到底是怎么死的?”   木棉胡乱擦了把泪,说:“芳草是大公子的通房丫鬟,原本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但前不久,大公子开始议婚了。”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因为这事儿,夫人跟大公子吵了几句嘴,第二日大公子前脚出门,后脚夫人就叫人把芳草,把芳草投进井里去了……”   她说到此处,为之哽咽:“芳草知道大公子要议婚,也知道夫人想打发她,她已经打算走了。”   “她说她是被拐子捉了,卖为奴婢的。那年她七岁,已经能记事了。”   “她把月钱攒下来,平时都舍不得花,她打算回老家去找她娘,打算给自己赎身,我劝她不要管那么多,直接逃,她不听,她以为夫人会有耐心听她说这些话……”   木棉泣不成声:“她真傻,真傻啊!”   九九听完之后,便果断地系上衣带,出门了。   木棉慌忙擦了眼泪,追上去:“娘子,你这是去哪儿?”   九九说:“我去那口井那儿看看。”   猫猫大王紧随其后。   木棉也快步跟了过去。   深夜时分,四下里一片寂静。   那口水井里因为淹死过人,将尸体捞出之后,又专门雇人将水抽干晾置,暂且没有再行起用,用篱笆草草地围着。   水井不远处种了几棵柳树,依依地垂着枝条,夜色之中,有些凄清幽冷。   九九左右看看,却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影,又闭上眼睛听了听,也没有再听见那哭声。   九九低头去看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九九皱起眉来,四下里转了转,而后试探着问:“芳草,是你吗?”   九九很担心地问:“你被困住了吗?我该怎么帮你呢?” 第22章   九九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甚至于连她最开始听见的哭声都消弭无踪了。   九九站在水井边儿上, 一时茫然起来。   再试着叫了几声,却都没有回讯。   她心想,难道是距离的原因?   九九拉开围住水井的篱笆, 走到了那口水井前。   只瞧了一眼,她就怔住了。   九九回头去看木棉, 愕然道:“井口很小啊, 怎么能把人投进去呢?”   木棉原先还稍显麻木地在旁看着,这会儿听她如此疑问,眼泪不由得再度流了下来:“是把芳草的骨头敲断了, 才塞进去的……”   九九为之默然,良久之后,终于冷冷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她掏出自己做好的那个小本本来, 提笔在上边快速地写了点什么, 而后将其收起,又蹲下身来,低头看着那口被吞噬过一条鲜活生命的水井。   它曾经被掏干过,但是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养,已经重又氤氲出新水来。   那一汪水银晃晃地铺在井底,月光之下, 像是一只无情的、冷漠的眼睛。   九九对着井口叫了声:“芳草?”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顿了顿, 又说:“芳草, 我是来帮你的, 我知道你蒙受了很大的冤屈, 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井里边没有任何声响。   九九不免觉得疑惑:“怎么会没有动静呢……”   最后,还是木棉说:“娘子,时辰太晚了,这地方又是禁地,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九九说:“好。”   临走之前,她对着那口井说:“芳草,我就住在远香堂里,你要是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去找我!”   木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又催促了一句:“走吧。”   回到房里,九九却也没有睡意,她盘腿坐在榻上,问木棉:“芳草就这么死了?”   木棉提着守夜坐的那只胡床,倚着门坐下了:“是啊,芳草就这么死了。”   她凄凉地笑了笑,说:“芳草的尸首被捞出来之后,曲妈妈吩咐,给丢去乱葬岗了。第二天我大着胆子偷偷地去找过,想要安葬她,但已经找不到了……”   九九顿了顿,才问:“之后有人议论这件事,也被贼婆娘下令打死了?”   木棉说:“是啊,议论的都被夫人下令打死了。”   九九忍不住道:“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啊!”   木棉冷笑了一声:“人命本来不就是分成高低贵贱的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认命’这个说法?”   木棉说:“就像芳草,被卖为奴婢,就要做奴婢。大公子瞧上了她,她就得做通房。夫人看她不顺眼,她就得死。”   木棉说:“就像我,被卖为奴婢,不也一样要做奴婢?我跟芳草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没有一位公子瞧上我,夫人暂时也不屑于要我这条贱命罢了。”   木棉说:“再比如你,你比我强在哪里呢?凭什么你能做小姐,我就只能做丫鬟?”   木棉说:“之前你头脑还不清醒的时候,绿竹欺负过你,我也欺负过你,我一点也不懊悔。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的,总有人得骑在别人头上,别人骑我,我也骑别人,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说:“我是当了丫鬟,我是卑贱如草,但要是自己都轻贱自己,觉得就该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伺候贵人,那才是最卑贱的!”   九九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木棉一气儿说了那么长一席话,自己也觉得有些累了。   她叹口气,说:“九九小娘子,我知道你不容易,你有你的苦楚,你可怜,你的生母可怜,但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木棉说:“我生下来没多久,爹娘就死了,伯父把我卖给人牙子,从小到大,挨打挨骂都是常事。之后进万家做了奴婢,就跟一块烂泥似的,任人践踏,我不比你可怜?”   木棉说:“我就是一个丫鬟,我哪有资格去可怜你。”   九九抱着枕头,将下巴架在上边,慢吞吞地说:“从没见你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木棉默然几瞬,别过脸去,一合眼,两行眼泪簌簌流下。   “我是为了芳草,”木棉说:“你把芳草当人看,你不怕芳草的鬼魂,你宽慰她,你想帮她,这大概就是说,你也把我当人看。”   她哽咽着说:“就为了这个,我感激你,我真的感激你!”   九九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目前为止,也就是说了几句话罢了……”   木棉流着眼泪说:“你能看见她,这就很难得了。”   九九为之默然,过了会儿,忽的说:“对不起啊,我之前有些话,说的太想当然了……”   先前她同木棉说,你是丫鬟还是我是丫鬟?   当时是为了赌一口气,但现在想想,九九觉得很不是滋味。   木棉又哭又笑,朝她摆了摆手。   外边传来了一声嘶哑的鸟叫,离得很远,但是因为夜晚足够寂静,所以传得很远。   木棉回过神来,自己用手帕擦干了眼泪,短暂地犹豫之后,忽然间说:“或许娘子可以从奴籍身份着手,去搜寻温太太。”   九九猝不及防,实在愣了一下:“什么?”   木棉眼睛微微泛着红,语气倒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看着九九,很认真地跟九九说:“如果娘子有意搜寻温太太踪迹的话,或许可以从奴籍身份入手来查。”   “当初温太太带着娘子入京,不管是只有你们母女二人同行,还是有侍从家仆之类的人陪伴,都有一个前提——温太太不能是奴籍。”   木棉很肯定地跟她说:“芳草之所以不肯逃走,也是出于这个顾虑,奴婢是拿不到路引的。”   “娘子那时候神志不似寻常人,温太太要照顾娘子,想必也辛苦,若再有个奴籍的身份牵绊着,无论是否有仆役同行,怕都很难,所以我猜测,那时候温太太应该已经被消去了奴籍身份。”   木棉说:“本朝对于户籍的管控很严格,各州郡都会将相关记档上奏东都,奴籍的变更也不例外,温太太上京,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按理说,户部那边,应该能查到的……”   按住规章,先前温氏所属何处,除去奴籍之后,户籍又落在哪里,都该被记录在册的!   九九听得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九九从床上跳下去,由衷地道:“木棉,多谢你!”   人往往只能看见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要不是木棉主动提及可以从奴籍身份这方面下手,九九还不知道得走多少弯路!   木棉说:“将心比心。”   她站起身来,拉开门,拎着胡床出去了。   夜晚还没有结束,但是九九却也没有了入睡的意思,她一个人在榻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   第二天拂晓,天还灰蒙蒙的,将亮未亮。   木棉过来瞧了一眼,见九九已经醒了,就来替她收拾床褥。   九九悄悄问她:“那时候,因为芳草和那几个人的死,在外边是不是引起了一场风波?”   不然纪氏夫人怎么会拉林夫人来做戏,还要把死人的缘由扣到九九头上来呢?   木棉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倒是一怔,很快又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她一边说,一边撵着九九下床,预备着收一收被子:“别在这儿碍事。”   九九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木棉再一扭头,就见床尾处还趴着一只肥壮漂亮的狸花猫。   猫猫大王想着总也算是昨晚共过事的交情,短暂迟疑一下,友好地朝她“喵~”了一声。   木棉很不耐烦,一把把它拍走了:“叫什么叫?起开,你也别在这儿碍事!”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老老实实地下了床。   一人一猫站在地上,看着木棉抖被子。   木棉一边抖,一边说:“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事情一直传到了御史台,就有人上疏给皇帝老爷说了这事儿,相公为此受了责难,大失颜面,大概也搞得夫人有点心烦吧……只是到了,也没能怎么着。”   木棉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瞎折腾。”   她笑的很高兴,又好像很凄凉。   九九小声说:“我原先还想着找找人证物证,看能不能去告呢,原来是没用的……”   “也有一点用吧,”木棉说:“那之后府里便就很少打死人了。”   说着,她有些伤怀地叹了口气:“我小的时候,牙婆那儿的姐妹们知道我来万家,都很可怜我呢——奴婢命如草芥,但动辄就打死人的,也不太多,万家是顶有名的一家。”   她多说了一句:“咱们夫人还好一些,庄太夫人那时候才真叫可怕,听说连相公的伴读都被打死了……”   九九听得毛骨悚然,又不免觉得气愤。   再一想,忽然间又觉不对:“既然奏到御史台,也没能叫万家伤筋动骨,那贼婆娘为什么还非得把事情扣在我头上?”   木棉瞧着她,欲言又止。   “哦~”   九九没用她说,就想明白了:“她不愿叫芳草的事情传出去,她还想着给儿子娶尚书家的小娘子呢!”   木棉叹口气,说:“是这个意思。”   九九冷笑了一声,又问木棉:“那万大郎呢,他是死人吗?芳草不是他的通房吗,她死之后,他有为芳草做什么吗?”   木棉笑了笑,说:“大公子倒是情真意切地为芳草写了篇诔文呢。”   九九叉着腰,恨恨地“呸”了一声:“他甚至于都没有让人去乱葬岗帮芳草收敛尸身,这个懦弱无刚的贱男人!”   九九说:“我出去一趟!”   猫猫大王赶紧跟上。   木棉蹙着眉,在后边叫她:“干什么去?还没吃早饭呢!”   九九头也不回地说:“不吃了,中午多吃点补回来!”   ……   不到一个时辰,九九就回来了。   木棉见状还有点奇怪呢,见四下里无人,就低声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九九很冷酷地说:“别管!”   她才回来不到两刻钟,正在院子里打秋千的时候,纪氏夫人就带着人,杀气腾腾地来了。   才刚过去一天,她脸上的掌印尤且十分明显,为了遮掩,所以特意佩戴了面纱。   这会儿她提着一张对联那么长的纸,目光凶戾得像是能吃人。   纪氏夫人进来,喘着粗气,一抖手里边那张对联那么长的纸,问九九:“这是不是你干的?!”   九九坐在秋千上,两手拉着两边的绳索,茫然道:“什么我干的?”   纪氏夫人就抖了抖手里边那张长纸:“是不是你写了,挨着贴在街面上和弘文馆门口的?!”   九九很委屈地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敢狡辩,除了你,谁会这么写?!”   纪氏夫人一张脸直发青,怒得手都在哆嗦:“我都找到纸店的老板了,他说了,是个小娘子带着猫去买的纸和笔墨,就是你!”   九九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就算是我,你能怎样?”   猫猫大王蹲在她旁边,同样无所谓地“喵”了一声。   纪氏夫人气个倒仰,眼睛里好像能直接喷出火来:“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不是啊,”九九很老实地摇摇头:“我知道你敢的。”   同时她也说:“只是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万无一失的除掉我的计划罢了。”   纪氏夫人眼底杀机一闪,死死地盯着九九,重又抬起了执纸的那只手:“这又是为了什么?”   九九坐在秋千上晃了晃,茫然道:“什么为了什么?”   纪氏夫人忍着即将喷涌到脑门儿的怒火,展开了手里那张纸。   木棉偷偷地瞄了一眼,就见上边用十分粗劣丑陋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万大郎是个一点朱春万人尝的泼些!   木棉:“……”   木棉木然地挪开了视线。   这跟直接实名落款有什么区别啊九九小娘子……   你居然还好意思狡辩……   纪氏夫人像蛇一样盯着九九,恨声说:“你莫名其妙地在外边张贴这些中伤大郎的话,我让京兆府来拿你,这是不是很合理?”   九九摇摇头,说:“这不合理。”   纪氏夫人颇觉嘲讽,“哈”了一声,疑惑地挑了下眉:“为什么不合理?”   九九瞧着她,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不明所以:“芳草是谁?”   木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她已经不记得芳草了……   几瞬之后,纪氏夫人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侍奉过大郎的婢女……”   她觉得很可笑。   纪氏夫人抖了抖手里那张纸,有些难以置信:“为了一个婢女,你就做出这种事来?!”   九九说:“是的,就是为了芳草。”   九九说:“嫂嫂,你不能去京兆府让人来抓我,因为当初,京兆府的人没有因为你杀死了芳草而来抓你,所以现在,他们也一样不能来抓我。”   纪氏夫人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放声大笑。   她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说:“你真是蠢得可爱!”   她说:“你难道能凭一己之力对抗京兆府?你说不许,就是不许?”   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九九看她笑得高兴,自己也跟着笑了。   九九说:“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   九九说:“嫂嫂,我很诚恳地督促你,最好赶紧叫上我哥哥,找一个确定能杀掉我的办法,因为最多三个月,我就会杀掉你们的。”   九九说:“根据我近来的所见所闻,你们俩还是死掉比较好。”   九九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轻轻说:“真的。”   纪氏夫人不笑了。   纪氏夫人笑不出来了。   她觉得很滑稽:“……你说什么?”   九九呵呵一笑:“你都听见了还让我再说一遍?你算老几!”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你要杀我,还要杀你哥哥?”   九九说:“嗯。”   纪氏夫人深感荒唐:“为什么?”   九九说:“因为芳草。”   纪氏夫人愕然地张开嘴:“就因为一个奴婢?”   “嗯,”九九点点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就因为一个奴婢。” 第23章   纪氏夫人离开了。   木棉打开香炉的盖子, 漫不经心地用一把灰鼠毛刷子扫出燃尽的香灰,扫一下,看九九一眼, 再扫一下,再看九九一眼……   到最后, 她索性停了手上的动作, 犹豫着,叫了声:“娘子。”   九九看了过去,问:“怎么了?”   木棉勉强驱动手臂, 又扫了一下:“夫人说的,可都是真的。”   木棉说:“她真的会杀了你的。”   九九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嗯, 其实我说的也是真的。”   木棉扫不动了。   她眉头皱起一个怀疑又难以置信的弧度来:“你真的要……”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木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杀了他们?”   九九说:“对。”   木棉心中五味杂陈,缄默了片刻,最后问她:“是为了芳草吗?”   九九说:“是为了芳草。”   木棉怔楞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她手上的动作麻利起来,语调也跟着变得快了:“可是你都不认识芳草。”   九九说:“有时候, 认不认识其实并不重要。”   木棉低着头, 用干净的浸过水的巾帕擦拭起香炉盖, 擦完之后, 她又重新加了香料进去, 将其点燃,而后轻轻地将盖子合上了。   那香炉的顶端袅袅地升腾起一缕芬芳。   木棉将用过的巾帕丢进水盆里,说:“你可别死了啊。”   九九说:“不会。”   木棉斜了她一眼,嘟囔了句:“话说的可真满。”   这话说完, 都没等九九再说,她就先一步问了出来:“之前在正房那边,你真的把夫人给打了?”   九九反问她:“你今天不是也看见了吗?”   纪氏夫人的脸这会儿还红肿着呢。   木棉有些难以想象:“我隐约听闻了几句,今天也亲眼见到了,只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由衷地道:“夫人居然没叫人把你押下去乱棍打死……”   “你可真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九九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她当时就是那么说的!”   木棉听得心头一紧,赶忙问她:“那后来呢?”   九九就把自己当时说的话告诉了她:“我给了她一个收回那话的机会。我说,如果她杀不了我,那死的就一定会是她。她怂了,就这样。”   木棉神情敬佩地看着她:“你不怕夫人报官,不怕把事情闹大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不怕。”   她把自己的头发揪到胸前来,像是在摸小猫尾巴似的顺了顺,而后思忖着说:“我有时候也会有点迷糊,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九九,不过很奇怪,有一件事我倒是很肯定……”   木棉下意识道:“什么事?”   九九说:“如果有人想要杀我,那死的一定是他。无论那个人是谁。”   木棉几次欲言又止,无奈地对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轻轻地叹口气,出去了。   九九稍觉郁卒,只能跟猫猫大王嘀咕:“她不相信我呢!”   猫猫大王趴在桌子上,翘着一条后腿在舔背上的毛,闻言扭头瞅了瞅她,说:“你刚才没吹牛吗?”   九九摇摇头,说:“我很少说谎的。”   她瞧着这不大不小的一间房子,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跟猫猫大王言语,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东都城真奇怪,四处都飘荡着一种很古怪的气息。”   九九说:“皇城所在的方向,聚集了一群很强的人,我起初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后来听英国公说了才知道,原来那是中朝所在,是紫衣学士们的大本营。”   “裴熙春是其中的一员,当日往英国公府去宣布太夫人遗嘱的,也是其中的一员。”   “除此之外,东都城里还零散地分布着许多强者。”   “但是占据主宰地位的,还是紫衣学士们。”   “我觉得我应该很强的,若非如此,一开始裴熙春就不会那么亲切客气地去跟我说话,中朝对于我的诸多行径,也就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觉得万相公真的很聪明,很阴险,很毒辣。”   “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变化,就像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昨天我当着很多客人的面,往纪氏夫人脸上扇了好几记耳光一样。”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出面,是纪氏夫人在做,但是就如同纪氏夫人知道道惠欺负我但是置之不理一样,默许其实就是赞同。”   “可他很平静,就跟当时在英国公府一样,毫无反应。”   “他跟英国公太夫人联手对付过庄太夫人,但是庄太夫人和庄家对此一无所知,至今都以为他是同盟。”   “他是个比纪氏夫人可怕得多的敌人。”   九九重又取出了自己收着的那根长针,捻在指间,端详着:“不是纪氏夫人要杀我,那么会是谁呢?万相公吗?”   猫猫大王给吓了一跳:“你怎么还随身带着毒针,扎到你自己怎么办?”   九九看得忍俊不禁,伸手往它面前一刺,惊得猫猫大王眉毛乱飞,喵喵叫了好几声。   九九笑够了,这才告诉它:“原先淬上的毒,都已经被我设法抹掉了,这上边的蓝色,是我捉了几只蝴蝶,用它们翅膀上的荧光色染的……”   说起来,她还觉得很新奇:“那种蝴蝶很漂亮的,我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再一想,忽的原地一颤:“是一种幽蓝色的,常在夜里出现的蝴蝶吗?”   九九说:“是呀——只是不知道我们俩说的是不是一种。”   猫猫大王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真是奇怪,一只小猫猫,居然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它告诉九九:“那是织梦娘,我是说那种蝴蝶的名字。”   “织梦娘?”   九九品了品这个名字,不由得道:“还怪好听的呢!”   ……   吃过午饭之后,九九盘算着想法子去户部查一查木棉提出的线索。   只是该去哪儿办,该怎么办,又还有的斟酌。   九九问木棉:“是不是找英国公居中说和一下,再去户部说这事儿比较好?不打个招呼,就直接去,感觉好像不太好……”   木棉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九九。   九九被她看得有点委屈:“怎么了,这不对吗?”   木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户部尚书是谁啊?”   九九不明所以:“是谁?”   木棉短促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苦中作乐的情绪,说:“你见过他的。”   九九愣住了。   九九开始头脑检索。   九九……好像就见过一位尚书。   那是在英国公府上。   九九会意过来。   九九嘴巴里苦得像是吃了很多很多黄连一样。   九九崩溃地说:“不会吧!”   九九捂着头说:“庄尚书原来是户部尚书吗?!”   木棉冷笑了一声:“娘子,你都跟庄尚书结成生死大仇了,居然连他在做什么官职都不知道?”   九九惨叫得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九九垂头丧气道:“这可怎么办呀?”   木棉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看她蔫眉耷眼的样子,顿了顿,又说:“不然,还是去问一问英国公吧,不管怎么说,他的门路总比我们多不是?”   九九心想:这倒也是。   说干就干,她马上就要出去。   “哎,”木棉叫住她:“好歹换身出门的衣裳啊!”   九九人都已经跑出院子了:“不用啦!”   木棉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会儿,迟疑再三,终于还是合上门,往前院那边儿去了。   ……   九九才出了门,裙摆就被猫猫大王扒拉了一下。   她会意地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怎么啦?”   猫猫大王说:“之前在木棉面前,我没法儿说话,只是,如果英国公那边走不通的话,或许可以请我太姥姥的仆人去走一趟!”   九九在脑子里转了转,才意会到所谓“太姥姥的仆人”应该是安国公世子。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九九与猫猫大王对视一眼,齐齐回头去看,却见来者是个身量适中、两鬓斑白的中年妇人,着一身鸦青色圆领袍,看起来十分干练。   她近前来,上下端详着九九,迟疑着叫了声:“乔娘子?”   九九原地怔住。   回神之后,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猫猫大王——是乔翎认识的人吗?   猫猫大王摇头。   它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九九因猫猫大王这动作而疑心起来。   那妇人也垂眼去看那只狸花猫,旋即了然道:“猫猫大王?”   对面那一人一猫俱都怔住。   那妇人见状,反倒从容起来,叉手行礼,先说:“娘子,我本姓羊,牛羊成群的那个羊,因为家中行三,道上的朋友们客气,叫我一声三姐。”   九九便有点犹豫地叫了声:“三姐。”   羊三姐说:“乔娘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找的人,我已经寻到踪迹了,她叫小庄,现下正在城东福云客栈下榻。”   猫猫大王听到“小庄”二字,不由得精神一振,扒拉一下九九的裙角,雀跃地叫了声:“喵!”   九九明白它的意思——猫猫大王知道,并且认识这个小庄,且大概率与此人相熟。   只是……   小庄?   是庄家的人吗?   我为什么要找小庄?   还有……   九九忍不住问:“三姐为什么会管我叫乔娘子?难道我与你认识的那个人生得很像吗?”   羊三姐说:“你与她生得并不相像,但是我很确定,你就是她。”   九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羊三姐再次向她叉手行了一礼,由衷地道:“乔娘子,你对我有大恩,所以我自愿为你驱使,按照你事先的安排,搜寻你同伴们的踪迹,寻到之后,又来此地寻你。”   她说:“事态所限,我没有办法同你解释太多,只是请你放心,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并无意外。”   #一切都如你安排,在照计划进行#   猫猫大王震惊不已地看着九九。   九九:“……”   九九茫然之余,还有点震惊,再察觉到猫猫大王狐疑的眼神,不由得心虚地“喵喵”叫了几声。   “坏了,”九九双目无神地说:“我为什么忽然间反派起来了……”   ……   羊三姐并没有长久地在此停留,说完几句之后,便匆忙离开了。   九九请她再说几句,她却不肯。   羊三姐说:“我并不是蓄意要对娘子卖关子,而是之前娘子曾经叮嘱过,事情没有彻底结束之前,不要将实情吐露,如若不然,反而会适得其反。”   她来得突然,走得迅疾。   九九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我好像真的是乔翎?”   又说:“乔翎好像知道自己会变成九九,这是为什么?”   猫猫大王也想不明白。   最后它说:“我们还是先去找小庄吧。”   九九忍不住问它:“小庄是谁,跟庄家有什么关系?”   猫猫大王说起小庄,明显开心起来:“小庄是个出远门会带鱼竿,遇见河水就给猫猫钓小鱼小虾的很好的女孩子!”   又说:“她是你手底下的吏员,姓王名庄,跟庄家那群人才没有关系呢!”   九九又听见了一个新词儿:“什么,我手底下还有吏员?!”   九九新奇不已:“那我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猫猫大王说:“你是京兆少尹。”   九九说:“噢噢!”   猫猫大王狐疑地看着她。   果然,九九脸上的表情宕机了一会儿,很快又迷惘地问:“什么是京兆少尹?”   猫猫大王稍显无语地看着她,说:“就是京兆尹的副手,从四品的官。”   九九的背立时就挺直了。   九九说:“哦!”   九九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煞有介事地做出威严的样子来:“原来我还是个大官?!”   九九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赶忙问:“户部尚书是几品官?”   猫猫大王觑着她,说:“户部尚书是正三品的官。”   九九挺直的背立即就弯了下去。   九九说:“什么?!”   九九把两只手重新收回到身前来,忧伤又失望地说:“那我从四品的官,也不高呀!”   猫猫大王赶紧说:“其实你只是官位低了点,但你还有个爵位呢!”   它告诉九九:“你是越国公,正一品的公爵!”   九九的背像弹簧一样,马上就弹力十足地挺起来了。   九九背着手,维持着一品公爵的派头,说:“走吧,去瞧瞧小庄。”   ……   一人一猫按照羊三姐所说,一路找了过去,等问清楚房间,知道小庄今天没有出去,便上楼来到门外。   猫猫大王一猫当先,挤开门缝溜了进去,同时响亮地叫了一声!   小庄扭头一瞧,又惊又喜:“项链?!”   猫猫大王精神抖擞地跑进去。   九九走在后边,迟疑着敲敲门,走了进去。   小庄瓜子脸,长身条,看起来年纪跟九九差不多,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   但要是有人因为年纪而轻视她,觉得她好糊弄,那可就找错人了。   小庄瞧见九九,起初还有点怔楞,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   她有点难以置信地叫了声:“乔少尹?”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猫猫大王也大吃了一惊!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小庄也觉得惊讶呢,一边叉手行礼,一边失笑道:“虽然长相不一样,但是看人的动作和神情是一样的呀,乔少尹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一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能分辨出来了。”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她。   小庄叫这一人一猫进屋来坐,又主动给倒了水。   九九瞧见桌上厚厚的一摞报纸,旁边摆着纸笔,奇的是却没有写成的东西。   再一错眼,桌子右边摆着一只火盆,里边残留有许多纸张燃烧之后的灰烬。   小庄注意到她的视线,就说:“我叫伙计每天送报纸过来,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的讯息,写下来整合之后记到脑子里,就赶紧烧掉。”   九九说:“噢噢噢!”   九九深觉与有荣焉:“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小庄:“……”   虽然的确是这么回事,但倒是也很少有人会这么大喇喇地用这话来形容自己……   小庄有所察觉:“乔少尹——你,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九九还没说话,猫猫大王便揣着两只前爪道:“别问了,她什么都不记得啦!”   小庄嘴唇微张,为之惊愕,再一想,很快又释然说:“能聚到一起就是好事,总比散兵游勇,在外边做无头苍蝇来得要好。”   她年纪虽小,在家却做惯了主事的大姐姐,现下再看九九生得瘦削单薄,不免有些担心:“这段时间,少尹都跟项链在一起吗,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事?”   九九先说:“管我叫九九就好啦!”   又说:“过得很好,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事~”   猫猫大王趴在旁边说:“也就是跟户部尚书结成死仇,跟宰相夫妇约定择日互砍罢了,都是小事儿,不麻烦的。”   小庄:“……”   小庄皱起眉来,看起来有点严厉了:“怎么还不说实话呢?”   九九莫名地有点心虚,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小庄见状,又不忍心了:“一定吃了很多苦。”   一低头,又注意到她的手,当下眉头皱得更紧,执着九九的右手,指尖轻柔地摩挲着:“这是怎么搞的,手背骨节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旧疤?”   “哎?”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后知后觉地说:“我也不知道……”   小庄跟着仵作学过一段时间,见状又气又急:“这一看就是被人蓄意弄伤的呀!”   她说:“手上的伤口多难好啊,沾水就会痛,还伤得这么厉害……”   九九看她好像要哭了,就故意笑嘻嘻地宽慰她:“都已经长好啦,一点也不痛了!”   只是连她自己也记不起手背上的疤痕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思绪再一转,九九脑海中忽的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当时在太妃宫里,太妃丢了只小香梨叫她捡,那时候,她手背上的伤才刚开始结痂……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过去很久了……   ……   九九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一一说给小庄听。   因为小庄聪明,说不定可以察觉到什么她忽视掉了的线索呢!   九九跟小庄说自己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英国公府的事。   九九跟小庄说万家的事。   小庄听后告诉九九:“不要走户部的门路,也不要让那位庄尚书知道你想要通过奴籍来查温太太的事情。”   小庄说:“出于旧怨,他不仅不会帮你,还有可能销毁掉相关的记述,对于户部尚书来说,这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小庄说:“户籍之事,可从地方上纠察,也可以在户部的汇总文书里查阅,但温太太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户籍,还有奴籍——沾了这两个字,就不再只是户部的差事了,太常寺也会有存档的,可以请英国公出面周转,去太常寺查,这就能绕开户部!”   “是哎!”九九豁然开朗:“还真是人多力量大!”   九九说干就干,马上就要往英国公府去。   小庄与她同行。   一路到了英国公府,将事情原委略微一讲,英国公便应了:“此事极易。”   当下手书一封,交给九九,又让亲信与她一起去。   九九道了谢,便要离开。   英国公知道她的性格,也不挽留,亲自送她出门,又问九九:“我听说你才把你嫂嫂给打了?”   九九回的理直气壮,毫无歉疚之心:“她偷我钱,这贼婆娘!”   英国公哈哈大笑:“你啊,你啊!”   ……   那封手书是写给太常寺卿的,请他抬一抬手,帮一帮忙。   九九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后边还跟着英国公的亲信,数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卿夏家府上——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早已经过了公廨当值的时辰,只能去对方府上寻人。   门房看了英国公的拜帖,匆忙过去通传,九九原以为对方会直接给张条子的,没成想不多时便有管事来请:“我家太常请娘子进去说话。”   九九稍有点惊奇地小庄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了进去。   夏太常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九九进去一瞧,便见他十分饱满地嵌在一把加宽了的官帽椅里边。   坐在他旁边的夏夫人与丈夫年岁相当,体态也颇相当。   求人办事,态度就得格外客气。   九九几人近前去向他行礼,口称:“夏太常,夏夫人。”   夏太常点点头,问九九:“这个温氏是你什么人?”   九九如实道:“是我阿娘。”   夏太常又点点头,再问:“你查她做什么?”   九九给他问得一怔,而后才迟疑着说:“那是我阿娘呀,查不需要理由,置之不理才需要理由吧……”   夏夫人在旁,不由得道:“真是好女儿!”   夏太常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的问:“听说你昨天才把万夫人给打了,还说她偷了你的钱?这是真的吗?”   夏太常没等她言语,就加重语气,先道:“说实话。”   小庄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把。   九九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终究还是说:“我昨天把万夫人打了,这是真的。我说她偷了我的钱,是因为她之前诬陷过我偷东西,所以我故意报复她,反过来诬陷她的。”   九九眼皮耷拉着,有点丧气:“这是实话,一点都没掺假。”   夏太常又盯着她瞧了会儿,忽然间笑了,捎带着那两层的下巴也抖了起来。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早就拟好了的条子,递给九九:“拿去吧,太常寺常日有人值守。”   九九又惊又奇:“敢情你早就打算好要给我条子啦?”   夏太常说:“嗯。”   九九忍不住问他:“要是我刚才说万夫人真的偷了我的钱,你也会给我吗?”   夏太常说:“嗯。”   九九瞧着他,忍不住说:“你真奇怪!”   夏夫人瞥了丈夫一眼,轻哼一声:“小娘子,他故意逗你呢,这老东西坏得很!”   夏太常则笑了笑,不无唏嘘地说:“当下这个世道,恶人已经够肆无忌惮了,再用所谓的道德去限制好人反击的手段,这不是道德,是助纣为虐。”   九九听得若有所思:“夏太常,你好像……”   不太喜欢纪氏夫人。   夏太常摇了两下蒲扇,说:“我的确不喜欢他们夫妇的做派。”   同时,他不无嘲讽地说:“万沛霖是冷血无情的伪君子,纪氏是手段酷烈的毒妇,他们俩倒真是很合适,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九九有点讶然:“很少有人敢这么直接说他们俩呢……”   夏太常冷笑一声:“万沛霖算老几,他才在政事堂坐过多久?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九九听他这意思,更觉惊讶:“这么说,夏太常曾经也在政事堂待过?”   夏太常摇着蒲扇,说:“嗯。”   九九下意识道:“为什么成太常了?”   夏太常用蒲扇搔了搔头,说:“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就被贬黜了,又过了些年,才又被召回来做了太常。”   夏夫人在旁一声冷笑:“你真不知道?不是因为你在朝中骂先帝秉政昏聩,一味地吮吸民血吗?当时还被下了刑部大狱,声势浩荡的,吓死我了!”   夏太常瞪了她一眼:“我没忘,那时候你跑去宫门口骂街,后来也被投进刑部大狱,跟我团圆了——我记得真真的!”   夏夫人就笑了。   夏太常也笑了。   夏夫人笑完之后叹口气,有些落寞地跟九九说:“万家啊,真跟龙潭虎穴似的,之前一连打死了好些个侍从,老东西跟御史台一起上奏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她有些黯然:“当今较之先帝,青出于蓝胜于蓝。”   ……   九九心里边五味杂陈地从夏家出来,又协同猫猫大王和小庄等人一起跑了趟太常寺。   有夏太常出具的条子,很顺利地寻到了温氏的那份记档。   “温氏,名玉兰,五十四岁,江州人氏,祖籍东都。原系江州长史樊康之妾……”   短短的几行字,记述了温氏的一生。   九九从太常寺里借了张地图,在上边找到了江州。   那里离东都很远,强日照,多雨水,鱼米之乡,是个温暖湿润的好地方。   她被卖出东都,流离到了江州,做了江州长史樊康的妾侍,后来有了女儿。   九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九九决定先行回府,明日再查。   小庄遂与她道别,相约明日在福云客栈碰头。   今日进展实在是很大,九九一路回去,脚步都是轻快的。   如是到了万家,回到了远香堂,进门之后倒一杯水,闻一闻没有异样,她咕嘟嘟将其喝下了肚。   九九察觉到猫猫大王在看自己。   九九遂倒了一杯水,推到猫猫大王面前去。   猫猫大王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前爪伸进去开始洗脚。   九九:“……”   九九怒指着它:“可恶的小猫!”   猫猫大王充耳不闻。   九九哼了一声,正要坐下来歇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九九走出门去,瞧着院子里相对陌生的婢女,疑惑地问:“木棉呢,怎么没看见她?”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   ……   木棉俯身趴在自己的榻上,呻’吟着,不住地打冷战。   木棉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说:“冷啊,好冷……”   她没穿外衣,后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正逐步变成暗红色。   几只苍蝇在绕着她打转。   九九站在门外,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问于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于妈妈默然几瞬,低声说:“她真傻,跑到前院去打探温太太的事情,结果叫二公子撞上了……”   九九仰起头来,吸了吸鼻子,也说:“她真傻。”   九九仰着头,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一个丫鬟,为了一个小姐的事情,叫打成这样,她嘴上把自己说得很清醒,但却还是在做傻事。”   九九又说了一遍:“她真傻!”   于妈妈默不作声。   九九一边迈步走进屋里,一边说,她嗅着满屋的药气,问:“于妈妈,二公子他在哪儿?”   于妈妈叹了口气:“何必呢,别再生出是非来了,娘子。”   九九沉默的时间有点过于久了。   于妈妈微觉不安,抬眼看了过去,却循着她的视线,一直望见了木棉搭在床头的手。   木棉的手背上是血糊糊的一团,皮肉被揉烂,最深的地方,大概伤到了骨头。   九九了然地,长长地“哦——”了一声。   九九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他啊。”   于妈妈心里边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来。 第24章   九九坐在木棉的床前, 嗅了嗅房间里的药味。   是对症的,只是药效粗劣,见效要慢, 好的也慢。   九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想:我应该有对症的药膏和药丸的!   九九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袖子里, 摸。   于妈妈微吃一惊, 不明所以道:“娘子在找什么?”   九九一边摸,一边说:“找给木棉用的药,我有的, 有药膏,也有药丸!”   于妈妈心想:你有没有,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觉得九九是急糊涂了:“娘子, 你是不是……”   这话都没说完, 于妈妈就愣住了。   因为九九真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盒膏药,一瓶药丸!   九九说:“我就知道!”   九九叫人打了水来,洗手之后,先喂木棉吃了一粒药丸,又小心地给她的伤处涂膏药。   于妈妈瞧着那只盛药的玉瓶,一时失神。   九九在那儿守了一整晚。   过了后半夜, 木棉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第二天清早, 九九向外瞧了一眼, 再一错神回头, 就见木棉已经醒了, 正瞧着她。   她眸子里蕴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九九见她醒来,实在松一口气,赶忙问:“现在有什么感觉?”   木棉说:“疼。”   九九听得鼻子一阵发酸,闷了会儿, 忍不住道:“你真傻!”   木棉说:“我也挺后悔的。”   木棉说:“早知道这么疼,就不去瞎打听了。”   木棉说:“本来这也跟我没什么关系的。”   九九听得发笑,笑到一半,看木棉如今的情状,又停下来了。   木棉只觉得小腹鼓涨,有些便意,就问她:“有恭桶吗?”   “有的,有的!”九九赶忙去给她提了来,又扶着她下床。   木棉慢慢地坐起身来,小心不要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略动了动,脸上的神情忽的一顿。   她试探着动了动胳膊,小频率地牵动着后背的肌肉:“好像没我想的那么痛了……”   九九说:“我昨天新给你上了药。”   木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怎么,你是在跟我邀功吗?需要我感恩戴德吗?”   九九赶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应该做的!”   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太恰当,但具体要说什么吧,又想不出来。   千言万语汇集到一起,最后,她轻轻说:“谢谢你,木棉!”   木棉没作声。   恭桶用了之后,还是九九给提了出去。   木棉坐在床上笑,有点自嘲,还有点说不出的意味:“真没想到,我也有被小姐提恭桶的一天!”   九九洗了把手回来,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轻轻叫了声:“木棉。”   木棉说:“怎么了?”   九九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儿吗?”   木棉问她:“到哪儿去?”   九九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反正不要继续在这儿待着了。”   木棉又问她:“那我的身契怎么办?”   九九说:“我来替你搞定。”   木棉就说:“好。”   九九又问她:“你能走动吗?能的话,我们马上就走。”   木棉问她:“去哪儿?”   九九跟她说:“我还没有赁房子呢,所以暂时还没有地方落脚。我盘算着先送你去夏太常家待一会儿——最多半天,我办完事情,就去接你。”   木棉问她:“你要去办什么事情?”   九九说:“我要去弘文馆,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木棉站起身来:“不要送我去夏太常家了,我要跟你一起去弘文馆,看你先用鞭子抽万道靖一顿,再用鞋底碾烂他的脸。”   九九有点迟疑:“可是你的伤……”   木棉很肯定地说:“在你说完要做什么之后,我的伤就差不多痊愈了。”   九九:“……”   九九半信半疑,犹豫着说:“你真的没问题吗?”   木棉恶狠狠地盯着她,恶狠狠地说:“就算是明天就死,起码今天,我活得像个人!”   九九看着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那我们这就走?”   “走!”木棉什么都没有收拾,穿上鞋,披上一件轻薄的外衣,就要离开。   九九叫住她:“先等等!”   九九跑回自己房间去,取了一顶长长的帷帽在手里。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犹豫一下,又跑回去把床上那两句话刮掉了。   九九回到木棉面前,寻了把剪刀,将她外衣后背位置的布料剪掉,以免蹭到后背的伤处,末了,又叫她戴上这顶长帷帽:“挡挡太阳,免得给晒到。”   木棉说:“好。”   两人伴着一只猫猫开始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木棉又停下来:“等等。”   她低头瞟一眼九九脚上的鞋子,果断说:“回去换双厚一点的,有棱有角的皮靴子。”   九九初听怔了一下,很快会意过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九九协同木棉,再加上猫猫大王,两人一猫,一块儿往外走。   起初九九还想扶着木棉,只是被她推开了。   “也还好,”木棉说:“慢一点走就是了,没那么疼。”   顿了顿,又说:“兴许是你用的药真的有用。”   两人一猫一起走出了远香堂。   于妈妈闻讯匆忙过来,大热的天,额头上还沾着汗:“娘子这是要带着木棉往哪儿去?”   九九说:“于妈妈,我们要走了。”   于妈妈脸上一怔,讶然又有些失神地看着她。   九九示意猫猫大王和木棉先走,自己落在后边,同于妈妈做最后的道别:“我知道,妈妈嘴上没说,私底下帮了我很多,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你也有你的难处,千怨万怨,也怨不到你身上。”   九九向她行了个万福礼:“今日一别,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   于妈妈默然良久,最后说:“离开这儿也好,去过点安生的日子吧。”   九九笑着说了声“谢谢于妈妈”,又问她:“妈妈是相公身边的人吗?我看夫人待你很客气。”   于妈妈点了点头:“不错。”   九九便说:“那姑且再劳烦妈妈一件事——替我要了木棉的身契出来吧,不必去找夫人,跟相公说就成。”   于妈妈实在楞了一下:“这……”   说实话,相公平日里忙得连几个孩子都没什么心思管,她实在不觉得他会有心力去管一个奴婢的事情。   更别说府上奴婢的身契,多半都在纪氏夫人那儿捏着……   九九虽然比于妈妈年轻得多,但此时此刻,倒是更从容的那一方。   她笑了笑,说:“没关系,妈妈就说是我说的,相公会去办的。”   于妈妈半信半疑:“怎么会呢……”   “因为相公是聪明人,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   九九两手抱在后脑处,轻轻叹了口气:“我之前还是太老实了,老实人总是会吃亏。”   #太老实了#   谁,你吗?   于妈妈欲言又止。   九九与于妈妈并排行走,并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又好像是看见了似的。   九九说:“就像夫人在下令把芳草塞进井里之前,根本都不屑于跟芳草说一句话一样,我明明可以直接把夫人也塞进井里的,但我还是很老实地在试着跟她讲道理……”   九九说:“我真是太老实了!”   ……   九九与木棉相携着离开万府。   木棉说:“其实,于妈妈人并不坏,她只是身不由己。”   九九说:“我知道。”   木棉扭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地笑了。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肌肉拉紧的感觉,她略微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低声同九九道:“昨天我挨完打,叫人给抬回远香堂去,于妈妈去看我。”   “她说,当初庄太夫人之所以要赶温太太走,并不是因为温太太受老太爷宠爱,事实上,长久以来,万家都是庄太夫人的一言堂,她之所以要赶走温太太,大概还是因为温太太与相公太过于亲近了。”   “这或许让庄太夫人觉得不安。”   “毕竟她只是相公的养母,而温太太却是相公的生母,母子之间的情分的间隔不开的。”   “温太太被卖走的那天,庄太夫人正跟老太爷和相公一起在府里看戏,于妈妈也在那儿,她是照顾相公的保母。”   “她记得那天庄太夫人兴致很高,还摘了手上的宝石戒指打赏台上的戏子,那天台上演的是《看钱奴》……”   九九听后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叹一口气:“早知道这些的话,该谢谢于妈妈的。”   “算啦,”木棉则说:“她说这些,大概也不是为了你一句谢。”   九九看她一眼,问:“那是为了什么?”   木棉顿了顿,才说:“可能是因为人心都是肉做的吧。”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歆羡来,声音低沉:“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你还有办法去追寻母亲的痕迹,有那么多人知道她,我也有母亲,可是她去得太早了,都没能在我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   九九去赁了一辆马车,预备着往弘文馆去。   九九忽的想起来小庄还在等候跟自己碰头,于是就决定兵分两路:“项链,你去找小庄,跟她讲一讲我们这边的变故,暂且与她在一起,我跟木棉去把事情办完,就去跟你们会合!”   猫猫大王迅速又响亮地“喵!”了一声,一溜烟跑掉了。   木棉惊愕不已:“猫怎么去跟人讲变故——它会说话?”   九九轻轻“嗐”了一声:“这就是一个稍微长一点的故事啦……”   两人乘坐着马车离开,才刚走没多久,庄家小厮良忠的身影便从阴影处显现出来了。   他心想:她们这是要去哪儿?   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叫了辆马车,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九九与木棉一起到了弘文馆外,木棉还是头一次来,但九九可是熟客了。   九九花钱从车夫手里买了条马鞭,卷起来盘在腕上,而后麻利地去找了门房——上回来的时候接待她的门房也在这儿,这会儿碰了面,不免要小小地寒暄几句。   门房还很热情地问她:“小娘子这回也是来找万家小娘子的吗?”   “不不不,”九九赶紧说:“不找万家小娘子,找万家的二公子,叫道靖的那个。”   门房就给她指了另一个方向,说:“年纪稍大一些的学生在那边儿,得穿过东门去找才成。”   “噢噢噢!”九九谢过了他,又协同木棉一道,往东门处去寻人。   照例找了门房。   照例有值班的学士出来。   只是这一回又与前一回不一样。   值班的学士从后边过来,却不是先前所见的荣学士,而是另一位男学士。   这位学士进门之后头一个瞧见的就是木棉,看她帷帽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肩背肌肤,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弘文馆是什么地方,怎么能容许轻浮女子入内?”   又叹息着说:“世道真是坏了!”   九九听得同样皱起眉来:“怎么就是轻浮女子了呢?你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吗?”   那学士怫然道:“这还要怎么知道?只看她作此轻薄妆扮,就知道绝非善类!”   九九为之愕然,嘴巴张开几瞬,终于懒得分辩了。   她说:“你过来。”   那学士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驱使我?!”   九九楞了一下,而后由衷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九心想:打一个也是打,打两个也是打,反正都是打,一次打两个人,是我赚了!   九九走上前去,跳起来揪住他的幞头,而后一拳捣在了他肚子上!   那学士痛呼一声,捂着肚子,像是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倒了下去。   木棉也吃了一惊:“娘子……”   “没事儿,”九九大大方方地跟她说:“东都城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不打别人,偏偏打他?这难道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吗?他得好好反思一下啊!”   木棉顿了顿,而后用力地说:“这倒是真的!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道貌岸然,谁知道在外边有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九九哼了一声:“那么熟悉轻薄妆扮,谁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弘文馆学士……”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方才勉强停住,再听这两女一唱一和,对他百般诋毁,更觉怒火中烧:“真是胡言乱语,你们——”   九九又给了他一脚,煞有介事道:“急了,一定是被说中了!”   木棉附和她:“不错,这很合理!”   那学士额头上因为痛楚而闷出一层汗来,倒是有意再说,只是躺在地上仰视着九九,绝不怀疑她还会再给自己一下,当即就如蚌壳闭合一般死死地关紧嘴吧,再不说话了。   九九就说:“劳烦学士帮帮忙,让人去叫万道靖来?我有件事,须得跟他了结。”   学士起初皱眉,不太情愿,又有意要喊门吏等人过来,再瞧一眼那小娘子脸上的神色和当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错开眼去,让人去叫万道靖过来。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只是学士传唤,当然也是不容推脱的。   万道靖今日情状,正如先前的万道惠——平白无故的,学士喊我过去做什么?   到了地方一瞧,便见值舍里站了两个小娘子,再往地上一瞧,原来还倒着一条学士。   万道靖没认出木棉,但是他认出了九九。   “哟,”他不无玩味地叫了声:“原来是姑姑。”   这话说完,万道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另一个人是谁。   “才第二天你就能站起来了?”   他有点惊讶,摸着下巴,说:“看来还是打得轻了……”   九九四下里瞧了瞧,拖了一把椅子到墙边靠着,继而反手在值舍里关上了门。   而后她跟木棉说:“去那儿坐着。”   木棉顺从地过去坐下。   这之后九九省略了可能会有的争吵和辩论环节,撸起袖子,抖开马鞭,上去就是一鞭子!   “啪”的一声脆响,空气都震荡了一下!   躺在地上的那条学士见万道靖来了,又似乎岿然不惧的样子,心里边原本还燃起了一点希望,现下见状,那一点希望便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消失了……   他没敢起来,左右看看,选了张桌子作为遮挡,忍气吞声又小心翼翼地开始往那边儿爬。   万道靖有猜想过九九会对自己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在弘文馆里,在弘文馆学士的值舍里对自己动手!   鞭子第一下抽过来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匆忙闪躲,胳膊也给捎带着刮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细密酥麻的痛,如水波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万道靖被激怒了。   他可不是万道惠那样的小娘子。   他年纪比九九大,又习过武,生得比九九高,比九九壮,怎么看,他都不会输给九九。   万道靖视线迅速一扫,抄起手边的桌上的砚台,挥手砸了过去,紧接着没给九九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猛地扑过去抓她握鞭子的那只手腕……   木棉看得有点心惊,下意识想要出声提醒——   九九一伸手将那枚砚台接住,不像是被人砸了一下,倒好像是轻车熟路,专门要递交东西似的。   她随手将砚台搁在桌上,紧接着一个闪身,同时抬起一脚,直直地踹在万道靖小腹上!   一声闷响,万道靖噔噔噔后退几步,仰面栽倒!   那学士看着万道靖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只脚,迟疑一下,不易察觉地伸手往外推了推。   他又把自己往桌下缩了缩。   九九什么废话都没有,提着鞭子过去,挥膀子就是抽!   夏日里衣衫轻薄,一鞭子下去,万道靖背上就添了一条血痕,再一鞭子,那痕迹随即交错起来!   学士趴在桌下,起初还按捺不住好奇看了几眼,再看鞭子抽在人背上,就跟刀切豆腐似的,鲜血淋漓,只觉得心肝脾肺一起在肚子里打颤,赶忙扭过头去,再不敢看了。   九九先抽了十鞭子下去,看万道靖像条死虫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又叫木棉过来:“多少抽一下意思意思!”   又嘱咐她:“小心用力,仔细把伤口崩开。”   木棉应了声:“好。”   接过那根鞭子,深吸口气,挥动出去。   又是一道破空之声。   九九看她脸上痛楚之色一闪即逝,赶紧说:“好啦,报完仇了,赶紧去坐着缓缓,还带着伤呢……”   木棉低头端详着手里那根鞭子,又抬头看她,笑中带泪。   她默不作声地朝九九行了一礼。   “你这是干什么?”   九九朝她摆摆手,又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万道靖的肩膀,看他身体因为痛楚下意识地在抽搐,腿上发力,让他翻过身来。   因为痛楚,万道靖生生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破了,口中溢出血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宛若深渊,死死地盯着九九:“你这个贱种——”   九九微微一笑,一脚碾在他脸上,慢慢地,徐徐地搓动着。   突如其来的痛苦,使得万道靖瘫软着落在地上的手臂倏然间收紧了。   学士听见了一道轻微的脆响声,纸只觉得鼻骨作痛!   他更不敢看了。   九九收回脚,看着万道靖遍布血污、鼻倒嘴歪的那张脸,笑吟吟地问他:“疼吗?”   万道靖楞了一下,只觉似曾相识,他眼神一颤,忽然间意识到这是哪一幕的重演。   他战栗着,勉强地忍耐着,宽抚着自己,闭口不语。   “真好,”九九十分欣喜:“我最喜欢有骨气的人了!”   说完,又是一脚碾在了他脸上!   学士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地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觉得自己今晚上只怕是睡不着了。   万道靖不受控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九九欣然地又问了一遍:“疼吗?”   鲜血顺着万道靖的脸颊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鬓发。   他的眼神终于瑟缩起来。   万道靖颤抖着,低声说:“不,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九九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还问学士:“你看他都这样了,还说不疼,是不是给打傻了?!”   学士完全搞不懂万道靖这时候的逻辑关系。   既然服软了,那就求饶啊,为什么还死撑着不肯说疼?   亲眼见证过魔头暴打万道靖之后,学士的骨头比面条还要硬,彻彻底底地老实了。   他说:“嗯。”   九九不满意地看着他:“‘嗯’是什么意思啊?”   学士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她沾着血污的靴子底,唯恐下一瞬就出现在自己脸上,当下顺从又恭敬地说:“他可能是给打傻了吧……”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欢快地笑了几声:“万道靖,他也说你被打傻了哎!”   说完,她脸上笑意逐渐淡去,最终消弭无踪。   九九的眼神冷了下去,又是一脚,带着冷硬和强制的色彩,毫不客气地踩在了他脸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傻子?”   万道靖瑟瑟着说:“我,我是傻子……”   “不对,”九九笑着说:“你这么聪明,这么会折磨人,你怎么会是傻子?我看你一定是个聪明人!”   她一边笑,一边在他脸上跺了一下:“重说。”   鼻腔里涌出的血液滚进嘴里,很腥,也很咸。   万道靖木然说:“我不是傻子……”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这一回,却真的把脚从他脸上挪下来了。   学士与万道靖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九九果断又不无玩味地踩到了万道靖的手背上。   她慢慢地,好整以暇地碾搓着万道靖的手。   硬底的靴底棱角分明,踩在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背上,只两下,便叫皮破肉翻,溢出血来。   万道靖痛得在地上翻滚,然而却翻不过去。   九九踩住他一只手,宛如一根巨大的铁钉,将他钉在了地上。   只是这动作不可避免地进一步触动了万道靖背上的伤处,使得他发出一种近似动物受伤之后的哀嚎……   九九品味着这一刻的感觉:“我终于能明白你了,道靖。”   九九说:“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啊!”   九九笑得很开心。   万道靖在哀嚎。   九九欢欣不已:“你叫得真好听!”   九九将脚从他手背上挪开,而后毫不留情地重新捻在了他被踩碎的鼻梁上。   “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25章   从被九九一拳殴倒在地开始, 那位今日值班的弘文馆学士就在等人来。   虽说距离所限,他不敢高声呼喊,唤人进来, 但只听屋里边的动静,难道底下的人还不知道里边出事了, 得赶紧进来瞧瞧吗?   可是从开始到结束, 都没有人进来,好像这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成了透明的,整个弘文馆都没人能看见似的。   万道靖也这样想。   怎么会没有人来?   怎么还没有人来?   没有人发觉这值舍里出了事吗?   别人不知道, 他的小厮留在外边,难道也不知道?   起初,万道靖还怀着近乎肯定的希冀。   再过了会儿, 那希冀就只剩了七八成, 又挨了几鞭子,那希冀就成了三四成。   等右手被九九踩住,碾破皮肤,露出血肉之后,那希冀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怎么会没有人来呢?   学士也好,万道靖也好, 俱是百思不得其解。   九九将脚从万道靖手背上收回, 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 因为握过马鞭的关系, 掌心里也沾染了一股难闻的皮油味和牲畜的粪便味。   再看那条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鞭子, 好像也被热到了似的,汗津津的。   九九就朝门外喊:“劳驾,给送盆水来吧。”   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这一声落到地上, 别说是万道靖和那位学士,就连木棉都吃了一惊。   木棉禁不住问她:“你在跟谁说话?”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算是一位朋友?”   略微思忖了一下,又笑着说:“其实我也清楚究竟算不算朋友,只是今天他早早就过来了,却也没有拦我,看起来,还是想跟我做朋友的吧。”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九九自己也说:“是有点难以形容。”   又笑着问万道靖和学士:“两位难道没觉得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居然没有人来把我抓起来!”   万道靖艰难地转动脖颈,同学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疑和错愕。   那学士语气客气了许多,沉吟再三,大着胆子问:“敢请小娘子指教,这是为何?”   九九瞟了一眼万道靖,再看看木棉,跟他说:“学士,你也看见木棉背上的伤了,那是昨天在万府,万二公子亲自挥鞭子给打的。”   万道靖如一瘫烂肉似的倒在地上,因为先前的一番遭遇,使得他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不屑的样子来。   他心想,一个丫鬟算什么?   可能算只猫,可能算条狗,就是不算人。   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没人能把他怎样!   九九笑眯眯地瞧着他,说:“门外的这位朋友看待万二公子的眼光,可能就跟万二公子昨天看待木棉的眼光一样——区区一个纨绔,打了也就打了,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怎样。”   万道靖被戳到了痛处,脸上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下颌忍不住向上支起一点角度来:“我与她焉能一概而论?”   他作色道:“我可是相府公子!”   九九觑着他,云淡风轻地说:“万二公子,我用我的项上人头跟你打赌,今天我打了你也是白打,不会有人要我为此付出代价的。”   “甚至于对外公开的说法里,可能都不存在我打了你这回事,就跟你母亲没有打死那些侍从一样,你信不信?”   万道靖的眼皮好像是被血糊住了。   他觉得睁眼这个动作前所未有的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也用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即将糊住自己嘴唇的那点僵滞,厉声道:“怎么可能?!”   九九轻快地笑了笑:“那我们就走着瞧咯~”   这时候门扉被人在外边敲了三下,很快响起了一道毕恭毕敬的声音:“樊小娘子,您要的水,我给您送来了。”   九九应了声:“就来。”   快步过去,打开了那道从里边插上的门。   外边站着两个青衣仆从,一个手里端着水盆,低头进来,也不看屋里边的场景,将水盆放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另一个将手里拿着的香胰子双手递给九九。   两人行个礼,便如同一对默契的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九九道了声谢,又说:“别关门了,夏天天气热,开着门透透气吧。”   走在后边的那个侍从便将门大敞开,用门后的扫帚顶住了。   万道靖也好,学士也好,俱都是惊愕之中带着一丝迷惘的看着这一幕。   啊?   怎么回事?   我们不存在吗?   没有人要来就当下这个局面来说句什么吗???   门前落下来一片阴翳,万道靖与学士齐齐仰头去看,目光聚集在那一片浓紫上之后,又不约而同地为之震惊失神。   来的竟然是一位紫衣学士!   九九正拽着木棉给她洗手。   木棉很不自在,板着脸说:“不用。”   九九说:“那马鞭上一股粪味儿,你动了,手上肯定也有,赶紧给洗洗吧,客气什么!”   木棉没好气道:“我手背上有伤,怎么沾水?”   九九就避开她的手背,只帮着她洗了洗掌心,打完香胰子之后再洗掉,末了,又用手帕擦干净。   木棉板着脸说:“你可真是无聊,多此一举!”   九九一边给自己洗手,一边絮叨着说:“木棉啊木棉,你这个性格真是得改一改。”   “明明很感动呢,偏偏还要恶声恶气地说话,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好’,然后再谢谢我嘛!”   木棉脸上有点赧然,闷闷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去看另一边了。   九九也不在意,哈哈一笑,又跟来客打招呼:“哟,裴熙春!”   裴熙春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朝她摆了摆手,算是打个招呼:“九九小娘子好。”   万道靖与学士都已经惊住,呆滞如两只木鸡。   九九将那条马鞭也泡进水盆里,同时说:“都好,都好。”   裴熙春瞟了一眼屋内的场景,却不在意,而是问九九:“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九九一边给马鞭打香胰子,一边问他:“你们是谁,中朝吗?”   裴熙春说:“对。”   九九搓搓搓,同时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对中朝不感兴趣。”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大奇:“为什么?”   他有些疑惑:“对你来说,加入中朝,可是有很多好处的。”   九九将那条马鞭从水盆里拎起来,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才刚那么一转,在地上匍匐了许久的那位学士便已经慌忙站起身来,从书架旁边扯了条干净的抹布递给她。   九九稍觉惊讶。   学士善解人意地朝她一笑,同时鞭辟入里地开始反省自己:“九九小娘子,之前真是一场误会,我这个人作风太老旧了,思想也很肮脏恶臭,这很不好,需要大力地改造才行!”   又低眉顺眼,很没有节操地说:“我姓闻,望闻问切的那个‘闻’,以后您叫我小闻就好了……”   万道靖相当震惊地看着这位前不久还跟自己同病相怜的学士。   小闻学士连余光都没有给他,只是专注又恭敬地看着九九。   九九瞟了他一眼,犹豫着说了句“谢谢”,又开始低头擦拭手里边湿漉漉的马鞭。   她转而同裴熙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之前在英国公府,我还见到了另一位学士,人和本事都很不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裴熙春轻轻告诉她:“那位是杨学士。”   九九了然地“哦~”了一声,而后说:“之前,也是在这儿,就在弘文馆,有位小娘子邀请我一起就读,她说我是宰相之妹,按理说也是可以入读弘文馆的。”   裴熙春默然几瞬,终于说:“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九九结束了擦拭的动作,将目光从那条马鞭上抽离,叫上木棉,边向外走,边道:“我跟她说,先前在万家,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弘文馆的学生。”   “弘文馆是东都城里最好的学馆,弘文馆的学生多半都是三品及以上显贵门庭的子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那时候万道惠在公然羞辱我,只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话,主持公道,只有那么一个人。”   盛夏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九九的脸上,十分明媚。   九九很平静地看着裴熙春,说:“所以在那之后,那位小娘子邀请我来弘文馆入学的时候,我对她说,弘文馆也不过如此,没有来的必要。”   裴熙春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你而言,中朝也是这样的,是吗?”   “我不会强求别人做超出能力的事情。”   九九说:“上一次我要来弘文馆的时候,于妈妈和木棉拦着我,我不会也不能怨恨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当日在万家,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有能力制止万道惠的,但是他们没有。”   “纪氏夫人和万家儿女们草菅人命,横行霸道,万相公是有能力制止他们的,但是他没有。”   “东都城内权贵不法,纲纪涣乱,中朝是有能力制止的,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所有人一起,把东都搞得乌烟瘴气,还很奇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九九说:“纪氏夫人和那几个姓万的小崽子蠢的蠢,坏的坏,他们的蠢和坏有五千,那万相公的恶就有一万!”   九九说:“他明明有能力制止,但是他没有,那他就是在默许他们那么做,就是在鼓舞他们那么做!”   九九说:“中朝也是废物,你们明明身负奇能,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这些,澄清宇内,但是你们没有。”   “你们默许这一切发生,默许权贵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们就是在鼓舞他们这么做!”   裴熙春像是第一次见到九九一样,惊愕又专注地看着她。   “让我加入你们?真好笑,中朝是什么很体面的地方吗?”   九九两手抱胸,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抬着下巴:“我九九要是沦落到了要与你们为伍的境地,那才真是完蛋了!”   大概是盛夏的阳光太过明亮刺眼了,裴熙春无法直视,不得不短暂地错开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带着一点无奈与喟叹,低声解释道:“九九,你说的很对,只是,中朝也有中朝的难处……”   九九看着他,问:“什么难处?”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认真又固执,叫裴熙春想起春日的燕子来。   他心里软的像是春泥:“中朝夹在皇室与朝臣们之间,也很难做。”   九九断然道:“那就制定明确的规则出来,谁违反规则,就杀了谁!”   裴熙春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问九九:“你今天来弘文馆,事情可都办完了吗?”   九九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指着他:“你这家伙故意转移话题呢!”   裴熙春笑吟吟地看着她,没有分辩。   九九便悻悻道:“办完了!”   裴熙春温声劝她:“以后要是再遇上过什么事情,就去找我,我来替你办,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事情容易不好收场。”   九九没好气道:“我管你好不好收场呢!”   裴熙春听了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所以我请了一位大概能管你的人来呢。”   “哈?”   九九听得嘴巴一撇:“还有人能管我?”   裴熙春指了某个方向给她看。   九九瞧了一眼,脸上的嚣张神情就褪下去了一点,怏怏地瞪了裴熙春一眼,跟木棉交代一声,小跑着过去了。   是荣学士。   上一回来弘文馆的时候,九九的脑袋还不是很清醒,这段时间好转一些之后再去回想,她才意识到荣学士的善意和帮扶有多大。   荣学士没有和稀泥,也没有拉偏架,甚至于冒着得罪宰相夫人的风险,帮九九讨到了公道。   她是个有仁心的好人。   这会儿九九又来弘文馆寻衅,还叫她见到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起初小跑着过去,等真的靠近了,又有点赧然地放慢了步子。   荣学士见状,就主动上前几步,从头到脚瞧了瞧她,倒是松了口气:“看你精气神儿都还不错,我也算是放心了。”   说着,她和蔼地笑了笑:“之前还跟杨仙仙打听,她说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没有登门,毕竟以我的身份去相府拜会,总显得不合宜。”   九九听得脸上有点发烧。   她不是爱跟人解释的性格,但是这会儿却觉得一定得给荣学士说清楚才行。   九九给她看自己的手,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里人告状:“万道靖坏得很,他故意踩我的手,看,还留了疤!”   又气愤地说:“他还打了木棉,木棉背上全都是伤,血淋淋的!”   万家的家风,荣学士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这会儿听了,也不评价,只是攥住九九的手,轻轻握着,跟她说:“万府并非善地,别回去了。”   荣学士说:“上一回见你跟万夫人一起回去,我心里边就有点打鼓,只是看你那时候还有些懵懂,不知如何立业,到底不好多劝。”   “今日再见,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既然如此,还回去做什么?”   九九听得高兴起来,觉得荣学士这话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我盘算着先去赁一处房子,暂且安置下来,再去想后边寻个什么营生过活,我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吗!”   荣学士听得有些讶然,又觉得欣慰:“今天就走?”   九九说:“我已经走了呀——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荣学士由衷地替她高兴,想了想,又请木棉在这儿捎待一会儿,领着九九进了附近的值舍借用笔墨。   她写了自己的住址给九九:“安置下来了,过去跟我说一声——要是没安置下来,亦或者遇上了什么事,也可以去找我。”   九九瞟了一眼纸上的地址,将其记在心里,清脆地应了声:“好!”   那边值舍里发生的事情,荣学士一句都没问,九九也没再说。   两人做了约定,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九九小跑着回去,叫上木棉,协同裴熙春,一道出了弘文馆。   闻学士殷勤地一路送了他们出去。   走在青石路上,裴熙春还有点无奈:“我还指望荣学士劝劝你呢,哪知道她什么都没说。”   九九发自肺腑地说:“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裴熙春听得微笑起来,并肩跟九九走了会儿,忽的歪一下头,瞧着她,语气轻快地说:“既然你打算离开万家,那总得有地方落脚才行,我给你安排一个住所,怎么样?”   九九“哎——”了一声,还没等说别的,冷不防忽然间刮了一阵风过来。   街上不同店铺的旗帜飞舞着,日光下微尘遍天,一张黄旧的糙纸叫风卷着,落到了九九脚边。   她弯腰给捡起来,瞧了一眼,忽然间瞪圆了眼睛!   上边用特别大的黑字写了标题——凶宅廉价出租!   底下是具体的介绍。   本宅位于××××,上月二十一日发生灭门凶案,一家六口罹难,凶手至今未曾缉拿到案……   虽然上边也写了地址,但九九对此却很茫然,从袖子里取出地图来找了找,发现位置居然还不错,立时便心动起来。   虽然是凶宅,但价格真的很便宜啊!   一个月只需要一两银子!   还带家具!   可以拎包入住!   虽然九九没有包,但……总而言之,马上就可以去住!   九九很诚恳地问木棉:“木棉,可以跟我一起住凶宅吗?你会介意吗?”   木棉瞟了一眼,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才死了六个人,怕是连万府鬼魂的零头都没有,怎么不算是善地呢。”   裴熙春:“……”   九九就从袖子里掏出来自己做的小本本,把这事儿记下,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很好!”   转而跟裴熙春说:“多谢你,但是我已经有地方住了!”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你给我的那张地图真不错,派上大用场了!”   裴熙春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糙纸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沉吟几瞬之后,他摘下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递给九九:“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随时可以去找我。”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过九九的手,从她袖子里又摸出来那个小本本,用夹在里边的炭笔写了地址上去。   木棉起初见二人言谈,还不在意,只是在旁听着,这会儿见状,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把九九拽到身后去,像只老母鸡庇护小鸡似的把她藏在身后,凶凶地瞪着裴熙春:“你干什么?!”   九九也被惊了一下,还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能直接从我袖子里拿东西,这跟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暖和暖和有什么区别?”   裴熙春很无辜地看着她,说:“可你之前也直接在我手上写字啊?”   木棉听着,又惊了一下,扭头去看九九,板着脸,超级严肃地问她:“有这回事吗?”   九九:“……”   九九被噎住了,蹙着眉头,陷入沉思。   木棉见状就知道是真的,当下教导她说:“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九九很乖地点点头:“噢噢噢。”   裴熙春:“……”   木棉又问了一遍:“记住了没有?!”   九九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跟人交际一定要有边界,尤其是男人,他们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   裴熙春:“……”   木棉瞟了他一眼,这才有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26章   裴熙春又把写完了地址的小本本递给九九, 同时重申:“遇上事情,可以去找我。”   这一回,九九倒是很肯定地应了:“好!”   两人就此别过。   九九雇了一辆马车, 盘算着先去跟小庄和猫猫大王汇合。   “我都看过了,”马车上, 九九煞有介事地跟木棉说:“从这里去福云客栈, 再去赁房子的地方,刚好顺路……”   木棉说:“好。”   九九又说:“等到了之后,叫小庄再给你上一次药, 我去赁房子的地方看看,觉得合适的话,再去接你们!”   木棉说:“好。”   九九还说:“小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你们之前虽然不认识, 但是见了之后就认识了嘛!”   木棉说:“好。”   九九接连听了三声“好”,不免觉得有些纳闷儿:“你怎么一直都在说这个字?”   木棉定定地瞧着她,忽然间叫了声:“九九。”   九九说:“哎。”   木棉伸手过去,将她连跳带蹦搞得稍有点乱的鬓发抚到耳后。   她笑得很灿烂,很明媚:“跟你过的这半天,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都强!”   九九眨巴几下眼, 回过神来, 很肯定地说:“以后咱们会过得更好的!”   如是一路到了福云客栈, 如何安置, 自不必细表。   小庄拉着木棉去榻上趴下, 又叫猫猫大王在外边守着门,跟九九说:“去吧,我们都在这儿等你。”   九九麻利地应了声:“好!”   ……   万道靖瘫软在地上,除了胸膛还在微弱的起伏之外, 几乎看不出他还是个活人。   四下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道人都到哪儿去了。   连先前送水来的两个仆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小闻学士不太想进去见万道靖,刚刚经历了一场波折,他知道不能马上离开——这么个烂摊子在这儿摆着,总会有人过来安置的嘛!   他很耐心地在值舍的门口等待着。   终于,裴熙春回去了。   瞧了一眼还在门外的那位直学士,他略微有些讶异:“你……”   小闻学士赶紧道:“您叫我小闻就行!”   裴熙春还是叫了声“闻学士”,而后说:“今天弘文馆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闻学士不假思索道:“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发生嘛!”   裴熙春点点头,又道:“差个人往中书省去给万相公送个口信,就说万二郎忽发急病,叫他知会万家一声,来接回去吧。”   小闻学士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熙春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份中朝学士的名帖,递给他:“万相公会明白的。”   小闻学士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裴熙春离开了。   小闻学士定了定神,赶忙开始收拾残局,因为事情牵扯到中朝和宰相,他不敢叫侍从去办,吩咐先把值舍的门关上,自己拿着名帖亲自跑了趟中书省。   万相公单独接见了他。   政事堂的静室里摆着几把做工精细的躺椅,然而万相公却坐得很端正。   小闻学士低着头,三言两语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原以为会迎接一场狂风暴雨,没成想万相公的态度却很和蔼。   他问小闻学士:“平白无故的,她怎么去找二郎的晦气?”   小闻学士听得一怔,回过神来,赶忙说:“仿佛是为了同行的一个侍女?先前二公子把那侍女给打了……”   万相公轻轻“哦”了声,短暂地缄默一会儿,忽的笑了一笑,说:“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小闻学士听得心生疑窦——什么叫“像是她的行事作风”?   难道说那位九九小娘子在万家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可能吧?   他觉得万相公这话透着古怪,只是同时他也觉得,在上位者面前可以表现得谄媚,也可以表现得卑躬屈膝,但是一定不能表现得很聪明。   小闻学士就好像没察觉到那点蹊跷似的,陪着笑,搓搓手问:“相公,那您看这事儿……”   万相公屈指扣了扣手里那份中朝拜帖,温和道:“我让人回府去送个信,把人接回去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   小闻学士紧跟着起身,同时娴熟地弯了弯腰。   万相公就再笑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很客气地说:“喝完茶再走吧,今天这事儿,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小闻学士一直瞄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长出了口气,恍然发觉自己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生出了一层汗。   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更不必说是当朝宰相了……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   ……   万道靖忽发急病,回家静养,这消息在弘文馆里短暂地引起了一点轰动,只是很快就给按下去了。   虽然也有几个同窗觉得这事儿蹊跷,约着想一起去看看他,但毕竟也只是少数。   倒是在万家内部,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   先前九九当着诸多女客们的面连扇纪氏夫人数记耳光,已经令后者颜面扫地。   她一边强令府中众人不许议论此事,同时又打着吃经念佛的旗号,暂且住到了小佛堂那边儿去,以此避开了丈夫和儿女们的目光。   她日日夜夜都在疯狂地想着要报复九九,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再对待那个小娘子,那个曾经在她手心里随意搓圆搓扁的小娘子,纪氏夫人打骨子里觉得畏惧……   纪氏夫人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一日九九抵在她眼皮上的那根长针太尖太冷了,亦或者是因为九九说起“死”这个字眼时候的神色,太过于镇定从容了。   潜意识里,纪氏夫人相信九九说要杀她,也能杀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她已经被九九杀死过一次似的!   纪氏夫人的心里产生了畏惧,但是出于自己的骄傲,她是无法将这种畏惧告诉任何人的。   她甚至于产生了一种逃避感,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所有同九九有关的消息。   但山不来就九九,九九就去就山。   终于,九九的消息还是来了。   且还是伴随着身受重伤的万道靖一起来的。   万相公的亲随传了万相公的话给纪氏夫人:“二郎病了,叫他在家闭门静养,不要见客。”   纪氏夫人惊怒不已:“这算什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亲随见状,便低声说:“此事仿佛同中朝有些牵扯……”   纪氏夫人眼神短暂地瑟缩了一些,惊怒暂去,取而代之的变成了疑惑与不安:“怎么会牵扯到中朝呢……”   ……   离开万家之后,好像是蜗牛脱掉了身上的壳儿,九九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九九没有急着去赁房子的地方,而是先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地图,指头在上边打着转,想寻一家当铺,把身上这件衣裳当掉,换点钱来花。   九九的衣柜里全都是浅色的裙子,素素的。   倒不是说不喜欢,只是穿得久了,九九想换点热烈明亮的颜色。   九九从地图上寻到了一家当铺。   离客栈也不算太远。   九九没有叫车,认清楚方向之后,循着街道的树荫,大步往当铺那边儿去了。   街上的人可真不少,道路两遍胡乱地摆着许多摊子,有卖包子馒头的,也有卖杂货香料的,还有人坐在驴车旁边,叫卖时兴的水果。   少女脸颊一样的苹果,半黄半绿的鸭梨,还有紫盈盈的葡萄,老板坐在树下打着蒲扇,一群苍蝇在那儿嗡嗡嗡地飞。   九九觉得这一幕很有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约莫两刻钟过去,她终于走到了想去的那家当铺外。   隔着十几块巨大的铺地方砖抬头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九九忽然间有点恍惚,好像脑子里有只苍蝇在嗡嗡嗡。   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家当铺。   可是不应该呀!   九九心想:我明明没有来过这儿!   她把手里的地图折了折,送进袖子里。   因这动作,不慎将先前荣学士递给她的那张记录了荣学士住址的条子带了出来。   九九弯腰去捡,将其捏在手里,重又送进衣袖里头的时候,忽然间又是一呆!   咦?!   咦咦咦?!   刚刚荣学士把这张条子递给她,她瞟了一眼,好像没有看见其中有不认识的字!   好像没有看见其中有不认识的字!   九九重又把那张条子取出来,还没展开,脑海里就清晰地浮现出纸上的那行字了。   可是,如果九九没记错的话,当时她只是瞟了一眼,并没有很用力很用力地去记呀!   九九试着在脑海里又背了一遍。   那么长一串字,还是很清晰,很明确地浮现出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先前跟裴熙春说的那席话。   那么长,那么有条理的一席话!   哇塞!   怎么回事!   九九变成天才了吗?   糟糕!   九九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天才呀!   九九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天才!   九九因此高兴起来。   她“哎嘿”一声,向前几步,高抬腿,跨过门槛,走过去了,又忍不住回头来瞧。   “你们这个当铺,门槛设置得不合理呀!”   九九跟店里边的伙计说:“你看我还很年轻,个子呢,不说是高,但也不说是特别矮,迈过去的时候都觉得吃力,更别说是矮一些,亦或者是上了年纪的人啦。”   伙计手里拿着抹布,一边擦那扇明晃晃的门,一边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   九九顺着大堂往店里边走,目光刚刚转了几个来回,就有人领着她往柜上去。   到了地方一瞧,九九又说:“你们这里真是怪怪的,门槛这么高,柜台也高,我站在外边,只能看见里边人肩膀以上的地方。”   她很自来熟地叫伙计:“小哥儿,烦请帮我拿个凳子过来!”   “……”伙计就去拿了个矮凳给她。   九九跟他道了声谢,踩上去,趴在台面上往里瞧了瞧,见终于能瞧见那账房的上半身了,方才心满意足道:“这才对嘛!”   里边坐了位账房太太,年岁么,瞧着倒是与荣学士相当。   这位太太两颊丰润,未语先笑,戴一对蜜蜡耳环,衬得她一张脸亮堂堂的。   她端详九九几眼,说:“这位娘子瞧着有些眼生,怕不是来赎回当物的吧?”   九九说:“我想来当些东西。”   说着,她伸手去摸了摸头,从头上取下来两枚白玉钗,再想了想,又把耳畔的珍珠耳环取下来了。   九九把这三样一起推了过去:“您来看一下吧。”   那账房太太瞧了眼那三样首饰,却重又将目光投到九九身上了。   她问九九:“娘子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我看您衣着不俗,怎么会想要当首饰呢?”   账房太太手扶在算盘上,说:“我痴长了娘子许多岁,经历的事情好歹多些,您要是愿意跟我说说,或许不至于要当首饰的。”   “姐姐,你是个好人哎!”   九九听得心里边热乎乎的,但还是说:“要当的。我需要钱去赁房子……”   又问:“姐姐,你这里收衣服不收?我晚点去重新买一身,身上这件也当!”   账房太太瞧着她,笑容里边含着点思量,忽然间问了句:“小娘子,你的师傅是谁?”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姐姐,我没有师傅呀!”   账房太太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啊”了一声,先说:“我们这儿也收衣服。”   再捡起那几样首饰瞧了瞧,给出了价目:“娘子若是活当,我给您十六两银子,若是死当么,就是二十两。”   九九问她:“什么叫死当,什么叫活当?”   账房太太详细地告诉她:“死当的话,东西就彻彻底底是我们的了,以后跟您再没有关系。活当的话,就算是寄存在这儿,约定一个时间您再来赎,照日子给利息也就是了。”   “到了日子不来,或者是来了也给不出赎回的价码,那这东西也就是我们的了。”   九九在心里边比较了一下,很快就说:“死当!”   又想起来还有自己身上这件衣裳。   九九便从小凳子上下来,拖着往后边走了走,到一个叫里边人能瞧见自己全身的地方,站上去,转了两个圈圈。   “我这身衣服还很新呢,”九九还试着讲价,给她看袖口:“这里还有很好看的花儿!”   账房太太以手支颐,看着她,忍俊不禁。   又叫她近前来:“我看看你袖口上的花儿。”   九九便拖着小凳子再回去,站回原地,将手臂伸进栏杆里。   账房太太瞧了眼衣裳的料子和绣工,又不动声色地去扣她手腕。   九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像要被蛇咬到似的,一下子把手臂收回来了。   她懵懵懂懂地朝当铺里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刚,她心里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里有个人在看她!   可是……   九九奇怪地想:那不是一面墙吗?   并没有人呀!   因这小小的变故,栏杆内外,两个人都顿住了。   九九其实不太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收手回来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把手臂抱在胸前,有点警惕地看着里边的人。   账房太太也怔住了,很快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怕痒?好啦,已经看完了。”   她随意地在算盘上拨了拨,说:“衣裳的料子和绣工都好,要也是死当的话,算你五两银子,加上那两支玉钗、一对耳环,总共二十五两。”   九九觉得面前这位姐姐除了方才那一瞬间有点古怪,别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她点点头,应了此事:“好。”   两边议定了这事儿,账房太太取了契书来叫她签,上边记录得清清楚楚,死当,二十两。   钱货两讫。   九九说:“我去买身衣服换上,再来当身上这件衣服!”   账房太太给她取了两张银票,一张十两的,一张五两的,剩下的五两则是现银。   她手边有一驾戥(deng)子,另外还有剪刀,拿了几块大小不一的银子搁在秤盘上,叫九九看:“正好五两。”   九九迷迷瞪瞪地看了眼,其实并不算很明白。   但她也不愿露怯,当下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很好,你们家还算公道。”   账房太太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了起来,拿了个材质寻常的钱袋替她把银票和银块装上,末了,又说:“我给你兑一些铜钱吧?用起来方便。”   九九赶紧说:“谢谢姐姐!”   账房太太就用剪子剪了块儿不大不小的银子下来,用戥子称了,配了等额的铜钱给她。   九九再三感谢,最后拿着走了。   她前脚刚出门,账房太太后脚就找人来替自己了。   她往当铺的里间去,进门就啧啧称奇,说:“好古怪的小娘子!”   里边坐着个中年文士,闻言失笑道:“那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九九小娘子了。”   账房太太蹙起眉来:“依照她的本领,怎么会没有师承呢?可是我问她师傅是谁,她说没有,又仿佛不像是在骗我。”   中年文士轻轻道:“中朝已经在接触她了。”   账房太太冷笑一声:“这可是东都,北派的大本营!他们的鼻子灵得跟狗一样,怎么会不知道?”   她有点惋惜:“多好的孩子?资质真是不凡,可惜要便宜他们了!”   ……   买衣裳的过程非常顺利。   九九进店去瞧了瞧,最后选了一条好看的红裙子——九九喜欢红色!   虽然是棉布衣裳,不如绸缎精致华美,但是也足以保暖蔽体。   而且,这可是一条红裙子!   红裙子!   九九借了成衣铺子姐姐的地方,换了红裙子上身,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花一样捧着自己的脸,高高兴兴地转几个圈,觉得漂亮得不得了!   红裙子花了一百五十文,九九多给了卖衣服的姐姐十文。   因为那位姐姐说“你穿红裙子比穿白裙子好看”,知己哪里是区区十文钱能比拟的!   九九抱着换下来的衣裳,美滋滋地出了门,回到当铺换成五两银票,就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寻那处凶宅去了。   这附近都是做生意的人,是以格外热闹,鱼虾蟹贝,猪羊牛鸡,香药果子,时鲜花卉,还有卖漆器的,卖金银首饰的,在桥下小小的拐角处,还有老翁在卖驱蚊虫的艾草……   离那处凶宅越近,附近的街道就越僻静。   只是在九九看来,却另有一种夏日里的幽静之美。   不知何年何月铺就的青石板已经有些开裂,风吹来了土壤,鸟衔来了种子,而后阳光雨露不绝,终于在盛夏时节,开出了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石桥老旧,却更有古韵,那河边的垂柳依依,分外缠绵。   河里开着大片大片的粉色荷花,清香怡人,还有浅紫色的花苞在酝酿着,等待着。   岸边种了一排木槿,紫色的、粉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蜜蜂震动着翅膀忙碌地飞来飞去。   巷口有条汉子在卖西瓜,翠绿的皮,鲜红的瓤儿,汁水流了一点出来,甜津津的,不消吃进嘴里,闻着也是美的!   到了凶宅附近,地图起到的作用就不大了。   九九问杨树下乘凉的几个老太太。   几个老太太唬得不轻,跟她说:“可不敢去啊,死了好几个人呢!”   还有个捂着心口,心有余悸:“我看着衙门的差役往外抬人,血顺着担架往地上淌……吓死人了!”   九九坚持要去,到最后,她们也无计可施。   靠桥的老太太用蒲扇给她指了指方向:“最里头那一家就是,那地方藏在巷子里头,不留心还真瞧不见……”   九九声音清脆地说:“谢谢婆婆们!”转而过去了。   ……   相较于外边的盛夏烈日,巷子里边有种深水潭一般幽邃的、浓绿的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九九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水气。   她一路进去,绕了一个转,终于来到了一座乌头门前。   九九扣了扣铜环,问:“里边有人吗?”   九九听见里边有脚步声传了出来。   她就知道有人来了,当下不再扣门,整顿一下衣襟,耐心地等待起来。   不多时,拉动门栓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吱呀”一声,门从里边打开了。   九九抬眼去瞧,不由得怔住了。   来者既不是中年人,也不是老年人,而是个年轻人。   进入这条巷子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幽邃浓绿,深不见底的水潭。   若真是如此的话,面前这年轻的郎君,就该是开在那不为人知的幽邃、浓绿水潭里的一朵清透皎洁的花。   他定定地看着九九,而后莞尔一笑。 第27章   九九短暂地怔了一下, 很快回过神来。   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发黄的纸,跟他自我介绍:“我叫九九,是来赁房子的——我没有找错地方吧?”   “倒是没错, 只是……”   对面那朵花目光向后一瞧,确定她是孤身前来的, 不由得面露讶异:“九九娘子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错。”九九点头应了声, 而后又问他:“你是房主吗?”   那朵花点一下头,而后微微一笑,告诉她:“我叫水生。这是我的房子。”   他没让九九往里走, 而是自己向外走了一步,越过门槛来到门外。   水生说:“有些话,得事先说清楚——九九娘子, 你知道这院子里死了人吗?”   九九说:“我知道呀。”   水生听她答得这么爽快, 倒是一怔,又道:“不敢欺瞒娘子,东都地贵,这院子的地段也不算坏,若只是发生了惨案,也不至于便宜成这样……”   他顿了顿, 斟酌着, 低声说:“凶案发生之后, 也找人做过法事, 之后来过两个人想赁, 结果都只住了一夜,便匆匆搬走了。他们说,这房子闹鬼!”   水生又向她示意一下左右:“附近的人也说,夜里时常听见这里有哭声, 幽微怖然,令人心惊……”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不怕。”   水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那咱们就定下了?”   九九说:“好。”   水生便将乌头门的两扇门打开,领着她往里边走。   他生得很高,身量瘦削,穿一身寻常布衣,举止当中,却有一种从容自在的气度。   这是处两进的房子,迈过正门就是门朝北开的一排倒坐房,东西两侧各有几间厢房,中间是五间正房,再穿过后边的天井,还有五间正房。   九九由衷地说:“这个院子可真漂亮!”   青色的瓦片像鱼鳞一样覆盖在屋顶,布局严整,脚下的石砖也很干净。   前院东边有一口水井,墙角处栖着一只水缸,缸南边是块小小的花圃,里边种的是月季。   粉色的,黄色的,胭脂色的花朵竞相斗艳,枝干上的刺生机勃勃地昂扬着,这是它们的王国。   天井西边则开出来一片菜地,豆角嫩生生地舒展着,细小鲜嫩的黄瓜上还顶着明黄色的花……   最西边靠近耳房的位置,热闹地住着竹子一家。   九九喜欢这里。   水生跟九九示意:“咱们一人一半吧,东西切开,中间的厅堂共用,我住着西边,捎带着西边的厢房和靠西的倒坐房就归我用,东边那些是你赁的……”   他脾气看起来倒是很温和,同时也跟九九说:“如果你想住西边,也没问题。”   九九站在天井里瞟了一眼,看西边正房的门开着,里边摆了书案,便知道水生是在那儿住着的,无谓叫人家再挪动了。   就说:“不必了,我住东边就好。”   又赶忙补了一句:“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同伴,她们跟我一起住,晚点再来!”   水生点点头,又请她往后边正房里去,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拟定租赁契书。   他一边研墨,一边含笑问九九:“按照东都城里的惯例,押一付三,没问题吧?”   啊?   九九心想:什么叫押一付三?   又想:可他说这是“东都城里的惯例”哎,直接说不知道,是不是有点丢脸?   再想:管他的呢!   哪有人能什么都知道呀,水生他知道怎么当傻子吗?!   九九这么想着,就很坦率地问了出来:“什么叫‘押一付三’?”   水生从纸上抬起眼来,眸光和煦,看着她说:“一个月的租金是一两银子,你要一次性付满三个月的房租,同时还要多给我一个月的房租作为押金。也就是说,你这回一共要付给我四两银子。”   噢噢噢!   九九在脑子里算了算,而后想:一个月只要一两银子,就在东都城有好几间房子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九九说:“好。”   水生便开始拟契书,该写的写完之后,又说:“九九娘子,给我看一下你的户籍文书吧,这是我的——晚点我们去京兆府报备上,你一个小娘子,也能安心不是?”   九九:大脑一片空白。   糟!糕!   没!有!户!籍!文!书!   九九没有户籍文书!   木棉没有户籍文书!   小庄没有户籍文书!   猫猫大王更没有户籍文书!   没有一个生物有户籍文书!   好糟糕的一群租客!   九九原地宕机了。   水生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来,看她一副无助且生无可恋的样子,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他托着腮,问九九:“那可就没法去京兆府报备啦!”   九九有点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水生!”   水生含笑看着她,说:“这可未必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我是个坏人,今晚上就偷偷把你给卖了呢?”   九九摇头,眼睛亮亮的,说:“不是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忌讳闹鬼的事情,一开始就选择出去跟我说话,而不是让我进来。”   “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把门关得紧紧的,但是我过来之后,你就把两扇门都打开了……”   九九竖起几根手指来,跟他保证:“我真的不是坏人,户籍文书……我过几天就搞到了!”   水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好。”   没再说别的。   九九在那儿呆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从袖子里把钱袋取出来,递了张五两的银票过去。   水生轻轻地“哎?”了一声,说:“多了。我可没有零钱找给你。”   想了想,他说:“你有地方吃饭没有?没有的话,多的就算是饭钱了。”   九九高兴地应了声:“好!”   水生没说他是做什么营生的,九九也没问,接过钥匙之后,便往后边自己住的那两间正房里去了。   屋里边的陈设很简单,东边那间是卧房,里边摆了一张宽宽的床,一套柜子,一副桌椅,看着都有些陈旧了。   外间算是客厅,却只伶仃地摆了张条凳,再没有别的了。   这会儿还算是午后,太阳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亮堂堂的。   九九盘算着该去添置些日用的东西,床褥,脸盆,照明的蜡烛……还得备两件日常替换的衣裳鞋袜。   说到这儿她就忍不住想拍拍脑袋——先前买裙子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一起置办上呢?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把这地方打扫干净才行!   九九心想,木棉身上有伤,最好不要让她活动了。   她那么要强,急急忙忙把人带了来,叫她坐在一边儿看我跟小庄忙活,她心里边肯定特别不是滋味。   还是得我自己干,等干完了,再去接她们过来。   对,干完了再去接她们过来!   九九打定了主意,趁着天还算亮,她把门跟窗户全都打开了,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地出去了。   九九找了条花手帕把自己的头发包住,而后又找水生要了根竹竿,绑上抹布,先把边边角角的蜘蛛网给捣下来了,完事之后把床上发黄的旧床帐拆了丢到盆里泡着,自己打水浸湿抹布,连床带柜,捎带着桌椅板凳、房门和窗户缝儿,全都给擦了一遍。   等把家具都给擦完,地上连灰尘带蜘蛛网,也算是没法看了。   九九用门外的笤帚扫了,又去找水生借墩布,蹲在地上像架顽强的推土机一样,把两间正房的地板给擦了一遍,连床底都没放过。   擦完之后她出了门,把盆里早泡透了的床帐洗了晾起来,而后把脏抹布往盆里一扔,就开始摇着辘辘打水。   方才的大清扫,她一气儿用了五桶水,水缸都下去了一大半,九九打算再把水缸里的水加满。   水生用菜刀砍了一条竹子,用一把小刀,刮了三双光滑的筷子出来。   九九把缸里的水打满之后瞧见,由衷地夸了句:“水生,你的手可真巧,好好看的筷子!”   水生很感兴趣地看着她,忽的说:“你很喜欢夸人呢。”   九九一边擦脸,一边疑惑地问:“什么?”   水生就说:“你好像对什么都很喜欢,这个简陋的院子是这样,这么寻常的筷子也是这样。”   九九被他说得一怔,而后很认真地说:“可是院子真的很漂亮,筷子也真的很好看啊!”   她说:“遇到好的事情,就要大声地夸出来,不是吗?”   九九看着他,说:“就像水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仅仅生得漂亮,还很善解人意一样!”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神色难言。   九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水生先行垂下眼帘,错开了交汇的视线。   九九洗了把脸,又盘算着出门去添置日用的东西。   水生瞧了眼天色,提醒她说:“要尽快呀,再有一个时辰,就宵禁了。”   又跟她说了杂货铺的地址:“离得不算远,不到半刻钟就能到,你要是买得多,就叫他用车给你送过来。”   九九响亮地应了声:“好!”   九九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将要迈出去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   是哪里不对劲儿?   九九迟疑着停下脚步,思忖着,脑海中倏然间灵光一闪。   她心里边少见地有点骇然。   九九回过头去,水生神色随意地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见她看过来,含笑问她:“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吗?”   九九怔怔地看着他,又转目去看石桌上搁着的那三双竹筷。   九九问他:“水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三个人呢?”   “啊?”水生也有些疑惑:“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不,”九九看着他,很确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过。”   ……   九九雇佣了一辆马车,让车把式跑一趟福云客栈,不需要接人,就是送个纸条,叫木棉她们放心。   这边乱糟糟的,木棉身上又有伤,就算是来了,怕也歇不好,且叫她归置一二,等明天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接人来。   九九在杂货铺那儿买了很多东西。   不只是原先计划好的,还有些她事先没想到的,譬如说水壶杯具,乃至于厨房里的盘碟和油盐酱醋,洗衣用的肥皂等等。   老板答应她用马车给送过去,□□。   九九出了门,就见隔壁居然是家成衣铺子。   九九买了两件软和的中衣,预备着给木棉替换,又选了两双鞋子,预备着用来替换。   九九没有多买。   她心想:反正离得也近,等木棉她们来了,再约着一起来置办也完全来得及!   九九站在杂货店的门外,心里边浮现出不久之前水生说的话来。   水生说他是一个算师,今日清晨起了一卦,知道会有三个人到这里来。   九九:“……”   说真的,九九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但她的确没在水生身上察觉到什么恶意。   水生又说房租他已经收了,要是因为他刚好做了人数正确的筷子九九就反悔的话,房租他是一定不会退的。   九九:“……”   九九心想:这件事情真是很古怪。   九九心想:我才刚起了租房子的心思,那张黄纸就刮到我面前来了。   九九心想:现在再去回想,那时候裴熙春也在,他看见那张黄纸时的表情,好像也不太对劲……   九九心想:这个水生真的有点古怪!   从杂货店门口离开,九九走了没多远,便遇上了一位卖虾子酱油的婆婆。   虾子酱油!   一听就很好吃!   婆婆用筷子蘸了一点给九九尝,九九果断地买了一壶!   再走出去一段距离,又遇见了一个货郎,背着很多东西,其中还有花头绳!   花头绳!   九九现在头上什么都没有了!   九九买了好几条花头绳!   九九背着几件中衣,夹带着两双鞋子,提着一壶虾子酱油,袖子里还揣着几条花头绳。   九九心想:我要是有个小袋子,里边能把这些东西全都装进去,想取用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真不敢想象那会有多方便!   这想法才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变故就发生了。   背着的成衣的重量消失了。   夹带鞋子的感觉没有了。   提着的虾子酱油不见了。   九九木然地伸手进袖子里去摸……   里边那几条花头绳也不见了!   九九低下头,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腰间出现的那个绣花的小袋子!   九九看了看左右无人,悄悄把手伸进去,心想:掏一条花头绳出来!   真的掏出来花头绳了!   九九:“!!!!!”   九九摸着下巴,在心里边复盘最近发生的一切。   九九想从楼上跳下去,就轻轻巧巧地跳下去了。   九九想从楼上飞上去,就轻轻巧巧地飞上去了。   九九想灵魂出窍去找林夫人,就灵魂出窍去找林夫人了。   九九想搞一点好用的药膏药丸出来,就真的搞到好用的药膏和药丸了!   九九想租房子,马上就有一个水灵灵的好看郎君出来,把房子廉价租赁给九九!   就在刚才,九九想拥有一个能毫不费力放置东西的小袋子,九九就拥有了一个能毫不费力放置东西的小袋子。   九九想要——九九得到。   这都是为什么?   九九摸着下巴,很深沉地想:如果九九是昊天上帝的话,那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九九不是昊天上帝!   九九心想:九九我未尝就不是昊天上帝!   九九熏熏然地陶醉起来了。   嘿嘿……九九……昊天上帝…… 第28章   九九回到租赁的房子那儿, 隔着一段距离,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驴车。   她知道是杂货店的人来了,赶忙小跑着过去。   送货的伙计还在往外搬东西, 水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一边吃, 一边略有些惊奇地站在天井里瞧着。   这会儿见九九回来, 就问她:“怎么还买了水泥和油漆?”   九九一双眼睛亮得像猫,答非所问道:“我还买了糊窗纱!”   这才回答水生的问题:“床底下有个老鼠洞,厢房里也有, 我得把它们堵上——你那边几间房里有没有?有的话我顺手一起干了!”   又说:“窗纱有些地方也破了,会进蚊虫的呀,晚点我给糊上, 捎带着给门和窗户上掉色的地方上上漆。”   水生咀嚼的动作停住, 默然几瞬之后,由衷地道:“你怎么这么有劲儿……”   九九没回他这句话,动了动鼻子,鼓着腮帮子,道:“黄瓜的味道可真好闻,我也想吃!”   水生柔和地“哎”了一声, 往那片小小菜园里去摘了一根黄瓜给她。   稍有点弯曲, 刺尖尖地鼓着。   九九摘掉顶上那朵枯花, 舀了一瓢水略微冲了下, 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吃黄瓜。   伙计把东西都给卸下了, 九九麻利地给他点钱,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加起来,都超过押一付三了。   不过九九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   她先往里间去把刚到的几套铺盖卷放到桌上,盘算着今晚上先不睡, 明天借着太阳暴晒一日之后再用。   末了,又趁着天际还有点夕阳的余温,赶紧去糊窗户。   现有的窗纱都已经旧了,透着一股子昏黄,还有些地方屡经风吹日晒,已经开胶,亦或者是破了窟窿。   九九往屋里去搬条凳,水生在外边卷起袖子,帮着她扯掉旧窗纱。   动手之前,他有些犹豫:“真的要换吗?咱们先君子、后小人,要是今晚上闹鬼,你明天就要搬走,我可不会把换窗纱的钱折给你。”   九九很肯定地说:“换换换!”   水生手上的动作便麻利了起来。   伙计一起送了糊窗户的浆糊过来,用半只切开的葫芦盛着,九九搅了几下,一手端着那半只葫芦,另一只手拎着条凳出来了。   九九站在条凳上糊,水生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不到一刻钟时间,东边两扇正房的窗户就糊好了。   九九又挪着条凳往西边三间正房处去。   水生着实吃了一惊:“还有我的份呢?”   九九看天色快要黑透了,催促他:“赶紧的吧!”   等把西边那两间屋子的窗户也糊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九九卧房桌子上摆着一只熏得微微发黑的省油灯,就着月色拿到院子里刷了一遍,用抹布细细地擦干。   水生提着一只瓷壶过来,往她那只省油灯里注了灯油,而后从怀里取出一枚火折子,将其点亮了。   明光一闪,跳跃几下,而后稳稳地燃烧起来。   那光芒是暖色的,温热的,映亮了两人的脸庞。   九九看一眼水生,心想: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朵花了。   小菜园里那一架黄瓜也开着花,像一只只黄色的小喇叭,几只蝴蝶受到触动,绕着它们飞来飞去。   月光之下,它们的翅膀上闪动着幽蓝色的光泽,宛若幻梦。   九九之前曾经见过这种蝴蝶,不只是见过,她还专门抓过,用这蝴蝶翅膀上的莹光色染过那根长针。   她回想起先前跟猫猫大王的对话,忍不住道:“是夏天的缘故吗?我好像经常能看到这种蓝蝴蝶。”   水生莞尔一笑,告诉她:“它的名字叫织梦娘,据说见到它的人,都能做个好梦。”   他的声音柔和,宛若平缓的水流:“也有人说,它是一种邪气的蝴蝶,会把人关在梦里,慢慢地吸干……”   ……   九九看着自己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屋子,心里边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还有点遗憾——早知道就买一把艾草回来了,点上熏一熏,屋里边也就没什么蚊虫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儿,明天再办也完全来得及。   天气太热了,她忙活了一通,出了不少汗,感觉后背的衣服都黏在背上了。   九九有点想洗澡。   这么一想,又发觉还忘了买柴火……   九九稍显忧愁地叹了口气,心想,洗澡是不指望了,还是出去洗把脸,捎带着洗洗胳膊冲冲脚吧。   推开门出去一瞧,见西边正房里还亮着灯,她就知道水生还没睡,当下也就不担心拨弄水的时候吵到对方了。   九九麻利地洗了把脸,而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听着耳边蚊子一个劲儿地嗡嗡嗡,想着赶紧关上门回房去。   这时候外边乌头门被人敲了敲,原来是先前去福云客栈送消息的车把式回来了,还给她捎了张纸条。   注意安全。   底下落款处没有名字,是只猫爪。   九九看得笑了,谢过车把式,关上门进了屋。   铺盖卷儿这会儿还摆在桌子上,她盘算着就着床板将就着睡一宿算了,反正是夏天,就算不盖被子也不会着凉。   九九今天连走带跑折腾了一整天,晚上还来了次大扫除,这会儿躺下之后,终于觉察出一点累了。   她打个哈欠,心想:明天得找个时间往荣学士家里去走一趟,告诉她我已经安置好了,免得人家一直牵挂着……   这么想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那盏省油灯还在桌子上自顾自地亮着,九九竟也忘了去熄。   夜色逐渐深了,夜空静谧,明月高悬,院子里有蟋蟀在叫,声音清脆脆,怪好听的。   一道深青色的影子敏捷地翻过墙头,稳稳地落到了院子里。   那是被庄尚书安排着跟了九九大半个下午的良忠。   彼时西边水生住的两间正房的灯已经熄了,倒是东边九九住的两间正房里还有幽微的光在闪烁。   良忠猫在天井里那从月季后边,也没急着出来,屏气息声地等了会儿,没听见有什么异动,这才悄悄往东边正房窗底下去了。   静静地听了会儿,也没察觉屋里边有什么动静,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向里一瞧,却失望了。   窗上是新糊的窗纱,将内里情状遮得严严实实,偏那盏灯也不够明亮,如此一来,就更看不真切了。   良忠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试探着伸手过去,在窗纱上戳了个洞,继而小心地将其撕开了一道口子。   良忠非常确定,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发出声音!   然而下一瞬,他听见里边传来重物离开旧床时的吱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暴喝!   “是谁!”   昊天上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向外看了一眼,目光触及到那条口子之后,霎时间勃然大怒:“混蛋!我刚糊好的窗纱!你死定了!!!”   良忠:“……”   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往往是无法用理智来进行思考的。   良忠自己深夜潜入民宅偷窥,本就理亏,再听九九一声暴喝,地动山摇,着实吓了一跳,回神之后二话不说,便循着来时的路径溜到墙根底下,发力跃起扒住墙头,打算溜之大吉了。   他动作快,九九却也不慢。   因为并不曾将铺盖卷儿打开的原因,九九这晚也不曾解衣入睡,一翻身坐起来,瞧见窗纱上破的那个窟窿,勃然大怒的同时,她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良忠才爬上墙头,九九便出了门,拎起摆在院子里的那只胡床,一甩手砸了过去!   良忠只觉得后背上恶风不善,紧接着一阵痛楚袭来,他控制住身子平稳,头都没回,一骨碌翻下墙头,夺命狂奔去了。   九九抄起院子里先前用来捣蜘蛛网的那根竹竿,单手往墙上一撑,翻身越墙,追赶而去。   良忠在前边跑,九九抄着竹竿在后边追。   水生这处房子地段虽好,却也是老城区,地砖凹凸不平,夜里又缺少照明。   良忠脚下接连给绊了好几下,险些栽倒在地,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颗心都险些跃出喉咙来!   这么下去早晚都会给抓到的……   良忠想到此处,忽然间才回过味儿来:追自己的是个傻子,还是个瘦弱的傻子,他跑什么啊?   他也算是白跟了一下午——只知道九九去了弘文馆,但是却不知道九九是如何摇着鞭子大发神威的。   以至于此时此刻,过分地高估自己,做出了留下来正面对抗的愚蠢决定。   良忠停下身来,手撑着膝盖喘息了几口,而后直起腰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九九:“小爷非得……”   九九才不管他为什么停下,也无心听他口出狂言,当下二话不说,一杆子挑在他两膝分开处将人别倒,下一瞬挥舞竹竿,先连抽了几下解气。   “混蛋!撕我的窗纱!撕我的窗纱!撕我的窗纱!”   良忠猝不及防,实实在在地挨了几下。   竹竿瘦且长,又有韧性,打在身上鞭子似的疼,又极响亮。   这响声惊动了巡夜的金吾卫。   九九就听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声:“住手!”   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扭头瞧了眼,才认出来原是去林府那晚在街上遇见的那群人。   ……他们好像是专门抓深夜还在外边游荡的人的!   九九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逃跑,只是转念又想:是因为有人闯到我家去,我才追出来的呀。   要是因为这样把我抓走,那可就太不讲道理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跑,良忠倒是一点都没犹豫。   几乎就在九九停手的同时,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扭头就跑!   较之九九的懵懂,良忠知道巡夜的那些是什么人,要是叫金吾卫拿到了尚书府上的小厮,再有两边之前的矛盾比照着,事情怕就得大发了!   九九想要拦他来着,只是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良忠跑出去七八步,耳畔便是“嗖”地一道劲风,紧接着“哚”一声震响,一支羽箭已然钉在了他斜前方的商铺门板上——警告之意昭然若揭。   良忠僵硬着身体停下步子,举起双手。   马蹄声传来,有人催马上前,拿了他,押上前去。   坐在马背上的是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他将手里的弓矢递给身后扈从,一边将手里第二支未曾射出的羽箭收入箭筒,一边问路边那手持竹竿的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可不能抓我呀!”   九九先说:“是因为他跑到我家里去,我才追出来的!”   左文敬听得一怔,抬起眼来打量她一下,语气倒是很和缓:“小娘子,你不必怕,宵禁只在坊与坊之间的街道进行,坊内倒是没有太多的忌讳,不会抓你的。”   之前英国公太夫人做寿的时候,正逢左文敬值勤,是以并不曾见证当日的一场盛事,自然也就无从认得九九了。   九九听他如此言说,着实松了口气。   左文敬又指着就擒的良忠问她:“那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不认识他呀!”   她实在觉得很委屈:“我好好地在家里睡觉,忽然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再一睁眼,就看见我刚糊好的窗纱被他抠开了——他在我的院子里!”   左文敬点点头,瞥一眼看她雪白的脚在裤脚与鞋面之间裸露着,连袜子都没穿,就知道的确是急匆匆追出来的。   左右三两下搜了良忠的身,过来回禀:“没带凶器。”   左文敬就叫左右:“把这个贼人扭送到京兆府去,打他二十板子,再关他半个月!”   这类小案子,是京兆府的职权范围,金吾卫的差事是巡夜——他是因为听见坊内动静不对,才过来看看的。   良忠原本想要强辩一二的,这会儿见金吾卫要把自己扭送到京兆府去,立时就歇了开口的心思。   他不敢将庄家之事掀到金吾卫去。   良忠暗暗咬一下牙,默认了这个结果。   九九听着,也觉得这个处置结果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京兆府是个很靠谱的地方!   她只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个王八蛋,我才刚把窗纱糊好呢!”   左文敬听得笑了,看她单薄瘦弱,倒是多说了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势单力薄,外边行人又极少,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追出来了,先喊出声音来求援,保全自己之后,再图其他。”   再想到她是一个人追出来的,隐约也了悟了一点:“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继而很习惯性地问了出来:“户籍文书在身上吗,拿出来看看。”   九九神色大变!   九九原地宕机。   糟!糕!   没!有!户!籍!文!书!   左文敬看她像张白纸似的把心思写在脸上,心下好笑,故意问了出来:“怎么,你没有吗?”   九九揪着衣角,忐忑之中,有点忧愁地说:“快有了,快有了!这几天我就去办!”   就去办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   这下子左文敬真的起了好奇心:“你没有户籍文书,这怎么会?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帝国横贯东西,幅员辽阔,要说地方上有人隐瞒户籍,倒也不足为奇,但这可是东都啊!   看她的妆扮和模样,又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而是平民……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我姓樊,名叫九九。”   她说:“我应该是有户籍文书的,但是现在不在我手里。我想,多半是在我哥哥那里……”   姓樊,名叫九九?   左文敬讶然不已:“可是英国公的义妹樊九九樊小娘子?!”   他用英国公来给九九做定语,可比用万相公来做定语强多了!   九九生出来一点好感,点点头:“不错,正是我。”   左文敬明白过来。   又因此更觉奇怪:“娘子何以深夜在此?”   左文敬的目光落在九九的装扮上,从光秃秃毫无装饰的头发,到那套材质寻常的石榴裙……慢着!   石榴裙?!   跟万家有亲戚的那位林夫人……   左文敬眼皮一跳,回想往昔,心里边忽然间冒出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九九,没再问户籍文书的事儿,而是说:“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九九叫他看得不太自在,当下果断拒绝:“不用啦,我知道路的,你把那个贼人抓走就很好了。”   她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天色,说:“太晚了,我回去了。你们忙吧。”   继而也没等对方说话,便提着竹竿开始往回走。   九九的脚步声很轻,像只小猫似的,偶尔踩到松动的石砖,夜色里发出轻微地咔哒声。   身后有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传来。   九九抿了下嘴,回过头去,朝独自跟过来的左文敬摆了摆手:“我自己能回去的,你去忙吧。”   左文敬笑了笑,没说话。   九九扭头又走了几步,就听他还跟在后边。   九九有点生气了,停下来,一跺脚:“你这个人,还跟着我干什么?再跟就讨厌了!”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向前伸出握拳的手,打开之后,手心里是两枚石子儿。   他说:“九九小娘子,你先前夜里砸了我两次,我都没生气,你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九九:“!!!”   九九大惊失色!   九九若有所思!   九九豁然开朗!   九九理直气壮:“可你也骗我了啊!”   左文敬笑得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实诚?好歹狡辩一下啊!”   他边笑边说:“你就说那不是你嘛,我又没有什么别的证据!”   “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九九理直气壮:“你要是不骗我,我会砸你吗?这可不能怪我!”   她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觉得是能自洽的,因而愈发理直气壮起来:“对,不能怪我!”   左文敬忍俊不禁地看着她,不无好奇地问:“你是练过什么奇门功夫吗?那晚,你是怎么把自己拔得那么高的?”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左文敬见状微微一怔:“你不知道?”   他翻身下马,一只手牵住缰绳,另一只手抬起,隔空悬在九九头顶,比划了一个高度:“那天晚上,你有这么高,是怎么做到的?”   九九一下子就呆住了!   这……   那一晚她明明跟林夫人面对面见过,可是林夫人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   而面前这人又说那晚自己明显比现下要高。   猫猫大王也说自己灵魂的味道与乔翎一致,长相却有所不同。   乔翎——九九。   九九忽然间想明白了这之间的关系。   她这副身体,是九九的,但寄住在身体里的魂魄,属于乔翎!   那晚灵魂出窍,显现在外人眼里的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乔翎的个子远比她高!   九九忍不住“哇塞”了一声:“好神奇哦!”   左文敬问她:“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九九回过神来,挺胸抬头,高深莫测地说:“别管!”   左文敬见她不愿说,也不强求,只是经此一事,多少有些摸到她的性格了,当下也不弯弯绕绕地试探,而是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去吓唬林夫人做什么?”   九九很委屈:“我没有吓唬她啊!”   她说:“我跟林夫人之间有些误会,我是专程过去跟她解释清楚的……”   这话说完,九九自己也怔住了。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头,奇怪极了:“这不对劲,真不对劲!”   九九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大半夜跑去找林夫人?”   “不请自到,又是深夜,难怪吓到她了,这真不应该,我完全可以白天去的啊!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左文敬瞧着她,忽的道:“你的言行和举止,较之那晚,长进太多了。”   九九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无暇去应答。   她还在想那晚的事,神情忧虑,垂头丧气道:“林夫人受了惊吓,很严重吗?真是对不起她,我并没有吓唬她的意思……”   左文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是一怔。   顿了顿,他语气里带了点宽慰,说:“当时是有些严重,现下已然好转了。且……人在头脑失常的时候,是无法对自己的行径负责的,不必过于自责。”   九九说:“可是我现在想清楚了呀。”   九九在脑子里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继而很肯定地说:“林夫人不可以把那几个人的死归咎到我头上,那么说,是林夫人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三更半夜跑去吓唬她——虽然我本意并没有想着吓唬她,但林夫人却实实在在地被吓到了!”   九九挠了挠头,说:“恐怕我得再去林家走一趟,跟林夫人致歉了……”   说着,就要往林府所在的方向走。   左文敬叫住她:“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又问她:“林夫人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九九就把昨天万家发生的事情说了。   左文敬窥到了万家晦暗私隐的一角,神情嘲弄,嗤了一声:“这两位夫人,倒真是人尽其用……”   他耸了下肩,跟九九说:“回去吧,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林夫人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何必去介怀她?有些事情就是一笔烂账,说不清楚的。”   九九说:“林夫人是林夫人,我是我,一码归一码。我是因为我做错了,所以才要去道歉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不好使?”   左文敬有点烦了:“既然已经出了泥潭,何必再往里跳?”   “可错了就是错了啊!”   九九瞪着他,说:“我那天晚上偷偷跑到林府去,跟今晚上有人偷偷跑到我家里来,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我要是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没错,凭什么出来抓别人啊?!”   左文敬心里边有一口钟,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那口钟在那儿,连同他自己都一无所知,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那口钟忽然间被敲了一下。   一声巨响,震得他眼晕目眩。 第29章   京兆狱。   三更半夜, 金吾卫中郎将亲自押了人来,倒真是一件稀罕事。   狱头看一眼左文敬,再看一眼他身后那稍显单薄的小娘子, 有些拿不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左文敬也没闲心跟他解释,只叫他给找个单间的牢舍:“关她七天!”   狱头应了声, 又去查登记的册子, 看从哪儿找这么个地方出来。   左文敬抱着佩刀,回过头来,跟九九说:“现在后悔, 还来得及。”   九九说:“不后悔!”   她倒是有点犹豫于别的事情:“我还想去见一见林夫人,跟她说一句对不住呢。”   左文敬回想起那晚在林府所见所闻,冷笑一声:“你以为她会跟你说没关系吗?”   末了, 没等九九言语, 便道:“先前那贼人夜潜入院,不怀好意,打二十板子,关他十五天,你呢,行径上虽是一样的, 但念在你那时候神智失常, 主观上也没有伤人意愿的份上, 不加刑罚, 减去一半, 关上七天了事。”   这时候狱头过来,瞧一眼这对男女,客气地说找到关押这小娘子的牢舍了。   左文敬便跟他们一起过去。   九九跟在他后边,小声嘀咕, 说:“这不太对呀……”   左文敬头也没回,没好气道:“哪里不对了?”   九九说:“我都没有户籍文书,京兆狱也没有登记我的户籍文书,怎么能直接入狱呢?流程上不对呀!”   左文敬回头瞪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九九便郁郁地不说话了。   狱头一路在前,领着这二人弯弯绕绕地走了半刻钟功夫,终于来到了某处牢舍外,而后弓着腰,语气谄媚地朝左文敬示意:“这地方算是比较干净的,给那些罪责轻的人住,不在男狱女狱之间。”   又说:“那边还关了个人,只有两个月的刑期,也不是会吵闹的那种,不怕惊扰到小娘子。”   左文敬微微颔首,一抬手把那间牢舍的门推开,朝九九摆了下头。   九九老老实实地走了进去。   左文敬反手把门带上,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转身离开。   九九趴在栏杆上叫他:“喂!”   左文敬停下脚步来,回头看她。   “谢谢你啦,你这个人其实也挺好的!”   九九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的,像朵喇叭花似的:“我之前还用石子砸你,真对不起!”   左文敬听得一怔,倏然回神,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九九在后边喊:“别忘了去给木棉她们送信呀!”   左文敬头也没回:“知道了!”   狱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再看看九九,笑一笑,也走了。   四遭随即安静下来。   九九活动一下手臂和肩背,拂落牢舍里旧长凳上的稻草,预备着坐下去。   这时候,她眼尖地发现长凳上趴着个虱子!   九九也不害怕,用指甲盖儿把这小虫子挑起来,继而嘴里“biu”一声,把它给弹飞了。   九九一屁股坐在那条长凳上,大概是太过于老旧了,那古早的长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   九九都没来得及抬起手来捂耳朵呢,被狱头说“不是会吵闹的那种”的关在九九隔壁的邻居,便已经翻个身,坐起来了。   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好熟悉的一张脸。   去林府那晚见过的。   管九九叫“大乔”的那个怪人!   说他跟大乔是结义姐弟的那个怪人!   说他跟大乔是在坐牢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怪人!   九九在京兆狱的牢房里呆呆地看着他,回过神来之后,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九九惊讶不已:“你——你!”   九九想起了他的名字:“卢梦卿!”   卢梦卿却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她,迟疑着道:“你不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九九说:“是你自己讲的呀!”   卢梦卿愈发惊疑不定:“……我们见过?”   九九说:“我们不久之前才见过呀——你管我叫大乔,说我是你的结义姐姐!”   “大乔……”   卢梦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匪夷所思道:“你,你怎么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九九想起了之前左文敬说的话,乃至于卢梦卿见到她的时间。   那一晚出窍的灵魂是乔翎,卢梦卿见到的也是乔翎。   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具身体是九九。   九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无奈:“这是个很麻烦的话题啦,总而言之,之前那晚,你见到的人就是我,作为乔翎所经历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你——你是大乔?!”   “天,天天天!”   卢梦卿连说了四个“天”字:“那天晚上你是大乔的样子,现在不是——真是离奇,你怎么变的?怎么会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他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思忖了会儿,乐不可支道:“你现在好矮啊,估计也就到我肩膀那么高,人也瘦了,年纪好像也小了?这应该不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吧?!”   两个人隔着监狱的栅栏,彼此惊奇不已地对视着。   过了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间都笑了起来。   卢梦卿一边笑,一边拍地:“哎呀,九九小娘子!像你这么老实本分的女孩子,怎么来坐牢啦?!”   九九起初还有点郁卒,然而这人的目光里却没有嘲弄亦或者讽刺的意味。   他在笑,但是那笑容又是柔和的,出于一种好玩的善意。   九九绷着脸瞪了他几眼,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九九叹口气,由衷地说:“人生多有意外之事呀!”   卢梦卿也停了笑,附和一句:“谁说不是?”   九九问他:“你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关进来的?”   卢梦卿靠在栏杆上,随意地道:“因为几个无聊之人罢了,你呢?”   九九想了想,说:“算是自作自受?嗐!”   她没有提及林夫人和万家,简单地把事情说了。   卢梦卿神色温煦,专注地看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   九九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你也觉得我很古怪吗?”   “不,”卢梦卿轻轻说:“我更确信你就是大乔了。”   “这是大乔的行事风格,我确信我没有认错。只是你现下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变故,换了形容。”   他略一思忖,又问九九:“乔翎,你叫乔翎——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乔翎。   九九眼波微微一动——又是这个名字!   卢梦卿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震。   他很肯定地说:“你知道!”   九九想了想,先把自己在床头发现的那一行字讲了出来。   卢梦卿便摸着下颌,自语般道:“如此说来,你那所谓的兄长家里,只怕没有一个人靠得住。”   九九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卢梦卿告诉她:“若非如此,大乔是不会在木头上留下痕迹的,可靠之人的言语,不比这些有形之物保险,也安全得多吗?”   九九又试探着问:“你知道小庄吗?”   卢梦卿微露讶然,笑问道:“原来你们汇合了?”   又问她:“还有谁在?”   九九紧盯着他,不说话——他都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呢。   卢梦卿明白她的脑回路,当下“嗐”了一声,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小庄啊,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具体多少岁,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人很机灵,平日里跟侯大一起搭档……”   九九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禁不住问了句:“侯大是谁?”   卢梦卿就告诉她:“那也是你手底下的吏员,快要三十岁了,但头脑还不是很聪明,所以需要他跟小庄一组,彼此配合。他是小庄的强壮四肢,小庄是他的外置大脑……”   九九听得很反感:“年纪都快有小庄两倍大了,又不聪明,为什么要让他们组队?我手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卢梦卿就开解她说:“可能是因为侯大很会打牌吧。”   九九更迷糊了:“他很会打什么牌?”   卢梦卿从容道:“我的皇帝父亲牌。”   九九:“……”   九九木然道:“哦。”   卢梦卿又问她:“小庄有跟你说过从前的事情吗,还有我们的来处——”   九九微微摇头:“我们倒是简单说了几句各自的情状,小庄听了之后就说我现在也是事情叠着事情,且又没有想起从前来,无谓叫我焦虑,便没有提。”   “且小庄也说呢,”九九继续道:“有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唯恐说错了,反倒误导了我。”   卢梦卿点点头,赞许道:“小庄一向谨慎。”   他沉吟几瞬之后,同九九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疑虑,不知道是否应该尽信我,只是事关紧要,我将我所知晓的原委说与你听,以免你日后回想起来,讯息有所缺失,措手不及。”   九九好奇不已地瞪圆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忽然间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什么危险之后,又很郑重地跟他说:“你可不要死啊——一般来说,要说很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人就很容易死!”   卢梦卿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一定得保护我啊,起码也得保护我到我把事情说完!”   九九爽快地应了:“好!”   卢梦卿便捡了些要紧的事情,细细说与她听:“大乔的名字唤作乔翎,是在任的京兆府少尹。”   “日前,东都留守传书神都请罪,同时也是求援,奏疏中讲,东都城里接连发生凶案,古怪诡谲,凶手难寻踪迹,乞求当今圣上派遣专人前来处置此事……”   九九听到了一个不理解的词汇:“东都留守!”   卢梦卿告诉她:“就是戍守东都的最高长官。”   咦?   咦咦咦?   九九问:“东都最大的官,不是皇帝吗?”   卢梦卿看着她,微微摇头:“皇帝在神都,不在东都。”   “不对!”   九九说:“皇帝在东都,怎么会在神都?”   卢梦卿饶是知道左右无人,但还是四下里看了看,确定之后,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兴许他们会觉得我们是疯子——其实,我们来自多年之后的时空!”   “那时候,天子将帝都重新迁回了高皇帝所建的神都,所以东都的最高长官并非天子,而是东都留守。”   九九:“……”   九九宛如一头憨厚又茫然的老牛,迟疑着,动了动嘴巴。   看卢梦卿说得这么认真,她都有点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了:“可是,你这话听起来,真的有点……”   卢梦卿也觉无奈,当下失笑道:“总而言之,你就先记着吧,以后回想起来,你就明白了!”   九九思考了一下他所讲述的故事,问:“那么,那时候在神都的那个皇帝,差遣我来破这个案子吗?”   卢梦卿应了声:“不错。”   九九顺势道:“所以我从那时候的帝都神都,往东都城去了。”   卢梦卿又应了声:“不错。”   九九又问他:“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卢梦卿语气随意地道:“我么,是与你同行,给你压阵的人。”   他说:“东都留守宋约,是一个很强硬的人物,性情也有些桀骜,不过平心而论,要想压制住东都城里的勋贵子弟、名门之后,非得有这么个人物才成。”   “你这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宋约这东都留守却是从三品的官衔,你毕竟年轻,难以压服他,所以圣上让我与你同行,届时见了宋约,也好说话。”   九九问他:“所以,你……”   卢梦卿笑着告诉她:“在下不才,忝居中书令之位,往东都去压阵,倒是足够啦!”   “中书令?”   九九大吃一惊:“你是宰相吗?!”   卢梦卿从容起身,转了一圈,而后重又落座,仿佛身处的并非是虱虫杂生的牢狱,而是天子殿前一般:“怎么,不像吗?”   九九盘腿坐在长凳上,以手支颐,瞧着他,说:“虽然你说得还算圆满,也有细节,但还是不对。”   卢梦卿耐心地问她:“哪里不对了?”   九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总而言之,反正是想到了。   她说:“东都留守破不了案子,向神都求援,该去找大理寺和刑部呀,怎么会找我这个京兆府少尹呢?”   又说:“至于压阵,就更不靠谱儿了,皇帝可以让我当钦差,让我便宜行事,不是吗?为了一桩凶案,专程派遣一位宰相离京?这也太……太不可信了。”   卢梦卿很认真地听了,而后说:“其实路上我们俩也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都觉得可能是因为圣上太小气了,芝麻针鼻儿大小的事情,还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故意报复我们!”   九九疑惑地用鼻子发了一声:“嗯?”   卢梦卿语焉不详道:“哎呀,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家里边请客,好多人都去了,就是没叫他去——真是不讲理!”   卢梦卿说:“请不请谁,是主人家的事情,跟旁人有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哪有巴巴地说要主动上门的?”   九九想了想,附和说:“那倒是!”   卢梦卿又说:“正经人请客,只想请交好的亲友,谁会请非亲非故的上官?想想就烦——当值的时候看他还没看够吗?”   九九想了想,附和说:“那倒是!”   卢梦卿还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圣上可喜欢扣人月俸了,你之前被扣了大半年的——白干大半年,一个子儿都拿不到,这种人你会请他吃饭?!”   “什么?让我白干了大半年?!”   九九瞬间共情,勃然大怒:“真是混蛋!凭什么请他?不请!”   卢梦卿哈哈大笑:“我知道了,我很确定!”   他说:“你就是大乔!”   ……   左文敬出了京兆狱,转头便去了九九所说的福云客栈。   此时已经是深夜时分,原本不该去扰人清梦,只是事关重大,不好假于他人之口,而明日他还得上朝当值,再腾出时间来,得是午后,真要是有点什么,怕也得耽搁了。   如此一想,索性立时就过去了。   一路到了福云客栈,小二看他衣着,知道是金吾卫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领了他上去,左文敬才敲了敲门,房间里就有轻微的动静响起来了。   里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是谁?”   左文敬立在门外,说:“我受樊小娘子所托,来给你们送个消息。”   里间短暂地沉默了几瞬,很快便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是个稚气犹存的小娘子,脸上的神色倒是很沉稳。   她客气地向左文敬行个叉手礼,见他身着金吾卫率的铠甲,当下便道:“敢问将军,樊小娘子请您给我们带了什么话?”   左文敬说:“她说她这几日遇事不得脱身,倒是有些担心万家的人会来寻你们麻烦,让你们去……”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顿了一下,按下心中的疑惑与不解,才继续道:“让你们去安国公府暂且避一避风头,等她出来了,便去与你们汇合。”   当时左文敬听见,便觉不解,他再三跟九九确定:“是去安国公府,不是英国公府吗?”   他知道英国公将九九认为义妹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九九什么时候竟然还同安国公府扯上了关系。   且在她看来,这时候安国公府好像比英国公府更能庇护这几个人?   左文敬不明白的事情,小庄心里边儿却是门清。   英国公府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子嗣多,姻亲也多,倒不是说英国公不愿意收容她们,只是大宅门里人多眼杂的,终究是不方便。   相较之下,安国公府清静多了。   猫猫大王的关系也很硬啊……   小庄这么想着,回头看一眼在身后探头探脑的猫猫大王,应了声:“好。”   也是因为这个消息,她确定左文敬是可信的——外人是不会说出让她们去安国公府栖身这个消息的,让他们编,他们都决计编不出来。   也是因为这份可信,让她敏锐地将自己方才察觉的一点痕迹问了出来:“您方才说,‘等她出来了’?”   小庄有点不安:“樊小娘子去哪儿了,她还好吗?”   左文敬为之默然。   小庄见状,心下难免更加忐忑,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将军?”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说:“她很好,没什么事儿,就是落网了。”   小庄:“……”   她愕然当场,目瞪口呆。   再抬头看一眼左文敬,见他仪表堂堂,风仪俱佳,当下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迟疑着问:“……情网吗?”   左文敬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法网。”   小庄:“……”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_(:з」∠)_   猫猫大王没忍住,在黑暗里舔了舔嘴,惊讶地说:“她又落网啦?”   左文敬忍不住朝黑漆漆没有掌灯的屋子里看了眼,心想:这是谁在说话?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转而又发觉了更不对劲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说‘又’?”   猫猫大王冷酷无情地说:“别管!”   左文敬:“……” 第30章   京兆狱。   卢梦卿开怀大笑。   九九见状, 也忍不住笑了。   笑到一半,她脸上表情微微一变,忽的扭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卢梦卿有所察觉, 没有言语,目光带着点问询, 看了过来。   九九回过头来, 说:“有一双眼睛看过来了,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卢梦卿听她直言不讳,心下微松, 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是知道大乔有些了不得的本领的。   他只是忍不住问了句:“有人在看?”   九九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连她自己此时也不太明白的话:“不是人。”   想了想,又说:“我刚过来的时候, 它没有看我, 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们,就在刚刚,不知怎么,忽然间在看我们了。”   她没有再说这事儿,而是问起了别的:“东都有什么好玩的?或者是有意思的事情也行!”   卢梦卿便顺势讲起了他日前去拜访过的道观和庙宇, 乃至于山间风月, 言辞隽永, 多有精妙之处, 神态也颇从容自若。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真不太像是宰相(如果他没撒谎的话), 倒像是诗人墨客。   卢梦卿也温和跟她解释了一句:“都是以前看不到的,很有意思。”   九九知道,他是在说这几日寻访过的景色,都是后世已经不见了的。   两人随意地说了会儿话, 气氛倒是和睦,如是过了会儿功夫,倦意上涌之后,便先后歇下了。   ……   中朝,静室。   裴熙春立在堂中,眉头皱着,手摸着下巴,注视着悬挂在面前的那副巨大的地图。   不同于寻常百姓入京时候可以买到的简略地图,也不同于秘书省负责校订、刊发给朝中官员的详细地图。   这张地图上最显眼的,就是上边用鲜红的色彩在东都城内标记了若干个位置。   皇城,宗庙,军械署、储备粮仓和国库等要地,都是中朝需要巡察的重点范围。   东都城的各道城门,乃至于主要干道,也在中朝的监管范围之内。   而除此之外,又划定了不可窥视范围。   其中包括皇宫的一部分,南派在东都城里的驻地,乃至于镇国四柱和其余几家府上的某些地方。   就在数日之前,中朝在外游荡多年、长久未归的领袖北尊忽然间回来了。   他亲自提笔,在东都城里划定了一个位置,同时告诫所有的中朝学士:不得进入此地,也不得以任何方式对此地进行窥探,并且将这条禁令列为最高等级。   对此,紫衣学士们私底下各有揣测。   裴熙春询问老师:“是东都城里新来了什么人物吗?但是三太子似乎并没有给中朝以警示。”   三太子指的是龙生九子当中的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拥有着镇邪避险的能力,自高皇帝时期起,便在为皇朝效力,整个东都,几乎都在他目光之下。   北尊听了,微微摇头:“那不是三太子所能感知到的……”   顿了顿,他告诉紫衣学士们:“如果有一天,你们见到了那位,可以称呼他为‘海君’。”   海君。   裴熙春默默地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重新浮现出先前在九九身边见到的那张糙纸。   那间廉价出租的凶宅,指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北尊日前亲手划定的范围所在。   ……   与此同时,东都城的上空,涌动着世人难以用五感来感知到的讯息,那是三太子嘲风在同它的七弟狴犴闲话。   “那只九条尾巴的老狐狸说是后继有人,要大摆宴席请客呢,架势真大,五郎说会去的,你去不去?”   狴犴说:“看看再说。”   嘲风“唔”了一声,而后兴致勃勃地道:“跟樊九九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叫卢梦卿的,他很奇怪。”   嘲风对它的兄弟说:“我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八弟的气息,有来自高皇帝时期之前的,也有来自于这个时代之后的,但是唯独没有现在。”   他们的八弟唤作负屃,生性好文,雅爱诗书。   狴犴说:“哦,那是很奇怪。”   嘲风甩了甩尾巴,又说:“你说他是从哪儿来的,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还是来自未来的人?”   狴犴说:“哦,可能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遗民,也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人。”   嘲风又津津有味地揣测起来:“你说,他会是八弟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   “我之前有注意到他,他很会写诗,很像是八弟苦苦追寻的那个有才之士。”   狴犴说:“哦,是很像。”   无形的风吹动了嘲风的胡须,它稍显陶醉地“啊”了一声:“七弟,你说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是很好奇啊,很好奇!”   狴犴说:“哦,好奇。”   嘲风又打了个滚儿,美滋滋地说:“那个樊九九,其实也怪有意思的,她可真好玩!”   “那天晚上,就是她去找林夫人的那天晚上,我其实看见她了,但是中朝问的时候我没说,嘻嘻!”   狴犴说:“哦,你没说。”   嘲风用热脸贴了很久的冷屁股,终于勃然大怒,发作起来:“该死的畜生,跟我多说两句会死吗?!”   这一回,狴犴索性不说话了。   嘲风气急败坏,开始发出人耳所不能听到的吼声,召唤飞鸟:“都给我去它身上拉屎!拉屎!!!”   狴犴:“……”   ……   牢狱生活有点无聊,饭食也很粗陋,只是九九也好,卢梦卿也罢,都还算适应,每日坐在一起把那碗稀白菜吃完,又把碗筷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   而后一边抓虱子,一边闲话。   刑期第三天,左文敬还赶在上值之前悄悄去看了眼,想着九九心智该有长进了才是。   探头一瞧,就见九九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细细的线,牵着一只同样不知道打哪儿抓来的蟋蟀,煞有介事地在那间小小的牢舍里散步……   左文敬默默地看了会儿,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到入狱第六天,狱头还专程往九九这儿来走了一次,跟她说:“真不是舍不得给小娘子置办点吃的,只是中郎将临走前再三吩咐了,不许再额外优待娘子,所以……”   九九明白左文敬的意思,也领了他的好意,当下宽慰狱头说:“我明白的,没关系。”   狱头满是横肉的脸上漾出来一点笑,客气地朝她点一下头,这才离去。   卢梦卿看得有点惊奇:“你来的时候我还躺着,倒是没瞧见,中郎将说的是谁,哪一卫的?”   九九便告诉他:“是金吾卫的中郎将,好像是姓左?”   想了想,又有点迷糊地说:“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卢梦卿“哦”了声,了然道:“是邢国公府的子嗣啊。”   九九吃了一惊:“怎么,你认识他?!”   卢梦卿摇头:“当然不认识啊,认识的话先前还用得着问你?”   没等九九发问,他便主动解释了:“金吾卫向来负责巡检京师,里边的将领多是与皇室关系亲近的勋贵,也就是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来担任。”   “他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从四品的金吾卫中郎将,又姓左,就只可能是邢国公府的子弟了。”   想了想,忽的有些没头没尾地说:“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还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九九听懂了。   他想说的是,在他和大乔所在的那个时候,担任这个官职的人是大驸马的同胞兄长、中山侯府的世子!   九九心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应该不会有人专程编这样一个结构精妙的谎话来骗她呀!   卢梦卿很快便转了话题,笑吟吟地看她一看,说:“我们大乔姐姐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挺讨人喜欢的。”   九九茫然地看着他。   卢梦卿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她:“你媳妇特别特别漂亮!”   九九:“!!!”   九九实在震动了一下,木然地把自己的宠物蟋蟀栓好。   想了想,由衷地问:“……男媳妇还是女媳妇?”   卢梦卿想了想,说:“男的女的都有!”   九九:“……”   九九叫这消息给震得头晕目眩。   正晕着呢,外边忽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夹杂着狱卒毕恭毕敬地言语声,一路往这边来。   卢梦卿笑着揶揄她:“难道是中郎将来了?想想也是,你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嘛!”   结果来的并不是左文敬。   来客是来见他的。   ……   卢梦卿听狱卒说有人来探望他,实在吃了一惊,再见到来人之后,更觉茫然:“尊驾是……”   这话还没说完,对面那小娘子已经含泪盈盈一拜:“小女玉蝉,拜见卢太太!”   又感念不已地说:“实在惭愧,您为了我的事情身陷囹圄,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   她红着眼睛,又是一拜。   卢梦卿见状,赶忙叫她:“快起来吧,何必如此?”   玉蝉生得很美,宛若神妃仙子,然而九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旁边与之同行的小娘子。   九九的语气有点迟疑,试探着叫了声:“绿鹦哥儿?”   今次穿着樱花色衫子的绿鹦哥儿扭头看她。   这下子,九九认清楚了:“还真是绿鹦哥儿!”   她抱着栅栏,又惊又喜:“我是九九呀,九九!当初在万家,你还替我说过话呢!”   又挠挠脸,有点赧然:“本来应该专程去谢谢你的,只是……嗐!”   绿鹦哥儿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给认出来:“九九娘子!”   再看她头发乱糟糟的,衣着粗劣,脸色不由得一变:“娘子何以至此?”   她厉声道:“万家真是好操守,好德行!”   九九赶忙说:“不关万家的事,是我自己犯了事,马上就能出去了……”   又主动问:“绿鹦哥儿,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绿鹦哥儿先叹口气,纠正她:“我不叫绿鹦哥儿,我姓舒,名世松,你可以叫我舒小娘子,也可以叫我世松。”   九九马上叫了一声:“世松!”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近前去,毫无嫌弃地握住她脏兮兮的手,同她说:“玉蝉是我的朋友,听闻卢太太蒙冤下狱,她没有法子,便去求我,我知道之后才来的。”   舒世松同她说起卢梦卿身上的官司。   原来玉蝉本是皇商贾家之女,又因为容色极盛,在东都城里颇有美名。   前不久有个侍宦不得志的才子见到玉蝉,大为倾心,当即上门求娶,却被贾家婉拒。   舒世松提起便是一声冷笑,鄙薄之情溢于言表:“玉蝉才十五岁,那个符生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真不要脸!”   求亲被拒,事情也就算是了结了,然而符生却不甘心,几次三番写情诗给玉蝉。   若他是个纯粹的庸人也就罢了,偏他不是,还有些文才在身上,朝中也有几个高看他一眼的显贵,东都城里不乏有追随者,几首酸诗写完,搅弄得满城风雨。   人人都知道他一心思慕贾家女,传来传去,风声就变了。   贾家的是个女儿,看重名声,使人去说和,符生俯首央求,一味地求爱,百般痴情,不肯罢休。   到最后,反倒有人去劝贾家:“他既对小娘子一番真情,又有才气,何妨就把小娘子许给他?也算是一段佳话。”   要论资财,贾家胜过符生千万,但若论士林中的声名,那可就差得远了。   世人都爱看才子抱得美人归,爱看团圆美满,至于那美人作何思量,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九九听到此处,已然大怒:“这个姓符的简直是条鼻涕虫,粘上就甩不掉,真恶心!”   又觉得不解:“这事儿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这个“他”,说的是卢梦卿。   舒世松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微妙起来:“这个嘛……”   她微有窘迫,没有言语。   卢梦卿倒不在乎,开朗一笑,旁若无人道:“也没什么,我借用他的名姓,写了首艳诗。说有一狂生昔年在西都游历之时,曾经遇见一个姓符的小子,龙阳断袖,捧砚脱靴,分外销魂,欲罢不能……”   最后咂咂嘴,说:“可能是因为比他写的那些狗屎出彩一点吧,被无良书铺抄了去,印了个几万份,哎,到最后也没人来分我点钱……”   九九听得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又问:“符生没说什么吗?”   卢梦卿哼笑一声:“他说了啊,还去找我了呢,隔着好远就在叫唤,我说远看还以为是条狗呢,近处一看,原来是符生啊——就说了这么句实话,他居然还生起气来了,真是小气!”   九九听得入了迷,问:“后来呢?”   卢梦卿说:“还不是那一套?说我不该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又说我德行坏了,他还给起了个词儿呢,说我这叫‘以才凌人’。”   “我说怎么回事,只许你一把年纪厚颜无耻,用文才欺凌人家小娘子,不许我反过头来欺凌一下你?”   他耸一下肩膀,理直气壮道:“我一高兴,又写了首诗取笑他,听说也印了个几万张,好像还被弘文馆书库收录了?不知道了,反正到入狱前也没有人来找我分账!”   舒世松和玉蝉抿着嘴在笑。   九九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后来入狱……”   卢梦卿笑了:“我什么罪名也没有,抓我的差役说了,关我两个月,叫我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大抵是符生的恩主,要给我一点颜色瞧瞧?”   同时他也说:“当然,也有可能是之前我写诗嘲讽万家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   舒世松与玉蝉笑不出来了。   九九听他提起“万家”,也是大吃一惊,忽然间想到木棉曾经说过这事儿!   “虽说都是奴婢,但好歹也是几条性命不是?里头有个小厮是租契,结果给打死了,家里人就去京兆府状告,结果又挨了京兆府的打。”   “这事儿叫一个写诗的知道了,就写了首诗,叫他们拿去街上传唱,仿佛是因为诗写得好?就一下子流传开了……”   原来那写诗的人就是卢梦卿!   “你不早说?!”   九九明白过来,勃然大怒:“早知如此,我头一天劫狱也送你出去!”   卢梦卿笑眯眯地看着她,从容道:“祸兮福之所倚,我不也是在这儿遇见你了吗?”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回去,找到了牢舍里喝水用的那个破碗。   卢梦卿有所会意,笑眯眯地取了自己那个来。   九九叫舒世松:“世松,那边桌子上有壶茶水,是狱卒们喝的,劳驾你提过来替我们俩斟一杯!”   舒世松眉头微展,应声去拿了来,替他们俩斟上。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旧瓷碗碰了一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九九叫他:“二弟!”   卢梦卿觑着她,忍不住嘀咕道:“怎么着也该我当大哥了吧?”   九九就当没听见,充耳不闻,固执地又叫了声:“二弟!”   “好吧好吧,”卢梦卿叫她:“大姐!”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得停不住。   舒世松虽有些拿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只是见气氛和睦,也不由得笑了,又叫远处的狱卒来提卢梦卿打开牢门。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舒小娘子的家世应该很好。   卢梦卿好像听到了她心思的声音,告诉她:“舒小娘子是尚书左仆射舒光业的侄女。”   九九为之了然:“哦~”   难怪呢。   玉蝉不是自己只身前来,身后稍远的地方还跟着两个侍女,悄悄一招手,高一点的那个近前来,递过来一个包袱。   她有点脸红,先行个万福礼,歉然跟九九说:“我并不知道九九娘子困居于此,所以只给卢太太带了衣裳……”   九九赶忙还礼:“哪儿的话?玉蝉,你太客气了!”   卢梦卿也不拘束,从玉蝉手里接过那只包袱,倒是没有急着打开:“等出去洗个澡再换!”   又跟结伴而来的两个小娘子说:“爱写诗的男人可不能托付终身,绞尽脑汁,写个一首两首给你们的倒是还成,再多,就跟你们没关系了——他纯粹就是爱写诗罢了,哈哈哈哈!”   舒世松听得微怔,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卢太太这话说得精妙。”   玉蝉眼波一颤,那美丽脸孔上的红晕微微淡去一点,默不作声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舒世松转而问九九:“娘子怎么会在这儿呢?”   九九觉得还怪丢人的,就没细说,只含糊道:“嗐,犯了点事,没冤枉我。别担心,明天就能出去了!”   卢梦卿瞧了她一眼,倒是说:“我在这儿关了快半个月,也不差这一天半日了,明天一起离开,正好与我大姐结伴。”   舒世松微微颔首:“也好。”   玉蝉在旁听了,也不强求,微微一笑,语气轻柔道:“既如此,明日小女设宴为卢太太和九九娘子洗尘,还请务必赏脸才是。”   九九与卢梦卿俱都应了。   ……   两个小娘子是结伴来的,这回也是结伴离开的。   狱头毕恭毕敬地送了舒相公的侄女出去,一直送到门外,等那驾马车走远了,这才回去。   玉蝉低着头,默然不语。   舒世松宽抚似的握了握她的手,并不讳言方才之事:“卢太太真是君子。”   玉蝉抬眼看她,心思百转地轻叹口气,而后由衷地说:“他是个好人。”   ……   牢舍里,九九背着手,气愤地走来走去。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目光伴随着她的走动,来回腾挪着。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个符生,真是王八蛋!明知道人家小娘子不喜欢他,还一个劲儿地纠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恶心!”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那些劝和的也是王八蛋,拿别人家的女儿来做人情,什么玩意儿!我呸!”   卢梦卿深以为然:“就是!”   九九气愤地走来走去:“符生那该死的恩主,也是王八蛋!这么喜欢那姓符的老王八,他自己怎么不嫁给他?撅着屁股往地上一趴,让符生爽爽啊!”   卢梦卿:“……”   卢梦卿不由扶额:“虽说是话糙理不糙,但姐姐你这话也太糙了点……” 第31章   九九眼睛一瞪, 怫然不悦:“这有什么糙的,还能比他干的事情更糙?!”   卢梦卿马上附和起来:“对对对,是是是!”   九九稍显忧愁地看了他一眼, 重又坐到了条凳上,跟卢梦卿隔着栅栏挨在一起, 小声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   她两只手纠结地缠在一起, 说:“这里给我的感觉真不好!”   九九一一把自己觉得不好的地方数出来:“符生的恩主无凭无据,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人投进狱里。”   “京兆狱连我的户籍文书都没有审核, 就接收了我这个犯人。”   “还有现在——舒小娘子过来走了一趟,同样没有任何审核,他们就可以放我们走……”   九九蹙着眉头, 说:“我不是说舒小娘子来的不对, 也不是说你就应该被关在这里,我只是觉得……这不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对!”   她想了想,最后说:“这很不好。”   卢梦卿靠在墙上,莞尔轻笑:“可以毫无凭证地把我关进来,就一定可以毫无凭证地把别的人也关进来。我有舒小娘子仗义伸手, 其余蒙冤的人, 该找谁来帮他们呢?”   “甚至于你我还是得到了优待的——不然, 怕得在男囚女囚那儿跟一群人混居呢。”   他徐徐道:“京兆狱对于犯人的审核和来处考究接近于无, 我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 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提审过,京兆狱的运转已经失常了。”   末了,他神色平淡道:“一个相府出身、并无官职的小娘子随时可以从京兆狱提人,可想而知, 朝局已经糜烂到了什么地步……”   两个人短暂地默默了一会儿。   九九忽的问他:“也这样吗?”   她省略了“那边”这两个字。   卢梦卿想了想,说:“虽说也有不足之处,但却比……好得多。”   末了,在短暂地踯躅之后,他还是苦笑着承认了:“圣上有时候虽然……但总归……也可以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的齐齐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九九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又将手肘探过栅栏,轻轻拐了他一下:“对了,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玉蝉管你叫卢太太啊?”   九九觉得有点奇怪:“‘太太’不是用来称呼女人的吗?”   卢梦卿哈哈大笑。   九九给他笑得纳闷不已:“有什么好笑的?”   卢梦卿好容易才停下来,说:“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而后简略地告诉她:“这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管某些领域里才德出众的人叫太太,虽然也有过一些争议,不过也一直延续下来了……”   九九忍不住道:“高皇帝还挺有意思的呢!”   卢梦卿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问她:“你现下住在哪儿,能再住一个人吗?一起作伴,也有个照应。”   九九说:“倒是能住得开,只是得提前给水生说一声——他是我的房东。”   又问卢梦卿:“之前你住在哪儿?”   卢梦卿笑着告诉他:“我之前在一个道观里落脚,观主人还不坏,有些意思。”   九九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有点狐疑地看着他,想了想,又捂着嘴,很小声地问:“你有户籍文书吗?”   卢梦卿学着她的样子,也捂着嘴,很小声地说:“我不只有户籍文书,我还有中书令金印和前往东都的宰相告身,只是你觉得在这儿能用吗?”   九九:“……”   九九黯然下去:“是哦~”   卢梦卿无声地大笑起来。   两人在这儿胡乱说了会儿话,又开始默契地捉虱子,再到晚上,吃的饭就跟中午那顿不一样了。   卢梦卿那顿饭,狱头亲自给送来的,好酒鲜鱼,芙蓉豆腐,油煎茄子,还有只油亮的烧鹅。   九九那顿饭,也是狱头亲自给送来的,笑呵呵的,仍旧是一碗稀白菜。   京兆狱廊道里,狱卒们的说笑声都比平日大,可见不仅仅是舒小娘子打通了关节,皇商贾家的酒肉,也填饱了他们的肚肠。   卢梦卿见到狱头送给九九的那碗稀白菜,便点点头,说:“他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只做狱头,可惜了。”   看得出左文敬对待这小娘子有一点意思,所以绝不能得罪她。   知道九九的性子轴,也就不去违背她的心志。   转而招呼九九:“来吃鹅!”   九九将拴着的蟋蟀放归自由,而后把那碗稀白菜往边上一推,麻利地坐到栅栏边上了:“来了来了!”   卢梦卿掰了条鹅腿给她,说:“怎么样,我比他了解你吧?”   九九哈哈一笑,道:“不错!”   两人吃个肚饱,而后睡下,第二日醒来之后,就开始等着晚上被刑满释放了。   结果到了晌午时分,左文敬忽然间来了。   卢梦卿忖度着时间,他该是下值之后过来的。   他起初也没在意,靠着栅栏坐着,却听左文敬问他九九姐姐:“你今天晚上出去之后,有地方住吗?”   九九说:“有的,我自己租了房子。”   左文敬点点头,又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   九九想了想,很老实地跟他说:“我也不知道呢。”   她挠了挠头:“说真的,我这个脑袋时好时坏的,有时候能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多半也都是片段,不太真切……”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的道:“我这几日设法调阅了令尊的入仕记档,其中颇有些蹊跷,又使人往樊家故土去寻访,这三五日间,想必就会有结果了。”   九九听得一怔,忍不住轻轻地“哎?”了一声。   卢梦卿亦是一怔,心头一动,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   左文敬温和地看着九九,问她:“怎么了?”   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   九九实在是很感动:“我没想到你会专程去查这些啊,你真是个大好人!”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不由得懊恼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用石子砸你……”   左文敬笑了一笑,说:“那其实也是我自找的。”   九九听得动容极了,不由得上前一步,抱着栏杆,跟他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左文敬双臂环胸,在外边斜靠在栏杆上,顺水推舟道:“要真是想感谢我的话——等你出去之后,请我吃饭吧?”   “可以啊,”九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答应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我不太有钱……”   左文敬跟她商量:“不然就先记着,我来请你?”   九九为难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左文敬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又问她:“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九九摇了摇头:“我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   左文敬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有约了?跟谁?”   九九指了指旁边津津有味地在围观的卢梦卿:“我二弟和舒小娘子、玉蝉小娘子她们!”   “舒小娘子?”   左文敬有些讶异:“怎么又扯上了舒家的人?”   九九就简单地把玉蝉之事说与他听,末了说:“贾家今晚上请客,让我也去!”   左文敬为之了然,旋即面露敬色,同卢梦卿拱手道:“卢兄急公好义,实在令人钦佩,明晚我在霞飞楼设宴相待,还请务必与九九同去才好。”   卢梦卿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看了九九一眼,倒也没有推辞,当下还礼,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事就此敲定下来。   等左文敬走了,他才跟九九说:“这个人还不赖。”   略微一顿,又说:“邢国公府的人都比较靠得住。”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怎么说?”   卢梦卿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乐:“他居然让我也去,真是难得……”   “这有什么奇怪的?”   九九茫然道:“今晚上玉蝉小娘子还让我也去呢。”   卢梦卿深深瞧了她一眼,像是世间任意的一个狐朋狗友一样,鬼兮兮地跟她承诺说:“大乔姐姐,我这个人很懂亲疏远近的,你是我永远的姐,但姐夫未必永远是我的姐夫,你想干什么就放手干吧,我绝不会出卖你的!”   九九:“……”   九九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总感觉你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第32章   傍晚时分, 头一天来过的两位小娘子便再度结伴而来了,先领着他们去洗漱更衣,而后再去吃饭。   卢梦卿身量高大, 步子迈得也大,走在前边, 才出了门, 就叫人给撞了一下。   亏得他身量结实,只是歪了一下肩膀,很快便站直了。   九九目光追随着那个撞了卢梦卿, 而后又踉跄着离开的人。   他身上衣裳瞧着倒是很干净,只是头发散乱,幞头歪歪扭扭的, 神情疯癫, 举止古怪。   有几个青衣仆从紧跟在后边,有去追他的,还有一个留下来跟卢梦卿作揖致歉:“太太宽宏则个,我们家二爷神志上有些不清楚,没伤着您吧?”   卢梦卿摇头:“我没事儿。”目光也忍不住追寻那人去了。   那人正拉着路过的人说话,死拽着不放:“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宰相!我是吕宗易!”   卢梦卿听得微微一怔, 原都打算走了, 闻声又扭头去看他。   被那人拉住的路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想走又走不掉。   还是那几个家仆过去, 好说歹说, 半是强行地叫那疯子松开了手。   哄着他说:“相公,咱们赶紧回去吧?您还有好些公文没有处理呢……”   那人恍然回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 我们回去,回去!”   走出去几步,忽然间推开搀扶着他的人,向前急奔:“你们都是骗子!骗子!你们根本不相信我!”   他尖锐地笑了起来,同时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鸠占鹊巢,鸠占鹊巢!他是假的!假的!”   几个仆从追上去按住他,他极力挣扎,终于还是被按在地上了。   他嚎啕大哭:“他是假的——我没有兄弟,我没有兄弟啊!”   卢梦卿看得皱起眉来,九九也觉得有些莫名。   那疯子被那几个仆从押走了。   人群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围观了这场热闹,略过了会儿,又自然而然地散开了。   卢梦卿问舒世松:“那位是……”   舒世松轻叹口气:“那是中书令吕相公的胞弟,不知怎么,忽然间发了疯,总对人说他才是吕相公,家里边的吕相公其实是妖人装的——吕相公前前后后找了不少大夫来替他诊治,连太医都请了好几位上门,只是都没能治好他。”   玉蝉看卢梦卿和九九一脸好奇的样子,小声说:“这位跟吕相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一位少年登榜、宰执天下,另一个却连举人都没中,不免叫外人议论……”   她揣测着道:“兴许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疯的呢?你看,他说自己才是吕相公呢。”   九九想了想,问玉蝉:“吕相公跟他的弟弟是双胞胎吗?”   “不是呀,”玉蝉说:“他们兄弟俩差了三岁呢,长得虽然是有点像,但也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出。”   舒世松的伯父正在做宰,她知道得更多,也更具体:“事情涉及到一位宰相的真假,当然不能随意视之,御史台还专门查过这事儿呢,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呀……”   她说:“总不能吕相公的妻儿故交,全都帮着他的兄弟说谎,就连满朝文武和陛下都给瞒过去了吧?”   卢梦卿忽然间问她:“他是什么时候疯的?”   舒世松想了想,说:“大概,有快四个月了吧?”   卢梦卿若有所思。   舒世松催促他们:“走吧,咱们吃饭去。”   九九应了一声,只是走出去几步之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到了吕家人离开的方向去。   ……   东都城外,多有失意之人栖身酒家,流连不去。   符生已经在此盘桓数日了,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叫伙计将他扶到房里去,第二日清醒了,再下楼饮酒,如此循环往复。   伙计有点烦他,私底下跟表姐兼老板嘟囔着抱怨:“他到底什么时候走?”   老板笑着在柜台里边盘账,说:“他惹人烦,钱又不惹人烦。”   符生并不知道自己在惹人烦,他只觉得自己的愁苦比海水还要深重。   人到中年,一事无成。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终有一日,我必进士及第,娶高门女,富贵煊赫,锦衣归乡!”   豪言壮志已经许出去了,没践行之前,哪里有颜面回去见家乡父老?   可东都城,寄予了他无限希望的东都城,虽然近在眼前,但也已经是不可再去之地了。   写诗的人未必个个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他们多半都懂诗。   看到卢生大喇喇写给自己的那首诗之后,符生就知道,完了!   他知道那首诗必将为人传唱,也知道自己到死都写不出那样的诗!   而那卢生,据说只是信手拈来,随意地挥就罢了。   符生的声名和精神,一起被那首诗毁灭了。   他伤心落寞,浑浑噩噩。   几个朋友看不下去,一道去拜访诗社里的贵人秘书省少监石颖觉,替他打抱不平:“那个卢生恃才凌人,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石颖觉看了卢生写的那首诗,起初惊叹不已:“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复又惋惜不已地摇头:“如此卓绝的天资,居然耗费在这种艳诗上,用来为一个小女子张目,真是暴殄天物!”   再听了诗社里友人们的恳请,终于说:“是该给他吃点教训,叫整一整性子。”   叫侍从持自己的名帖去京兆府走一趟,又嘱咐说:“关他两个月也就算了,只是也别苛待了他。”   众人不免要夸赞一句:“石公宅心仁厚。”   石颖觉摇头失笑:“只是不忍心看年轻人走上歧路罢了。”   石公为自己张目,符生不得不感激他。   可是他言辞之中对于卢生的推崇,又让他觉得痛苦。   卢生随手挥就的那首诗广为流传,在那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好像都掺杂了什么东西。   一种叫他不安的,无法抬头挺胸的东西。   符生忍受不了那种如同雷电一般的酥麻的折磨,他不得不离开东都,躲避出去,借酒浇愁。   有人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来告诉他,卢生业已出狱,是他苦苦思恋的贾家小娘子托人求情,把人给救出来的。   符生因这消息而愈发痛苦。   他反复地,哀伤地,怨囿地呼唤着贾家小娘子的名字:“玉蝉,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冷酷无情?”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却有旅人往此地来投宿。   符生趴在没写完的书信上,抬起染上了墨汁的脸,醉眼朦胧地去瞧,却见走在前边是个女郎,年纪不算轻,怎么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身量并不算高,容貌却很秀丽,青丝乌黑浓密。   他看这女郎头发并未如妇人一般挽起,不免心想:“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有嫁出去……”   等那女郎走到近前,他才发现,还有一位年轻郎君与之同行。   那青年生得高大挺拔,宽肩窄腰,一袭黑色圆领袍,头戴斗笠,只能看见他骨骼流畅的下半张脸和冷白精致的下颌。   他们只要了一间房。   符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嘴上也冷笑了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说:“现在的女人道德都已经败坏,不像从前了……”   那对男女同时看了过来。   那女郎问他:“你是在说我吗?”   符生毕竟有些畏惧与她同行的那男子,不太敢把话挑明,嗤笑一声,扭头将视线错开了。   那女郎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而后她上前一步,单手拎起店家搁在外边的一把旧木椅,二话不说,抡起来咣咣咣对准符生就是一通砸!   好响的几声!   符生坐的椅子垮了。   符生也垮了,头破血流,跌倒在地。   老板原还在柜台那儿打瞌睡,见状又惊又怒:“……要打出去打!”   与那女郎同行的青年赶忙取了一块碎银给她,同时礼貌地说:“请您多多包涵。”   老板脸色稍霁。   那青年已经自觉去问伙计扫帚在哪儿,提在手里,主动过去打扫满地残骸。   那女郎还留着原地,眉头蹙着,目光落在符生桌上摊开的那封书信上。   “……玉蝉,我是真的恋慕于你,也希望你过得好,既然你已经移情别恋,那我除了祝福之外,又还能说什么?”   那女郎看得狐疑,拎着那张信纸,问符生:“这位玉蝉小娘子是谁?别说是你的妻子亦或者未婚妻,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那种会痛快放手、大方祝福的人!”   伙计叫符生荼毒了这么久,忍不住道:“是他一直在纠缠人家小娘子啦!”   老板瞪他:“就你话多!”   那女郎听后一声冷笑,三两下将信纸团成一团塞进符生嘴里,又问那伙计:“玉蝉小娘子是何方人士?”   伙计指了指东都城。   那女郎便同符生道:“滚,别叫我知道你还在东都附近待着,如若不然……”   复又冷笑:“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会想领略我的手段的!”   她的眼眸像她的发丝一样浓黑,像是最深沉的夜,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符生毕竟软弱,为之胆战心惊,瑟瑟几瞬,终于低头。   他上楼去拿了行李,跌跌撞撞,仓皇离去。   老板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说:“这位娘子,这儿出了事,我们得去报案的……”   那女郎歉然道:“牵连姐姐,实在惭愧。”又给了她一笔银钱。   收拾干净之后,这对男女再度一起上路了。   那男子说:“你这个脾气呀,还是这么讨人喜欢!”   那女郎听得失笑,笑完之后,夜色中远远望了望远处东都城的轮廓,神色当中微微显露出几分希冀来。   她说:“但愿乔少尹她们真的在那儿吧……”   ……   玉蝉的父母在清风楼设宴,另外请了舒小娘子和贾家的一位族亲作陪,正客么,自然就是九九和卢梦卿。   舒世松与玉蝉没有饮酒,其余人多少都喝了一些。   贾夫人一气儿喝了三杯,呛得接连咳嗽,同时辣红了脸。   她的丈夫在旁边替她顺气,低声说:“慢点儿,慢点儿……”   席间人都看得出贾夫人并不擅长饮酒,见状也不免要劝几句。   贾夫人却不肯罢休,再度起身,一定要敬卢梦卿一杯酒。   卢梦卿起身应了。   贾夫人便过去替他斟了一杯,瓷器碰撞的声音之后,仰头一饮而尽,而后忽然间跌坐下去,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贾夫人用力锤着桌子,很慢很慢地说:“他终于……终于走了!”   席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她的丈夫有点感伤,安抚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跟卢梦卿告罪:“内子醉后无状,您多包涵……”   卢梦卿理解地笑了笑,道了句:“无妨。”   贾家听闻卢梦卿新到东都,专程制备了安宅礼,卢梦卿看也没看,便爽快地收下了。   夜色渐深,赶在宵禁前一个时辰,酒席散去,客人们各自归家,九九与卢梦卿相携走在路上。   卢梦卿瞧着满街繁华,人来车往,对比后世,不胜感慨,随意吟道:“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九九听不太懂这些,只是回想起贾夫人失态的痛哭,由衷地道:“二弟,你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呢!”   越想越觉得符生恶心:“真不是东西啊,动动嘴,摇摇笔杆子,就把人家折磨成这样!”   又说:“那些瞎起哄的王八蛋也恶心!”   卢梦卿轻轻说:“这种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的。”   他转了话头:“这是要往哪儿去?”   九九就把之前弘文馆的事儿说给他听了,末了道:“我曾经跟荣学士约定过,安置下来之后要去跟她说一声的,结果……真糟糕!现在出来了,得去告诉人家一声的!”   又很自然地问他:“贾家给了你多少钱?给我一点,我去买点东西带上,不好空着手去登门的。”   卢梦卿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做工讲究的信封,抽出来瞧了一眼,不由一惊:“有点多了。”   里边夹着一张房契,还有十张百两的银票。   他自己留了五张银票,剩下的递给九九,左右瞧瞧:“买东西的话可得抓紧了,再晚一点,估计铺子都得关门了!”   九九稍有点犯难:“我也不知道荣学士喜欢什么呀……”   卢梦卿问她:“荣学士是弘文馆的直学士?”   九九说:“是呀!”   卢梦卿便领着她往一间纸笔铺子里去挑了套十色笺,又选了两条松烟墨,借了店主的砚台磨开,提笔作画。   九九站在旁边看着,觉得真是太神奇了,寥寥几笔,便见青山连绵,明月高悬,碧波万顷,渔夫独钓,现于纸上。   她还没有回过味来的时候,卢梦卿已经换了另一支笔,在旁题诗:   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锦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店主在旁边一边擦拭砚台,一边围观,看到最后,不觉入神,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他同卢梦卿道:“太太若是把这幅字画舍给我,以后店里的笔墨,您可以随便取用。”   卢梦卿笑着道了句:“那却不必。”   略等一会儿,见墨干了,便与九九一道往荣学士家中去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只是九九实在不想再拖一日了。   一路到了荣学士留的地址处去,抬头一瞧,写的却是费宅。   九九不由一怔:“哎?哎哎哎?”   卢梦卿对着那牌匾端详几眼,却是笑了:“既如此,那就对得上了。”   门房瞧见这二人,便先自迎了上来,问九九:“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惊奇不已:“你知道我?”   门房笑道:“娘子可算是来了,我们太太挂念好几天了,每日回来,都得问一声——樊小娘子来过没有?”   说完,领着她往里边走。   九九抱着怀里的卷轴,感念不已,悄悄跟卢梦卿道:“荣学士可真是个大好人!”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荣学士家里正在宴客——九九意识到后,实在赧然极了。   “我不知道您这儿还有客人,真是太……”   荣学士拉着她上下打量了几遍,见她气色衣着都还不错,当下欣慰不已:“不妨事,不妨事,”   与她一道出来的那位女客也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来吃杯酒!”   荣学士便向九九介绍:“这是雷夫人。”   又跟雷夫人说:“这是九九娘子。”   雷夫人生得妍丽,即便有了年岁,也是漂亮的。   眼下虽然也有了几道纹路,倒是更让她平添了一些岁月的积淀和沉稳。   这会儿听荣学士并不介绍这小娘子的姓氏,她心下便有了几分猜测,脸上倒是不显,笑吟吟的,要领着九九入席。   九九哪里肯去掺和人家的热闹?   她说:“不啦不啦,雷夫人,我的朋友还在外边等我呢!”   把手里的卷轴递给荣学士,而后很认真地向她行礼拜谢:“我专程来跟您说一声,我过得很好,您尽可以放心了!多谢您!”   荣学士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她:“真的很好?”   九九用力地点一下头:“真的很好!”   荣学士略略沉吟几瞬,向雷夫人告罪一声,拉着九九往院子深处走了几步。   九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便听荣学士低声说:“先前在弘文馆,你还没有安置下来,我便一直按住没说,现下你既有了些眉目,倒是可以讲了。”   她握住九九的手,轻声道:“要是有了闲暇,得去谢一谢舒小娘子呀,知道舒小娘子是谁吗?就是舒相公的侄女——当时在万家,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娘子!”   九九怔了一下:“哎?”   荣学士告诉她:“前些天,就是你去弘文馆那天,我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要是万道惠认了也就罢了,要是不认,不免要请舒小娘子做个见证。”   “她真是个好姑娘,我悄悄叫了她过去,略微一提,她就讲了,又要主动去为你作证,我想着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不必主动闹大,就请她暂待片刻,且等且看……”   荣学士攥着九九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谆谆道:“虽说最后万道惠自己认了,也没用上舒小娘子作证,但她其实也是帮了你的,你若是方便了,多少去谢一谢她,算是承情。”   九九愕然不已。   因为她刚刚才跟舒小娘子在贾家的宴席上分别。   舒小娘子不声不响地帮了她,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难怪昨天刚在牢舍里见到,舒小娘子就把矛头直指万家呢,原来她都知道!   九九心里边滚烫滚烫的,由衷地道:“她也是个大好人!” 第33章   荣学士这儿还有客人, 且这会儿也快到宵禁的时辰了,九九不好久留,连声说:“外边还有朋友在等!”便要离去。   荣学士也不留她, 和煦地送了几步:“得了空就来坐坐,跟我说说话。”   九九清脆地应了声:“好!”   走出去没几步, 后边又有人叫她。   是雷夫人。   她匆忙往前厅去走了一趟, 手里边提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食盒,笑盈盈同九九道:“不是什么菜肴,是喜饼和喜糖, 我们两家刚刚定了亲事,九九娘子也来沾一沾喜气!”   九九这才知道原来荣学士跟雷夫人马上就要做亲家了,当下连声道:“真好!长长久久, 百年好合~”   她也不推辞, 致谢之后,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等出门在前院那儿见到卢梦卿,两人结伴一边往她租的房子那儿走,一边打开盒子,取了一枚喜饼,掰开来分给卢梦卿吃。   尝了尝, 是玫瑰花馅儿的。   九九吃得美了, 一边嚼嚼嚼, 一边美滋滋地眯着眼:“真好吃!”   卢梦卿笑着附和了一句:“是不错。”   九九一边吃喜饼, 一边问他:“二弟, 你是知道吕相公这个人吗?”   先前在街上听见舒小娘子说起吕家事的时候,她注意到卢梦卿怔了一下。   卢梦卿颔首,应了声:“不错。我知道他此时在做宰相,只是……”   他又咬了一口喜饼, 缓慢地咀嚼了几瞬,将其咽下去之后,低声告诉九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吕相公的确并没有兄弟。”   九九吃饼的嘴顿住了。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   卢梦卿反倒一笑,慢慢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吕家的后代觉得有过一位发疯的族叔不甚光彩,所以把他从文字记载当中删掉了,而那位既没有出仕,又没有功名,官史不载,也不足为奇。只是……”   他顿了顿,才说:“我与吕氏的后人有过交际,也曾经往吕家的宗族墓地里去祭拜,见过吕相公父母的坟墓,墓碑的落款上,只有吕相公一个人的名讳,的确并没有什么兄弟。”   卢梦卿谈起先前舒世松的说法来:“若那位吕二爷是几个月前才疯的,在此之前,没理由不让他在父母墓碑上留名吧?”   “就算他现在疯了,吕氏的后辈引以为耻,不愿张扬也不足为奇,但专程去毁坏祖辈的墓志铭,未免就过火了。”   九九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骇然地看着他:“那,照你的意思——那个疯子其实就是吕相公咯?!”   卢梦卿没有给出回复,眉头紧锁,徐徐告诉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惊动了天子,使得你我被派往东都的那场诡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九九略一思忖,便讶异地有了结果:“不会是将近四个月前吧?”   卢梦卿微微一笑,告诉她:“正是如此!”   他向九九阐述了那桩诡案的首尾。   ……   事情发生在四个多月以前。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没有人察觉到不对劲。   第一个死的人——如果他是第一个的话——是一个画家。   他四十二岁,屡试不中,倒是在绘画一道上略有些造诣,曾经被选入宫廷画院,后来被同僚们排挤,便离开神都,回到了故乡东都,此后以卖画为生。   他或许是在夜间死的。   因为就在傍晚时分,妻子才刚去给他送了饭,他也开门来接了。   那时候,画家说,今晚他要闭关作画,让妻子早点睡。   这原也是这家的生活常态,妻子听完并不觉得诧异,便也应了,再去瞧过儿女之后,熄灯睡下。   到第二日清晨,不见丈夫的身影,这时候妻子也没有多想,然而一直到晚上,都不见丈夫从画室里出来,妻子就觉察出不对劲了。   推开门进去一瞧,画家已经死了。   因是盛年而亡,实在突然,里正依据制度,找了仵作来验尸。   画家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仵作勘验之后,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断定这是心疾亦或者脑疾之类的急病,简单宽抚这家人几句,让他们着手开始准备丧事。   这时候,还没人觉得不对劲。   哪知道第二天,城内又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   一个年轻的渔娘被父亲发现死在了家里,身上同样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第三起、第四起……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东都城都笼罩在了阴森的恐惧和死亡的羽翼之下。   有人说,是东都城里来了一头食人魂魄的怪兽。   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古怪的瘟疫。   还有人说,这是上天降灾……   东都留守令人去查,然而这案子没头没尾,即便有心调差,一时之间,竟也无从下手。   既不存在凶器,也不存在一个杀人的凶手,东都留守顶着压力,叫仵作解剖了几具尸体,却没能从中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一连两个月,东都城里死了近百人,外逃的百姓一天多过一天。   东都留守无计可施,只能上疏神都请罪,同时也是求援,这才有了后边中书令卢梦卿压阵,京兆少尹乔翎同行,作为钦差,奔赴东都查案的事情。   ……   九九听卢梦卿说了事情首尾,由衷地道:“这个案子,真的是太奇怪了……”   她问卢梦卿:“乔翎有去看过死去的那些人吗,她有说那些人是为何而死的吗?”   “她跟白大夫一起去看过——哦,白大夫是京兆府的临时吏员,名叫白应。”   卢梦卿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他们两人得出了共同的结论。并非东都城的仵作验尸的时候有所疏忽,而是那些亡者的确身无伤痕,也没有中毒,他们的身体是健康的,或有病痛,但也绝不至死。”   “那些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们的魂魄死了,肢体无主,所以紧跟着死去。”   九九听得震动不已。   那边卢梦卿环视周遭,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结论:“我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或许也曾经来到过我们如今所在的东都城。”   “同样,如若我们找不到离开的方式,或许终有一日,也会如同他们一样,毫无征兆地倒地死去。”   ……   这边姐弟俩边吃边走边聊,荣学士那边儿,雷夫人也悄声问亲家:“是从前寄居万家的那位小娘子?”   她有听女儿提起过先前弘文馆内的那场风波,对于后来英国公府和万家的那两场风波,也有所耳闻。   荣学士微微颔首,并没有对此点评什么。   雷夫人也没再说。   后边堂中,荣学士的丈夫、大理寺的费少卿正在跟亲家雷尚书推杯换盏,见妻子回来,脸上神色颇有释然,便了然笑道:“现下尽可以放心了吧?”   荣学士笑着点了点头:“是呀。”   坐下去之后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一副卷轴,又怕九九是叫人坑了,推手展开一点,瞧见右手边的题字,不觉得眉头微抬,面露讶然。   荣学士的脸庞叫堂内的烛火映亮了,捎带着那双眼睛,也是明光逼人。   她叫丈夫提着卷轴一头:“小心些,展开瞧瞧!”   费少卿有所会意,伸手持着,夫妻俩徐徐将这幅卷轴展开,主宾四人凑上前去,端详清楚之后,竟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寂。   最后打破了寂静是居然是雷尚书!   “哎呀!”   他慌乱起身,急急忙忙,撞翻了面前杯碟:“潇洒雄浑,力透纸背——这是卢兄的字啊!”   “他人在哪儿?我先前数次往道观中去拜访,观主说他一直都没回去!”   荣学士与丈夫对视一眼,皆觉讶异:“谁?!”   雷尚书唯恐桌上杯碟污了那幅字画,赶忙把荣学士跟前的菜肴盘碟往桌子当中推了推,再低头凝神端详几眼,复又击案道:“不错,正是卢兄的字迹无疑!”   他告诉两位亲家:“我日前往城外道观避暑,不曾想竟遇见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隐者,通晓古今,言辞旷达,实在为之心折。”   “上一旬休沐再去,却已经不见踪影,此后我日日都往观中去寻,却是杳无踪迹,没曾想竟在此地见到了他的字画……”   荣学士不想其中竟然还有这段缘法,着实一惊,再低头端详几眼,不由得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从未听闻此等奇人,今日观其字画,自愧弗如……”   雷夫人却说:“他姓卢?”   这是高皇帝功臣、长平侯府的姓氏。   雷尚书摇头道:“既是隐逸高士,何必访其来处?反倒落了下乘。只是观其言行举止,多半是大家子弟。”   又迫不及待地问荣学士:“卢兄现下何在?还请学士代为引荐……”   荣学士思忖几瞬,忽的福至心灵:“哎呀,九九娘子还说朋友在外边等她呢,八成那时候那位卢太太就在外边!”   她对九九也算是很了解了,社交圈极小,都没来得及展开。   今日与她同行的不是那位可以赠画的卢太太,又会是谁?   雷尚书听后匆忙向两位亲家告罪,继而急忙忙追了出去。   雷夫人叫他都没叫住!   末了,她实在赧然,歉然同荣学士道:“他这个性子,我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荣学士笑道:“尚书一派赤诚,实在令人钦佩!”   雷夫人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丈夫又匆忙离去,便也起身告辞,荣学士与丈夫一起送了她出去,复又相携着回府。   人坐在马车上,雷夫人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散去,跟心腹陪房说丈夫:“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陪房也笑:“老爷这是赤子心态。”   又有点担忧,为今晚刚成就的这桩婚事:“倒不是说费家的郎君不好,只是万家那边……纪氏夫人那儿,只怕不好交待。”   雷夫人嘴角往下一拉,冷笑一声:“我又不欠她的,有什么好跟她交待的?”   陪房见她怫然不悦,便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晚点雷尚书怏怏地回去,垂头丧气,跟妻子说:“没追上!”   雷夫人彼时正在卸妆,借着案上明镜斜了丈夫一眼,好笑道:“跑不了的。”   她说:“你那位卢兄必然与九九娘子相识,找到九九娘子,就能找到卢兄了。”   末了,她脸上笑意微微一淡,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九九小娘子,就是万相公同母异父的妹妹。”   雷尚书没寻到卢梦卿的踪影,正觉伤怀,靠在床柱上,有气无力地道:“九九小娘子是卢兄的朋友,九九小娘子一定好,万家跟九九小娘子不好,万家坏!”   雷夫人听得咯咯笑了起来,笑完摆摆手打发了侍从们出去,这才说:“我实在是瞧不上万家的做派,先前要不是太妃娘娘请了母亲传话,我才不理会纪氏!”   雷尚书的母亲,是先帝的妹妹、本朝的大长公主,也是庄太夫人和宫里太妃的姨母。   雷夫人执着一把象牙梳对镜梳头,说起万家的旧事来:“当年庄太夫人不能生育,所以就叫身边的婢女温氏生了孩子,养在她膝下。”   “虽说生恩不如养恩,但做母亲的十月怀胎,生他下来,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不是?”   她目光寒凉,裹挟着几分愤慨与怜悯:“温氏要真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依照庄太夫人的性子,能饶得了她?早就给打死了!”   雷夫人嗤了一声:“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找个庄子关起来行不行?找个庵堂,叫她出家,行不行?”   “不为着温氏替万家生育子嗣的功劳,也是为着孩子的颜面,可万家是怎么做的?”   她说到此处,不由得拍了下梳妆台:“把温氏当成一只畜生,发卖出去了,他们家缺那几个钱吗?真是阴毒!”   温氏被卖出去,会遇到什么人,会遭遇什么事,万家难道没想过吗?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预想到了,所以才会这么做!   雷尚书在旁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雷夫人冷笑一声:“我瞧着,万夫人虽不是庄太夫人的亲生女儿,倒也把婆婆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儿子跟婢女有了首尾,就把婢女塞进井里去,她怎么把不把儿子也一起塞进去?”   她毫不客气地嗤道:“万大郎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一个要顶门立户的男人,还能叫个婢女给强了?”   “脱裤子的时候上赶着,事发的时候又护不住,没能力的时候管不住自己,该担事的时候屁也不敢放,他也算男人!”   又跟丈夫抱怨:“你是没瞧见纪氏的做派,当着我的面,说她儿子房里干净,暗示说她把该处置的都处置了,咱们女孩儿嫁过去,没什么糟心事——怎么着,她还指望我给她发个大红花,感恩戴德一下呢?真是荒唐!”   雷尚书靠在床柱上,忧伤不已:“卢兄……没追到……”   雷夫人气得磨牙,反手用象牙梳砸他:“卢兄卢兄卢兄,你跟卢兄过日子还是跟我过日子?!”   雷尚书被砸个正着,“哎哟”一声,迅速原地滑跪:“夫人,我错了,我有罪,夫人大肚能容,宽谅小子一二吧……”   雷夫人被逗笑了,嗔他一眼,轻叹口气,转而说起女儿来:“有琴那儿,明天我再去劝劝她。”   雷尚书应了声:“好。”   ……   九九带着卢梦卿一路回到自己租赁的那处房舍所在的巷子里,彼时夜色已深,钻进去一瞧,却见那乌头门大开着。   九九心念微动,忍不住想:看起来,水生人是真的不错!   卢梦卿来时也问了几句,对此有个大概的了解,此时亲眼见了,也不觉得奇怪。   九九还没有进门,就听钉木声“笃笃”传来,到天井里一瞧,便见水生站在长凳上,正给东边九九租的两间正房钉竹编的门帘。   他背对着两位来客,却好像是背上生有眼睛,瞧见了他们似的,头也没回地说:“你们先坐,我这儿马上就好。”   九九找了只胡床给卢梦卿,而后很感兴趣地水生:“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又怎么知道我还带了位朋友回来?”   水生挥动锤子,钉完最后一下,回过头来看她,同时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吧。”   “哎——”   九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紧接着想起自己带了个人回来,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一起来住吗?”   水生目光温和地看向卢梦卿,含笑点头:“当然可以了,你可以自由安置你租赁下来的房子。”   卢梦卿自打第一眼瞧见水生的脸孔时,便不自觉地怔住了,几瞬之后回神,彬彬有礼地向他致谢。   水生从条凳上下来,同样礼貌地跟他道了句“不必客气”。   九九往自己屋子里去瞧了一眼,却见床褥都已经铺到了榻上,摸一摸,是很干爽的触感。   她狐疑地从屋子里探头出来,那刚安好的门帘像是铡刀似的夹着她的脖子。   九九问水生:“我的床褥和被子……”   水生好脾气地看着她,说:“我今天刚给你晒过,是干净的。”   九九心思微动,盯着他,问:“你真的预知到我今天会回来吗?”   水生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或许吧。”   卢梦卿在旁看着,微微蹙着眉。   九九察觉到了,低声问他:“怎么啦?”   卢梦卿捂着嘴,小声告诉她:“他长得……有点像你的男媳妇。”   九九大吃一惊:“!!!”   水生拎着凳子往他住的两间正屋去,伸手掀开竹帘进去,却又好像是听见了这话似的,又回过头来去看他们。   姐弟俩鼓着腮帮子,像两只警惕的青蛙似的盯着他。   卢梦卿先前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可此时此刻,不知怎么,却有一种感觉——他听见了。   水生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九九。   九九不明所以又有点惊吓地看着他。   夜色之中,水生看起来像是一株静谧美丽的睡莲。   他唇角弯起来一点,轻轻地向她眨一下眼,转而走进屋内,身形就此消失不见了。 第34章   卢梦卿由衷地说:“这个水生, 真是有点古怪……”   九九也说:“是呀。”   又由衷地问他:“你说他长得有点像是我的男媳妇,这又是怎么回事?”   卢梦卿蹙着眉头,犹豫地说:“他有点像越国公, 不是十成十地像,只是眉眼之间, 有那么点意思, 冷不丁一瞧,容易叫认识越国公的人晃一下神。”   九九关注的反倒是另一点:“什么,我的男媳妇是越国公?”   说完, 她忽的想起来——先前小庄曾经跟她提过的,她有个越国公的爵位在身上!   “是啊,”卢梦卿应了声, 不过很快又说:“只是他已经亡故, 临终之前把爵位给了你,现在你才是越国公——所以你才能入朝做京兆少尹呢。”   九九听得一愣:“啊?他死了,临终之前还把爵位给了我?”   卢梦卿补充了句:“大部分家产也给你了。”   “啊?”九九一愣接一愣:“难道我很大年纪了吗,我跟他成婚很多年了?”   “那倒没有,”卢梦卿思忖着,说:“你们成婚的时间很短, 也就是几个月?”   九九为之默然。   成婚才几个月, 男媳妇就死了。   死之前还把爵位和家产留给了她。   九九闷了好一会儿, 才有点心虚地小声问了出来:“我, 不, 那个乔翎——她是不是吃人家绝户了啊?”   卢梦卿:“……”   从没想过的一条思路!   卢梦卿叫她这想法给震动了一下,想一想,又摇头:“不是,没有, 绝无可能!”   他说:“等你想起来就好了——越国公他超爱的!”   九九将信将疑。   她一向都是豁达的性子,这会儿既没想起来,便不去在意这事儿,瞧一眼天色,给卢梦卿指了指厢房:“二弟,恐怕得委屈你了。”   卢梦卿不以为然:“嗐,这有什么,牢房都住过的。”   九九特意补充了一句:“放心吧,这几间房子我都打扫过了,是干净的,床褥什么的水生也都已经晒过了!”   卢梦卿笑着应了声:“好。”   他在天井里洗了把脸,略微收拾一下,就进了厢房,上手去一模床褥,满手的潮湿,实在不像是晾晒过的样子……   卢梦卿下意识地推门出去,就见水生正背着手在仰望星空,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下巴略微一低,看了过去。   他目光里好像带了一点询问,又好像没有。   卢梦卿迟疑着问:“水生,厢房里的被褥没有晒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卢梦卿心想:这倒也不能怪他。   一来晒被子的地方没那么多,晾完我大姐的那些被褥就给占得差不多了。   二来呢,人家是房主,也不欠房客什么,想给谁晒被子是人家的自由。   只是……   卢梦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没忍住,问了句:“这……是区别对待吗?”   水生坦然又平静地说:“嗯。”   卢梦卿:“……”   九九踢沓着一双木屐从屋里出来,预备着用井水冲冲脚,出来一瞧,见两人都在,当下随意地问了句:“干什么呢?”   水生温和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闲聊呢。”   卢梦卿:“……”   九九也没多想,用木瓢舀水,哗啦啦冲了几下脚,还美滋滋地跟卢梦卿请功:“怎么样,我打扫得很干净吧?!”   卢梦卿说:“……嗯。”   九九穿着木屐踏了几下地来甩水,忽的想起一事,又匆忙回到卧房里去,提了那只食篮来找水生:“之前忘了给你,来沾沾喜气!”   说着,先从里边取出一枚精致的龙凤饼递过去,又从食篮下层抓了一把喜糖给他。   水生含笑接了那枚龙凤饼到手里,端详一下,而后笑道:“这是谁家的喜饼?”   九九高高兴兴地说:“是荣学士跟雷夫人家的喜事!”   这话说完,都没等水生有所反应,她自己就怔住了。   雷夫人家的喜事!   雷家!   九九忽然间想起从前木棉跟她说的话来。   “夫人想为他求娶雷尚书家的小姐——雷尚书是没有妾侍的,所以大公子最好也不要有……”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荣学士未来的儿媳妇,不会就是纪氏夫人想给儿子娶的雷家小娘子吧?!”   水生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就是她啊。”   九九更高兴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雷夫人真有眼光,单就做婆婆来说,荣学士吊打纪氏夫人多矣!”   九九这么想着,心里边儿美滋滋的,剥了块糖送进嘴里,同卢梦卿和水生道一句晚安,进屋去歇下了。   两人俱都应了。   九九进了屋,水生旋即转身离开,卢梦卿觑着他的背影,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蟋蟀叫声,无奈地叹一口气,也转身回去了。   ……   第二日清晨,卢梦卿很早就醒了。   这是他多年上朝养成的生物钟,睡不了懒觉,更别说他嫌弃被褥潮湿,都没有给铺开,直接睡的硬床板,醒的自然也早。   卢梦卿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透过窗户往外看,灰蒙蒙的一片。   他枕着手臂,躺在榻上静静地想事情,没出声,也没起身。   如是过了不到半刻钟,卢梦卿就听见西边正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想来是水生起了。   他也没在意。   耳听着水生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走进了天井,而后顺着倒坐房往乌头门那边去,再之后就是拉开门栓的声音。   水生出去了。   也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卢梦卿还是没在意。   如是过了约莫一刻钟半的时间,太阳露出来一线光芒,熟悉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卢梦卿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轻轻的几下,很有礼貌。   只是敲的不是他的门。   水生很温和地说:“九九?起来吃饭吧,我给你买了包子。”   短暂的寂静之后,九九说话了,声音迷迷瞪瞪的,带着睡意:“想吃香喷喷的猪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猪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香喷喷的牛肉包!”   水生说:“有香喷喷的牛肉包。”   九九说:“还想吃芸豆馅儿的包子!”   水生说:“也有芸豆馅儿的包子。”   九九长长的,沉吟着“唔~”了一声,说:“那,那肯定没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水生说:“还真有加了辣椒的豆腐脑。”   九九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较之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清明了很多。   卢梦卿听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   很快,又听见九九又惊又奇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说:“真的都有哎!”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压低声音,小声说:“二弟还在睡觉呢。”   水生说:“没事儿,他早就醒了。”   卢梦卿:“……”   卢梦卿不得不坐起身来,推开门出去。   九九热情地招呼他:“二弟,快来吃饭,水生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   卢梦卿听了方才一席话,心知水生必有神异之处,当下怀着一点希冀,试探着道:“有没有陈酿的杏花白?”   水生将加了辣椒的豆腐脑从食篮里端出来,推到九九面前去,做完之后扭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有的。”   卢梦卿慢吞吞地说:“……哦,哦哦。”   水生又微笑着招呼他:“卢太太,你也来吃吧。”   卢梦卿默默地坐了下去:“好的,好的。”   九九美滋滋地坐下来吃包子,嘴巴里边塞得满满的,咀嚼几下,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哎?!”   她左右看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人在看我们!”   卢梦卿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九九就跟他说:“之前在京兆狱的时候我有跟你说过的呀,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们,所以有些话不能说,但是现在——那双眼睛没看过来!”   水生听得莞尔,细嚼慢咽着,告诉她:“那是三太子嘲风。它喜欢登高望远,又能避除奸邪,高皇帝起,就在为皇朝效力了。”   卢梦卿听得好奇不已:“就是龙生九子当中的三太子嘲风吗?”   水生轻轻点了点头。   九九也很好奇,才刚要问,就听见外边那扇乌头门被人敲了敲。   紧接着,有人迟疑着问:“樊九九樊小娘子可在这里?”   听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九九听得惊奇,赶忙把手里的匙子放下,擦擦嘴,麻利应道:“在的在的!”   她向外走,外边人也往里进,碰头了这么一瞧,九九认出来了:“你是荣学士府上的人,那位门房!”   来人笑了笑:“难为小娘子还记得小的。”   又说:“我们家学士差我来给娘子捎个话儿,说是弘文馆里那位闻学士有事找您,只是不得其门,找不到您——就是今早晨的事儿。”   门房说:“我们学士虽说知道您住在这儿,但也知道您跟闻学士没什么交情,便没把您的住址告诉他,只是传信家里边,叫我来问一声,看您要不要见见他?”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学士说,看闻学士的样子,好像是有急事。”   九九将这一席话听完,心里实在纳闷儿。   闻学士找她?   闻学士能有什么事儿找她?   只是回想一下当日所见所闻,闻学士实在是很会见风使舵,也有些机灵在身上,这种人找她,八成是真的遇上了事。   九九就问门房:“这位闻学士住在哪儿?”   门房赶紧说:“我们学士说了,今天还是闻学士值守,您直接去弘文馆找他就成,保准在那儿!”   九九应了声,又去谢他,门房连说几句客气,行礼离去。   九九送他出了门,这才回去,一边吃包子,一边想不通:“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卢梦卿说:“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九九“嗐”了声,说:“也是。”   姐弟俩吃完饭,跟水生说一声,就出门往弘文馆去了。   水生一边挽起袖子来预备着去刷碗,一边问她:“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九九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回来的吧……”   水生就笑了笑,说:“那我等你。”   卢梦卿在一边不说话。   水生一错眼瞧见他,再笑一笑,又加了句:“等你们。”   卢梦卿:“……”   真是受够了这种区别对待的日子!   ……   姐弟俩一起跑了趟弘文馆,还没到门口,相隔有段距离呢,就被人叫住了。   那人以一种堪比细作接头的小心和谨慎问:“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茫然地应了声:“是我。”   门房就请她往弘文馆不远处的茶楼静室里去稍待片刻:“闻学士稍后就到。”   九九实在不明白闻学士为什么要搞这一套出来。   卢梦卿倒是意会到了一点:“看起来,他好像是卷到相当了不得的麻烦当中去了。”   姐弟俩依照那人说的进了茶楼静室,不多时,闻学士便偷偷摸摸地进去了。   他进门之后,头一句就是:“樊小娘子,我要是有个万一,你可一定得帮我!”   九九不明所以:“这,这从何说起啊?”   闻学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神色不安道:“就在昨天晚上,有人往我家里边去问话,问的就是当日弘文馆值舍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贵妃兄弟的亲信,我实在不敢得罪,只得如实告知——此事说来惭愧,还请娘子见谅……”   九九请他起来:“我敢做,就不怕人说,怎么能怪你?”   又问他:“是太妃的兄弟让人去问你的?”   闻学士纠正了她的说法:“是贵妃的兄弟让人去问我的。”   贵妃的兄弟,庄尚书吗?   九九眉头拧了个疙瘩,又问他:“是庄太妃的兄弟?”   闻学士再次纠正她,说:“不是庄太妃,是当今的贵妃,尹贵妃。”   九九实在吃了一惊!   九九说:“当今的尹贵妃!”   闻学士跟着她重复了一遍:“对,是当今的尹贵妃。”   九九不可置信,只觉得这事儿真是十分地离奇:“尹贵妃——我跟她从前也没有过什么交际啊……”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怔了一下。   其实是有过交际的。   当日纪氏夫人带着她出宫,在太妃宫里,她也见过尹贵妃。   太妃,纪氏夫人,尹贵妃,等等等等,所有人都默认了用九九来李代桃僵。   可即便如此,尹贵妃怕也没有必要专程来掺和九九的事情吧?   这要是庄太妃使人来问,那还能说得过去……   九九颇觉匪夷所思:“难道是尹贵妃的兄长擅自为之,此事与她并无关系?”   可是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   尹贵妃的兄弟有什么必要来管九九的事?   闻学士只觉得自己阴差阳错地掺和进了神仙打架的事情里头去。   一边是与中朝学士交好,甚至于中朝还要主动吸纳她过去的樊小娘子。   另一边是天子宠妃、两位皇子生母的贵妃的娘家兄长。   诚然,真要是硬碰硬……不必说硬碰硬,后边那个甚至于没有跟前者碰撞的资格。   但是架不住他轻轻巧巧地就能碰死闻学士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尹家近来虽十分地不如意,但想要收拾他,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闻学士不敢不说。   但是他也怕尹家碰输了之后把他牵连进去,倘若中朝事后怪责,想收拾他,不更是手拿把掐?   思来想去,闻学士还是觉得得把这事儿告诉樊小娘子才行。   也算是一个免责通知。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也理解他的为难:“闻学士夹在中间,十分难做。”   闻学士听得窝心,说不出话来,只是又跟九九行了一礼。   九九只觉深陷迷雾之中。   她扭头看卢梦卿,跟他剖析起这事儿来:“要说是庄家问我,那还正常,尹家……他们有什么必要专程来打听我的事?”   卢梦卿略微沉吟几瞬,便问闻学士:“庄家与尹家是否交际甚深?”   闻学士看了他一眼,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做过庄尚书的属官,那时候当今还是东宫,尹贵妃是东宫的良媛,后来当今登基,尹贵妃的身份随之水涨船高,她的兄长也被授了别的官职……”   卢梦卿听罢,就很肯定地告诉九九:“要么是庄家和尹家联手害过你,不然,就是他们联手害过你的父亲樊康——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九九大吃一惊!   闻学士更是如此!   还没进门的时候,他就知道九九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只是秉持着“好奇心害死人”的心态,不该问的他一概不问,不该有的好奇心他半点不露,可这会儿听卢梦卿如此断然地得出结论,他也给惊住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您这,这是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平和地跟他们俩解释这件事:“因为没有人愿意多管闲事,旁生枝节,起码宫里的贵妃和尹家都不像是古道热肠的人。”   “尹贵妃的兄长使人过问当日弘文馆里发生的事情,就说明他知道所谓万家二郎忽发急病的消息做不得准,既然如此,他难道就不会想想,为什么万家二郎作为宰相之子,却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   “顺理成章地再往下一想,尹家就该知道,一定是有一个高于宰相的人出手压制住了整件事情,不叫消息流通出去,那么现下他们暗地里打探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在跟那个人作对。”   “尹家是外戚,贵妃又育有两位皇子,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宰相视若无物——宰相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能够迫使一位宰相低头的人物了,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得罪人?”   闻学士结结巴巴地道:“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梦卿冷静地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知道那个人是站在九九这边的,同时他们也很确定,与九九之间存在着绝对无从转圜的深仇大恨,也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抢占先机,了解敌人的讯息。”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们觉得一定无从转圜?唯有生死大仇!”   他说:“如果这深仇大恨是来自九九本人的话,就显得杀鸡牛刀了,老实说,依照之前的态势,甚至于无需庄家和尹家动手,单单那位万夫人就足够了。”   “事情再着落到九九的母亲身上,也是如此——万家和庄家也就罢了,尹家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跟九九母亲发生牵扯的门庭。”   “所以我猜测,事情出在九九的父亲樊康樊长史身上。”   “他是官员,是地方州郡的长史,他完全有可能跟庄家和尹家发生牵扯,尤其先前闻学士也说,尹贵妃的兄长曾经在庄尚书手底下做过属官,顺着这条线去想,那就更合理了……”   “依照庄家和尹家的地位,专程去针对樊长史的可能性不大,后者多半是被什么案子牵连,捎带着出了事,甚至于很可能在他出事之后,庄尹两家都不知道他就是九九的父亲、温太太改嫁的丈夫……”   卢梦卿自顾自地猜了下去:“京城的官员去插手地方的事情,能有什么事?要么是御史台巡查地方,要么是户部查账。”   他问闻学士:“庄尚书做过御史台的中丞?依照他的年纪和资历,怕是做不了御史大夫。”   闻学士已然目瞪口呆,怔怔地摇头:“不,他没进御史台。”   卢梦卿自然而然地“哦”了一声,而后如行云流水一般道:“那他估计就是管过账了,先做户部侍郎,清查地方州郡的账目,建功之后升为尚书的。”   闻学士呆呆地看着他,听他三言两语推敲出了庄尚书的履历生涯,只觉内心钦佩之情如大河滔滔:“这位太太如何称呼?如此奇才,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卢梦卿微微一笑:“无名之士,不足挂齿。”   闻学士观其容貌谈吐,半信半疑。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也觉赞叹不已,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二弟先前说过,他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宰相呢!   她只是有点想不明白:“尹家现在是想做什么?”   卢梦卿思忖几瞬之后道:“庄家和万家清楚地意识到你的强悍,所以他们一起把尹家拉下了水。”   “对于这种家族来说,情分很难让他们下场,只有明确的利害关系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回想起先前九九说的那场刺杀,心下隐隐地有了猜测:“你说你给万夫人看过那根长针,她摇头否定,说不是她让人做的,我想她并没有说谎。”   九九明白过来:“二弟,你的意思是,那是庄家做的?”   “不错。”卢梦卿道:“庄家策划了刺杀,知道你不好惹,万家在弘文馆碰了钉子,知道你不好惹,所以现在,他们决定让第三方下水来试一试你的成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一直以来庄家都没有动静……”   其实他们动过,但是失败了。   闻学士在旁听得瞠目结舌,呆滞了会儿,才下意识道:“可是尹家这会儿已经知道,九九小娘子可是在中朝挂上了号的,他们真的敢做什么吗?”   卢梦卿瞟一眼皇城所在,稍显嘲弄地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的中朝,一定处于分裂当中,至少有两个不同的派系在争夺话语权……”   闻学士神色顿变,将信将疑。   他只是一位弘文馆学士,听起来很体面,但是官阶不高。   遇见九九之前,中朝对于他来说,是无限遥远的地方。   卢梦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闻学士,我们来打个赌吧,你要是输了,就要告诉我你的一个把柄,不用掉脑袋那么大的把柄,小一点的也成。”   闻学士下意识道:“你要是输了呢?”   卢梦卿成竹在胸:“我不会输。”   “……”闻学士强忍着没有翻个白眼。   卢梦卿就在这时候提出了赌约:“我跟你打赌,就在这几日间,宫里的尹贵妃就会寻个由头请我大乔姐姐进宫,设法除掉她,且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闻学士听得色变,下意识看一眼九九,迟疑着说:“这,不能吧?”   除掉樊小娘子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声势浩荡地除掉她?   他不可置信。   卢梦卿只问他:“赌不赌?”   闻学士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事儿几率很小,只是谨慎起见,到底还是不敢贸然下场。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要我一个小把柄干什么用呢?”   卢梦卿莞尔一笑,神色相当邪恶地告诉他:“晚点要是查樊长史的案子,可能会用到你,有把柄的人我用着放心,你要是反水,那就收拾你!”   闻学士:“……”   这该死的官僚气息!   闻学士当场就嗅出来了,指着他,叫出声来:“你肯定做过官,不然不会把这一套用得这么纯熟!”   卢梦卿捂着嘴,嘻嘻一笑。   闻学士:“……”   九九:“……”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颇觉触动,向闻学士道一声谢,预备着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   她边走边问:“二弟,你之前推论的,大概有几成靠谱?”   卢梦卿漫不经心道:“九成总是有的吧……”   闻学士落在后边,心里边有点窃喜地想:他没紧追着要跟我打赌!   这事儿过去了!   正沾沾自喜的时候,走在前边的九九却跟后脑勺上有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转而问卢梦卿:“之前那些话,在闻学士面前说没问题吗?”   闻学士:“……”   卢梦卿哈哈一笑,很肯定地说:“他就是在两面下注呢,今天离了这儿,说不定转头就回去尹家通风报信。我太了解官僚了,他们多数都没有道德!”   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地想:这家伙肯定做过官!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皮也是一僵,他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是要脸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九九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二弟,你之前说要跟他打赌,可实际上,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定呢。”   闻学士身形又是一僵。   卢梦卿邪恶一笑,问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想要打倒政敌,事先需要做什么吗?”   九九想了想,试探着说:“寻找他的把柄?”   卢梦卿邪恶地循循善诱:“要是找不到呢?”   九九冥思苦想,忽的福至心灵,紧跟着露出了邪恶的笑容:“那就捏造把柄啊!”   姐弟俩对视一眼,你朝我眨眨眼,我朝你眨眨眼,然后带着邪恶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樊小娘子,你,你肯定也做过官!” 第35章   离开了弘文馆, 九九盘算着走一趟安国公府,去跟小庄和木棉她们汇合。   “安国公府?”   卢梦卿初听有些讶然:“怎么,梁氏夫人在那儿?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九九不明所以:“梁氏夫人是谁?”   再一想, 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鹤公子姓梁,梁氏夫人也姓梁……”   “嗐, ”卢梦卿就明白了:“感情梁氏夫人不在那儿啊。”   他跟九九解释:“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 是你的婆婆,那只狸花猫就是她养的,先前在那边世界, 咱们一起从神都出发往东都去的……”   九九明白了一点:“梁氏夫人是我男媳妇的母亲!”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妇人来。   卢梦卿顿了顿,迟疑着说:“倒也不能算错,就是……”   他补充了句:“梁氏夫人并不是你男媳妇的生母, 她是老越国公的续弦, 你男媳妇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梁氏夫人的独子。”   九九起初“哦哦哦”了几声,再一想,忽然觉得不对:“男媳妇有弟弟,为什么爵位会给我?”   再一想,就觉得更不对劲儿了:“爵位给了我, 没给亲生儿子, 她居然还带着猫跟我一起去东都, 是有什么阴谋吗?”   九九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关键词, 豪门恩怨, 阴谋算计,明枪暗箭,爱恨情仇……   卢梦卿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大乔姐姐,你以后会明白的……”   ……   安国公府。   木棉在房间里趴着养伤。   猫猫大王在花园里散步。   小庄正在看《猫猫淘气三千问》。   这是安国公世子给她的:“说起来,这书的名字还是高皇帝起的,写的是它们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个不解之谜,如今一个个加起来,也快有三千问了……”   这个“它们”,指的是猫猫们。   小庄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写着:   猫头鹰既不是猫,也没有猫头,它凭什么叫猫头鹰?   底下又说:这是很坏的。   小庄:“……”   再翻开下一页,写的是:   人把土挖开,埋鱼肠给月季花吃,可是猫猫我也很爱吃鱼肠,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一只猫猫,而是一朵月季花?   底下又说:月季花又香又漂亮,这很好,但是有刺,这是很坏很坏的。   再看下一页,就愤怒地写了三个字:马蜂坏!!!   再下一页写的是:上一页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我要人把上一页撕掉,人不肯。   人是很坏很坏的!   小庄看得忍俊不禁。   猫猫大王在院子里闲逛,过了会儿,又忧愁地在青石板上蹲下了,在这儿待得久了,它多少有些无聊。   还有些想念自己的仆人。   之前在英国公府碰见太姥姥和现在的安国公世子之后,猫猫大王就很慎重地跟他们说过这件事情。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我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仆人与我同行,可是我找不到她了……”   安国公世子听得有些讶异:“你是说,还有安国公府的后世子嗣与你同行?”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安国公世子神色严肃起来,问它:“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耳朵立起来,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叫琦华,梁琦华。”   安国公世子一听这个名字,心下便有所了然:“‘琦’字辈,是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涉及到梁氏一族的子嗣,安国公世子当即往静室中去占卜,只是往复再三之后,却始终没有结果。   他去找猫猫大王,蹲下身去,说:“卦象显示,她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嘴巴张开,怔住了。   许久之后,它回过神来,急得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听见,一路颠颠地跑了过来,跟自己的后辈站在一起,很严肃地朝安国公世子喵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见状有些无奈:“可是我算过好多次了,每次显示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真的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有点迷糊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想不明白,只是不免有点担心。   花蝴蝶劝它:“没来不是好事吗?照你的说法,来这儿的人后来都死了。”说完,又在它背上舔了几下。   猫猫大王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会儿它再度想起自己的仆人,不觉忧郁起来。   太姥姥花蝴蝶卧在被晒得热乎乎的青苔上,喵一声之后,很懂地跟它说:“你是不是想照顾你的人了?”   猫猫大王长长的眉毛抖了抖,说:“怎么会?我才不想她!”   花蝴蝶看它一看,微微摇头。   猫猫大王蹲在青石板上,过了会儿,忽的问:“太姥姥,你死了之后,会埋在哪里?”   花蝴蝶看一眼房里的安国公世子,说:“我会跟他一起在地下长眠。”   “好吧,我猜也是。”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由衷地说:“人要是没有猫猫,那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外边侍从来禀:“世子,樊家小娘子来了……”   樊家小娘子!   这下可好,院子里的猫和人一下都竖起了耳朵!   ……   小庄见了卢梦卿,眉头微松,脸上颇有些激动之色,赶忙上前去行礼:“卢……卢太太。”   九九在旁边猜测,最开始小庄大概是想称呼一声“卢相公”的。   卢梦卿叫她不必多礼,环顾四遭,同木棉和安国公世子梁鹤庭颔首致意之后,又问她:“就只见到咱们四个?”   这所谓的“四个”,指的当然就是九九、猫猫大王、小庄和他卢梦卿了。   久别重逢的笑容暂且敛起,小庄的神色忧虑起来:“只有我们四个。”   说着,她跟卢梦卿示意梁鹤庭:“世子再三卜卦,甚至于还惊动了在外的安国公,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梁氏夫人并不在此……”   小庄说着,环顾场中四位他乡来客,若有所思:“假设以梁氏夫人的确不在这个世界来作为一条可靠的论据,是否说明我们几个人身上有着梁氏夫人所不具备的某种特性?”   说到此处,她眼底精光一闪:“而这种迥异于梁氏夫人的特性,或许就是我们来到这儿,乃至于东都城内诸多死者殒命的缘由!”   共同性吗?   九九左右看看,怎么都想不出是什么。   她跟小庄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卢梦卿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就更抽象了。   这么四位生灵,甚至于物种都不一样,能有什么共同性啊!   九九想不出来。   她向来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格,想不明白就暂且搁置着,又进屋去看木棉。   数日未见,木棉的状况较之先前明显要好多了,行动坐卧时,伤处的影响都接近于无。   九九看她穿着夏日的薄衫,并没有将后背处的衣衫剪开,心里边就有数了,再看她手上伤处的痂也成了灰色,就知道差不多将要痊愈了。   木棉的精神也明显比之前要好:“你给的那盒膏药真是很好,先前我跟猫猫大王到这儿,世子知道我身上有伤,还专程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先看了我的伤处,又用指甲盖挑起一点膏药抹在手背上来闻,赞不绝口。”   “——她说制药的大夫胜过她万千呢。”   九九坐在床边上笑眯眯地听她说话,木棉身上的活人气儿可比之前重多了,她由衷地觉得高兴。   “对了,”木棉忽的想起来什么,从床头枕头底下取出来一张文书,拿给她看:“先前万家使人送过来的。”   九九接到手里,展开瞧了一眼,果然是木棉的身契。   她对此万相公适时的撒手并不意外,只是觉得这张身契会如此之早的来到木棉手里,多少有些古怪。   万家的消息这么灵通吗?   万相公知道木棉她们借住在安国公府?   九九有点纳闷儿:“是于妈妈送来的?”   木棉摇了摇头:“是前院的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奉了相公的令,我那时候在房里,是小庄去取过来的。”   九九下意识看向小庄:“万家是什么时候使人把身契送来的,这两天?”   小庄深深地看着她,一向平和的眸子少见地有点凝重:“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就送来了。”   九九脸色微变。   她下意识地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略带着点犹豫地看向了安国公世子。   九九有点疑惑:“难道说,万家同中朝也有什么牵连吗?”   梁鹤庭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是有,中朝也绝不会为了搜寻两个女子的踪迹去动用这种力量。”   他笑了笑,说:“看起来,万相公相当地深藏不露呢。”   ……   九九郑重地谢过了梁鹤庭,感谢他在关键时刻收留和庇护了小庄与木棉。   梁鹤庭不以为意:“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不也间接地告诉了我很多吗。”   来自后世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他,将要紧之人托付给他,且在他面前也不讳言后世之事,这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了。   对于梁鹤庭来说,在如今东都城内风云跌宕之际,这是一颗定心丸,对于安国公府梁氏来说,也是如此。   他挽留九九:“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我母亲戍守他乡,府里就那么零散几个人,住得开。”   “放心吧,我们有地方去。”   九九谢过了他的好意,摇头说:“不能再麻烦你了。”   九九回想起先前裴熙春看见那张租房糙纸时的反应,心想:如若所料不错,水生那里应该比安国公府还要安全!   木棉与小庄本也没有多少东西,立时就能动身,猫猫大王迅速跟太姥姥道了别,坚定地追随九九而去。   梁鹤庭见状,也不挽留,与花蝴蝶一起送他们出门:“遇上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九九郑重地应了:“好!”   ……   一群人还夹带着只猫,风风火火地到了那处两进的房舍里。   原本还挺空旷的地方,这会儿才终于有了人气儿。   地方不算大,陈设也相对简陋,只是小庄和木棉也不在意,四下里转了转,盘算着再给添张床,置办些日用之物,就算是齐全了。   水生所住的西边两间正房的门开着,隔着竹帘,能瞧见他跪坐在书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九九见状就没有过去搅扰,小庄与木棉也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静。   九九预备着出门去赴约,跟她们俩说:“你们俩住在一起吧,前边两间房子我也打扫出来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儿没做,做不了的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做……”   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忙?”   她说:“才从安国公府出来呢,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九九不会撒谎,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约了个人出去吃饭!”   木棉一边用洗衣棍捶打着院子里晾晒的被褥,一边顺嘴问她:“约的谁呀?”   九九说:“他叫左文敬,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木棉还真是不认识。   倒是小庄在旁边拧干抹布,听了就问:“姓左?那岂不是邢国公府的人?听说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看……”   再一错眼,就见西边两间正房门帘后边人影一晃,竹帘被从内挑开,显露出一个年轻郎君的面庞。   轩然霞举,十分颜色。   因这令人心惊的美貌,小庄短暂地失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当他是觉得自己几人在这儿说话太吵,当下赶忙行礼道:“真是对不住,搅扰到您了……”   水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和气地说:“你太客气了,只是正常的说话而已,并不吵。”   又笑吟吟地问九九:“九九,你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吗?”   小庄听得心下一动,眼神一偏,先去瞄了眼卢梦卿。   就见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深有种后娘养的孩子半夜饿得睡不着却发现父亲正在给原配生的孩子喂大鱼大肉还说孩子你慢点吃全都是你的似的……   小庄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木棉拍打被褥的动作幅度逐渐降了下来,狐疑地看看九九,再看看水生,脸色忽的警惕起来。   九九无知无觉:“晚上不回来吃了!”   又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小庄,这是木棉,还有一位……”   她左右看看,叫道:“猫到哪里去了?!”   猫猫大王带着一身草籽,不知道从哪儿钻了过来。   九九蹲下来替它拂掉背上的草叶儿,又跟水生说:“这是我们可爱的猫猫大王!”   水生挨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最后叮嘱她说:“可别回来得太晚,到宵禁的时候,我就锁门了。”   九九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   ……   邢国公府。   这天午后,邢国公下值回府,先问夫人:“水都备好了?”   邢国公夫人严装以待,坐在罗汉床上瞧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向后指了指。   邢国公就知道是准备好了,一边火急火燎地脱掉外袍,一边往浴房那边儿去,同时还在抱怨:“谁能想到今天散得这么晚啊!”   邢国公夫人没好气道:“叫你早点把胡子给修了,你懒得动弹,这下子可倒好,火烧屁股了吧?”   再瞧一眼房里的座钟,催促他说:“赶紧的吧,亲家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去晚了算怎么回事?”   邢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中山侯府庾家的女儿,三个多月之前,那边的世孙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是庾家第四代里的头两个孩子,又是极其少见的双胞胎,喜上加喜,中山侯府很隆重地在准备这事儿。   因为两个孩子落地的时候都不大,庾家人欢喜之余,不免也有点担忧,是以洗三和满月都只是至亲之间庆贺了一下,并没有大办,现下两个孩子满了百日,也算是初步立住了,这才决定好好热闹一场,加以庆贺。   今日并非休沐,是以行宴的时辰便定在了晚上,只是邢国公府是中山侯府的正经姻亲,哪能真的踩着时间去?   是以邢国公夫人催着丈夫赶紧的。   邢国公风风火火地去洗了个澡,又叫了早就请到家里的匠人来修胡子,修到一半儿忽的想起一事,又问夫人:“小五回来了没有?”   邢国公夫人说:“我吩咐下去了,等他回来,就叫过来,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过去。”   这边正说着呢,外边传来掀帘子的声音,使女来回话,说:“五爷来了。”   再一眨眼,左文敬大步从外边进来,叫了声:“嫂嫂。”   他人虽年轻,辈分却大,所以府里的人叫他“五爷”,而“五郎”这称呼,早就归属于他的侄孙辈了。   左文敬跟邢国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者是原配夫人所出,前者是继室夫人所出,兄弟二人差了将近四十岁,是以这会儿邢国公夫妇都已经两鬓斑白,他却还风华正茂。   名份上是幼弟,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邢国公夫人把他当小儿子看待。   这会儿看他已经换掉官服,穿戴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脸上的笑容都跟着慈爱起来了。   “你做事比你哥哥麻利多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身后边儿总跟夹着条尾巴似的,不利索。”   邢国公半躺着被修胡子,还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少损我两句会怎么样啊?”   左文敬摸了摸鼻子,稍有点不自在地说:“嫂嫂,庾家那边,我只怕是去不了了……”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怔,下意识道:“不是说今晚上不值夜吗?”   金吾卫负责巡检京师,每晚都得有一位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在公廨值守。   先前说起去庾家赴宴这事儿,左文敬也拿不准那晚上能不能有空,所以也没把话给说死了。   可是不久之前邢国公夫人才刚问了日子,知道他今晚不值守,所以才叫一起去的。   左文敬说:“有点事要办。”   邢国公夫人更迷糊了:“那你还把官服换了?”   她以为是金吾卫公廨那边有事。   反倒是邢国公反应地更快,一挺脖子,扭过头来,害得修胡子的匠人惊了一下,险些划伤他的脸。   邢国公目光如炬,眼神在弟弟身上一扫,而后伸手点了点他,语气肯定,兴奋地说:“肯定是约了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也给惊了一下,而后不由得高兴起来,问左文敬:“真的吗?”   左文敬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边邢国公就已经哈哈笑了起来:“肯定是真的,不然依照他的性子,早就该反驳了!”   匠人微笑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   邢国公美滋滋地拍着腿,说:“哎呀,你终于开窍了啊小五!我等这天真是等太久太久了,你大哥我连重孙都有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呢!”   “你赶紧闭上嘴吧,少说两句!”   邢国公夫人不耐烦听他说话,先怼了一句让丈夫安静点,又迅速扭头去看左文敬。   她脸上纹路层层愉悦地折叠着,笑眯眯地问左文敬:“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邢国公又想往那边儿伸脖子了。   左文敬见状,实在有些无奈:“你们想得太多了,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哈哈笑了起来:“他才刚约上人家小娘子!”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责备丈夫:“不准笑话小五,他脸皮薄,你这样他就不好意思说了!”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他:“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啊,我见过没有?”   左文敬说:“都是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忍不住揶揄道:“他怕追不上人家,我们以后笑话他,提前找补呢!”   左文敬:“……”   左文敬真想走了。   邢国公夫人真是烦死自己丈夫了:“老东西,你不说话会死啊?真想毒哑你!”   又说左文敬:“别理他,就是说一说,有什么不行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说:“是个很好很有趣的人,并不是高门出身。”   邢国公在那儿咂摸起来:“不是勋贵出身的?这也没什么。”   他很豁达:“虽说勋贵多半内部婚嫁,但与官宦人家结亲的也不少嘛!”   左文敬说:“倒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邢国公夫人听了就说:“咱们家也不需要缔结多强的姻亲,只要人好,你又中意,怎么着都成。”   只是她同时也叮嘱说:“人家小娘子家里边没有长辈,你以后就别约人家晚上出去了。这回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记得不要耽误得太晚……”   又道:“到时候把人家好好地送回去,也别送到大门口,差不多到街口那儿就行,婚事又没有定下,叫人家的左邻右舍看见,说不定会说不好听的话呢。”   左文敬郑重应了:“是。”   邢国公夫人又问:“小娘子多大啦?”   左文敬说:“十五岁。”   邢国公又忍不住支着身体来:“这么小啊?!”   邢国公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   邢国公悻悻地躺了回去。   邢国公夫人又问:“性情怎么样,好吗?”   左文敬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娘子,跟我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顽固,但也顽固得可爱……”   邢国公夫妇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神当中看出来一点“哦~”的意思。   邢国公心想: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这傻弟弟从前总不开窍,忽然间一下子就想开啦?!   左文敬又说:“东都城里,有些人可能对她的过往有些非议,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邢国公听得微怔:“嗯?”   他问:“什么叫‘有些非议’,为什么会有非议呢?”   这一回邢国公夫人没有打断他,因为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左文敬微微皱眉:“这些其实不重要,很多人就是人云亦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邢国公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当下胡子也不修了,支棱起身体来:“所以小五,你觉得那个小娘子有什么地方会人产生非议?”   邢国公夫人也紧盯着他,没说话。   “……”左文敬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她这个人就是很英迈爽朗、敢作敢当的,犯了事情也能坦然地承担责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语气飘忽地问:“她没有坐过牢吧?”   左文敬:“……”   左文敬满不在乎道:“就是很短的几天,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的。”   想了想,又反问说:“其实她是主动投案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不觉得她很有勇气,也很有担当吗?”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语气飘忽地问:“她是替人顶罪吗?”   左文敬:“……”   左文敬说:“哦,那倒不是。”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尽量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啊,小五。”   左文敬说:“嫂嫂,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再看兄嫂二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来:“我一开始就不想说……”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默然片刻,迟疑着说:“倒不是我们想拘着你,毕竟你也成年了,只是小五,婚姻大事,一定得慎重啊……”   左文敬有点无奈,也有点烦了:“大哥,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说也没到婚姻大事这种地步,人家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呢。”   他行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气愤地分辩了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   邢国公像死了一样的躺了回去。 第36章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来到霞飞楼外, 便有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是否有约。   等九九说完,马上就笑着行个礼, 请他们上楼:“中郎将早就到了,小的这就领着您二位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叫伙计引着进了包间。   推开门进去, 就觉一股凉意袭来,再定睛一看,这包间起码有水生那儿三间正房那么大, 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房间四角都搁着冰瓮,正袅袅地冒着凉气。   左文敬穿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 萧萧肃肃, 清爽利落的样子,起身招呼他们:“九九,卢兄。”   那伙计垂着手在那儿候着,等他们寒暄完,才毕恭毕敬地问:“中郎将,咱们这就预备着开席?”   左文敬点一点头:“预备上吧。”   他做事麻利, 知道对面那俩人也不是纯粹为吃这顿饭来的, 并不卖关子, 从袖子里取了几页誊抄下来的文书, 一伸手, 推到九九面前去:“你先自己看看吧。”   推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带着点好笑的意思,关切了一句:“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九九原地宕机。   九九神色茫然。   九九梗着脖子,假装很镇定地说:“我先看看再说!”   包间很大, 围着圆桌摆了许多座椅。   左文敬便起身坐到九九身边去,维持着一个探头过去就能看见纸张上文字、但是又不至于过近的距离,很热心地说:“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九九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头一张是樊康的仕宦记档,上边详细地记述了他的出生年月,父母籍贯。   少年时就读的书院,多少岁中了进士,而后又被授官,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逐年升任从五品江州长史,于任中急病而亡……   九九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大概瞧了一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便将这一页纸递给卢梦卿了。   第二张记述的则是樊康的家庭成员。   樊康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一妻陆氏,妾何氏,妾温氏。   有一女,生于永定三年。   没了。   九九为之愕然,下意识扭头去看旁边的左文敬。   左文敬明白她此时所思所想,当下点一下头,告诉她:“本朝官员的家庭记档,都会在吏部有所记述,这就是我走动关系抄录出来的,樊长史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这是非常古怪的一件事情。   九九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既然我是我阿耶唯一的女儿,那当初我阿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上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左文敬说:“依照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女儿是可以继承家产的,樊长史在地方上也是要员,必然有些积蕴。”   “温太太竟然不辞辛苦,带着你从江州一路北上,终于抵达东都,可见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卢梦卿将那张樊康的入仕履历铺在桌子上,手指按住了最后一行字:“或许这跟樊长史的骤然亡故有关。”   “樊长史是在秋天亡故的,没多久,温太太便协同九九进了京,这两件事之前,必然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他说:“吏部的记档上,写的是病故,而非刑狱之灾,可在那之后,樊长史的独女却在江州待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   卢梦卿稍显嘲弄地勾起了嘴角:“大乔姐姐,我觉得,你八成是叫江州的官吏联合起来吃了绝户!”   九九惊了一下:“什么?!”   左文敬心里边其实也作此揣测,现下听卢梦卿点破,倒是不觉惊讶。   他只是有点不解:“卢兄为何管九九叫大乔姐姐?”   卢梦卿打个哈哈:“昵称,昵称。”   九九还在想“吃绝户”的事情:“这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肯定地跟她说:“樊长史亡故之前,东都一定安排了钦差往地方州郡上去查账。”   “若我所料不错,你父亲并非病亡,而是在钦差抵达之前自尽了——因为江州的账目大大的有问题!”   同时他也说:“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如若不然,吏部就不会春秋笔法记述他病故。”   “我猜度着,江州一定有个本地官宦和东都权贵都心照不宣的巨大的脓包,只是没法儿将其挤破,只能用长史畏罪自杀来将其遮掩住,稀里糊涂地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说完,卢梦卿扭头去看左文敬,朗然一笑:“中郎将,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左文敬且敬且佩:“还请卢兄恕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曾听闻尊驾大名!”   而后他沉吟几瞬,目光不忍地看一眼九九,低声道:“大概两年之前,先帝大行,今上登基,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清查地方州郡和东都城里各处公廨的账目。”   “东都城内,许多勋贵人家都被搅得人仰马翻,一向富庶的江南,更是重中之重……”   “那时候户部把账盘完,单单江州一州,便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白银。”   九九之前得了英国公太夫人的遗产,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粗略估计超过百万两,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江州居然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   虽然樊康是父亲,但九九默然之后,也不得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左文敬叹口气:“江州本是富庶之地,往前历年里,上缴帝都的赋税从来只有多的,怎么先帝一朝就欠下了那么多?”   “终先帝一朝,又何以不曾清算,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九九不明所以:“为什么呢?”   卢梦卿冷笑一声:“因为那笔债就是先帝数次下江南欠下的!”   九九听得怔住。   卢梦卿见她不知道,便一条条细细地数给她听:“先帝可不是光着杆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下的江南,连贵妃带宗亲,再加上宫人内侍、官宦勋贵,加起来整整三万人!”   “从东都出发,乘坐龙舟一路南下,这边排头走出去二十里路了,后边的还没有出东都城呢!”   “疏浚河道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在江州修筑行宫,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   “在沿河两河遍植奇花异草,以绫罗绸缎为花——这些个东西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梦卿说到此处,愤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就那一次,他带了三万人去江州,为了伺候这群贵人,沿河两河各州郡加起来,起码征调了一百万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此处,他神色惨然起来:“都说江州富庶,鱼米之乡,可再怎么富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如今那边想必已经凋敝得不成样子,起码再过二十年,才能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九九听着,只觉得触目惊心:“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昏君!”   她生气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杀气腾腾道:“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在,不然我宰了他!”   左文敬听得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   卢梦卿起初也是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我大乔姐姐会说的话!”   左文敬对于先帝这些旧事也觉得糟心,只是听九九这么肆无忌惮,也有点提心吊胆。   当下柔声劝她:“九九,死者为大……”   九九没好气道:“他大个屁!”   区区一个皇帝!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说什么了吗?!   别说是下江南,九九连东都城都没怎么出过!   甚至于九九住的都是最省钱的凶宅!   有比这还寒酸的昊天上帝吗?!   再看左文敬无奈的模样,她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住,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   左文敬听得一愣,转而笑了:“无妨,你也是心思耿介。”   九九又问他:“那后来呢,江州那笔账怎么办?”   左文敬神色有点低迷,顿了顿,才说:“到了还是叫庄侍郎想法子把钱收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当今点他做了户部尚书。”   九九惊了一下:“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卢梦卿在旁冷笑了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杀鸡取卵,牵条狗去,狗也能做到!”   九九面露疑惑。   左文敬眉头皱起,神色不忍地告诉她:“江州所有的富户,几乎都被榨干了,说得好听些,是毁家纾难,说得难听点,就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   玉照宫。   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外边进殿,就见贵妃正一人独坐,持着剪刀,将一瓶莲花剪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贵妃心情不好,也知道贵妃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低声劝了句:“娘娘,这时候,咱们无谓再跟太妃走得那么近了……”   从前亲近太妃,是为了联合一位内庭长辈抗衡杨皇后,但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说:“樊家那位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邪气得很,万家和庄家都没讨到便宜,您何苦去招惹她?”   女官有些不安地扭头看了下北门,那是中朝所在。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说:“娘娘,舅爷传信也说了,那位樊小娘子跟中朝也有关系呢。”   贵妃扭头看她,向来神采飞扬、眸光熠熠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暗淡了。   贵妃慢慢地,徐徐地,正在走向理智崩灭前的癫狂。   贵妃说:“穗华,我没有办法。”   贵妃说:“两年前,是我哥哥替姓庄的打头阵,去江州逼死樊康的。”   贵妃说:“你知道樊康是谁吧?”   女官愕然当场。   贵妃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除掉她,是她早晚要针对我,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官从怔楞当中回过神来,迟疑着说:“娘娘,说得冷酷一些,这事儿是舅爷做的,又不是您做的,这等关头,您又何必再去趟这浑水呢……”   贵妃眼底有凄然的光芒一闪即逝。   她轻轻摇头,用剪刀慢慢地将面前的莲花花苞剪得稀碎,那花汁濡湿了她的手。   贵妃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九九一直仔细着时间,估摸着快要宵禁了,就及时地起身辞别。   左文敬有些不舍,挽留她说:“都没有聊完呢。”   “改天吧,”九九说:“很快就要宵禁了。”   左文敬说:“无妨,我给你开条子。”   “那也不成,”九九很守诺地说:“我都答应水生要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卢梦卿听完,就忍不住瞟了左文敬一眼。   左文敬果然脸色一变,很警惕地问:“水生是谁?”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的房东。”   “房东……”   左文敬忍不住道:“他凭什么管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有管我呀,”九九替水生解释了一句:“是我答应他要在宵禁之前回去的,因为他要在那之前锁门。”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扭头去看卢梦卿,很慎重地跟他说:“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九九性情单纯,不谙世事,她管卢兄叫一声二弟,您可得多照应着她一点啊。”   卢梦卿在心里边笑了两声,嘴上说:“好的,好的。”   ……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起回去,就见那两扇乌头门还开着,第一进小庄和木棉在住的那间房亮着灯,却没有瞧见水生。   木棉一直都牵挂着,天黑之后,就坐在窗边等消息,这会儿见他们回来,总算是松一口气。   九九左右瞧瞧,问她:“怎么没看见水生?”   木棉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他说你们马上就回来了,在那儿熬醒酒汤。”   她有点惊奇:“没想到你们真就是卡着他说的时间回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早就习惯了水生的神异,这会儿听了,也不再觉得讶异了。   这会儿知道水生在家,她就自己掉头回去,把门从里边给拴上了。   再进到院子里,就见夜色里俊美如月神的水生温和招呼她:“来喝醒酒汤吧,九九。”   顿了顿,又看一眼卢梦卿,说:“卢兄,你也来喝一碗吧。”   卢梦卿说:“好的,好的。”   九九背着手,紧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水生恍若未觉,语气和煦,带一点笑,问她:“怎么啦?”   九九先给自己邀功:“我替你锁门了!”   水生笑盈盈地说了声:“谢谢九九。”   九九板着脸,说:“你得拿出一点实际性的东西来谢我才行!”   水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将那碗醒酒汤端给她,而后又转目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九九端着汤碗,小口地开始啜饮。   半晌之后,水生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九九,语气轻得像是月光:“她穿着羊腿袖长衫,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流着眼泪,问京兆府门前的那只狴犴……”   “她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 第37章   温氏穿着羊腿袖长衫, 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   ……   出事那天,也是夏天。   外边下了很大的雨, 乌云遮蔽着整片天空,虽是白日, 四下里却是灰蒙蒙的不透光, 几乎同晚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时节,下场雨是好事,多少能凉快些, 只是不知怎么,从这天早晨开始,温氏心里边就跟堵了一池淤泥似的, 透不过气来。   天色太暗, 屋子里掌着灯,她坐在绣凳上做针线活儿,只是因为心里边有事,总是静不下心,没多少功夫,手上就扎了好几针。   陆夫人坐在南边炕上, 叫人摆了一张炕桌, 取了些纸笔来教九九认字,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就说:“光太暗了, 别做了,当心把眼睛给熬坏了。”   温氏柔和地一笑,应了声:“好。”   又过去看九九写字。   说是写,其实跟画没什么区别, 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但陆氏很高兴,眉眼含笑,跟温氏说:“那个大夫倒是有些本领,我们九九比从前聪明多了,已经能记住一百多个字了!”   又盘算着:“咱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心性又良善,可不敢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跟老爷商量着,还是得替她正经地娶个夫婿回来才是……”   温氏心头一荡,听得出了神,九九倒是满不在乎——她不太懂这些话。   画得久了,她也有点累,耍赖似的依偎在陆氏肩膀上,撒娇说:“阿母,要吃杏子,杏子……”   陆氏被她给逗笑了,又觉得无奈:“叫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先前给了几个杏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她知道九九天资不足,近来才刚有点好转的样子,倒是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叫人去取了些来,自己捡了两个软的,捏开之后去掉果核儿,把果肉递给九九吃。   叫九九吃了三个,就不许她吃了:“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九九虽然还是很想吃,但却也乖乖地应了声:“好。”耳朵听着外边的雨声,眼睛紧跟着斜出去了。   陆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很疼爱她,见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去玩儿吧。”   九九就撑着伞,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踩水去了。   陆氏叫人撑上伞跟着她:“雨天地滑,仔细摔着!”   这天是温氏的生日,九九的情状又在转好,陆氏张罗着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让丈夫樊康今天别在公廨吃饭了,早点回来。   樊康也应了。   结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见到人。   陆氏叫人去瞧瞧,看是怎么了。   温氏赶忙拦住她:“老爷没回来,一定是有公务在忙,我只是过个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必去催。”   陆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应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厨房的人起初还悄悄来问到底什么时候开席,这会儿也不敢作声了。   陆氏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叫了人来:“去瞧瞧。”   这一回,温氏没再劝阻。   她呆站在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那片乌云下压,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压到她的肩头,捂住她的口鼻了。   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   总是这样的,温氏心想。   每当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开始有盼头了的时候,厄运就要降临了。   如她所想,盛夏的急雨与噩耗一同进门。   樊康死了。   他关紧门窗,吊死在了自己的值舍里。   消息传来,樊家的天都塌了。   关键时刻,陆氏倒是还挺得住,一边使人去收敛尸身,同时当机立断,取了近万两银票和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细软叫温氏拿着。   温氏见状吃了一惊——她知道对于陆夫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很可能是她几乎所有的私房银子!   温氏要推辞,陆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避开人,按捺住悲恸,私底下叮嘱温氏:“老爷这事儿来得突然,这动静不对啊。他只有九九这一点骨血,妹妹,好好歹歹,你一定得照顾好九九!”   又说:“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要真是有个什么,这些钱你拿着,跟九九也能安身,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别人!”   温氏听得口内发苦,心头隐痛:“太太……”   陆氏打断了她的话头,从房内匣子里取了一份文书出来,小心地递给温氏,红了眼眶:“这原是老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这会儿只能叫我替他给你了。”   “里边是放籍书,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衙门记录了,还有份户籍文书,一张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这些年身似浮萍,算是叫你在这儿扎个根……”   温氏听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滚滚落下泪来。   陆氏催她赶紧带着九九走,分别之前,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是从东都过来的,我也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看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大家出来的,所以这会儿才敢叫你带着九九走。”   她叮嘱陆氏:“你在外边安置好九九,等我的消息,要是瞧见咱们西门外边挂起了两对白灯笼,那就带着九九回来,好歹送老爷一程,要是见不到白灯笼亦或者数目不对,可千万别回来!”   温氏应了声,事出紧急,也无暇与陆氏道别,两人短暂又迅速地说了几句,她便赶紧带着尤且懵懂的九九离开了。   温氏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衙门的人就把樊家的几处出入门户给查封了。   清点之后,发现少了樊康之女樊九九。   差役去问陆氏。   陆氏也是大惊失色:“什么,九九不见了?!”   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叫人去温氏房里瞧瞧,待知道温氏也消失无踪之后,陆氏跌坐在地,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贱婢,老爷待她不薄,前脚把她放籍,后脚她就跑了!”   又急慌慌催促差役们:“赶紧带人去把她们给抓回来啊——温氏也就算了,九九可是老爷唯一的骨血!”   差役们彼此对视一眼,匆忙打发人去搜寻樊家逃妾温氏及其女樊九九。   ……   温氏安置好了女儿,改换装扮,每隔两日,便往樊家西门外去瞧一瞧。   虽然衙门始终没有通报樊康的罪名,可那两对召唤她和九九回去的白灯笼,也一直没有挂起。   温氏为此忧虑不已,既伤怀于樊康之死,也忧虑于陆氏此时的情状。   有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感觉到来自陆夫人那双手的温热的触感。   温氏生下九九的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夫说她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生养,樊康和陆夫人俱都忧心忡忡。   陆夫人生来有疾,不能生育,樊康倒是纳过两个妾,也生下过孩子,只是都没有养大。   温氏有了身孕,夫妻俩都很高兴。   陆夫人红着眼睛,私底下跟她说:“老爷跟本宗的兄弟不睦,先前一伙儿吃饭,喝多了酒,生了口角,那边又拿子嗣来说话,老爷嘴上不说,回来之后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着,我听着,也没法做声……”   温氏感念樊康和陆夫人对她的看顾,心里边也盼着,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出来。   怀孕的时候,她吃得很多,觉得这样对孩子好,壮实。   陆夫人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大吃一惊:“傻妹子!”   她说:“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的呀!就算是能生出来,你也得受大罪!”   温氏听得怔住了,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吗?”   陆夫人察觉出来一点什么,没再继续说这事儿,温氏低着头默默良久,也没再提这个话茬儿。   到了十月临盆,居然生得很顺利。   樊康听人说是个女儿,起初有些失望,再一想,又笑了,说:“也好,也好!”   产婆把孩子抱了出去,他都不敢接到手里,仍旧叫产婆抱着,爱得不行,“心肝儿、肉儿”的叫。   院子里的人都在恭贺老爷,还有人去门外放鞭炮,发喜钱。   只有陆夫人陪在温氏身边,握着她汗津津的手,跟她说话。   温氏恍惚之间,想起了万家。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同样也是被人欢天喜地地抱走了,有去庄夫人面前贺喜的,也有去老爷面前讨赏钱的。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孤零零地,像一条被剪开了大洞的烂口袋。   好痛啊。   真的好痛。   外边光影一闪,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是有人把产床前悬挂着的帘子掀开了。   温氏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讶异地出了一声:“哎?她还活着呢!”   是啊,她还活着。   ……   几日之后,樊康的葬礼很匆忙地举行了。   温氏没叫九九出来,自己到临街的茶楼上,遥遥地送了送他。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茶楼里的两个客人在议论这事儿。   “人的命还真是没法说,前几天瞧着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发病死了,扔下一家老小……”   “嗐,哪还有什么一家老小?樊康前脚死了,后脚家里的小妾就卷款跑了,陆夫人本来就有咳血病,气急交加,也跟着丈夫去了。”   “喏,”说话那人似乎努了下嘴:“樊家的几个族亲找人算了算,夫妻俩今日一起下葬,也算是省了两遍的麻烦……”   陆夫人死了!   温氏紧攥着扶梯,才没有原地栽倒,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发花,脑内轰鸣。   陆夫人死了!   温氏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强撑着把门关上,身体就软倒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中暑了吗,耳朵里嗡嗡的响,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掐了掐眉心,这才振作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九九近来没有吃药,神志好像又有些倒退了。   温氏打开锁头,进了门,就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嘴的点心渣子,衣裳领子脏脏的,茶壶也被她打碎了。   她心里边悲怒交加,几步过去,巴掌接连拍在九九背上:“不听话,不听话!叫你乖乖的,你非得胡闹!”   九九多多少少也感觉到是出了事,被打了,眼泪流出来,只是不敢哭出声。   她抽泣着蜷缩起来,抱着头,小声说:“阿娘,九九饿……没有水了……”   温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一眼窗外天色,才知道是自己在外边耽误得太久了。   再看九九缩成小小的一团,怯怯地看着自己,又觉得心都要碎了。   温氏跌坐在地,搂着女儿,不住地说:“对不起,九九,对不起……”   九九依偎在母亲怀里,哽咽着,很小声地说:“阿娘,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阿母和爹爹了……”   温氏听到此处,但觉悲从中来,用自己单薄的手臂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失声痛哭。   ……   几天之后,温氏带着九九,踏上了前往东都的路程。   温氏决定去东都替樊康和陆夫人伸冤。   樊康如果真的有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正式的公文?   退一步讲,就算是樊康有罪,可陆夫人有什么罪过呢?   温氏心知肚明,陆夫人一定是为人所害,才殒命的。   因为有咳血病的人其实是她,而不是陆夫人,只是有人为了掩盖住这案子,所以顺手张冠李戴了而已。   樊康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女儿的父亲。   而陆夫人……   温氏感激她拯救了自己,给了自己一条光明的生路。   也感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牲畜来看待。   现在他们死了,死的像是两条不为人知的虫子,温氏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一定要给樊康和陆夫人讨一个公道。   温氏是在东都长大的,也是在这里,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被卖离东都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会回来。   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她毕竟是回来了。   到了东都城的门口,看着这满城的物是人非,温氏还是忍不住叫了九九过来,略带着点缅怀和兴奋地告诉她:“看,九九,这就是东都城!阿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九九对于新地方有点陌生,还有些害怕。   只是听阿娘语气这么轻快,一扫先前的沉重,她也不由得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点好奇,一点向往。   温氏带着女儿,寻了家客栈安置下来,便去找人写状子。   她其实是会写字的。   当初在万家,庄夫人让她去侍奉万老爷,她性子有些木讷,但是万老爷其实并不在乎,因为她足够漂亮,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万老爷曾经教过她写字。   但是此时此刻,温氏不想,也无法再去回忆那些过去了。   状子拟了出来,她鼓足勇气,往京兆府去了,投了进去,却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温氏还以为是状纸途中失落了,又递了一次,这一回,京兆府有了反应。   连审核都没有,便给她定了一个诬告的罪名,要将她收押三个月,以儆效尤。   温氏慌了。   她并不是怕坐三个月的牢,为了伸冤,她连死都不怕。   但是九九……   如果离开三个月,九九怎么办?!   温氏慌了,一个劲儿地给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几个差役冷眼瞧着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最后也觉得没意思,商量着说:“算了,打上二十板子了事?”   另一个大概是能做主的人说:“好。”   那就打吧。   结果打她的差役吃了一惊,因为打到十个板子之后,她忽然间吐出血来了。   那鲜红的血色,染红了她散乱下来的斑白的头发。   差役不由得议论起来:“她不会死在这儿吧?”   另一个说:“赶紧给抬走,抬走!”   外边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温氏被抬了出去,丢到了京兆府外,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下雨了。   好大的雨。   温氏晕厥过去,复又醒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热,可过了会儿,又觉得好像是错觉,因为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冷。   温氏知道自己发烧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头脑居然很清明。   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头垂死的什么动物,胸膛起伏着,看着不远处京兆府门外的那头狴犴石像。   温氏忽然间觉得很悲哀。   她记得有人跟她说过,狴犴是能够明辨是非、秉公执法的神兽。   温氏流着眼泪,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   温氏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栈的了。   因为那十板子,温氏的咳血病更重了,头发也掉得厉害。   她快要死了。   温氏其实不怕死,比起这漫长的苦痛来说,死亡这个字眼,叫她觉得安宁。   她只是放心不下九九。   一个漂亮又心智不全的女孩子,该怎么活呢?   事情的转机,是一个多月之后,温氏无意之中听见人说,礼部尚书万沛霖府上修建了一座名为春晖堂的建筑,那是万尚书用来纪念和缅怀他的生母的。   温氏倏然间怔住了。   很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去问:“万尚书为什么要修建春晖堂?”   那两个谈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见是个上了年纪的苍老女人,脸上稍稍和缓一点:“不是说了吗,是为了缅怀他的生母。”   “噢,噢。”温氏接连应了两声,又向那二人称谢,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她心想:那个孩子会让人修建春晖堂,可见,多多少少也是记挂着她这个母亲的吧?   又想:他做了尚书,这是很大很大的官,或许可以帮忙说说话,让查一查樊家和陆夫人的案子?   温氏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去走一趟。   她为此专程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衣裳,戴上了从樊家带出来的一支金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得光光的,这才往万家门前去了。   她没有贸然登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等着,等着。   期间万家的门房瞧见过她两回,略微流露出一点想要上前的意思,温氏就跟做贼似的,忙不迭躲开了。   终于等到了万尚书回来。   温氏短暂地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跑上前去,叫他:“万,万尚书——”   侍从来拦她:“什么人?大胆,还不退后!”   温氏声音低了一点,又叫了一声:“万尚书。”   万沛霖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和语气都很和煦,叫侍从们退下,又请她近前来:“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天,他都这么大了!   温氏痴痴地看着他,同时毕恭毕敬地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新拟的状纸,颤抖着声音,递了过去:“万尚书……”   万沛霖伸手接了,展开一瞧,眉头微微一蹙,转目看她一看,重又将目光投到状纸上。   忽然之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温氏看见,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万沛霖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他认出来了:“你……你!”   温氏神情凄惶地看着他,怯怯地笑了一下,又叫了声:“万尚书……”   万沛霖脸色变了几变,忽的一伸手,拽住她衣袖,把她拉到外人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里,厉声道:“你回来干什么,揭我的脸吗?!”   温氏心里“轰隆”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她强撑着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这个案子,你要是能帮忙……”   万沛霖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地盯着她,良久过去,忽的道:“你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吗?”   温氏不明所以:“什么?”   万沛霖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你是因为知道庄太夫人病重,所以才专程回来的吗?”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   温氏慌忙道:“我是因为樊家的案子和我们太太才来的,还有,还有……”   万沛霖厉声道:“还有什么?!”   温氏低着头,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坚持说了出来:“我有个女儿,她叫九九,今年只有十三岁,她有点……她不是笨,她就是有时候容易转不过弯来……”   说到最后,温氏哽咽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了,你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我有钱,不用你额外出钱养她,你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行,我还有很多银子,都给你!就算是,算是……”   万沛霖紧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问:“就算是什么?”   温氏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当年被赶出万府时候的场景。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发了话出来:“为着大郎,夫人这样善待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这个贱婢,居然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把她给我卖出去,远远地卖,别再叫我看见她!”   温氏又慌又怕,像只受惊了的黄莺一样在屋子里乱飞:“我没有,真的没有!”   绝境之时,几个婆子都拽不住她。   温氏苦苦哀求,死命挣扎:“刘妈妈,我不敢的,我没有,我要是真说过那种诅咒夫人的话,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刘妈妈是庄夫人的亲信陪房。   她微笑看着温氏,声音轻得像是棉花:“温小娘,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那些话,难道会是夫人跟老爷说的吗?”   温氏茫然地看着她。   刘妈妈见状,索性就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这府里,只有一个人能去老爷面前说这种话,且老爷还会相信,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温氏愣住了。   一股致命的寒气夹杂着伤心,同时突袭了她的心房。   事后几个婆子扭送着行尸走肉似的温氏出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问刘妈妈:“您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也是怪,她一下子就老实了!”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   万沛霖面无表情地问她:“就算是什么?”   温氏盯着他看了会儿,很戚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修建了怀念她的春晖堂,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怀念自己的。   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以为那一点怀念,还有那一点愧疚,可以给女儿换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温氏转身走了,身形单薄,瘦削得像是一片落叶。   回到客栈,她又开始咳血了。   九九蹲在她脚边,很担心地看着她,依恋地叫她:“阿娘。”   温氏摸着她的脸,叫她:“九九,九九……”   到了第二天,她出去一趟买了菜,借用客栈的厨房,给九九烧了她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九九可高兴了,像只粘人的小猫似的,围着她不停地叫:“好吃,真好吃!”   温氏给她擦了擦嘴,又洗了把脸,叫她穿戴整齐之后,拿起桌上的麻绳,叫她:“九九,过来。”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又皱着眉头,伸手去摸她的脸:“阿娘,你怎么哭了?”   ……   这一晚,九九梦见了从前。   梦里有爹爹,还有温柔的阿母。   还有阿娘。   在客栈里,阿娘给九九做了很好吃的红烧鱼,吃完之后,又叫九九过去。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   阿娘往九九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又叫九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九九也很听话地照做了。   脖子上也不知道是围了什么,捆得人喘不过气来。   九九就叫了起来:“阿娘,我们这是在玩什么?有一点闷。”   阿娘的声音好像是被水浸泡了似的,说:“快好了,快好了!”   九九忍了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她终于挣扎起来,小心翼翼地拍着阿娘的手背,说:“阿娘,我有一点点难受!”   九九沙哑着声音,艰难地喊:“阿娘,阿娘!”   这话说完之后,束缚住她的那股力气忽然间就消失了。   九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娘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   九九担心地围着她,小声叫她:“阿娘……”   阿娘生气了,哭着追着她打:“为什么你偏偏是个傻子啊!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无助,到最后,又开始咳血:“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怎么活啊!”   九九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听见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就小心地抬头去看。   阿娘在看着自己。   九九怯怯地露出来一个笑。   阿娘也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可九九看着,心里边很难过。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阿娘没有理会。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阿娘仍旧没有理会。   直到门外的人说:“是我。”   好像是一声锣鼓,阿娘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九九才知道,原来门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   那时候他在做礼部尚书,没多久,又升迁做了中书令。   哥哥带着九九去了万府,起初九九是很高兴的,可是很快,九九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因为阿娘不见了。   九九壮着胆子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扭头看她,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   九九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问了出来:“阿娘呢?”   哥哥朝她笑了一下,很平淡地说:“她死了。” 第38章   九九从睡梦中醒来, 抱着被子呆呆地坐了会儿,忽然间回过神来。   一股不可抑制的伤心与浓得仿佛夜色的悲哀同时袭来,她抱着被子, 抽泣着哭了起来。   九九哭着叫:“阿娘!”   好一会儿过去,又哽咽着叫:“阿母, 爹爹……”   卢梦卿睡在厢房里, 听见动静不对,披衣过来敲门:“九九?大乔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刚才做了个好难过好难过的梦……”   九九吸着鼻子, 哽咽得停不下来,抱着被子反应了几瞬,又松开手, 要穿上鞋去给他开门。   她眼睛红红地从榻上下来, 忽然间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停下了哭泣的动作,拉开门,左右张望着:“二弟,你有没有听到哭声?”   卢梦卿迟疑着,伸手指了指她。   “哎呀, 不是说我!”九九嗓子里带着一点哭腔, 声音倒是清明了许多。   她出了门, 神色担忧地四下里张望着:“刚刚, 我听见有个小姑娘在附近哭……”   卢梦卿听得起疑,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却也只得摇头:“我实在没听见别的哭声。”   九九有点不放心:“你先去睡,我出去看看!”说着,走过天井, 要去开门。   卢梦卿紧随其后:“我跟你一起,遇上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前屋里传来木棉的声音:“怎么了?”   略过了会儿,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小庄推开门出来,目光关切地张望着。   卢梦卿低声说:“没事儿,你们睡吧,有事的话我叫你们。”说着,不动声色地朝她摆了摆手。   小庄有所会意,掩上门,退了回去。   彼时大概已经过了夜半时分,月色蒙着一层黑纱,隐藏在乌云之后。   九九红着眼睛,绕着附近的巷子转了一圈儿,都没听见什么声响,再绕到另一边河边去,也是一无所获。   卢梦卿低声问她:“是不是你听错了?”   九九轻轻摇头:“不是的,我真的听见了,有个小姑娘在哭,听声音,应该就在这边……”   说完,她手拢在唇边,稍微抬高一点声音,冲着河边喊:“你还在吗,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没有任何回音。   九九抿着嘴,顿了顿,又说:“我叫九九,就住在那边的巷子里最深处那一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我!”   仍旧是没有回音。   卢梦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走吧。”   九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宁寂的夜色,忽的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了。”   卢梦卿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第二次了?”   九九稍觉骇然地看着他,说:“这是我第二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个小姑娘在哭了……”   “第一次是在万家,我问木棉,木棉说芳草在远香堂附近的水井里被淹死了——我以为是芳草的鬼魂在哭!”   “这,这不对呀……”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要真是芳草的话,她怎么会跟着到这里来呢?可要不是芳草,那会是谁?”   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蹙着眉头想了想,狐疑着猜测:“咱们住的是个凶宅,还死过一家人,难道说死的人里边也有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   卢梦卿讶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比你还小?”   九九不假思索地说:“她是声音很稚嫩呀,介乎小女孩和小姑娘之间,一听就很小!”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九九忽然间意识到,在万家的那个晚上,她听见的哭声,大概率不属于芳草。   木棉在谈起芳草的时候,是一种平视的语气,她们俩应该年纪相仿才对,但是九九听见的那道哭声太细微、太稚嫩了。   那到底是谁?   九九陷入到了迷雾之中。   卢梦卿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说话,心下担忧,试探着问起先前的事情来:“怎么哭了?”   九九回过神来,听他这么一说,再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忽然间又想哭了:“我很想我阿娘。”   “我真坏,她走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她跟卢梦卿说:“我要去见见她,我一定得去见见她!天亮了就去!”   “我要让她放心,九九现在变得很厉害、很聪明了!”   “我也要告诉她,在九九心里,她是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说到这里,九九再忍不住了,叫了一声“阿娘”,蹲在地上,难以自遏地哭了。   ……   好大的雾。   天才刚蒙蒙亮,可万府的门房却已经换完班了。   新到任的这一班岗穿着簇新的衣袍,头发束得齐整。   这是纪氏夫人一贯的规矩,在府上当差的,别管是管事还是小厮,管事的嬷嬷还是底下的丫头,必得头脸干净,别丢了相府的脸。   正门那两扇沉重的门板被打开,紧接着是轻快的马蹄声。   侍从替自家相公牵了马来,另有几个骑马在前,挑了灯笼照路。   这时候,冷不防不知道打哪儿插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叫道:“万相公!”   侍从们隔着雾气,抬眼去看,便见打南边来了一高一矮,两条身形。   待到那两条人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是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男的那个不认识。   女的也不认识。   再看这二人衣着不俗,又迟疑着要不要阻拦了。   反倒是万相公头一个辨认出了来人。   他眉头皱起一点,迟疑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走上前去,看着他,叫了声:“万相公,是我。”   她没有再叫“哥哥”了。   万相公心头微微一突,瞧着她身上的衣着和妆扮,有些疑惑:“你怎么出来的?”   再一转目去看与她同行的人,问:“那又是谁?”   九九也怔了一下:“你不知道?”   万相公笑一笑,问她:“我该知道什么?”   九九明白了。   九九忽然间“哈哈哈”笑了起来。   万相公也笑了:“看起来,你比之前聪明多了呢。”   “是啊,”九九应了一声,而后开门见山道:“相公,烦请找个府上的管事领路吧,说来惭愧,我打算去祭拜我阿娘,却不知道她的坟茔在哪里。以及……”   她神色短暂地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明媚起来:“多谢相公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母女二人的收留,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差不多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我会把我阿娘的棺椁迁走,重新选地方安葬的。”   万相公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九。”   九九看着他,一歪头,说:“我很确定我不需要任何劝阻、指导和教训,相公。”   万相公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几瞬沉吟之后,终于道:“逝者已矣,何必再去惊扰她?”   九九“唔”了一声,说:“我觉得,天下之大,我是最有权力安葬她,同时也决定她后事的那个人。”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正如同庄太夫人是相公的母亲,相公是庄太夫人的儿子一样。”   她仰起脸来,神情当中带着一种可以被称为天真的意味:“您说呢?相公。”   万相公的眼波迅速而凌厉地明亮了一下。   他盯着九九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最后握住缰绳,说:“等我今日下值回来,再来与你商讨此事。”   “也行,”九九很好商量地应了,只是说:“不过,相公还是得找个人给我领路,我今天想去祭拜阿娘。”   万相公便叫了个人出来:“卫荣——你带她去走一趟。”   被他唤作卫荣的人年纪也不轻了,两鬓都已经开始发白,听相公吩咐,忙不迭应了声:“是,谨遵相公之令。”   万相公点点头,又问九九:“你可有钱吗?没有的话一并叫卫荣去账上给支一些。”   九九摇头:“那却不必了,我有钱的。”   说完,又笑一笑:“我要是相公,就不会去上朝了——现在就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万相公状似疑惑:“这话怎么说?”   九九两手抄在袖子里,并不解释,只是看着他,说:“你心里明白。”   万相公便不再言语,最后朝九九和卢梦卿点一下头,催马上朝去了。   卢梦卿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一行人身影消失在雾气里,转头同九九道:“万相公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能做相公呢。”   “是啊,”九九也说:“他很会趋利避害。”   几个门房听得面露愤色,含怒喝了一声:“大胆,你们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评说宰相?!”   还有人附和:“不错,你们怎么敢的?!”   九九跟卢梦卿说:“狗在叫。”   卢梦卿由衷地夸了句:“这都是忠心的好狗!”   门房们听得涨红了脸,还待言语,却被卫荣给拦住了。   他很客气地行个礼,问九九:“娘子是现下就走,还是……”   九九说:“现在就走。”   卫荣又问她:“是否要从府里边带一些酒水和祭奠之物?”   九九说:“我自己有钱,会去外边买的。”   卫荣应了一声,又叫人去套车。   这回九九倒是没跟他客气——主要她也不知道这地方距离温氏的坟茔有多远,无谓把时间消磨在路上。   卢梦卿也不客气,向卫荣借了匹马,翻身利落地上去,顺手提起了缰绳。   九九看得有点羡慕,跑过去,爱怜地摸了摸那匹马的鬓毛,小声跟卢梦卿说:“我也想骑马,只是我不会骑!”   卢梦卿听了,旋即翻身下来,仍旧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她,让她把脚踩在马镫上:“你是会骑马的,骑得还很好呢——你上去就知道了。”   九九胆子也大,觉得这事儿靠谱,脚踩上去,腰腿用力,敏捷地翻了上去。   马背上的视角远比平常时候站在地上要高,她觉得很新奇,试探着催动缰绳,那匹骏马便达达向前,走动起来。   九九起初觉得陌生,略过了会儿,得心应手的感觉就出来了。   她心想:“看来我八成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来了。   她是乔翎,那九九呢?   九九去哪儿了?   ……   纪氏夫人的新一天,从晴天霹雳开始。   先是外院的管事来回话,神色当中难掩不安:“先前相公出门去上朝,在门口遇见九九娘子了……”   九九?   纪氏夫人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就跟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似的,会循着她的耳孔往颅内钻。   再等等吧,再有几日,贵妃就会出手了……   纪氏夫人心下稍安,定了定心,问:“她还来干什么?”   却听外院的管事说:“九九娘子同相公说想去祭拜生母,找咱们家的人给领个路。她还说,打算给生母迁葬……”   前一句话,纪氏夫人其实并不十分在乎,可是后一句,却叫她立时就把眉头皱起来了。   “迁葬?这怎么成!真是瞎胡闹!”   人都埋了这么久了,何苦再给挖出来?   叫东都城里的人瞧着,算是什么事啊!   纪氏夫人先前还觉得九九是变聪明了,现在再看,还是那个傻子!   “她人呢?”   她烦闷不已地叫管事:“让她过来,我跟她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拿万家当什么地方了?”   管事低着头,说:“九九小娘子已经走了,相公发话,叫卫荣带路,领着她去祭拜那一位去了。”   纪氏夫人又是一怔,而后才道:“相公叫卫荣给她领路?”   管事应了声:“是。”   又说:“相公还说,这事儿等他今日下值回来,再与九九娘子相商。”   纪氏夫人若有所思,正出神间,外边曲妈妈一掀帘子,慌里慌张地进来了。   那玉珠制成的垂帘叫她这么一推一扭,碰撞在一起,哗啦啦发出一阵脆响。   纪氏夫人心里烦躁,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出什么事儿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曲妈妈几番语滞,结结巴巴道:“夫人,雷,雷家的有琴小娘子,跟费家的郎君订亲了,雷夫人叫给亲朋派喜饼呢……”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霍然起身,厉声问:“哪个费家?!”   “还能是哪个费家?”   曲妈妈声音压得低低的,为难不已:“大理寺少卿费家,也就是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弘文馆荣学士的夫家……   纪氏夫人勃然大怒,脸色铁青,肩膀都在哆嗦:“好啊,敢情是合起伙来耍我呢,真是欺人太甚!”   为着这桩婚事,她只差没把雷夫人给供起来了!   先前在弘文馆,也算是给足了荣学士情面!   现下回头再看,原来人家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把她当傻子耍呢!   ……   待漏院那边,雷尚书早早地到了。   他目光四下里打着转,搜寻到广德侯之后,赶忙过去,殷勤地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递给他:“大哥,来吃喜饼!”   广德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一向有点轴,这会儿见他如此,也不觉得奇怪,一边将油纸包打开,一边问他:“怎么,是有琴的婚事定了?”   雷尚书“嗯”了一声。   广德侯是吃了早饭过来的,这会儿也不算饿,取了油纸包里边那枚龙凤饼出来,油纸顺手丢进袖子里,龙凤饼掰成两块儿,自己吃一半,又顺手给了弟弟一半。   他问:“许给万家了?”   雷尚书接过那半枚龙凤饼咬了口,这才说:“许给费家了。”   广德侯下意识扭头看了眼中书令万沛霖。   他拉着弟弟走得远了点,避开人,低声问:“怎么回事?我听阿娘说,太妃娘娘为这事儿还专门说了话呢……”   广德侯姓毛,雷尚书么,当然姓雷,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俩是亲生兄弟。   先帝的妹妹长兴大长公主出降广德侯府,她的长子便是如今的广德侯。   婚后几年公主与驸马失和,又同一雷姓才子相恋,公然出双入对,有了身孕,因此与广德侯府生了不小的龃龉,一时物议如沸。   公主气性也不小,广德侯府想要凭借舆论让她低头,她就豁出去把这件事情搅弄得满城风雨,最后闹得很难看。   那时候先帝还在,不免要责备妹妹几句,再去抚恤广德侯府。   只是妹妹毕竟是亲妹妹,妹夫又不是亲妹夫,广德侯府姓毛的外甥是妹妹生的,姓雷的外甥不也是妹妹生的吗?   就让广德侯府忍一下算了。   当时公主与广德侯府实在两看生厌了几年,但这兄弟俩因为都是在公主府长大、又只有对方一个手足兄弟的缘故,倒是相处得还不错。   雷尚书与兄长情谊甚笃,也不瞒他,当下直言不讳道:“万家是不错,只是太没有人情味。相较而言,费家是真的好啊……”   说着,他回想先前妻子跟女儿说的话来。   雷小娘子对于自己的婚事,持有一种无所谓的黯然态度,因为就在几个月之前,这位小娘子才刚刚结束了一场单恋。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情书,感觉就差没有把心脏剖出来,切一片粘在上边了!   雷小娘子把这封很长很长的情书递了出去,而后焦急又忐忑地在家等待回音。   当天上午递出去,才刚过午后,就收到了回信。   那铁石心肠的人连信封都没有拆开,重新找了只更大的信封装上,封钉好送回来了!   雷小娘子又是伤心,又是气愤,还有点莫名的委屈,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雷夫人就劝她:“嗐,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咱们再看看别的……”   雷小娘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气得拍桌子:“别的人没有他好看!!!”   雷夫人心想:这倒是真的。   定国公府朱家出美人儿,放眼整个东都城,再没有比定国公世子更俊美、更卓尔不凡的郎君了,寻常圆领袍和皂靴加身,他就能让满城青年自惭形秽。   雷夫人知道女儿给朱少国公写情书,却没有阻拦,其实也是觉得这个人选不错。   年轻俊美,家世出众,定国公府的家风也很好,夫妻从无异生之子。   定国公世子对女儿没这个意思,所以连信都没有拆开,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外边也没有丝毫的风声传出,怎么看也是君子行径了。   雷夫人心里边觉得遗憾,但也只能宽慰女儿:“没事儿,阿娘再给你找个别的,肯定也有比他更好的……”   雷小娘子可伤心了:“可是别的人都没有他好看!”   她抹着眼泪,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漂亮的脸蛋儿,顾影自怜,越想越伤心绝望:“找一个丑男人,生一窝丑孩子,这辈子都完了!完啦!”   雷夫人:“……”   雷夫人硬着头皮劝她:“嗐,不至于不至于……”   ……   九九跟卢梦卿骑马跟随在卫荣身后,先去置办了好几提纸钱,而后又出城往郊外去了。   路上卫荣一边领路,一边含蓄地劝说九九:“老爷这个人,是面冷心善,小的说句没资格说的话,他也有他的难处。”   他絮絮道:“生恩不如养恩,庄太夫人是老爷的嫡母,将老爷抚养长大,那位太太回来的时候也不巧——那时候庄太夫人正卧病呢,这叫老爷怎么办?”   “一边是生母,一边是养母,他夹在中间,真正是进退两难啊。”   九九油盐不进:“那他现在可以轻松了啊,我就是来帮他解决掉这个问题的。”   卫荣给她这话噎了一下,嘴巴张开一点弧度,复又闭上了。   九九瞟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   这时候身下那匹骏马不知怎么想要诉诉衷情,忽然间甩一甩脖子,仰头嘶叫一声,叫她又惊又奇。   九九瞪大眼睛,回味着方才听见的声响,跟卢梦卿说:“它刚刚叫了!”   卢梦卿说:“是啊,它刚刚叫了。”   九九新奇不已:“我还是头一次听见马的叫声呢,真有意思!”   九九抬手捂着喉咙,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始学马叫。   卢梦卿:“……”   卫荣:“……”   一直到临近山脚下,众人下马,卫荣才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他跟九九说:“那位太太的埋骨之地,是老爷专门找风水太太选的,都说是个好地方,光是为了看位置,就耗费了千余两银子,更别说是买地和办法事的钱了……”   九九也没理他,牵着马一路过去,终于来到了温氏的坟前。   瞧着倒是很开阔,也有些气派,墓后还修了阴宅,里边供奉着神主排位。   只是墓碑上刻得非常简洁,光秃秃只留下“温氏之墓”四个字,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分外萧瑟。   卫荣向九九示意后边的阴宅:“多亮堂的大院子!”   九九牵动了一下嘴角,忽然间觉得很讽刺。   她心想:这算是什么,弥补吗?   相公不能在她生前对她尽孝,所以死后进行补偿?   她什么都没说,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继而身体往后一靠坐在脚上,跪在地上开始烧纸。   那墓碑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透着一股冷白,其实并不像记忆里温氏的脸孔,可九九呆呆地对着墓碑上那几个字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娘,九九看你来了。”   九九跪坐在那里,一边烧纸,一边说话。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交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很好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卢梦卿在后同样郑重地向逝者行了礼,祭拜之后,便叫上卫荣后退一段距离,把空间留给九九,让她跟温氏说说话。   盛夏时节,此地乃是一座青山,郁郁葱葱,蒙着一层缥缈的白雾。   卢梦卿放眼眺望,也只能看到稍远坡上连绵的坟茔和更远处的云雾罢了。   他背着手,行走在山路上,随意地吟诵着:“日暮春山绿,我心清且微。岩声风雨度,水气云霞飞……”   雾气浓重,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萦绕在山野间,松柏间,乃至于行人周身。   越是向南,坟茔便越是密集,墓碑也愈发潦草。   有的被人精心地打理着,有的坟前还残留着烧纸的痕迹,有的木质的墓碑已经腐朽发烂,还有的坟前已经杂草丛生、青苔浓密。   错非还有个凸起的小坡,已经无从知晓地下竟然还有人长眠了。   卢梦卿看得叹一口气,掉头回去,看九九已经不再烧纸,而是抱着墓碑默默地流眼泪,便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那边有好些无人祭拜的孤坟……”   九九红着眼睛看过去,从身后提了一提纸钱:“去吧,二弟。”   卢梦卿便提着过去了。   他专找那些坟前没有烧纸痕迹的坟墓,看一眼墓碑上的文字,烧纸之前问候一声,说上几句。   至于那些墓碑腐朽,亦或者根本没有立碑的孤坟,则只是简单地烧几张纸。   到最后纸钱烧光了,他也没急着回去,拔掉坟头上那些过高的野草,又找了根硬质的树枝,将石碑上杂生的苔藓剥去。   如此为之,不知走了多远。   等卢梦卿再度停下来,席地而坐,暂且歇气的时候,他惊觉发间有湿润的水珠滚下,这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   雾气还朦胧在山间,不知哪里传来了压抑着的哭声,大抵是在这埋葬了无数亡者的山间,有人在送别挚爱亲朋。   眼睫上似乎也如同宿雨后的蛛网一般结起了雾,他眨一下眼,忽然间到远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寂寥伤心的影子。   卢梦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个人。   那个人正在向这边走来。   再近一些,卢梦卿望见了他的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年轻人穿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色圆领袍,踩一双皂靴,孤零零地行走在这巨大的坟墓之中。   他的脸孔浸润了山间的冷雾而显得苍白,嘴唇却是红的,形容昳丽,世所罕见。   卢梦卿为他神采所摄,不觉失神,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自语道:“是定国公府的人……”   那年轻人转目看着他,那眼神几乎能叫世间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您与这些亡者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们做这些呢?”   卢梦卿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过分俊美的青年见到了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他顿了顿,如实道:“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自己可以心安。”   那青年轻轻地“啊”了一声,缄默几瞬之后,朝他点一点头,继续向前走了。   卢梦卿有些莫名,但还是叫住他:“喂。”   他走过去,像是熟识的朋友一样亲热地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而后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起来不太好。”   卢梦卿很社交悍匪地邀请他:“要不要找个地方,跟我一起喝杯酒?”   那青年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   他沉吟片刻,而后拱手朝卢梦卿行个礼:“恭敬不如从命。”   卢梦卿便像是牵着一个苍白魂魄似的,拉着他一路走回去,跟还在坟前抽泣着烧纸的九九介绍:“我新认识的朋友!”   九九回过头去,红着眼睛和鼻头,抽泣着看了看那青年人,同样很社交悍匪地说:“新朋友,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叫九九,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默然了几瞬,而后告诉她:“朱宣,我叫朱宣。”   九九吸着鼻子朝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头去,跟温氏的墓碑说:“阿娘,我的新朋友也来看你了,他叫朱宣……”   朱宣:“……”   朱宣赶忙下拜,向温氏坟前的石碑行后辈礼。   九九又问他:“我是来探望我阿娘的,朱宣你呢?”   朱宣眼睛里跳动着悲哀,更深处是一团不为人知的燃烧着的恨火。   他垂下眼睫,说:“我也是来吊唁亡母的。”   九九就叫他稍等一下,用木杆拨弄着面前的烧纸堆,眼瞧着都烧干净了,不会引起山火之后,才站起身来。   她说:“有来有往,我也得去拜祭一下你的母亲才行。”   朱宣定定地注视了面前二人一会儿,终于应了声。   定国公夫人的坟茔较之温氏的,自然要显赫宽阔许多,那墓碑也漂亮,端正地写了她的名字,后边还有长长的、褒美的墓志铭。   九九很认真地过去跟定国公夫人打了声招呼:“夫人,你好,我叫九九,是朱宣的朋友,我跟我二弟一起来看你了!”   一边下拜,一边又说:“朱宣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不过你放心吧,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喝酒,陪他说说话,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39章   朱宣起初应允卢梦卿所邀, 是怀抱着一种相对轻松随意的态度的,然而在见到九九,乃至于九九与卢梦卿一道往定国公夫人坟前郑重拜过之后, 他却有了反悔的意思。   朱宣向二人行礼:“素昧平生,两位特意前来祭拜亡母, 在下感激不尽, 情分已经尽了,喝酒就不必了……”   九九讶异地“哎——”了一声:“可我们是朋友哎,朋友在一起聚一聚,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卢梦卿也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朱宣眉头微蹙,正待言语。   九九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要再拒绝我们了, 朱宣。你看起来很难过很难过, 好像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流出眼泪来一样,跟我们一起说说话,会好很多吧?”   她看一眼定国公夫人的墓碑,轻轻道:“别让你阿娘担心你呀!”   朱宣听得心头一颤。   一股尖锐的隐痛袭来,他险些落下泪来, 仰起脸来, 说:“九九小娘子, 你不明白……”   九九歪一下头, 瞟了瞟不远处神色古怪的卫荣, 而后说:“不,我明白的。你是不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她说:“刚才卫荣看见你的时候,明显吓了一跳,他对你行礼, 又好像迫不及待想要避开你似的,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既然如此,就更要跟人说一说了,我跟二弟虽然力弱,但说不能也可能帮一帮你呢?”   卢梦卿也附和说:“旁人也就罢了,我这位结义姐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不定,她真能帮到你呢?”   朱宣摇头,苦笑道:“实在是不必了……”   九九便叫起来:“朱夫人,你看!当着你的面朱宣也不听话!”   朱宣听后笑的像是在哭。   他转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最终轻叹口气,由衷道:“这时候同我相交,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或许是会掉脑袋的。”   九九听得疑惑:“为什么呀?”   朱宣脸上显现出一种凄楚的痛苦来,却是无言。   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九九一下。   九九有所会意,便问他:“你是犯了什么大罪吗?”   说完又觉得不对:“可即便是犯了罪,也不至于叫跟你交朋友的人都有可能掉脑袋啊!”   朱宣目视着她,语气坚定,甚至于有了几分凛冽地说:“我可以对着天地起誓,我无罪!”   “那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九九嘿嘿两声,主动拉过他来:“走,喝酒去!”   ……   待漏院。   雷尚书还在絮絮地跟兄长叙话,说当时跟费家来往的过程:“我们太太是相中荣学士啦,你也知道,她可比我聪明,女儿的婚事又是大事,我更得听她的呀!”   彼时雷小娘子单相思宣告失败,实在伤心气馁,雷夫人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朱少国公是很好,但自己的女儿也不差呀!   尚书之女,又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容貌也美,才华不俗,多得是想求娶的人呢!   她在东都城里观望了一圈儿,最后选定了费家。   雷小娘子饶是心灰意冷,也有点疑惑:“听说万家也有这个意思呢,宫里边太妃娘娘还替他们说话了……”   雷夫人对此看得很明白,马上就开门见山地告诉女儿:“就算没有费家,万家也一定不行!”   她的眼界比年幼的女儿开阔多了:“万大郎的母亲纪氏夫人,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人,你不要觉得她为了你把儿子身边的丫鬟打发掉是件好事——这只能说明她这个人生性狠毒,秉性残忍,同时对于儿子的身边事也有很大的话语权。”   换言之,今天纪氏夫人能把万大郎身边的丫鬟塞进井里,来日雷家若是失势,她照样可以把雷小娘子也塞进井里去,再娶一个新的进去!   雷夫人告诫女儿:“不要进入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家族,即便这个家族看起来很光鲜亮丽。”   又冷笑道:“纪氏夫人不是善茬,万大郎呢,连自己睡过的女人都护不住,再往上,万相公虚伪无情,去了的庄太夫人乖张跋扈,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家子……”   万家那些旧事,雷小娘子先前也有所耳闻,尤其是经历了英国公太夫人之事的发酵之后,整个东都城的上层圈子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边雷夫人不再说万家,转而谈起费家:“你还年轻,不知道找个好婆婆有多要紧。万夫人是宰相的孙女,出身显赫,瞧着要强过荣学士不少,可依我之见,荣学士比万夫人强多了!”   雷夫人说:“荣学士出嫁的时候,也有二十四五岁了,费家当初主动过去提亲,成婚之后也仍旧尊重她的选择,让继续当值,这说明费家人心舒朗,家风开明。”   又说:“你不要觉得荣学士只有六品,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走这条路,说明她的眼界开阔,不会只盯着丈夫和孩子,把儿子当成一切——一个能撒手,自己也有事情做的婆婆,打着灯笼都难找!”   雷小娘子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意动,只是听母亲说起荣学士的时候语气推崇之余,又透出些微的一点黯然,不由得道:“可是阿娘你也很厉害呀!”   她说:“你可是朝天女出身呢,荣学士都不是!”   所谓的朝天女,是本朝的一种选才制度。   地方州郡每年都可以往帝都进献才子才女,年纪最大不能超过十岁,宰相考校之后,他们会被领去拜见天子,所以男童又叫做“朝天郎”,女童则唤作“朝天女”。   雷夫人当年,也是被选入京的朝天女之一。   只是这时候听女儿提起来,雷夫人脸上却也没有多少欣慰之色,更多的反倒是落寞与羞惭:“既嫁了人,在一心打理后宅,何必再说当年之事呢。”   她叹口气,有些神伤,察觉到女儿担忧关切的目光之后,复又温和一笑:“有琴,如果以后你也有了女儿,她若是生出来想要入仕的念头的话,就放开手叫她去飞吧。”   雷夫人默然几瞬,才继续道:“荣学士的天资并不如我,但她的心性,比我要强得多了。”   朝天女是很好嫁人的,因为朝中显贵们都觉得聪明的母亲会生下聪明的孩子。   雷夫人就是因此被长兴大长公主选中,嫁给雷尚书的。   她的父亲官阶只有八品,是个芝麻小官,她可以嫁给皇朝公主的儿子,出入钟鸣鼎食之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只是有些时候,当她见到荣学士,见到这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进入国子学,而后艰难入仕,终于在快四十岁做到从六品直学士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她知道上山的路难走,所以就选了一条好走的下山的路。   只是当她回过头去,望见有人艰难地向上攀登时,却不知怎么,忽然间湿了眼眶。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与朱宣便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两位新友,朱宣有种微妙的钦佩与感激。   钦佩他们敢于直抒胸臆,感激他们用言辞来疏导自己积郁的五脏。   他时常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用一支金簪捅穿了自己的脖颈,匆忙之间,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觅那条细细的、跳跃着的青色血管。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一下又一下,决绝地,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脖颈刺穿。   鲜红的血液像是迟到的宾客,脚步蹒跚地缓慢入席,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到了她的肩头,濡湿了她的衣袖,还有一些,悲愤地溅上了她的脸颊。   周围人的脸都是模糊的,讶然的。   面目可憎的。   皇帝被贵妃搀扶着,被满地的鲜红惊得醒了酒。   他一向都是桀骜凶戾之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居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朱宣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稍嫌烦躁地舔舐一下嘴唇,说:“真是,她这是何必呢……”   楼下达达的马蹄声将他从记忆当中抽离出来。   卢梦卿顺手推开窗户,瞧了一眼,面露惊讶:“金吾卫出动了,急匆匆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九九看见了一个熟人,赶忙将窗户推得更大一点,叫他:“喂!”   左文敬循声去看,见是九九,目光不由得定了一定,微微抬了下手,算是致意。   九九大声问他:“出什么事啦?”   左文敬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有个狂人在春风楼大放厥词,持刀拒捕,还伤了好几个差役,我去看看。”   哦~   九九朝他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吧,再见!”   坐回去,关上窗户,她叹口气,心有余悸:“东都城里真是太混乱了,什么疯子都有,真叫人担心!” 第40章   九九与卢梦卿跟朱宣一起吃了午饭, 而后便友好地分开了。   朱宣有些歉然:“我此时虽是个闲人,但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是往万家去, 不仅帮不上九九的忙,怕还会适得其反。”   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名帖, 递给他们:“定国公府很好找的, 二位若有驱使,只管过去找我。”   卢梦卿将那份名帖收起,九九则很认真地应了声:“好!”   三人就此别过。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 九九才问卢梦卿:“你是不是知道定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先前在山上时,九九询问朱宣为什么觉得与他相交会牵连他们,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她一下。   卢梦卿暗叹口气, 见四下里无人, 这才悄悄告诉她:“定国公夫人的死,是一桩宫闱秘闻,与当今天子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定国公府与皇室、与朝廷的关系非常微妙。”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有公爵九位、侯爵十二位, 乃至于若干伯爵, 准许公爵与侯爵世袭罔替, 而九家公府当中, 又以排序靠前的‘镇安宁定’四家为尊, 它们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卢梦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墙上虚虚地画图,给她比划了一下:“这四家公府之所以格外尊贵,就是因为四位国公世代戍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也就是说,在京是其实是世子,而不是国公本人。”   九九听明白了,不免觉得气愤,当下横眉怒目:“什么,朱宣阿娘的死跟狗皇帝有关系?!”   九九从袖子里掏出小本本,神色严肃地记了些什么。   卢梦卿先是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而后叹息着说:“虽说后世对于这段过往记载得不甚详尽,但据我观测,应该是真的。”   顿了顿,他告诉九九:“我们那位陛下的原配皇后,是定国公府朱家的女儿,我想,这大概是皇室对于定国公府的弥补——在此之前,从没有朱家的女儿进宫。”   九九听完更气愤了:“什么?他把人家的阿娘给害死了,后代再娶人家家里的女儿,就算是赔偿啦?王八蛋!”   “我们九九姐姐真是嫉恶如仇。”   卢梦卿看得失笑,仰头看天,想了想,忽的悄悄朝她做了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他死了。   九九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谁!   她吃了一惊,再细细品味一下这三个字及其蕴含的意味,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九九问他:“谁干的?”   卢梦卿微微摇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二弟,你对这些好了解啊!”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很坦诚地道:“因为我也算是在宫里长大的嘛。我以朝天郎的身份幼年入宫,被选做皇子伴读,在宫里待了很多年……”   他如是说着话,神色随意地从街边走过,忽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咦?!”   卢梦卿脸上闪过一抹惊奇,他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二人刚刚途经的府宅门口。   九九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有点迷糊:“怎么啦?”   卢梦卿指着门前的两座貔貅石像,瞠目结舌:“貔貅!”   九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更迷糊了:“貔貅怎么你了?”   卢梦卿又倒走了几步去看门口的牌匾上写了什么,同时说:“那边也有个姓车的貔貅。”   九九跟着他一起倒走了几步,就见人家匾额上写的是“林宅”,而不是“车宅”。   她跟卢梦卿说:“看来这家的貔貅不姓车,姓林。”   “什么呀,”卢梦卿好笑地“嗐”了一声,又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吧,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   他没再纠结这事儿,姐弟俩说着话,一路往万府去了。   早已经过了午时,万相公快回去了。   ……   打从清早开始,纪氏夫人的心气儿就不顺遂。   先是九九的事儿,再是雷费两家的喜事,好像是凭空降下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专为了挡她的路似的。   恨傻子给自己添乱。   恨雷夫人惺惺作态。   恨荣学士明明心知肚明,先前在弘文馆,却故意落自己的脸面!   现在想想,她哪里是为了给那个傻子主持公道,就是为了借着杨三夫人的手,下自己的面子!   盛夏的天,屋里边的冰瓮连加了几次冰,都没压住她心里边的火气。   这会儿外边人来回禀,说九九小娘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前厅。   这要是换成从前,纪氏夫人有一万种给她难看的方式,但是现在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   纪氏夫人知道九九不对劲,但这个“不对劲”之于她来说,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   她不知道这片海有多宽多深,所以就无谓贸然地下水。   别后再见,纪氏夫人对待九九很客气,很礼貌。   她叫人看茶,送了茶点过去,又神色和悦地过去跟九九说话。   “九九,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顺遂吗?缺不缺钱用,想不想家?”   又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个背着手的中年男子。   她不禁问九九:“那是谁?”   九九就说:“那是我的朋友,他叫卢梦卿。”   纪氏夫人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深问,顺势跟九九谈起正事来:“你要说的事儿,我多少也听了几句,只是疑心自己听错了——你想着给那位迁坟?”   九九看着她,说:“夫人,如果你连一个正式的称呼都没办法给她的话,就没必要阻拦我带着她离开了。”   纪氏夫人叫这句话堵住了后来的话,不由得微微变色。   只是很快,她便叹了口气,说:“九九,不要任性,人死为大,已经下葬了,再给迁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呢?”   九九很平静地说:“我没有任性,我只是在做一个女儿该为母亲做的事情。你们不喜欢她,不欢迎她,甚至无法承认她,为什么不能放她走呢?”   纪氏夫人神色冷了一点,语气倒是还算耐心:“九九,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你把她的棺椁迁走了,东都城里的人会怎么议论万家,怎么议论相公?”   说罢,她目光转柔,轻叹口气:“我知道,你这两年是受了一点委屈,但……”   九九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可以麻烦你闭上嘴吗?它在往外冒蠢话哎!”   “阿娘是我的阿娘,是万相公的生母,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干系,你真的不必为此事劳心劳力,让姓万的去操这个心吧,你歇一歇,不好吗?”   纪氏夫人被她堵住,脸色几变,终于没再开口。   九九坐在那儿喝了半杯茶,吃了一块点心,又等了快两刻钟,万相公才回来。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大概是政事堂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即便这会儿下值归家了,眉头也微微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路到了前厅,隔着一段距离透过洞开的门瞧见里边情景,万相公脸上微露讶色,脚下步履倒是没停,一抬腿,稳稳地迈了进去。   他久在中枢,又是万人之上的宰相,权柄在握,无需言辞与侍从,便有凌厉的威仪加身,即便有不知道身份的人见到,也会不自觉站起身来,让开道路。   只可惜,今日在此的是九九和卢梦卿。   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没有人反驳那这就是事实——昊天上帝凭什么给区区一个宰相让座!   卢梦卿也很随意——你是宰相,我也是宰相,大家平起平坐,何谈高低?   我这个人做事很公平的,并没有因为万相公和九九姐姐的龃龉就区别对待,在那个世界里对待我政事堂的其余同僚们,也是这样的……   两个人吃点心的吃点心,以手支颐的以手支颐,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地看着万相公过来。   纪氏夫人忍不住想要说话了:“你们真是没礼貌!”   万相公一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叫她:“别开口。”   纪氏夫人蹙着眉头,嘴唇动了动,终是默然不语。   万相公开门见山地同九九道:“等你看好了迁坟的时间和地方,来知会一声,我找几个人一起过去,算是做个见证。”   九九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两颗点心渣子,说:“多谢相公。”   卢梦卿坐在旁边,就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不然人家能做相公呢。”   万相公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却没言语。   九九又说起了户籍文书的事情:“我想把户籍迁出去,万相公,这件事,是要去京兆府办吗?”   万相公随意地道:“那就不必了,你的户籍文书在我这儿,直接给你便是。”   九九站起身来,却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相公。”   万相公露出问询之色。   九九便说:“我阿娘当初上京来,并不是存着投亲的念头,她是来给我阿耶和阿母伸冤的,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相公手里应该有一份她呈送的状纸,这东西相公既用不上,还是交给我吧。”   万相公了然地“哦”了一声,神色依旧从容,叫她暂且捎待片刻,又让亲信往自己书房里去取那份状纸,捎带着连同她的户籍文书一起取过来。   九九问他:“状书上记述的事情,相公查过吗?”   万相公说:“查过。”   九九问他:“然后呢?”   万相公说:“没有然后啊。”   “也是,”九九了然地点点头,说:“毕竟庄尚书是你的舅父呢,跟他比起来,亲娘算什么东西。”   万相公莞尔一笑,两手抄在宽大的官袍袖子里:“是啊。”   九九点点头:“哦,哦。”   她接连“哦”了两声:“我懂了。”   亲信很快送了两封文书过来,万相公挨着瞧了眼,便递过去。   九九向他称谢,接到手里打开,第一份是樊九九的户籍文书,第二份……   她终于见到了那份曾经在生母手中摩挲辗转过的状纸。   纸张的材质寻常,字迹也寻常,那是温氏找人替她写的。   只是这薄薄的一页纸,却也凝聚了一对夫妻的两条人命,乃至于另一个女人的无限心酸和血泪。   九九将这份状纸收起,看看从容自若的万相公,再看看脸色稍显苍白的纪氏夫人,最后再放远目光,看着这富丽华美到透着一点腐朽的相府……   她由衷地说:“相公,庄太夫人就该是你的母亲,你就该是庄太夫人的儿子。”   “万夫人,你跟万相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就该做夫妻。”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到了院子里,口中还不住地在唏嘘感慨着。   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声音也不算大,但那言语却如同涟漪似的,不间断地荡响在堂中夫妻二人的心头。   九九说:“真好啊,你们这一家人。母慈子孝,妻贤夫安,真好!”   ……   万沛霖最喜欢听的一出戏,是《看钱奴》。   这也是庄太夫人最喜欢的一出戏。   故事讲的是有个姓贾的挖了周家祖先留下的万贯家财,姓贾的阔绰了,姓周的落拓了。   姓贾的没有儿子,就花钱买了儿子,结果那儿子是周家的……   后来,姓贾的坐拥金山却吝啬成性,竟然因为油指头被狗舔了而气死了。   在那之后,周家的儿子又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了。   说姓贾的兜兜转转一场,最后也只是替姓周的看守银钱,所以这出戏就叫《看钱奴》。   有时候万沛霖进宫去,太妃还津津有味地说起这事儿来:“你们一家人一条肠子,都只爱看这出戏!”   万沛霖就笑,说:“最开始其实是母亲喜欢看,我自幼耳濡目染得久了,也就跟着喜欢上了。”   太妃笑,他也笑,姨甥之间,其乐融融。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万沛霖时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戏台上在演《看钱奴》。   庄太夫人坐在主座上,旁边是她的丈夫和儿子。   耳畔依稀传来温氏凄厉的哀嚎声。   她哭着说:“我不敢的,刘妈妈,我没有……”   万滨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   万沛霖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是唱念做打。   庄太夫人反倒漫不经心的,伸手从面前精巧的果盘里捻了一枚杏干儿,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鲜艳又明亮。   听到高兴的情节了,她就仰起头来,尖锐又欢快地放声大笑,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   庄太夫人脸上描绘着斜红,那斜红上又点缀了金粉。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不露痕迹地看她一眼,怀着一种孩童的悚然与畏惧。   那形状扭曲的斜红,像是毒蛇身上的花纹,狰狞可怖地依附在庄太夫人脸上。   那隐约的哭声小了,逐渐消失了。   庄太夫人的笑声仍旧欢快。   万沛霖和万滨臣像是一对木偶,静静地陪着她。   坐在这里的三个人其实都知道温氏是无辜的。   知道她不敢有那样的想法,也不敢说那种话。   他们都知道。   ……   那时候万滨臣的另一个妾侍有了身孕,她也是庄太夫人的侍女,后来被庄太夫人安排去侍奉万滨臣。   万沛霖听见庄太夫人的心腹蓝玉说:“不如看看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男孩,就把那小蹄子卖了,夫人手把手地开始养,到时候夫人就是他的生母,一定能养熟!”   庄太夫人说:“也好,大郎虽然也孝顺,但有他生母在那儿隔着,总归是欠缺了些什么。”   万沛霖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怔然许久。   等晚上他再见到温氏的时候,不免就在心里对她说了声“抱歉”。   他心想: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   他去跟父亲告发了自己的生母,说她是个坏女人,说她盼着庄太夫人早日死掉,她好光明正大地做万夫人!   他说,那个贱女人只是个丫鬟,只有夫人才是我的亲娘!   父亲看他的眼神很瑟缩。   只是最后父亲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   父亲让人把温氏卖掉了。   没多久,庄太夫人身边那个有孕的侍女就小产了。   庄太夫人没有闲暇见她,听人说了这事儿,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道:“真是不中用,怎么连个孩子都留不住?”   叫人把那个侍女弄走了。   万沛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叫他过去,搂着他,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叫他:“我的儿!”   万沛霖依偎在她怀里,听见庄太夫人在他耳边,笑吟吟地说:“我哪有精力再去养一个孩子?当时让蓝玉那么说,是逗你玩儿呢,你这孩子心思也重,我哪儿知道你真就那么干了?哎呀,真是的!”   她捂着嘴,神色快活,咯咯地笑了起来。   万沛霖嗅着庄太夫人身上浓烈华贵的香气,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   ……   万沛霖很聪明。   非常聪明。   他是属于幼年早慧的那种人。   所以庄太夫人确信,只需要三言两语,他就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可他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往往危险。   常言说至亲至疏夫妻,母子其实也是一样的。   即便那是隔着肚皮的母子。   万沛霖开始学着像一条蛇似的进行狩猎。   母子之间相处得久了,从庄太夫人有意无意表现出的言行举止当中,从她肢体上残留的无法抹去的那些痕迹上,万沛霖捕捉到了庄太夫人那个不为人知的隐晦的秘密……   怀着一种隐秘的快意,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英国公太夫人。   庄太夫人没有打掉那个孩子。   她把他生下来了!   庄太夫人之所以要驱逐温氏,的确是因为妒忌,但那并不是出于对温氏短暂夺走了她丈夫的妒忌,而是因为温氏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却得到了庄太夫人都得不到的东西!   她居然可以跟自己的亲生骨肉日夜相守,长久不离!   庄太夫人一定要碾碎这所谓的母子之情!   她做到了。   正如同万沛霖也完成了他的报复一样。   ……   孩子丢了。   他去哪儿了?   庄太夫人几乎魂飞魄散。   长久的失神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一个失力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踉跄着,去英国公府求见彼时的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见了她,笑吟吟的,很客气:“万夫人,您可是贵客呀,什么风把您给刮过来了?”   庄太夫人问她:“是你做的吗?”   英国公夫人笑得很疑惑:“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干什么了?”   庄太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哀戚。   英国公夫人含笑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点疑惑,眼睛里却是冰冷的嘲弄。   你也有今天!   庄太夫人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她低着头,慢慢地说:“夫人,从前……从前是我多有冒犯,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庄太夫人说:“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英国公夫人赶紧叫人把她给扶起来:“万夫人,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庄太夫人开始给她磕头,起初很轻,渐渐地加大了气力,到最后头破血流,染红了脸:“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吧!”   英国公夫人很耐心地看到最后,说:“万夫人,我要午睡了,你还是改天再来吧。”   说完,她看也没看庄太夫人,便扶着侍女的手,转进了内室。   庄太夫人因此大病一场,略微好转之后,又拖着病体去见英国公夫人。   到最后,她都记不清到底是受了多少奚落和冷眼了。   她给英国公夫人磕头,跟英国公夫人忏悔,英国公夫人说她是蓄意害死宪娘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英国公夫人说她和情夫是蓄意设计害死宪娘的,她也老老实实地应声,说是这样的。   最后,英国公夫人叫她亲笔写下一份认罪书。   庄太夫人迟疑了。   她回到庄家,没敢把英国公夫人讲出来,只是低声告诉母亲,孩子不见了,希望她能够帮助自己……   长宁长公主神色疲惫,脸色发白,用力地锤着心口,指着她的鼻子问:“我是不是欠你的?我生你出来,欠了你千千万万是不是?!”   长宁长公主说:“当初叫你们别在一起,你不听!叫你们断了,你不听!千辛万苦替你收拾了烂摊子,叫你听话,把孩子打了,你还是不听!以死要挟,非得把他生下来!”   她拍着自己的脸,接连几下,原本苍白的脸颊都红了:“我不要脸的是不是?当年英国公夫人闹成那样,庄家颜面扫地,所有人都在看笑话,你是死人呐,一点感觉都没有?!”   “找?怎么找?你不知道当初陛下发话,叫你把孩子打了,才把这事儿了结的?现在再声势浩荡地去找孩子,你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欺君抗旨了是不是?!”   庄太夫人默默地听完,起身要走。   长宁长公主叫住她,没好气道:“回万家去,别去找你姐姐!”   庄太夫人回过头去,恨恨地瞪着她。   长宁长公主忍不住哭了,扭过头去,勉强遮掩住:“我才从宫里出来,你姐姐又小产了,都五个月,成了型的一个男胎,别去叫她难受了……”   庄太夫人听得心惊,下意识道:“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   长宁长公主以手掩面,跌坐在椅子上,痛哭出声:“你们这些冤孽啊!”   ……   庄太夫人回到万家,独坐良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认罪书。   她去了英国公府,将那份认罪书给了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低头看了,只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留下这么一句话,此后她再没有见过庄太夫人。   那之后,庄太夫人开始做善事,开始施粥赈济。   她疑心英国公夫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济慈院,所以大手笔地四处撒钱,希望可以惠及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她始终都没有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   她开始觉得倦怠,甚至于有些疑心——是不是从一开始,英国公夫人就在看自己的笑话?   孩子真的在她手里吗?   庄太夫人就像是一根弦,短暂被拉紧之后,很快又松弛下来。   她重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样子,性情之酷烈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太夫人看万沛霖这个儿子更不顺眼了。   他越是少年早慧,越是得人褒赞,她就越是生气。   她想:若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儿,还有你什么事儿?   偏她又不肯在外人面前苛待他,甚至于在长宁长公主和宫里贵妃那儿,也一口一个“我的儿”,叫得亲亲热热。   庄太夫人开始怀旧,开始跟儿子谈起温氏。   她不无唏嘘地说:“也不知道温氏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早知道,就不把她卖掉了,毕竟是你的生母呢……”   看万沛霖痛苦,让她觉得快活。   可是万沛霖的反应越来越无趣了。   他开始读书,开始变得淡漠,他有了要好的伴读,两个人一起斗蛐蛐儿,玩骰子。   庄太夫人就叫人把那个小伴读拉出去打:“我们少爷一向勤勉,生是叫你这种下贱坯子给带坏了!”   万沛霖跪在地上连连求情。   庄太夫人痛心不已地摇头:“你居然为了一个小厮违逆母亲,全然忘了规矩,这种祸害,我岂能留他?!”   叫重重地打,不许留情。   万沛霖跪在地上,脸朝地面,肩膀不住地抽动。   庄太夫人脸上带着一身虚无缥缈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鱼骨一般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人来回话:“夫人,那小子咽气了……”   万沛霖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   庄太夫人面带忧色,关怀不已地去扶他,又骂行刑的人:“混账东西,真是没个轻重,谁叫你们把他给打死的?!”   万沛霖因而生了场病,病好之后,反倒宽慰庄太夫人。   他说:“人活着,早早晚晚都会死的,从前那个温氏是这样,小秦也是这样。”   小秦是他被打死了的伴读。   庄太夫人有些讶异于他的豁达。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不是?   庄太夫人轰轰烈烈地过完了前半生,而后病病歪歪地过完了后半生。   谁也没想到,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居然就中风了。   瘫在塌上,说不出话来了。   宫里边贵妃对此有些狐疑,叫太医来瞧,诊脉之后也说是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所致,并非为人所害。   可这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道。   人人都说万沛霖是最孝顺的儿子,虽然不是庄太夫人亲生,但却胜似亲生。   庄太夫人在床上瘫了很多年,因为无法动弹,肌肉萎缩,变得骨瘦如柴,身上生疮,不能言语,更无法自理。   可即便如此,万沛霖也不在乎,每天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她请安,风雨无阻。   他还专门跟太医学了按摩的法门,每天晚上都得去替庄太夫人按了腿才去歇息。   有一回病得起不来床,就叫人抬着自己去庄太夫人门前,勉强问安之后,才肯回去。   贵妃私底下都跟庄尚书说:“真是日久见人心啊,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庄尚书也说:“是啊。”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万沛霖有时候也会想起温氏,只是头脑之中,她的影子十分模糊。   只记得是个温和又怯懦的女人。   现下回想,他并不后悔当时向父亲告发她。   他只是想自保,这没有错。   万沛霖是天生的坏种。   就如同庄太夫人是天生的坏种。   他们天生就该做一对母子。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第41章   九九跟卢梦卿一起出了门, 盘算着去买块坟地,再制备上棺椁和一干丧葬用品,等诸事都准备好了, 就去给温氏迁坟。   她问卢梦卿:“想买块坟地的话,该上哪儿去买呢?”   卢梦卿想了想, 说:“可以去京兆府问问。”   九九瞧着天色还早, 当即就叫上卢梦卿一道过去了。   门吏最会看人下菜,见两人是腿着过来的,先自轻看了三分, 待二人近前,观其形容——尤其是卢梦卿的形容——实在是很有派头,又不自觉地把腰杆往下弯了弯。   九九略微一问, 门吏就示意她可以往不远处的布告栏那儿去看看, 上边张贴着东都城外良田荒山的买卖讯息,总会有她需要的。   九九向他道了声谢,走过去一瞧,视线却被另一个布告栏吸引住了。   那上边也张贴着许多公文,几行字下边是配套的画像,再近前去一瞧, 原来是悬赏的通缉榜。   九九就跟被牵住了似的, 凑过去, 踮起脚看最上边的榜一通缉犯, 就见上边详细地记述着此人手上有整整二十多条人命, 同时掳走了十七个孩童,此时去向未明。   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联名悬赏银五百两,附赠东都、西都、神都三都当中任一都市的户籍名额。   后边还跟着一行小字,若无需户籍, 可将其售出。   九九想到这儿,赶忙从袖子里掏出自己那份户籍文书,展开瞧了瞧,见上边写的是东都人氏樊九九。   她心想:到时候把户籍卖掉,还能再赚一笔!   九九从头到尾把通缉榜看了一遍,再试着闭上眼,所有的讯息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了。   她心想:对于昊天上帝来说,这是完全正常的!   再一扭头,那边卢梦卿正抱胸而立,见她看过来,笑着将手上筛选过的那份卖地文书递过去:“这个还不错。位置不算坏,价格也公道。”   不禁又想:有个人帮忙可真好,都不用我自己看,他就给办完了!   她将那一页纸接到手里瞧了瞧,定下来就是它了,同时又忍不住问卢梦卿:“二弟,若我真是乔翎的话,我们当时是在从神都去往东都城的路上吗?”   “不,”卢梦卿微微摇头,说:“我们已经到东都城里安置下来了。”   九九应了一声,又问:“那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跟我同行?”   她自己数了数,说:“小庄、梁氏夫人和猫猫大王我都已经知道了,哦,还有那个侯大——除此之外,还有别人吗?”   “有的,”卢梦卿说:“譬如我,就不是孤身前往,一起往东都去的,还有我的弟子小奚。”   “你那边人就要多些——毕竟你在做京兆少尹,手底下有许多人帮你做事。”   “第一组你已经知道了,是小庄和侯大,第二组么……”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第二组看似只有一个人,但实则有很多个人。”   九九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卢梦卿便具体地解释给她听:“那位娘子姓李,唤作九娘,本领非凡,能够做出如活人一般的纸人,甚至于那纸人还能自如地行动和思考。”   九九忍不住“哇塞!”了一声:“好厉害!”   “是吧?”   卢梦卿哈哈一笑,又说起第三组来:“第三组三个人,拿主意的是你的表兄,他的名字叫公孙宴,他这个人……很有意思。”   表哥!   九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又靠谱的兄长形象来。   那边卢梦卿又说起另外两个人来:“另一个是白应白大夫,年纪与你表哥相仿,很温吞柔和的一个人,医术高明,来历神秘——不过我猜想,你应该是知道他的来历的。”   大夫!   九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带着药香味的温柔大夫来!   “最后一个是白大夫的表妹,名叫柯桃,先前好像在国子学读书来着,后来因为作弊被开除了……”   九九心想:哦,不良少女!   挨着听了一遍,略有了些印象,她禁不住又问起另外一事来:“二弟,你跟小庄现在的模样,就是你们在那个世界里的样子吗?”   卢梦卿颔首道:“不错。”   九九又问:“那在那边的时候,猫猫大王也跟现在的猫猫大王一样,是一只漂亮神气的狸花猫咯?”   卢梦卿又应了声:“不错。”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   九九由衷地问他:“如若我果真是乔翎的话,那我为什么会变成九九呢?”   “为什么同行的其余人都仍旧是自己原本的样子,唯独只有我变了?”   说到这里,九九忽的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来:“三姐!”   九九跟猫猫大王一起离开万家的时候,在门外等候,告诉她小庄所在的三姐!   她意识到:“三姐不在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里边!”   卢梦卿下意识反问一声:“三姐是谁?”   九九说:“就是羊姐姐啊,她自称家中行三,所以江湖上的人都管她叫三姐!”   卢梦卿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姓羊?你是说少游的夫人?”   九九默然一会儿,说:“少游又是谁啊……”   卢梦卿会意到这是在鸡同鸭讲,又问了几句三姐的形容,而后摇头:“跟我想的不是一个人。”   同时他也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在那边世界里认识的人,只是从你我相识,一直到前往东都,再到这个世界里相逢这段时间里,我从不知道你有那么一个朋友。”   九九若有所思:“她知道猫猫大王,知道小庄。”   九九若有所思:“猫猫大王是婆婆的猫,我跟死了的越国公成婚的时间又很短,越国公死了之后我才做京兆少尹,才认识小庄……”   “她知道猫猫大王和小庄这两个称呼,就说明她上一次跟我发生交际,应该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对。”   九九若有所思:“但是猫猫大王和小庄却都不认识她。”   九九若有所思:“她还知道我叫乔翎。”   九九若有所思:“她还说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好像是头脑之中忽然间有一根弦儿被绷紧了,很快又松开,这一紧一松,电光火石之间,九九脑海里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骇然转头,视线与同样情绪激烈的卢梦卿对上,二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三姐是我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的人!”   “你曾经以乔翎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生活过!”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   九九一边笑,一边点头:“那就能说得通了!”   最开始的时候,乔翎跟卢梦卿、小庄和猫猫大王一样,都以自己原本的身份来到了这个世界。   在成为九九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结识了羊三姐,如后者所说,“对她有恩”。   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很不错的,所以乔翎选择将自己同伴们的称呼告诉羊三姐,并且请她暗中相助,搜寻同伴们的踪迹。   “若真是如此,这其中隐含的讯息就很耐人寻味了。”   卢梦卿边走边道:“你请三姐帮忙寻找同伴们的消息,说明那时候你清楚地知道你会成为九九,并且失去之前的记忆。”   “先前三姐在万府门外等你,也进一步佐证了这一点——你在失忆之前,就很明确地告诉她,该去哪里找你!”   他很确信:“大乔姐姐,你是自愿成为九九的!”   可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乔翎成了九九,那九九去哪儿了?   为什么乔翎会选择成为九九?   是九九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回去的路上,九九不免同卢梦卿说起了水生的事情来。   “虽说先前贾家给了一张房契,咱们也有钱往别处去赁房子,只是我总觉得,水生那里还大有秘密可挖。”   九九回忆起这次的事情来,怎么想怎么觉得水生来历神秘,是个相当强大的谜团。   为什么在他说话之后,当天晚上,自己就梦见阿娘了?   这真是有点玄妙。   她一边说,一边在路边的熟食店里买了几斤蒸得烂烂的五花肉。   卢梦卿提醒她说:“天气太热了,吃不完可容易坏。”   “放心吧,吃得完的!”   九九拍着胸脯,很肯定地说:“我自己就能吃一斤,剩下那几斤,你们四个人再加一只猫难道还吃不完?”   想了想,又说:“吃不完也没关系,我拿来当夜宵。”   九九摸着自己的小胳膊,有点遗憾地说:“二弟,我觉得我现在有一点太瘦了,得多吃一点肉,长得胖一点,结实一点才好。”   又说:“我还不到十五岁呢,还会长个子的,多吃点,能长得更高!”   卢梦卿笑着说:“好好好,多吃点,壮实。”   两个人一路回去,又盘算起接下来该做的事情了:“明天去看看那块坟地,合适的话就给买下来,后天就给我阿娘迁坟。”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明天下午去看坟地,上午往舒小娘子家里走一趟,先前我不知道她在弘文馆的时候帮过我,这回知道了,该好好谢谢她的。”   卢梦卿也都应了。   ……   两人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黑了,那两扇乌头门倒是照旧开着。   九九进门一瞧,就见院子里那张石桌上摆着五只海碗,厨房里有隐约的动静传过来。   小庄坐在天井的台阶上剥蒜。   猫猫大王趴在她旁边,尾巴一扫一扫的。   见她回来,当下“喵”了一声,小跑着跳到窗台上,用嘴巴叼起原本压在窗下的一份什么东西,跑到她面前去,高高地仰起毛茸茸的脖子来。   九九弯腰去取到手里,打开一瞧,才知道原来是份请柬,上边字写得漂亮,还沾有明光灿灿的金粉。   九九大略上瞧了一眼,还没打开,就忍不住跟卢梦卿说:“镂金错彩的,还挺好看!”   卢梦卿有点无奈:“大乔姐姐,这个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九九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展开去瞧,里边写的是后天是玉照宫贵妃的二十三岁芳诞,宫中设宴,特邀樊九九樊小娘子出席。   请柬里边还夹着一张制式古怪的文书。   九九问卢梦卿:“这是什么?”   卢梦卿探头去瞧了眼,就说:“这是一次性的入宫门籍,日期都标注好了,就是贵妃过生日那天用的。”   九九“哦”了一声,随手丢开了。   小庄余光里瞥见,问了句:“娘子不去吗?”   九九理直气壮地说:“我跟她又不熟,她过生日,跟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是嘛,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忽然丢过来一封请柬,邀请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她以为她是谁啊!   简直太冒昧了!   小庄自己经历过京兆府的职场,明了其中滋味,也说:“就是有这种厚脸皮的人呢,明明都不熟悉,乔迁嫁娶添儿的时候还上赶着去发帖子——哪是真心是发帖子,就是想要礼金!”   九九哼了声,抄着手说:“真是厚颜无耻,想骗我的礼金呢——过分,我的钱本来就不太够花!”   小庄和卢梦卿都忍不住笑了。   九九发觉院子里少了个人,左右看看,忍不住问:“木棉呢?”   小庄伸出一只手,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齐齐指向厨房。   小庄说:“木棉姐姐问了房租的事情,就说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更别说房东跟租客了,我们这么多口子人,一顿两顿也就罢了,不好意思总是白吃人家的,借了厨房,在那儿忙活呢……”   说着,又把刚剥出来的蒜扔进蒜臼里,胳膊用力开始捣蒜泥。   猫猫大王鼻子左右动了动,感知到辛辣之后,赶忙跑开一点,很疑惑地说:“木棉买了菠菜、豆皮和鹿角菜。真奇怪,海里的草居然叫鹿角菜……”   文盲九九被问住了。   卢梦卿倒是知道:“鹿角菜并不只是生在海里,也会长在山上。《南越志》就记载过,因为形似鹿角,所以叫鹿角菜。”   猫猫大王完全没接这一茬儿,猫步轻盈地走到九九面前,蹲坐下来之后,故作不经意地问她:“好香啊,九九,你提的是什么?”   顿了顿,又超级开心地跟她说:“木棉说明天给我炸脆脆的小鱼吃!”   小庄在旁边抿着嘴笑。   卢梦卿也乐了。   九九叫卢梦卿帮着提一下麻绳拴着的荷叶包,自己去洗了把手,就进厨房:“马上就吃!”   猫猫大王快活地叫了一声:“喵!”   厨房的门帘刚掀开,首先闯进鼻翼的就是饭香味儿。   那种味道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也不是单独某个菜的味道。   青菜肉圆汤的清鲜,茄子烧豆腐的醇美,辣椒炒肉的香辛,锅里边焖着的鱼的淡淡腥香,数种味道汇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九九提着荷叶包,忍不住溜到了锅前边儿。   九九吸了吸鼻子,故作不经意地问:“好香啊,木棉,锅里边是什么?”   木棉系着围裙,俨然是一位威仪的女主人,板着脸撵她:“去去去,马上就好了。”   九九乖乖地应了声,把五花肉搁在案板旁,从橱柜里摸了只盘子出来,而后用菜刀将系着荷叶的麻绳割断。   切肉。   糯糯的,香喷喷,烂乎乎的。   好大一盘!   小庄捣完了蒜,在外边拌凉菜。   卢梦卿挽起袖子,很主动地到厨房来端菜。   猫猫大王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木棉掀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和鱼香一起在厨房里蔓延开来,她麻利地把鱼盛出来,端着出去,又很礼貌地去敲了敲后头西边正房的门。   木棉很客气,同时又很有距离感地叫里边的人:“水生太太,我做了饭,你也一起来吃吧。”   里头短暂地安寂了一会儿,继而传来水生的声音:“好,谢谢你。”   卢梦卿忍不住瞄了九九一眼。   九九不明所以:“怎么啦?”   卢梦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说:“没事儿。”   ……   饭桌上众人各怀心思,反倒是九九和猫猫大王一心一意地在享受美食。   木棉神色关切地问九九:“没出什么事儿吧,怎么天不亮就走了?”   她一边给九九盛汤,一边问:“是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九九想到昨晚那个梦,忍不住扭头看了水生一眼。   木棉见状,也不由得又将目光向水生扫去。   再回过头来,就听九九情绪有些低沉地说:“我昨晚梦见我阿娘了……”   “今天早晨,我跟二弟早早出门,往万家门前去走了一趟,还跟万相公说定要给我阿娘迁坟。”   小庄趁着给猫猫大王夹鱼的机会悄咪咪地在小猫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真软和!   同时又问:“他同意了吗?”   九九点点头:“都办好了,等把坟地买了,就着手去办!”   说着,又从袖子里取了先前卢梦卿选的那张文书给她看。   小庄接到手里,一边咀嚼,一边快读。   倒是木棉还沉浸在九九之前说的话里,叹口气,说:“原来是梦见温太太了啊,能在梦里见一见母亲也是好的,说起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这话说完,饭桌上为之一寂。   小庄愕然抬头,讶异地看着她,卢梦卿也一样。   木棉叫他们给惊了一下,有点忐忑地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是。”   夕阳早已经消逝,夜色愈发浓郁,几只幽蓝色的织梦娘飞跃过屋脊,不知向何处去了。   小庄面带怔然,环顾四遭,终于将视线定在了同样神色惊愕的卢梦卿脸上。   她语气有些飘忽地说:“我好像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这时候外边那两扇乌头门被叩响,九九听见有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在外响起:“不只是你,东都无梦久矣。”   坐中众人齐齐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外。   九九不禁叫了一声:“裴熙春?!”   裴熙春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我能进来吗?”   九九起身迎客,同时下意识道:“当然可以了。”   这话说完,她忽的心有所悟,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今夜始终缄默着的水生。   四目相对,水生向她温和一笑,宛若轻柔的夜风。   九九放下心来。   她快走几步出去,却见裴熙春不知怎么,竟换掉了几乎等同于中朝学士标志的那身紫袍,穿一件天蓝窄袖圆领袍,手肘处夹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十分潇洒。   门外挂着一盏羊角灯,大概是用得久了,外壳有些脏,照出来的光也稍显昏暗。   九九从天井里过去,竟觉得裴熙春看起来比那盏羊角灯还要明亮。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虽说认识他有段时间了,但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   九九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会儿。   裴熙春低头看她,语气含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九九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之前没看过嘛!”   顿了顿,又说:“你长得比我想得还要好看!”   裴熙春灿然一笑,背着手,前倾一点身体:“是吗?”   九九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让他站直身体:“你不要这么说话,木棉看见要生气的。”   九九说:“而且你这么说话的时候,我耳朵不舒服,有一点热。”   裴熙春站直身体,深深地看着她,说:“哦~”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天井。   那边众人知道有客人来,不免起身来迎,只有猫猫大王满不在乎,无所谓地瞟了一眼新来的人,继续埋头苦吃。   九九同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裴熙春。”   又同裴熙春介绍了场中众人。   在介绍水生的时候,她格外地注意了一下裴熙春的反应。   可裴熙春也好,水生也罢,看起来俱都是无波无澜,甚至于还不如在介绍卢梦卿的时候更让他讶异呢。   听完卢梦卿的名姓之后,裴熙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兄台姓卢?是长平侯府的那个卢吗?”   卢梦卿微微颔首:“不错。”   又很自然地问他:“尊驾想必是英国公府出身?”   裴熙春笑一笑,也不隐瞒:“是裴氏出身,只是并非公府那一支。”   九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起裴熙春先前所说的那句话来:“为什么说‘东都无梦久矣’?”   裴熙春脸上神色就如同蒙了一层雾气似的,随之变得缥缈起来。   他环顾左右,轻声道:“因为此时此刻,我们正处在一场幻梦之中……”   这场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人知晓。   这场梦要如何才能结束?   中朝同样一筹莫展。   梦中发生的事情,梦醒之后是会被终结,发现只是黄粱一梦,还是会成为真实,变成的确发生过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   九九深觉匪夷所思:“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裴熙春还真知道。   “在华胥之国,有一只活了很多年的织梦娘大妖,据说在高皇帝之前就存在了,它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引子,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织就了这场梦……”   小庄下意识道:“是我想的那个织梦娘吗?”   夜色里翻飞的幽蓝色的蝴蝶?   裴熙春转目看她,颔首道:“不错。”   九九听得十分茫然:“华胥之国在哪儿?”   卢梦卿学贯古今,倒是听说过这几个字眼,只是此时此刻听闻,也有点拿不定了:“华胥之国啊,关于它的记载有两种。”   “第一种说,华胥是一个氏族部落的名字,有一个出身华胥部落的少女踩下一枚巨大的脚印之后成孕,而后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伏羲,女儿则是女娲。”   “还有一种说法,讲这其实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古国。黄帝曾经在梦中进入华胥之国,因而得道,继而实现了天下大治。”   他自己对此也有些迟疑:“仿佛都不是存在于当今之世的……”   卢梦卿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你方才说,这场梦是那只织梦娘大妖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协作之下完成的。”   裴熙春道:“不错。”   卢梦卿因而问道:“就是当年被高皇帝族灭了的那个元城京氏吗?”   裴熙春听得一怔,转而钦佩道:“卢兄博古通今。”   顿了顿,他又多说了一句:“华胥之国里,多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人物及他们所留下的后代。”   “那的确是一个存在于当世的国度,只是世间绝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不会与之产生纠葛罢了。”   卢梦卿露出了一种非常奇妙的表情来。   其余人其实也差不多。   这种感觉无异于发现自己的房子里其实还住着另一个人,但自己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令人震惊,还带着些微的恐怖色彩。   九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从前水生说过的一句话。   “织梦娘是一种邪气的蝴蝶,会把人关在梦里,慢慢地吸干……”   九九心想:那时候他就知道东都城覆盖在一只蝴蝶织就的梦境之中了吗?   还有,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英国公曾经说过,紫衣学士们的领袖又被称为北尊,从前九九以为水生就是北尊,但依今日情形来看,他好像并不是北尊……   九九有些不安。   因为“慢慢地吸干”这五个字,让她产生了一些非常不妙的联想。   二弟先前所说的他们来时的那个世界里,东都城里死的那些人,其实都是被那只邪气的蝴蝶困住,慢慢地吸干了吗?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候,外边那扇乌头门又一次被人敲响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猫猫大王。   这只神气的猫猫从饭盆里抬起头来,迟疑着嗅了嗅,忽然间欢快地“喵!”了一声,矫健又灵活地飞奔了出去。   左文敬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在门外问:“九九,你是住在这儿吗?”   九九下意识喊了声:“在的,在的!”   从门口到天井总共也没多远,左文敬几步就迈过来了,他手里边还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鱼香气伴随着晚风在升腾。   他看猫猫大王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禁笑了,蹲下身去,替它打开了竹篮的盖子,很友好地说:“吃吧,我专门给你带的。”   猫猫大王心想:给猫猫大王带礼物!   猫猫大王心想:这么香、这么脆的小鱼!!   猫猫大王心想:唯一有眼力见的人!!!   左文敬看这只狸花猫咕噜着大快朵颐,心想:九九养的小猫,就跟九九一样可爱!   再一看天井里的众人,尤其是水生和裴熙春……   左文敬脸上的笑容都变了一变:“……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九九还在懵着。   众人也还懵着。   猫猫大王已经跺一下jio,义正言辞地反驳了他的话:“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左文敬给惊得目瞪口呆:“猫会说话……” 第42章   左文敬今次过来, 的确是有事。   他先说第一件:“我先前使人去江州暗查樊家旧事,已经有了结果。”   说着,取了袖中文书递给九九。   九九实在是很感激, 接到先行了一礼,这才将其打开。   樊康祖籍在北, 并非江州人氏, 只是因为被吏部派遣到了那儿去,所以才在那儿安了家。   江州富庶,鱼米之乡, 樊康在做的江州长史是个肥缺,左文敬先前便有所猜测——他到了江州,必定会置业, 哪怕不靠长史这官衔, 他自己也是不缺钱的。   先前运作得到江州长史这官位的时候,樊康可还没到江州呢。   左文敬的亲信到了那儿,先去寻访找到樊康的旧宅,才知道从前的樊宅如今已经改姓了李。   再一打听,原来是刺史舅兄在住。   樊康先前所置的铺面田产,也都如王谢堂前燕一般散落各家了。   倒是听说樊康的本家堂兄也曾经来问过, 只是那时候樊康之妻陆夫人已经过世, 宅中旧人也被遣散, 又哪里还能寻到痕迹?   至于樊家的家产去了哪儿——当然是被那个放了籍的妾侍偷走了。   那个妾侍去哪儿了?   早就远走高飞了。   司马出面, 好酒好菜地接待了来客, 叫他以樊氏族人的身份写了张文书,确定樊家的事儿彻底了了,最后给他封了五百两银子,宾主尽欢地散了。   至此, 事情便已经很明确了。   那亲信又去查访樊康死前江州官场上的风吹草动……   这偌大的天下也如湖如海,一颗名为江州樊康的石子儿投进去,两年之后,仍旧能在东都城的玉照宫内掀起涟漪。   左文敬神情凝重,关切之中,有些担忧:“他告诉我,那时候作为庄尚书特使前往江州的,是宫里贵妃的兄长,如今的司农寺少卿尹文辉。”   “也就是在今日,我在玉照宫宴的宾客名单里,见到了你的名字……”   宫中每逢宴饮,金吾卫也会参与警戒,左文敬从金吾卫公廨的公文里见到九九的名字,实在吃了一惊。   若非“樊”这个姓氏实在少见,也不曾听闻京中另有别人唤作“九九”,他简直要以为是重名重姓了。   九九倒是没想到这事儿——也就是贵妃请她入宫参宴的事情——居然会叫左文敬知道,当下颇觉讶异。   回过神来,倒是又想起先前卢梦卿在弘文馆外说的那些话来。   当时听来还只是猜测,现下再看,倒都成了实情。   庄家、万家和尹家,如今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贵妃的兄长,又曾经在庄尚书往江州行事时做过前锋。   九九开始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看起来,还真得去一趟才行!”   想到这儿,她心头一慌,赶忙站起来四下里找:“请柬呢,有人看见没有?我丢哪儿去了?”   木棉看她忙着找,也跟着急了起来:“没给扔厨房里烧了吧?”   院子里众人数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似的找了一圈儿,最后还是猫猫大王最顶用,叼着那张沾了鱼腥味的请帖,神气十足地走过去。   九九慈祥如一位老外婆,在人家身上摸了好几把,连吃带拿:“小猫,还是你最好!”   “摸摸你,摸摸你,摸摸你,喜不喜欢,嗯?!”   滑溜溜的可爱小猫!   猫猫大王:“……”   真是受够你们人了!   左文敬专程来走这一趟,一是为了把调查到的结果告诉她,二来呢,也是专程给她打个预防针:“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到了宫里,别四处乱跑,看别人动了筷子,你再去吃也来得及。”   又说:“我看那日宾客云集,虽非休沐日,天子是否会去还未可知,但皇后是一定会去的。你既同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相熟,或许可以与她一道去拜见皇后,有中宫在,贵妃也不能把你如何。我请我嫂嫂帮忙盯着,要是有个什么,也好照拂一二。”   九九怔怔地看着他,有点愣神儿。   左文敬还当自己脸上有什么,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疑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九十分感动,十分惊讶,十分感慨地说:“左文敬,我以为你是来劝我不要去的呢!”   左文敬就笑了。   他叹口气,有点无奈:“我劝你,你也不会听啊。”   九九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左文敬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九九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晃了两下,语气铿锵有力:“一言为定!”   左文敬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很有武将的英武和果决:“我晚上还得率队值勤。”向众人致意之后,就此辞别。   九九又送他到门口,目送他身影渐远。   快要拐出巷子的时候,左文敬回头去看。   九九注意到了,像只八哥儿似的原地蹦了两下,很快活地朝他招手。   左文敬看得笑了,也朝她挥了挥手,这才催马离去。   等九九再回到饭桌上,就觉得天井里的氛围似乎有点古怪。   裴熙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水生垂着眼睫坐在那儿,也不言语。   九九就问他们:“你们怎么了?”   两个人都缄默了会儿,最后说:“没事儿。”   “没事就好。”九九点点头,又问:“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   裴熙春说,如今整个东都,都被笼罩在一场盛大的梦境当中。   可是要如何从这场梦中挣脱?   不知道。   中朝对此一筹莫展。   他对于从中朝得到的讯息,还怀着一些疑虑,饭桌上不动声色地看了水生一眼,而后说:“即便那只织梦娘大妖修为深厚,即便元城京氏的后人深得先代真传,我也不太相信仅凭他们就能缔造出如今这场梦来。”   裴熙春说:“我觉得在他们背后,还有隐藏着的一只手,或许只有找到那只手的主人,才能真正地打破这一场梦。”   水生没有言语。   饭桌上的其余人就更茫然了。   困于梦中这事儿他们都是头一次听说呢,指望他们去查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幕后真凶?   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裴熙春辞别离去。   九九则叫上卢梦卿,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盘碟。   木棉叫他们放着:“我来,我来!”   九九就叫她坐着去:“你也不欠我们的呀!”   小庄笑着拉住木棉,叫她一起去打水洗漱,错开院子里众人用水的时间。   井水清凌凌的,抚在脸上,似凉似暖。   小庄心里边忽然间生出了一个猜测。   她隔着一扇窗户,问里边正挽着袖子在刷碗的卢梦卿:“卢相公,如果裴公子说的那个幕后黑手真的存在的话——你说,这个幕后黑手会不会跟我们那边东都城的凶案有关系?”   小庄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越想越觉得靠谱:“就算没有所谓的幕后黑手,现下织梦的那只蝴蝶跟所谓的元城京氏后裔,是否就是缔造了我们那边东都血案的凶手?!”   卢梦卿顿了顿,忽然间豁然开朗:“是啊!”   “这个世界里东都城里的人被困在梦里,我们那个世界里,死去的人和我们如今也被困在这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可如此一来,问题又出现了。   小庄由衷地觉得困惑:“这岂不就是说,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码他们要活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才行!”   再一想自己都从未来回到过去了,想法不妨大胆一些……   她思忖着道:“除非,他们通过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条从过去通往未来的途径,使得两个世界连接到了一起!”   九九在旁边听得惊奇不已:“还有这种法子?”   木棉在旁插了一句:“你们都能从未来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九九几人对视了一眼,心想:也是!   又开始商量明天各自都做些什么。   九九先说:“我明天预备着去见一见世松小娘子,向她道谢,再去把墓地买了,相关的东西都给置办上!”   卢梦卿则说:“我设法去翻一翻近年来的朝廷公文,我总觉得——这里边大有内容可挖。”   小庄同木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墓地的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吧。”   九九也没跟她们争,笑着说了声:“也好。”   又拿了钱给木棉:“木棉管账!”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几人先后洗漱了,各自回房歇下。   九九洗漱得最晚,按理说回房也该最晚,只是她心里边存着一点疑惑,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敲了敲水生的门。   才敲一下,里边人就说:“进来吧。”   九九推开门,只是没敢进去,小声说:“水生,我有点事情想问你,方便说话吗?”   水生跪坐在书案前,笑着叫她:“进来就行,不必拘束。”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九九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见前屋木棉和小庄住的房间里的灯暗着,心下稍安,但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叫木棉知道,会骂我的。”   她说:“我问两句话就走。”   水生笑得有些无奈:“什么?”   九九问起了许久之前见过的一个人:“现在朝中的吕相公,真的是吕相公吗?”   水生听得微露讶异,旋即莞尔。   他瞧着她,眼波轻柔,不答反问:“你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答案呢?”   九九就很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说:“打扰了,你睡吧。”   水生:“……”   而九九诚然也没有欲拒还迎的意思,两步退了出去,顺手把门给掩上了。   动作之快,水生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间。   熄了灯的前屋里,木棉蹲在窗台下边警惕地朝屋后张望,看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间,才算松一口气。   木棉这才往榻上去坐下,预备着要睡了。   小庄觉得她虽然只比自己和九九大几岁,但却好像是一位慈爱又严厉的鸟妈妈,努力地伸着翅膀庇护稚嫩的小鸟九九。   她忍不住说:“放心吧,九九是质朴了一些,但是不傻呀……”   木棉眉头蹙着,看一眼水生所在仍旧亮着灯的正房,向她微微摇头。   小庄见状心下一动,会意地笑了笑,转口说:“睡吧,时间真不早了。”   ……   第二日,两人一道出了门之后,木棉才说:“我觉得那个水生很古怪,比裴公子还要古怪。”   小庄附和了她的说法:“他这个人,是有些神异之处。”   “不,”木棉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感觉:“他这个人,不够‘真’。”   她说:“九九是我此生见过最真的人,但水生给我的感觉恰恰与她相反——他是最不真的那个人。”   ……   猫猫大王跟着卢梦卿出了门。   卢梦卿还纳闷儿呢:“怎么跟着我?”   “唉,真是拿她们没办法,”猫猫大王有点郁闷:“太讨女人喜欢了,她们都爱(摸)我……”   卢梦卿:“……”   一人一猫走在一起,瞧着倒也协调,才刚出巷子口,对面就驶来了一辆朱轮车。   起初卢梦卿也没在意,哪知道那辆车竟在他面前停下了,车帘一掀,流出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庞来:“卢兄!”   雷尚书欢天喜地地从马车上下来:“一别数日,卢兄近来可好?”   又禁不住问道:“先前樊小娘子往费家去的时候,卢兄是否同行?”   卢梦卿愕然颔首:“倒是真的在……”   “唉,”雷尚书扼腕不已:“早知道,非得请卢兄一道喝杯酒才行!”   又说:“我听荣学士说樊小娘子住在这儿,猜度着你或许也在,好容易遇见休沐,就冒昧地不请自来了,没成想你真在这儿!”   又殷切地问他:“卢兄这是要往哪儿去?”   卢梦卿倒也没有瞒他:“想找家书局看看近年来的公文,了解一下时事。”   雷尚书先前曾经与他有过交谈,知道他虽言辞精妙,对于时事却不甚了解,还当他是刚从隐居避世状态之下离开,此时听闻,也不奇怪。   当下主动相邀:“嗨呀,去什么书局啊,他们那儿的公文根本不全——去我家!”   卢梦卿本也是个社交悍匪,闻言也不打怵,当即应了。   雷尚书又请他上马车,看卢梦卿先叫猫猫大王上去,不禁奇道:“原来卢兄还养猫?”   卢梦卿懒得解释,索性应了一声。   雷尚书爱屋及乌,当下带着姨母笑,朝猫猫大王伸出了手,摸摸摸:“小猫猫,你真可爱,不愧是卢兄养的猫,一看就很聪明……”   卢梦卿:“……”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躲开他的手,绝望地往卢梦卿所在的那个角落里使劲地靠了靠。   早知道要被男人摸,还不如跟木棉她们在一起呢……   ……   也是这个清早,九九用柳枝蘸了香盐在刷牙的时候,西边正房的门开了。   水生从里边走出来,隔着几步,轻轻问她:“九九,你生气了吗?”   九九嘴里边还有许多沫儿,无暇张口,只是看着他,摇摇头。   水生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没有生我的气?”   九九含糊地说:“真的没有生气。”   本来也是嘛,水生又不欠她什么。   他愿意说,那当然很好,他不愿意说,也完全没道理生他的气呀。   九九倒是含含糊糊地说:“你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么坦率呢。”   如果是卢梦卿在一个类似的问题上拒绝了九九,他根本不会觉得不自在。   他甚至都不会有“九九会不会生气”这种怀疑。   水生对着她定睛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九也不在乎,继续刷牙,由着他看。   如是过了会儿,水生终于说:“他是假的。”   九九吃了一惊,马上扭头看他。   水生脸上带着一丝朝霞般的笑意,向她点了点头。   九九打水来漱了口,又往外吐了下,以一种很惊奇的眼光看着他,问:“水生,你是北尊吗?”   “不,”水生摇头,含笑道:“我不是。”   ……   九九洗漱完,自己出了门,拐出巷子,途经河边,伴着流水的潺潺声,忽然间动了动耳朵。   有人在叫她。   再定一定神细听,更确定那不是自己听错了。   九九眯着眼睛去看,就见相隔几十步之外,对面那座石桥的栏杆上靠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翁。   说来也是奇怪,他头发只白了一半,眉毛却都已经白了。   再往下看,长胡子遒劲地支棱着,像是一团虾须。   他脱掉脚上的鞋,持在手里,一甩手,将其丢到九九面前去,而后大声命令她:“那个小娘子!对,就是你,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娘子——马上把我的鞋捡过来!”   九九看了看那虾须老头,再看看被丢到自己面前的那只一看就很臭的鞋……   她想一想,嘴里“biu”一声,同时抬脚把它往反方向踢了十几步远。   九九扬长而去。   ……   雷尚书兴冲冲地带了偶像回家。   雷尚书兴冲冲地叫人赶紧去泡茶。   雷尚书兴冲冲地领着偶像往书房去。   途中遇见了雷夫人,还赶紧问:“有琴呢?她不是喜欢写诗吗?叫她带着写的诗来,卢兄来了,但凡指点一二,她便受用不尽了。”   雷夫人“嗐”了一声:“大清早就出门了,你忘了?今天是她们那个什么小说家成员聚会的日子……”   又顺势瞧了卢梦卿一眼,客气地同他见礼。   卢梦卿从容还礼。   这还是雷夫人头一次见他,观其形容举止,也不禁暗暗点头。   她本也是好文之人,今日无事,索性一起去了书房,三人叙话。   雷尚书要去将书架上收录的朝廷公文搬过来,卢梦卿哪里好意思?   再三推拒,最后站在书架边上一边翻阅,一边同他们夫妻俩言语。   雷尚书本是科举入仕,当然有两把刷子在身上,雷夫人更曾经被选为朝天女,夫妻二人一道与卢梦卿对谈,他一心二用,竟然还能应对自如,屡有妙语——雷夫人这就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如此崇敬对方了。   又觉得奇怪:如此经世之才,先前何以不曾听闻?   再注意到卢梦卿还带了只猫,又叫人去给猫准备点吃的喝的来。   如是消磨了一上午,夫妻俩顺势留卢梦卿用饭,到了下午,又有人往雷家来拜访。   雷尚书歉然道:“是我的几位朋友,倒是情愿引荐给梦卿,只是不知道你……”   卢梦卿自无不应:“交朋友是好事啊。”   与他一起迎了出去。   雷尚书一位一位地挨着同他介绍:“这是徐静,徐思闲。”   “……这是柳涛,柳伯言。”   “……这是林逢,林野亭。”   又跟几位朋友介绍了卢梦卿。   雷尚书的确是风雅之人,只谈名姓,不叙官职。   卢梦卿不免对他更添几分欣赏,转而同几位新友寒暄起来。   雷夫人穿插其中,妙语连珠,笑语盈盈。   猫猫大王趴在门后,心想:好多人啊……   它百无聊赖地动了动尾巴,看看门外的人,再看看书房里的陈设,心里边忽然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咦?   咦咦咦?   它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门外的人。   猫猫大王忽然间怔住了。   那个叫林逢的人,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 第43章   九九往舒家去, 不想却扑了个空。   舒家的门房倒也客气,告诉她:“我们世松娘子不久之前才刚出去。”   九九问他:“去哪儿了?”   门房“嗐”了一声,有些为难:“这我们哪儿能知道?”   旁边有个门房迟疑着道:“今天弘文馆好像不开门?”   另一个年长些的就说:“对了, 今天不上学——嗨呀!”   他拍了一下大腿:“世松娘子是去参加小说家成员的聚会啦,只是我们不知道她们是在哪儿聚, 倒是帮不上娘子的忙。”   又问她的名姓:“等世松娘子回来, 我知会她一声,说您来过。”   九九摇头道:“那却不必了。”   ……   九九的事情没办成,只得折返回去, 想着时辰还早,不如去买点菜,提前预备着。   路上她途径了京兆府, 就见那边差役正在往布告栏上张贴犯人的悬赏画像, 随意地扫了一眼,却见那画像上的男子竟然生得很年轻,很清俊。   下边介绍,说是犯了大逆之罪。   九九顿觉唏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唏嘘着呢,那差役又滚了滚浆糊,在那男子画像旁边又张贴了一张悬赏画像。   这回是个女郎, 同样生得秀丽不俗。   下边介绍, 说是这女郎出手将一男子打成重伤, 现下正在逃窜。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九九忍不住再叹了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往下看, 还有一张告示, 是京兆府发给东都百姓看的,写的是:   据说日前东都城外东南角荒山处有妖鬼出没,朝廷业已组织人手前去巡查,东都百姓若无必要, 尽量不要前往,实在有事要去,也务必赶在白日出行……   九九看得连连叹息:“这又是什么情况?也太不安全了吧!”   买了菜回到居所之后,那边就只有水生在。   九九还感慨不已地跟他唏嘘:“东都城的风水很邪门儿啊,怎么这么混乱!”   “……”水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挽起袖子来,开始帮着九九摘菜。   没过多久,木棉跟小庄就回来了。   先跟九九说棺椁纸草的事儿:“迁坟须得用上的东西,倒是都已经预定好了,只是那处坟地没定下,想着回来跟你商议一下。”   木棉说:“那地方倒是不算坏,价钱也还公道,就是有一点,听说那边现在正闹鬼呢,不知道你忌不忌讳……”   九九“咦”了一声,回想起自己在京兆府那边瞧见的那张公告,不禁抬头道:“难道是在东都城的东南边?”   木棉吃了一惊:“你知道?”   九九就笑了:“我回来的时候有瞧见。”   她不在乎所谓的妖鬼:“晚点去看看吧,合适的话就赶紧给定下,趁早把事情给办了!”   木棉与小庄俱都应了。   又盘算着:“也不知道卢相公会不会回来吃饭……”   九九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扭头去看正在掰豆角的水生。   盯.jpg   水生头也没抬,轻叹口气:“他中午不回来啦。”   木棉跟小庄就去洗手,预备着去做饭了。   九九托着腮,眼睛亮亮的,像只鼓鼓的小金鱼似的盯着水生瞧。   水生掀起眼帘来瞧了她一眼:“都回答你了,还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九九笑眯眯地看着他,轻轻摇头:“我觉得你好像一个有求必应的漂亮娃娃哎!”   水生的眼波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是吗?”   九九两手托着腮,又像只小金鱼似的点了点头。   ……   雷府。   宾主相谈甚欢。   猫猫大王独自一只猫猫在精神内耗。   猫猫大王现下十分犹豫。   是否应该藏起来,不叫那个玉扳指看见自己?   可自己要是不见了,说不定卢梦卿会问的,雷尚书雷夫人也会帮着找,到时候不是直接把事情闹大了?   玉扳指也会知道的。   还是说我应该趁他还不知道,赶紧回去给九九她们报信儿?   猫猫大王又觉得这个想法好像不太对。   仆人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怀揣着某个秘密要去告诉别人的人,好像都半路死掉了哎!   虽然没有一只猫猫在怀揣着秘密要去告诉别人的时候死掉,但总归也是有点不吉利的嘛!   等等……   猫猫大王又想:玉扳指还认识我吗?   话说人会不会觉得所有猫猫都长得一个样啊???   猫猫大王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心存侥幸——又不是所有猫猫都跟大王我一样英俊又强壮,玉扳指肯定能认出来!   猫猫大王又想:不能抛下卢梦卿一个人在这儿!   话本子里也说了,落单的人很容易死的!   唉,怎么没人写个话本子说说落单了的猫猫会怎么样?   人还是太狭隘了。   猫猫大王想到这儿,就自己溜出门去,爬到正对着窗户的树上,以一种慵懒又不乏警惕的态度观察着书房里的人。   ……   雷有琴结束了聚会回家,一直到进了门,都没能从那股兴奋与雀跃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雷府的侍从用车推着宿苜草从她面前经过,瞧见她,赶忙停住行礼:“小娘子。”   雷有琴见状,就知道家里有客人在——不然怎么会专门送草去喂马呢。   看这架势,来的客人还不是一位两位。   她顺嘴问了句:“是谁来了?”   送草的侍从不知道,但是管事知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当下便笑着同她讲了。   雷有琴对其余三个人不感兴趣,倒是很好奇卢梦卿:“我阿耶很推崇他呢!”   她没有回房,而是往书房那边去了。   出于年轻小娘子不想跟不认识的大龄客人打招呼的想法,她也没惊动人,只想着悄悄地看一眼。   只是在瞧见卢梦卿之前,雷有琴先一步发现了猫猫大王。   一只小猫!   雷有琴又惊又喜,避开那扇可能暴露行踪的窗户,悄声问同行的侍从:“哪儿来的猫?”   侍从告诉她:“是卢太太带来的。”   哦?   这倒是有些出乎雷有琴的预料了。   她在树下仰着头看猫猫大王,猫猫大王也低头瞧着树底下的那个小娘子。   雷有琴将原先持在手里的那本书卷一卷塞进袖子里,面带姨母笑,试探着朝猫猫大王伸手:“小猫猫~嘬嘬嘬~”   “嘬”到一半忽然发觉不对,赶紧改口:“咪咪咪……”   猫猫大王盯着她看了会儿,再看看书房里谈兴正浓的几个人,忽的有了主意,当下纵身一跃,跳下树去,朝最近的一个门跑过去了。   雷有琴吃了一惊,小跑着追了过去。   转过一道月洞门后,猫猫大王停住了脚步,回头去看。   雷有琴快步追上,因为动作激烈的缘故,原先搁在袖子里的那本书掉到地上,溅起了一片浮尘。   她赶忙给捡起来了,又放轻动作,试探着,想在不惊动小猫咪的情况下过去摸一把……   猫猫大王看着她的慢慢慢慢慢动作,只觉得无趣,一扭头往自己背上舔了两口,忽觉不对。   它扭头去看雷有琴——准确的说,是雷有琴手里的那本书。   它一眼扫过去,就在封面那行书名上瞧见了“太元夫人”几个字。   猫猫大王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   太元夫人!   雷有琴蹲下身来,试探着伸手过去。   猫猫大王没有反应,惊愕不已地看着她手里的那本书。   到这时候,它才算是把书名看全——《太元夫人道法密藏》!   猫猫大王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   雷有琴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了回去:“我没想伤害你的,你可别咬我呀……”   猫猫大王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开口了:“人,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会说话啊。”   想了想,很快又恢复了猫猫的神气本性:“哼,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雷有琴惊呆了!   雷有琴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失声道:“猫猫会说话——”   说完,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雷有琴很快反应过来,兴奋之余,先郑重其事地跟猫猫大王承诺:“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说的!”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说:“琦华说得其实很对,不仅人不该多管闲事,猫其实也不该多管闲事。”   只是它也说:“不过,你阿耶是卢梦卿的朋友,你阿娘又专门让人给我准备吃的喝的,我还是多管一回闲事吧……”   雷有琴尤且处在惊愕之中,怔怔地,惊奇地看着它。   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了指她手里的那本书:“马上把它烧掉,不然,一定会发生非常坏的事情。”   雷有琴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本书,脸色微变。   年轻的小娘子未经世事,并不觉得十分害怕,倒是觉得有点兴奋:“你——你知道这本书吗?”   “雷小娘子,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   猫猫大王看她不当回事,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又很严肃地告诫她:“太元夫人是高皇帝时代之前的一位古神,很邪气,也很危险,你不该以任何形式同祂发生任何交际。”   雷有琴听后,不免有些不安。   可是同时她也忍不住分辩:“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呀,高皇帝距今都多久了?”   猫猫大王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雷有琴叫它这么看着,心里边忽的涌现出一股不安来,炙热的兴奋也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忐忑。   猫猫大王舔了舔嘴,忽的问:“你没有翻过这本书吧?”   雷有琴脸上的血色倏然间就淡了。   她结结巴巴地:“我,我就是随便翻了翻,应该不打紧吧……”   ……   书房里众人谈兴正好,忽的有侍女来报:“小娘子带了自己的诗文来,此时就在月洞门外,想请卢太太指点斧正。”   雷夫人微微蹙眉:“怎么不过来给长辈们问个安?太失礼了。”   侍女笑道:“小娘子说,知道座中明白人多,怕贻笑大方呢。”   众人都笑了。   雷夫人有些赧然:“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卢梦卿倒是觉得没什么,他并不是在意规矩的人:“反正离得也不远,几步而已。”   当即起身:“我去去便来。”   到外边一瞧,见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雷小娘子和若有所思的猫猫大王。   后者飞速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   卢梦卿只觉茫然:“太元夫人,这是谁?”   人对于未知,往往会产生戒备,但是又因为未知,也往往不知道该加以什么样的戒备。   他有些疑惑:“就是看了一本书而已,真有那么严重?”   雷有琴听他这么说,心里边也平白振作了一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声附和了一句:“是啊……”   猫猫大王看了他一眼,说:“我认识一个人,也得到过这本书,最后她没敢看,因为她没有承担足够后果的勇气。”   卢梦卿下意识道:“谁啊?”   猫猫大王说:“乔翎。”   卢梦卿倒抽一口凉气!   卢梦卿神色大变,由衷地说:“那真的很坏了!”   ……   雷有琴一直在出了门,跟卢梦卿和猫猫大王碰头之后,都觉得有些恍惚。   她就这么信任了刚刚才认识的一人一猫……   猫猫大王也有点不解呢:“你胆子还挺大。”   想了想,又说:“也是,胆子不大,也不敢研究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雷有琴坐在马车角落里,默默地说:“我觉得小猫应该都是很善良的,不会害我才对……”   猫猫大王瞧了她一眼,揣着两只前爪,咧开嘴,露出两颗尖牙,面露邪恶的笑容:“待会儿我就把你吃掉!”   卢梦卿:“……”   雷有琴:“……”   卢梦卿宽慰了她一句:“这小东西吓唬你呢,别怕。”   他说:“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办法,但我大姐说不定会有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再去找找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裴熙春。   卢梦卿心想,他作为中朝学士,应该是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雷有琴迟疑着跟他道了声谢。   到了地方,站在巷子口那儿往里边一瞧,她又不太敢再继续走了。   那么窄的巷子,铺地的石板都已经裂开了,墙上都是青苔,屋舍也简陋……实在不像是什么善地。   她有种本能的畏缩感。   雷有琴微红着脸,退了几步,重又回到阳光照射之下后,小声说:“多谢你们了,不过还是算了吧,我想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猫猫大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猫猫大王生气起来:“真是好心没好报!”   卢梦卿倒是不在意,叫她在这儿等着:“来都来了,好歹叫看一看吧。”   他说:“你不放心,就在这儿等着,这里人多。我去瞧瞧我大姐在不在,看能不能请她过来看看。”   又笑着说猫猫大王:“人家女孩子小心谨慎一点,也没什么坏处啊,我们俩一个老男人,一只怪猫,是得防范着点!”   猫猫大王气得像只鸭子似的叫了一声:“你才是怪猫!”   猫猫大王甩开他们俩,老大不高兴地回去了。   雷有琴听了卢梦卿说的话,再叫猫猫大王那么一呛,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   她疑心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再一想,还是觉得应该坚持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雷有琴红着脸,赧然朝他们俩行个礼:“既如此,就多谢二位了。”   ……   九九听卢梦卿说了,马上就道:“我过去看看!”   猫猫大王面无表情(?)地蹲在台阶上,尾巴“啪啪啪”,用力地打在地上,不说话。   小庄在那儿洗衣服,就叫它:“土都飞起来啦,去那边儿拍。”   猫猫大王回头看了她一眼,气鼓鼓地“喵”了一声,又换了个地方,继续用尾巴拍地。   木棉也有点不高兴:“书是她自己看的,跟我们又没关系,想帮她呢,还信不过咱们!”   九九就伸手捏着她腮上的肉,稍稍用力,给往上提了提:“雷小娘子只是有点爱玩,好奇心有点重,这不是什么罪过呀,信不过初见的人,就更正常了~笑一笑嘛!”   木棉给逗笑了,笑完又拍开她的手,板着脸说:“去吧。”   ……   九九见了雷有琴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你跟雷夫人生得很像哎!”   雷有琴这会儿还在吃惊——卢太太不是说要请自己的大姐来瞧瞧吗,怎么是个年轻小娘子?   她以为会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再定一瞧,她踯躅着叫了出来:“……樊小娘子?”   雷有琴惊了一下,而后主动介绍:“我在英国公府见过你。”   九九“嗐”了一声,摆摆手,语气轻快地说:“叫我九九就好啦!”   她围着雷有琴转了一圈,倒是没觉察出后者有什么不对劲儿,摸着下颌想了想,索性送佛送到西:“说实话,我有些拿不准,但我有位朋友很擅长这些,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好吗?”   雷有琴:“……”   雷有琴真的很想回家了:“怎么又要去找别的人?”   九九听出了她的不情愿,但还是笑着说:“走一趟吧,有琴小娘子,我吃过你的喜饼呢,虽然你不太相信我,但是为了那一篮子喜饼,我也得领着你去瞧瞧呀!”   到底还是去了。   雷有琴起初有些不安,看见马车行驶进了崇仁坊,四下里多是高门大院之后,才算是松一口气。   再等到进入府宅,知道九九带着她来拜访的居然是一位紫衣学士之后,她险些惊得魂飞魄散。   裴熙春瞧了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心里边就有了底,屈指在上边扣了扣,又叫雷有琴近前来,伸手一点她眉心……   一点光芒没入灵台,很快,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起来。   雷有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浆里翻滚。   亦或者说,如今她的脑袋成了一架琴,里边有一根突兀的弦在被人拨弄。   她惊悚不已地看着抵在自己眉心处的那根白皙手指,眼见着一条透明的镌刻着奇异花纹的虫子被抽离出来……   雷有琴噔噔噔后退几步,骇得面无人色。   裴熙春将手指收回,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将那条长虫搁了进去。   “这是【空海之轮】的仿造物,”他告诉九九:“看起来,太元夫人的确曾经注视过她呢。”   九九跟雷有琴同时茫然起来。   九九先问:“太元夫人是谁?”   裴熙春简短地告诉她:“祂是先古时期的一位古神,后来为高皇帝所杀。”   九九听得离奇:“都死了,还能注视人?”   裴熙春听得失笑:“想要彻底杀死一尊神,是很难的。”   他没有细说,一次性讲得太多,会叫人难以理解。   九九又问:“什么是【空海之轮】?”   裴熙春下意识道:“你不知道?”   看九九神色疑惑,不似作伪,便告诉她:“就是生活在【空海】里的,具备命运之力的一种虫子。”   九九嘴唇动了动。   裴熙春便笑了起来:“你还想问,【空海】是什么,是不是?”   九九跟雷有琴像是一对儿被控制了的木偶似的,一起老老实实地点头。   裴熙春便告诉她们:“北尊明确了【空海】的定义,他把那里成为虚无之地,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一切时间和空间的交汇之地,其中蕴含着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无限可能……”   他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   空海。   海君……   他后背处骤然涌上来一股凉意。   雷有琴听得似懂非懂。   九九却想起了先前小庄说过的话!   “这岂不就是说,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码他们要活到我们生活的时代才行!”   “除非,他们通过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条从过去通往未来的途径,使得两个世界连接到了一起。”   九九喃喃地道:“空海……”   九九抬起眼帘来,看向裴熙春:“你说,是否是有人借助空海的力量,打通了两个世界?”   没等裴熙春言语,她就自顾自地问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开通往空海的道路吗?”   裴熙春从短暂又极致的惊悚当中回过神来,怔了一下,才下意识地接了下去:“倒是有法子引人进入空海,犀牛角和石中火就能做到,但如此大规模地活动……”   他脸上微微有些凝重:“只有初代越国公曾经掌控过的那面九天镜才能做到。”   九九大吃一惊:“越国公!”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越国公”这三个字。   裴熙春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是初代越国公。”   九九又重复了一遍:“越国公!”   裴熙春被她过于惊讶的神情搞得不明所以:“越国公怎么了?”   九九心想:乔翎的男媳妇就是越国公!   男媳妇死了之后,乔翎也做了越国公!   这是偶然,还是一种必然?!   九九问他:“这么说,这件事是越国公府做的咯?”   “怎么会?”   裴熙春叹一口气:“九天镜早就分裂失落了……”   ……   九九有所思量,裴熙春也亦如是。   雷有琴在旁听了太多太多,这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团乱麻,又有种大脑皮层跳跃着的兴奋感。   裴熙春告诫她:“敬鬼神而远之。”   雷有琴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又很郑重地同九九行礼:“先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樊小娘子恕罪……”   非亲非故,谁肯专门为着她跑一趟?   且还是来寻一位紫衣学士帮忙,这是相当了不得的情分!   九九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我吃过你的喜饼嘛!”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很好吃!”   雷有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起初怔住,而后莞尔一笑:“怪不得九九小娘子会跟卢太太结义呢,你们是同一种人。”   ……   水生处。   等九九和雷有琴走了,猫猫大王才说起玉扳指的事情来。   卢梦卿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你之前怎么不说?”   猫猫大王有点不自在地说:“那个傻大胆跟我们又不一样,不好把她牵扯进来的。”   卢梦卿笑而不语。   小庄就悄悄跟木棉咬耳朵:“它面冷心热呢。”   猫猫大王听得抖了抖胡子跟眉毛,用力跺两下脚:“我听见了!”   木棉瞧了它一眼,颇有些玩味地说:“听见了就听见了嘛,我们又不是背地里说你坏话。”   小庄又悄悄说:“它心里其实美得很,就是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要这样呢。”   木棉附和地点点头:“对,我也看出来啦!”   猫猫大王气得像只鸭子一样开始嘶哑地大叫起来:“你们这群可恶的人!!!” 第44章   笑过之后, 卢梦卿清了清嗓子,正色说起猫猫大王说的事情来:“那个玉扳指,名叫林逢, 字野亭,官居户部侍郎。”   后边那句官职, 当然不是得自雷尚书——当时引荐叙话, 只谈诗文,不论政务。   林野亭的官职,是卢梦卿在诸多公文里瞧见, 碰面之后将之与本人对照上的。   他也说:“据我观察,这位林侍郎比他上头的庄尚书还要得天子看重,他肩膀上的差使, 历练感都很强, 可见是为了来日托付大用专程给的,备不住当今存着点他进政事堂的心思。”   在朝政这事儿上,院子里其余几人都是生手,纵观东都,怕也没几个比卢梦卿眼睛尖的。   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都默认了卢梦卿的说法。   木棉倒是觉得很奇怪:“林侍郎也算是朝廷大员,又得皇帝看重, 他养那么大一只老鼠干什么?”   依据猫猫大王当日所见所闻——为了将那只老鼠养大, 他不惜用种种动物甚至是婴孩去投喂它, 简直是到了堪称疯魔的境地!   小庄也说:“人做事往往存在着目的, 做一件匪夷所思、有违常理的事情, 必定存在着一个骇人听闻的目的——林侍郎这么做,一定有所求。”   猫猫大王左右看看,实在觉得奇怪。   它慢吞吞地说:“虽然那只老鼠闻起来的确有一点好吃,但我觉得, 他应该不是为了吃它吧……”   想了想,猫猫大王又有些犹豫地说:“也不一定,你们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什么都想尝两口!”   卢梦卿、木棉与小庄齐齐默然。   最后,还是卢梦卿说:“林侍郎好像是蓄意想以其余生灵,养出一只非同凡响的老鼠来呢。”   木棉下意识道:“总不能他真的是想要一只神异的老鼠吧?”   小庄沉吟着,思忖着,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   她慢慢地道:“你们说,他是不是在用老鼠做例子,成功豢养出一只神异的老鼠之后,再将这个例子援引到别的什么东西身上啊?”   人跟猫都惊住了。   卢梦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挨了一道雷击似的,猛地站起身来,愕然叫了一声:“无极!”   他懊悔不已:“我早该想到的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小庄怔怔地看着他,同时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初在神都,乔少尹用来将计就计的那个案子!”   木棉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听得云里雾里。   猫猫大王不懂就问:“怎么回事?”   卢梦卿三言两语抛出了结论:“他们想将老鼠身上成功的例子援引到人的身上,想要长生,想要造神!”   一只老鼠想要成精,吃掉的动物和人不可胜数,想要长生得道,想要成神,又得耗费多少生灵?!   小庄轻轻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个户部侍郎就能担得起来的。”   惊愕之后,卢梦卿反倒笑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不是墙倒众人推,是众人推墙倒啊!”   他拍着大腿,唏嘘不已:“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木棉实在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猫猫大王哼了一声,揣着爪爪说:“我看他是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木棉听得忍俊不禁,笑完又问:“那这事儿现下该怎么办?”   卢梦卿与小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还得麻烦裴学士才行!”   ……   裴熙春任劳任怨地跑了一趟。   先是询问了事件的第一亲历猫猫猫大王,而后又从九九和卢梦卿处得到了一些佐证。   最后他承诺参与者们:“中朝会去调查此事的。”   九九有点惊奇:“林侍郎,那不就是林夫人的丈夫?”   她还曾经稀里糊涂地吓唬过林夫人,之前还因为这事儿蹲了监狱……   猫猫大王觉得林侍郎不太聪明,做事也不太行:“可是那只老鼠也并不怎么厉害呀。”   没两下就被它咬死了。   老实说,它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就是闻着很香。   只是猫猫大王见到了曾经用来喂养它的那些生灵的尸体,实在不想吃它,所以最后设法放了一把火,溜掉了。   木棉听得有点惊奇:“你还能放火?”   猫猫大王扭头瞧了瞧她,一张嘴,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吐出来一个小火球!   一个小火球!   小火球!   火球!   球!   所有人,包括九九和裴熙春,都叫这颗球给砸蒙了!   九九像是第一次见到猫猫大王似的,惊奇不已:“你会吐火球!”   木棉觉得很遗憾:“早知道不买火石了,可以用你做饭……”   猫猫大王听得恼火,气得胡子乱颤:“嗯?!”   然而叫众人惊讶又充满了欣赏的目光看着,它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飘飘然起来,蹲坐在地上,神气十足地说:“这也是我前不久才得到的本领……”   又说:“据说我的先祖是十分了不得的大妖呢,只是一代一代下来,就慢慢地弱了下来,只留下能跟契约人沟通的能力。”   “偶尔遇见天赋实在很强的,能得到一点好玩但是没什么用的小能力……”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这只猫猫,异口同声道:“什么小能力?”   猫猫大王想了想,说:“比如说能吐泡泡。”   众人异口同声地问:“能吐泡泡?!”   “对啊,”猫猫大王低头舔了舔爪子,而后用爪子擦脸:“就是那种七彩的泡泡,没什么用的那种。”   一只能吐七彩泡泡的猫猫!   这超有用的好吗?!   还要怎么有用!   裴熙春饶是见多识广,这会儿也不禁啧啧称奇。   末了,他回答了先前猫猫大王提出的问题:“是因为你也有灵,且灵性比那只老鼠强大,又属性相克,所以才觉得它没什么了不起的。”   “换成别的猫,甚至于是人过去,兴许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猫猫大王很好奇地问:“什么是‘灵性’?”   “就是……”   裴熙春一时也说不上来,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透明的石头,搁在掌心里,蹲下身去,向猫猫大王示意:“摸一下。”   猫猫大王嗅一嗅,而后楞了一下:“咦?!”   猫猫大王舔了舔嘴巴,说:“我听妈妈说过这种石头,这是测试修道天赋用的!”   顿了顿,又皱着自己毛茸茸的脸,有点心疼地说:“琦华没有天赋,那时候她嘴上不说,心里很难过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九九、卢梦卿与小庄心头一声惊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   小庄先伸手过去,紧接着是卢梦卿,最后是九九。   那石头都亮了。   木棉犹豫着将手伸过去,却没有亮。   她叹了口气,自己也笑了,带着点苦涩和释然:“嗐,我就知道。”   猫猫大王好像看见了从前小小的、失落的仆人。   它想了想,跳过去,宽抚似的在木棉手背上舔了舔,说:“可以摸摸我!”   木棉一下子就给逗笑了,心里边暖暖的开始摸猫:“好好好。”   九九三人不免有些失神。   裴熙春有所发觉:“怎么了?”   小庄脸色凝重:“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梁氏夫人却没有,是因为筛选的标准,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吗?”   卢梦卿思忖着道:“如此说来,东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的共同点,应该也是具备有修道的天赋。”   九九眉头稍显悚然地跳跃了一下:“林侍郎以生灵来滋养那只老鼠,希望老鼠获得可以修道的灵性,那么东都城里那些死去的人,还有暂且还活着的我们,滋养的又是谁?”   ……   九九只觉得深陷迷雾之中。   从裴熙春处得来的讯息显示,两个世界之间的贯通和连接,应该是华胥之国里的那只蝴蝶和京氏后人做的——可能还掺杂了九天镜的力量。   从猫猫大王和卢梦卿处(后世)得来的讯息显示,先前刺杀过九九的那个刺客出身、唤作无极的邪祀组织,正意图以生灵性命为祭,进行着一场邪异的长生,亦或者说是造神运动。   而林侍郎作为户部的佐官之一,深得皇帝看重,先前卢梦卿又暗示过,当今这位天子的治世并不长久,后来为人所杀……   华胥之国,无极,皇帝,这三方究竟是什么关系?   林侍郎究竟是无极的人,还是皇帝的人?   亦或者说,无极跟皇帝其实背地里穿一条裤子?   可是当九九就此事问起裴熙春的时候,他又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裴熙春问过那个世界里东都城的死亡人数之后,很郑重地告诉他们:“灵性入体,人是会发生直接变化的,中朝每隔几日都会有专人去问候皇帝,我也曾几次见过他,并无异样。”   “以此来看,那些死去的人滋养的,想必不是天子。”   说到此处,他神色颇为凝重:“在灵气逸散的年代里,吸干了这么多具备修道天赋的人——甚至于你们只统计了人,却忽视了有灵的动物。这是一道很大的口子,全都用在了人身上?不可能。”   裴熙春非常确定地说:“没有任何一个先天没有灵性的人,能受得了这种滋补……”   小庄顺势道:“那么,如果这个人具备修道的天赋呢?”   “那也很难。”   裴熙春说:“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灵性都是不一样的,用那么多人来滋养自身,过于冗杂,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撑不住的。”   卢梦卿试探着道:“如果是分润给了好几个人呢?”   木棉在旁听得似懂非懂,看所有人都一副为难不已地样子,就随口说了句:“兴许不是给人,而是给神呢?神总是受得了的吧?”   她顺手把雷有琴给提溜出来了:“之前雷家那个小娘子,不就沾上了一尊邪神?”   “那个华胥之国也好,那个叫无极的劳什子也罢,全都神神叨叨的,说不定就是杀人祭神呢!”   木棉一时之间想不起那个神叫什么来了:“就是,就是那个什么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忽的精神一振,齐齐扭头去看她。   木棉给看得不太自在,赧然道:“我瞎说的,太荒唐了是不是?”   卢梦卿却摇了摇头,转而瞧着猫猫大王,若有所思:“你先前说我大姐曾经拿到过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但是出于种种顾虑,没敢翻看——这是不是也说明,直到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太元夫人也仍旧在黑暗里活跃着?”   猫猫大王原地怔住。   所有人都惊住了。   裴熙春旋即起身:“我这就回中朝去禀告北尊,调阅近期古神,尤其是太元夫人的活动频率!”   ……   裴熙春走了,木棉则催着众人去歇息。   尤其是九九:“明天就是贵妃的生辰了,你不是还打算进宫吗?”   又问她:“你一个人去?”   九九说:“我一个人。”   木棉盯着她看了会儿,有点女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在:“你小心点啊。”   九九很肯定地说:“放心,没人能把我怎么样的!”   小庄宽慰木棉说:“左中郎将说了,会请邢国公夫人关照一二的,英国公夫人还是九九的嫂子呢,又有杨皇后在,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她心细如尘,也说:“左中郎将说那些话的时候裴学士也在,我看他的神色,好像也有安排——中朝都有人关注,贵妃翻不起什么浪来的。”   木棉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各自洗漱,回房睡下。   猫猫大王竖着尾巴,慢慢悠悠地溜到了九九屋里。   九九就把被子抖开,在床尾处锤了几下,在厚厚的被褥上敲出来一个圆窝窝,而后盛情邀请:“来吧~”   猫猫大王一个起跳,敏捷又精准地落了进去。   猫猫大王问她:“要不要带我一起去?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吐一个火球,烧他眉毛!”   九九听得忍俊不禁:“心领啦,只是真的不必了!”   再瞧一眼时辰,她赶紧躺了下去,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唏嘘:“今天发生的事情可真是够多的,先去舒家,再……”   九九想到此处,像条弹簧似的,猛地坐了起来:“舒家的门房说世松小娘子也去参加了小说家的聚会,她会不会也看过那本书?”   又想起来雷有琴说过,那本书是聚会之后才买到的……   九九又放心地弹了回去:“唉,我真是操心的命,明天还有事呢,现在还没睡着……zzz。”   猫猫大王:“……”   不是,你说睡着就睡着了哎。   ……   第二天九九起身之后,木棉就盘算着给她找身体面的衣裳,多少装扮一些。   结果去翻了翻橱柜,最后不得不问:“当时离开万家的时候,不是还穿了一身出来?哪儿去了?”   九九说:“当掉了呀。”   木棉:“……”   木棉到底还是给她找了条石榴裙出来,梳妆台里边翻了翻,只找到了几条花头绳……   最后她没办法了,跟九九说:“我头上倒是还有支银簪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就一下?”   九九乐得不行,坐在高凳上晃悠腿儿:“倒是不嫌弃,只是没必要。”   她说:“我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没什么丢人的呀。贵妃请我入宫,是为了我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这身衣裳。”   木棉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看她穿得这么简薄,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就是怕他们先敬罗衣后敬人。”   九九不屑一顾:“我才不怕,不需要那些。”   人的底气来自于对自我的认知。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什么都不用。   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九九就揣上请帖,预备着出门。   卢梦卿提前给叫了车,送她出去,同时说了句:“小心皇帝。”   九九说:“我知道。”   如若果真如他们所想,皇帝牵扯到了无极乃至于华胥之国的事情里,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可能在很久之前,他们——也就是九九卢梦卿一行人——就已经出现在了皇帝的视野当中。   若真是如此,那九九收到的那张请帖,只怕也未必出自于贵妃的本心。   九九说:“放心吧。”   卢梦卿知道她的本领,倒也不十分担忧,甚至于还倚在门上,玩笑般道:“我们九九姐姐不会去搅个天翻地覆吧?”   九九自己忖度着说:“应该不会。”   她疑心这回的请帖其实是皇帝的手笔。   若真是如此的话,长久以来,那位都这么沉得住气,也没有玩过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这说明他跟万相公是一种人。   他只在确保能够一击必杀的时候出手。   他不会故意用小动作来恶心人,因为性价比很低,有失身份,也容易露怯。   九九乘坐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走上前去,便见早有一行宫人守候在此,远远瞧见她,纷纷含笑迎了上来:“可是樊九九樊小娘子?”   九九应了声:“是我。”又取了那份带着一点鱼腥味的请帖递过去。   那领头的宫人仔细核验了,一点异色都没有显露出来,又福身向她行礼,温柔又谦恭地说:“娘子是贵客,我们娘娘让我们来迎您。”   客客气气地把九九请了进去。   九九心想:果然如此。   如是一路十分顺遂地到了玉照宫。   中间没有遇见任何不长眼的纨绔子弟,出言挑衅的宫人内侍,亦或者是狗眼看人低的贵戚,也没有忽然间从旁边冲出来一个人,打湿了九九的衣裳……   九九到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进玉照宫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了诸多来客,大多数都是女客——今日并非休沐。   陡然见到一个衣着迥异于其他人的,客人们不免讶然,再认出那是谁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不免都耐人寻味起来。   那行宫人领着九九到了玉照宫,就各自散了。   领头的人说:“我们娘娘在里边跟秦王妃说话呢,娘子且自便。”   九九说:“好,谢谢你。”   这边才目送着那宫人离去,后脚就听见有人语气稍显急促地叫她:“九九,九九?!”   九九回头一瞧,当下笑了:“嫂嫂!”   是英国公夫人。   她很亲热地过去,又叫了声:“嫂嫂!”   英国公夫人又是纳闷儿,又是吃惊,拉着她往偏僻点的地方走了走,问:“你怎么来的?”   九九就把事情原委说了。   英国公夫人倒是不知道庄家、尹家和樊家的旧事,她只知道贵妃和太妃私交甚好,而贵妃如今又已经接近于穷途末路了……   虽说可能性很小,但也备不住人家交情是真的好呢?   英国公夫人赶紧嘱咐她:“跟着我,别落单!”   没多久雷夫人过来,瞧见九九之后起初一惊,回神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凑过去跟英国公夫人寒暄起来。   再之后是夏太常之妻夏夫人。   昨天九九专程去见却没见到的舒世松今天也进了宫,听人议论说九九来了,心有所悟,马上就要拉着母亲过去。   舒世松的母亲姓杨,出身宁国公府旁支,论辈分的话,该是杨皇后的堂姑,逢年过节,也跟本家走动着。   杨氏夫人见状,就悄悄问她:“你跟樊小娘子很要好吗?”   舒世松不假思索地:“我们是朋友啊!”   末了,又道:“就算不是朋友,知道一个小娘子可能会有危险,也得过去帮帮她!”   杨氏夫人含笑看着她,神色欣慰。   母女俩一起过去了。   后边左仆射舒相公的夫人瞧见,也没说什么。   倒是她娘家的弟妹有点不高兴了,替姑姐打抱不平:“还不是拿了舒相公的面子去用?如若不然,谁理会那娘俩!”   又说:“你可管管她吧!”   这说的是舒世松:“一个女孩儿家,性子比男儿还要强,说出去叫人笑话!你们夫妻也是好性儿,怜惜她幼年丧父,什么都给担着,生是给惯坏了。”   舒夫人漠然地听了,看她一眼,语带告诫:“少管别人家的闲事!”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她弟妹听得窘然,干笑了几下,没有再说。   只是心里边也嘀咕:看你的脸色,也没多喜欢那娘俩啊,怎么还不许我说了?!   舒世松协同杨氏夫人一处过去,隔着一段距离,就开始欢快地朝招手:“九九!”   九九也很高兴:“世松!”   两人聚头在一起,身上衣裳一红一绿,像一对花鹦鹉似的,叽叽喳喳,快活地叫了起来。   舒世松又给她介绍:“这是我阿娘!”   九九赶忙福身行礼:“夫人……”   杨氏夫人生得跟舒世松很像,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母女,相较于舒世松的风风火火,她的声音和神色都很柔和。   她朝九九微微颔首,而后称呼一声:“樊小娘子。”   九九心头一跳,掀起眼帘,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杨氏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先前好像在哪儿听过……   只是还没等她细想,舒世松便拉着她到一边儿去,好奇不已地问了出来:“你怎么来的呀?哎呀,真是有时候没见了!”   邢国公夫人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齐了一群人,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寒暄着,一副亲昵又热络的样子。   她实在楞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禁心想:看起来,樊小娘子身上的确有些非常能打动人的地方呢!   玉照宫贵妃始终没说要见九九,九九当然也不会主动往上凑。   小姐妹两个在人群附近溜达着闲话,九九忽的瞧见了一个古里古怪的东西。   她瞪大了眼睛,问舒世松:“那是什么?”   舒世松循着她指向的地方看了看,当下失笑:“那是火龙果。”   “这也算是个新鲜玩意儿,今年才刚有。”   她领着九九过去,同时说:“前朝那边,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捎带着工部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海寻访他国物产,那就是今年才被带回来的一种……”   舒世松抬一下手,便有宫人过来,取出那只怪里怪气的果实轻轻切开,摆在盘子里,呈给两位小娘子用。   九九看着盘子里鲜红的果肉,一时间有点无从下嘴。   舒世松大概吃过这东西,见状嘻嘻一笑,用银叉子割成几块,挑着喂她:“嘴巴张得大一点,不然会把周围一圈儿都染红的……”   软软的,甜甜的!   里边的籽儿咬起来咯吱咯吱响。   九九吃得美了,也用叉子割了一块喂舒世松。   俩人互相喂了起来——主要是这样省事儿,自己吃很容易弄脏嘴。   那边英国公夫人还在说:“也不是整生日,办得这么盛大,也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风,还把九九叫来了……”   邢国公夫人默然几瞬,而后道:“大办宫宴这主意未必是贵妃出的,风口浪尖上,她怎么会?多半是陛下要向外朝彰显他绝不肯低头的态度。”   雷夫人颇觉世事无常:“先前端午的时候进宫,还跟定国公夫人说过话……”   四下里一阵寂然。   还是杨氏夫人先说:“咦,樊小娘子呢?”   英国公夫人有点不安,抬高声音,叫了声:“九九?!”   九九跟舒世松慌里慌张地回来了,嘴巴都跟抹了很多胭脂似的,红得发亮。   九九举着一只叉子,很热情地问她们:“你们吃不吃火龙果?我给你们切!”   英国公夫人:“……”   其余人:“……”   英国公夫人说:“没事了,你玩儿去吧。”   九九说:“好!”   ……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皇后才姗姗来迟,贵妃领着人去迎,又亲亲热热地请皇后往殿内去说话。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玉照宫的女官觑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开始下令摆宴,各式各样的菜肴和果子络绎不绝地被呈了上来。   女眷们各自落座,英国公夫人叫九九坐在自己旁边,也没有人来制止。   贵妃好像还没有想起九九来。   吃完了饭,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一阵鼓乐之声,客人们眼瞧着一群仙风道骨、身着法衣的道士进了玉照宫,依宫里边女官们的意思,是依照宫中风俗,办一场法事,驱鬼祈福。   贵妃的心腹女官煞有介事地说:“本来是不打算办的,只是近来东都城里不太安宁,城外还疯传闹鬼,为安定计,还是办一办为好。”   又幽幽地说:“备不住真有些道行高深的恶鬼,就跑到宫里边来了呢?”   不知道是谁问了句:“这却不坏,只是,该如何分辨人与恶鬼?”   那女官淡淡一笑,说:“还是请无为真人来说吧——真人可不是凡俗之辈,他是国师的亲传弟子,有大本领在身上的。”   国师的亲传弟子!   众人原还似信非信,听到这里,无论心下作何观想,至少脸上都显露出了几分信重。   无为真人生得仙风道骨,人到中年,添了三缕胡须,反倒更显得超凡脱俗。   他行一个道家礼节,而后振振有词道:“人乃万物之灵,如石沉水中,鬼乃众恶之首,如雾飘空中,要分辩人与鬼,却也简单,只需要三支明魂香即可!”   无为道长说:“对于人来说,这只是寻常香料,无甚稀奇之处,但对于鬼物妖魔来说,却是大补之物,异香扑鼻!”   “一旦叫它们嗅到了这种香气,藏在人身上的恶魄就会化为一团淡红色的雾气,到时候……”   他从容一笑,自同门师弟手中接过一柄宝扇,做了个扇动的动作:“只消这么一扇,便可叫它魂飞魄散!”   众人不明觉厉。   英国公夫人心下稍沉,心想:贵妃这是终于想起九九来了吗?   她有些不安——虽然这道人说得极其玄乎,但却是有备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准备了什么别的法门,又是否真的铁了心要来针对九九。   英国公夫人回身叮嘱九九:“别乱跑,就在我……”   哎?   英国公夫人一下子就急了。   九九呢?!   她又悔又恼,怎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弄丢了?   再扭头一看,那边无为道人协同数名道士,业已在庭中舞动起来。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就要起身,旁边邢国公夫人瞧见,低声问她:“怎么了?”   英国公夫人压制着心头的焦急,小声说:“九九不见了!”   邢国公夫人起初一惊,再定睛一看,不禁道:“那不是来了?”   英国公夫人回头去瞧,就见九九缩着身子,一溜小跑,麻利地回来了。   她关心则乱,还有点恼火:“上哪儿去了?!”   邢国公夫人则看了眼庭院里的国师弟子们。   他们把明魂香给点起来了。   九九脸上的表情很惊奇,捂着嘴,小声说:“吃了那个火龙果,尿的尿也是红色的!”   又看一眼院子里的热闹,不明所以道:“这是在干什么,杂耍吗?”   英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   两位正一品的国夫人正觉无语,这时候坐在英国公夫人身边的九九忽的吸了吸鼻子,脸上的神情亮堂堂的,问她们:“你们闻到了没有?”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俱是一怔,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而后不明所以:“什么?”   “你们没闻到吗?”   九九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很吃惊地看着她们:“好香啊!”   英国公夫人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剧烈一震,神色骇然地看着她。   九九坐不住了。   九九忍不住站了起来。   九九满脸都是迷醉的神色,像只饿肚子的小狗似的,一边嗅,一边不受控制地循着香味找了过去。   周围人都在看她。   神色惊骇。   九九觉得很奇怪。   九九心里边充盈着一种非常快乐的情绪,像是吃饱之后,又在太阳底下美美地睡了一觉的感觉。   九九忍不住说:“你们没闻到吗?真的好香啊!”   杨皇后手里的如意掉到了地上,那么多内侍和宫人在,竟也没人去捡。   贵妃坐在旁边,樱唇微微张着,双目无神。   玉照宫庭内,鸦雀无声。   无为道人原本还在台前舞剑,听见这动静,只在心下冷笑。   他与师弟事先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法门,发动起来,那机关便会主动去寻樊九九,而后蔓生出一朵红雾,再之后的事情,自有贵妃料理。   无为道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是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吗?   师弟,你发动早了啊!   无为道人又想:怎么没人说话了?   再一错眼,就见自己师弟像只木鸡似的站在旁边,张着嘴,好似一条离水的鱼,呆呆地被挂在鱼钩上。   无为道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猝然回头,心头大惊,如遭雷击。   那小娘子一脸痴迷,前倾着脖颈,做出轻嗅的动作,一边嗅,一边走向前来。   她头顶萦绕着一团风暴。   血红色的风暴。   那团风暴以她为圆心,正迅猛又汹涌地翻腾着,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裹挟着无限威势,迅速地向着玉照宫的上空中扩散。   他恍惚之中,他们听见了一声蕴含着大道法则的,令人魂魄震颤的震响。   那幽邃的巷子里,水生极轻微地笑了一笑。   巷子之外的小桥上,那虾须老者双眸倏然一紧。   与此同时,整个中朝警声大作!   东都城内,某家当铺里的人忽然间心惊肉跳,齐齐扭头,看向皇城所在。   几瞬之间,一片红得像血一样的雾气将宫城的上空覆盖住,并且飞速地向整个皇城蔓延开来…… 第45章   玉照宫内。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惊呆了, 即便是早有准备的杨氏夫人。   她满心骇然,看着这遮天蔽日的红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今日来此之前, 杨氏夫人就知道宴无好宴,只是她如何也没想到, 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强大到令人战栗的, 具现之后几乎可以覆盖整个东都的魂魄……   她近乎悚然地想:这就是高皇帝之后,承继了这片天地最强气运的人吗?   这就是破命之人!   四下里一片安寂。   只有九九不住地在说:“好香啊,真的好香, 太好闻了!”   她瞳孔的颜色变成了深红,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诡异,一路走到了香炉前, 不停地嗅。   无为道人:“……”   无为道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他的师弟无行道人汗出如浆, 两股战战,哆嗦着,把那把宝扇塞到他手里:“师兄,你的驱魔法器!”   无为道人:“……”   无为道人就好像被沸水烫了一下,又好似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慌忙把那把宝扇塞回去:“不, 师弟, 是你的驱魔法器!”   无行道人死不肯收。   无为道人死命要给。   如此推拉一会儿, 还没有推拉出个结果来, 旁边九九先一步愤怒又委屈地大叫了起来:“哪去了?没有了!不香了!”   她倏然间扭过头去, 双目如电,杀气腾腾,紧盯着无为无行师兄弟二人。   无为道人与无行道人叫她那双赤红色的眼睛盯着,只觉得通体发冷, 好像是有一条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可怕的的舌头,正在透明的空气中吮吸他们的魂魄……   无为道人和无行道人齐齐松手,任由那把宝扇掉在了地上。   无为道人掏出了自己珍藏的明魂香。   无行道人哆嗦着施展御火术将其点燃。   无法用寻常人的眼睛观望到的烟雾,重又浮现在了半空中。   九九美滋滋地搓着手,宛若一个酒鬼,醺醺然地陶醉起来。   她一边嗅,一边说:“不够,不够……”   无为道人又开始往外掏明魂香,无行道人又开始哆嗦着施展御火术将其点燃。   半空中烟雾消失的速度明显快了,九九催促的速度也更快了。   九九说:“不够,不够!”   九九说:“不够不够!!”   九九说:“不够不够不够!!!”   无行道人把自己珍藏的所有明魂香都掏出来,叫近处那双眼睛逼视着,几乎大汗淋漓。   无行道人脸上流着两道凄苦的泪,一边战战兢兢地施展御火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拧自己大腿:“死手,快,快点点火啊!”   明魂香点燃之后生出的透明浓郁的烟雾缭绕在庭院当中,又迅速地向九九扑去,好像是意欲填满面前这个无底洞。   一根,两根,到最后,无为道人几乎是大把大把、手忙脚乱地往外掏了……   师兄弟二人急得冒了一头汗,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完,再也没了任何拖延亦或者推迟的手段,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仰望头顶的天空……   红云漫天,覆盖住了整个东都。   只瞄了一眼,他们便惊恐不已地收回了视线,对视一眼,惨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寻常的魂魄,也只是淡红色的一撮火罢了,怎么会有人的魂魄被释放出来之后,能够遮蔽住整个帝都?   这是何等强大的魂魄,几乎可以比肩传说中的古神了!   且这师兄弟俩心有所悟。   东都不仅仅是天子所在,也是紫衣学士们的大本营,事情发生在宫城里,过去了起码半刻钟,中朝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他们遇见了一个近乎于神的人物……   九九只觉得很暖和,很舒服,就像是回到了阿娘的肚子里一样。   九九吃得很饱。   九九打个哈欠,忽然间很想睡觉。   九九决定回家去睡觉。   九九回家。   九九走出去几步,忽然间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九九迟疑着回过身去,问离自己最近的人:“我在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来着?”   无行道人僵滞得好像是一条冬眠的蛇。   无为道人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吧……”   九九狐疑地看着他:“没有吗?”   无为道人很肯定地说:“没有!”   九九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我太困了,有什么事的话也等我睡醒再说吧,我想回家了……”   无为道人几乎是欢天喜地地给她指明了方向:“您往那边儿走!”   九九点头应了声“好”,想了想,又跟他说了声:“谢谢。”   无为道人长揖到地,毕恭毕敬:“您太客气了!”   九九离开了。   九九察觉到有几双眼睛在看她,只是她懒得管了。   九九不知道他们是谁。   九九只需要对自己的力量有清醒的认知,那就够了。   ……   那漫天的红云浓郁得好像要滴下来一般。   年轻的皇帝久久不能回神,良久之后,才失声道:“原来真的有乔翎这个人!”   这句话透露出了太多太多的讯息。   国师向来深沉如海,几乎没有情绪上的起伏,这时候也禁不住很轻微地试探了一下:“我听说,高皇帝临终前,给自己的弟子们留下了一道密令,似乎就与破命之人有关……”   皇帝已然回过神来,却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是注视着漫天红云,痴迷不已地道:“这是何等的伟力啊,高皇帝时代之前的古神,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脸上飞速地闪过了一抹妒恨,紧随其后的,是贪婪与刻毒:“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可大道却选择了她,甚至于连一点天赋都吝啬于施于在朕身上!”   国师垂眸,遮掩住唇边一丝诡谲的微笑:“陛下放心,先前的实验已经证明,将灵性从人与兽身上剥离,赋予于人是完全可行的,再经过三轮测设,确保无忧之后,您很快就会变成您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皇帝冷笑一声,神情厌恶:“从人与兽身上剥离,朕难道已经沦落到了要去诉诸于畜生的地步了吗!”   国师从善如流道:“那就只用人。”   ……   趁着九九不在,木棉帮她把房间里的被褥抱出去晾晒起来。   再到吃完午饭,瞧着日头正好,又拿了捶衣棍到外边儿去拍打被褥。   猫猫大王蹲坐在被褥悬挂起来之后形成的阴影里,假装在打哈欠,实则想张开嘴用自己的獠牙咬头顶上的被褥一下。   没什么原因,就是单纯想咬。   木棉没注意到坏猫的心思,捶完就进屋预备着午睡了,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听猫猫大王在外边喵喵直叫。   小庄趴在后窗户上,不放心地问了声:“怎么啦?”   猫猫大王仰着头看天,说:“你们看,天上是不是有点红?”   小庄仰头瞧了眼,隔着窗纸,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走出门到天井里来瞧——就这么短的一会儿功夫,整个天空都红了!   她心下大骇,赶紧叫屋里的人:“木棉,卢相公,你们快来看!”   三人一猫不约而同地仰着头,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头顶的那片深红。   “怎么回事……”   木棉失声道:“那是什么,红云?”   她想到还在外边的九九,有点不安:“九九不会出什么事吧?”   卢梦卿语气肯定地稳定了军心:“一定不会的!”   ……   九九回去的时候,卢梦卿和小庄正聚头在一起,研究今日份的朝廷公告。   猫猫大王的耳力最好,首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它说:“好像是九九回来了!”   木棉在院子里扇蒲扇,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她觉得太早了点。   猫猫大王自己听着也不太确定:“脚步声听起来很像,但是又不太像……”   木棉叫它给说迷糊了:“什么呀……”   紧接着就听外边那两扇乌头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进来。   猫猫大王踮着脚快步跑了过去,探头一瞧,开心起来:“没听错,就是九九!”   木棉朝那边儿探了探头,就见九九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进来了。   她赶紧丢掉蒲扇,叫小庄:“我去把褥子铺上!”说完,急急忙忙地抱着褥子进了屋。   小庄会意地抱起被子,紧随其后。   那边儿木棉迅速地铺完了床,又出来扶九九:“怎么喝成这样?”   卢梦卿也纳闷儿呢:“这么早就散了?”   再闻一闻,又很疑惑:“你真喝醉了?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   猫猫大王嗅了嗅,很肯定地说:“就是没有酒味!”   九九困倦得不得了,走到床边去,像是一团面浆进了鏊子里似的,圆润地摊了下去,继而呼呼大睡起来。   小庄近前去摸了摸她的脸:“倒是不烫。”   猫猫大王跳到床边上,低头去嗅了嗅,又把耳朵埋在九九心脏处听了听,很惊奇地说:“她身上乔翎的味道变重了!”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   木棉有点不安地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低头看着九九。   九九在睡梦之中,眉头却是蹙着的,好像是做了噩梦,有所不安似的。   木棉看见她的眼睫在颤抖,慢慢地,缓缓地,流出来两滴泪。   她心疼不已地擦了,握着九九的手,陪在旁边。   猫猫大王思忖着说:“我觉得是好事,她现在闻起来跟之前在那个世界里很像了……”   小庄忽的道:“不是说你能闻到灵魂的味道吗——难道是她的灵魂发生了变化?”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住了那只狸花猫。   猫猫大王迟疑着说:“可能在此之前,她灵魂上受了些伤?不过看这样子,好像是要好起来了……”   中朝,紫衣学士们已经吵成了一团。   有人说:“这样的人应该吸纳过来,如若不能为我所用,会很危险!”   有人说:“中朝与之已经建立了堪称友好的关系,再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画蛇添足。”   还有人不无警惕地说:“说不定南派的人会去接触她……”   裴熙春看了一眼纷乱不已的中朝,没有言语,反而下了楼,往偏僻处寻到几级台阶,扫一扫地上的尘土,坐了下去。   那台阶旁的栏杆上立着嘲风的兽首。   “三太子,”他轻声问:“自从九九出现之后,东都城里,是不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乡来客?”   那石雕的兽首上明光一闪,紧跟着,兽首的嘴巴动了起来:“是啊。”   “她是最后一个,成与不成,都是最后一个。”   栏杆上的嘲风兽首活动着脖颈,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吧?”   “是的,我知道。”   裴熙春很平静地说:“因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破命之人更好、更强大的养料了。”   不管对方有着什么目的,是要修道也好,是要复活古神也罢,哪怕是意欲成神,他们都再也找不到比九九——准确的说是破命之人乔翎——更好的养料了!   上一个拥有这种命格的人是高皇帝。   终结乱世,平定四海,三十六岁,证道成圣!   这是旷古烁今的成就。   裴熙春知道高皇帝曾经有话留给后继者。   高皇帝说,在他之后还会出现第二位破命之人,她的名字叫乔翎。   后来,高皇帝的弟子们产生了分裂,再之后,高皇帝的血脉后人也发生了内部的分裂。   最终,高皇帝的弟子们分为南北两派,各自执掌高皇帝的一脉后人。   与此同时,“乔翎”这个名字作为一条绝密的讯息,只会为天子、南尊、北尊及他们的亲传弟子知晓。   裴熙春是当代北尊的亲传弟子,是以从老师口中得知了这个名字。   当日在万府门外,当九九执着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那个“翎”字的时候,好像是从天外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   虽然只是一个字,可那时候裴熙春心里边就有一种十分清晰的预感。   寄居在九九身体里的这个人,就是乔翎!   “现在这局面,该怎么办呢?”   覆盖住东都的这场幻梦。   来自华胥之国的敌人。   心怀鬼胎的天子和来历成迷的国师。   不知是敌是友的海君。   还有,依照你所表现出的本领,需要大量吮吸明魂香才能填补的魂魄上的伤口,是谁造成的?   有人能伤到你吗?   裴熙春仰头看着漫天的红云,声音轻得像是要化在风里:“乔翎,来试着破开命运吧。” 第46章   九九从这天午后,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等她精神充沛地睁开眼睛,就见卢梦卿正靠在自己床边,看她睁眼, 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你醒了?”   昨天他们三人一猫商量之后,到底有些不放心, 就决定轮流值守, 在床边陪着。   九九坐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只觉得遍体轻盈。   她由衷地说:“从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猫猫大王在外边听见动静, “喵呜”一声,像条醉酒的眼镜王蛇一样,一边提拉着自己的身体, 一边东摇西晃地进来了。   卢梦卿实在好奇:“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早早地就回来了,又为什么一角睡这么久?”   九九张口欲言,卢梦卿赶紧拦住:“先等等,先等等!”   他说:“我去叫木棉和小庄过来——免得你之后还得说第二遍!”   九九深以为然:“这很有道理!”   她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儿,那会儿迷迷糊糊不明就里,但现下再想, 却都很分明了。   等人齐了, 她就把昨天玉照宫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猫猫大王先吃了一惊:“原来那片红云, 是因为你?”   而卢梦卿这下子是真的很确定了:“邀请你进宫, 一定是皇帝的意思, 仅仅只有贵妃,是不足以驱使国师亲传弟子的的。”   “而事变之后,红云漫天,禁军与中朝却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有人压制住了他们——这也远不是贵妃能够做到的。”   九九也这样想。   小庄则说:“若真是如此,就说明皇帝和中朝对于九九深有了解,还怀着一点试探的意思——尤其是皇帝。他的试探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好奇?这不可能。”   木棉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红云?”   猫猫大王一边舔毛,一边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九九的灵魂很强大。”   木棉问:“那些有天赋的人的灵魂,都这么强吗?”   猫猫大王险些来了个猫猫失笑:“怎么可能?她是独一无二的。”   木棉下意识道:“这岂不就是说,吃掉她一个,比吃掉很多个人还要强?”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应和一句:“正是如此。”   是裴熙春。   ……   裴熙春来到此地,目光幽深,告诉九九:“嘲风三太子告诉我,至今为止,你是最后一个来到此方世界的异世之人。”   最后一个吗?   吃掉她,无论所求是什么,都能成功?   刹那之间,九九脑海中闪现过无数条线索。   那边世界里,东都城的命案。   这边世界里,以九九的身份醒来。   羊三姐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与卢梦卿推算出,她是以乔翎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而后结识了羊三姐,之后才成为九九的。   一场覆盖住整个东都的梦。   无极,华胥之国,太元夫人,皇帝……   这场迷局的出口,究竟在哪儿?   九九决定先计划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先给我阿娘迁坟!”   “再去查我阿耶的案子!”   “期间找一找无极的马脚!”   “看能不能打破这场稀奇古怪的梦境!”   “对了,”九九忽的想起来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劳烦你知会皇帝一声,我们这些人,都得有个身份。”   想一想,又说:“先等我忙完吧,忙完之后抽个空见皇帝一下……”   裴熙春:“……”   其余人:“……”   裴熙春说:“好的,好的。”   等他走了,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说得那么不客气?”   把皇帝讲的跟隔壁邻居似的。   九九理直气壮地说:“放心吧,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之后,他会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我的。”   ……   九九就与皇帝会面问题与一干同伴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九九从基层做起,决定在吃完饭后,出城去看看自己给阿娘准备的那块坟地。   饭菜都是早就备好了的,这会儿九九醒了,木棉便端到外边石桌上给她吃,末了,又问:“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用,”九九一边剥鸡蛋,一边说:“我就是先去看看,又不是马上就要动土……”   木棉劝她:“这都是傍晚了,不然今天别去了,明天也来得及呀。”   九九摇头:“得抢时间啊,早办完,早宽心!”   她快速地剥了鸡蛋,三两下掰开把蛋青吃了,又麻利地把蛋黄塞进嘴里,结果那颗蛋黄有点大,噎住了……   猫猫大王看她像只大鹅一样一个劲儿地在伸脖子,颇觉无语,跳到桌子上,伸出猫猫拳头,邦邦邦替她在胸口上敲了几下……   木棉在旁边瞧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杯水过去:“活该。”   ……   东都城外。   雷有琴骑在马背上,还在津津有味地问舒世松:“昨天玉照宫里真有火龙果呀?”   依照她的身份,是可以进宫的。   只是雷有琴自觉跟贵妃不熟,又不爱出门参加这种没意思的社交场合,索性报病没去。   舒世松说:“有的,可惜你不在那儿……”   雷有琴“嗐”了一声:“说实话,我不太爱吃那东西,红彤彤的,有点瘆人,不过稀罕倒是真的稀罕。”   贾玉婵也在,只是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有机会进宫参宴的,便只是静静地,带着点歆羡地听着。   另一个同行的小娘子说:“去的人可真不少呢,声势浩荡的,还有国师的弟子在办法事,虽说是看不懂,但瞧个热闹总也是好的。”   舒世松附和了一句:“是呀!”   说完之后,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好像除了火龙果和国师弟子做法事之外,还发生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脑海里短暂地闪过了一个画面,那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红色?   再去深想,那一抹红却像是长了腿似的,从她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雷有琴察觉到了她短暂的失神和恍惚,有点担心:“世松,你还好吧?要是身体不适,我们这就回去。”   舒世松回过神来,赶忙摇头:“不用。”   她说:“我们一个月才出城走这么一回,就这么回去,多扫兴?”   又很感兴趣地问后边同行的朋友:“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都快到了,就别卖关子了……”   这些年轻人都是小说家协会里的成员,多半都是弘文馆里的同窗,兴趣相投,相约着一起读书探险。   前几天,有个成员说发现了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仿佛是存在很久的古迹,约着协会里的朋友们一起前去探索,这才有了今天的活动。   这会儿天已经开始黑了,视线受到影响,舒世松走在前头,点起了火把,四下里看看,苍茫一片。   约着她们出来探险的同窗看了眼手里地图上的标记,很确定地说:“快了,快了!”   对于这场所谓的探险,雷有琴的兴趣其实并不很高。   或者说,原本是很高的,但现在已经淡去。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探险。   你们见过会说话的猫猫吗?   见过紫衣学士吗?   知道空海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同窗口中的“一定有意思”,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是也不愿意扫大家的兴。   夜色愈发深了,大概是因为这缘故,雷有琴觉得有点冷。   一阵风吹过来,熄灭了舒世松手里的火把。   舒世松也忍不住嘀咕了一点:“好像有点冷啊……”   她说的很轻,只有离她最近的雷有琴听见了。   而雷有琴在短暂的共鸣之后,倏然间意识到——这,这不是盛夏时节呢?   虽然是晚上,可按理说也不该觉得冷啊?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身后同窗欢欣雀跃的声音在马蹄声伴奏之下响起:“就是这里,我们到啦!”   舒世松还在尝试着点燃火把,只是不知道怎么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   后边的几个同窗已经下了马,循着面前的这条土路,向夜色之中朦胧的一座坍塌了近半的庙宇走去。   舒世松又点了几下,都没能成,也就放弃了:“可能是风太大了。”   她叫雷有琴:“走吧,我们俩都落在最后边了。”   不知道为什么,雷有琴有点不安。   不知道是她耳力不够好,还是周围的确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虫叫声都没有。   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跟她说:“赶紧回去!”   她回头看一眼这无边无际的暮色……   雷有琴定了定心,拉住了舒世松的手,小声叫了她一句:“世松!”   舒世松只觉得她的手一片冰凉,简直像是死人的手。   她心下一惊:“怎么了?”   这时候,雷有琴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强了。   她嘴唇嗫嚅几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进去了,我们走吧,世松,我有点害怕!”   舒世松怔了一下,虽然看不清雷有琴的面容,却也感觉到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   她略微沉吟,便待应声,这时候前方忽然间亮起了一团火,是她们的同窗点燃了火把。   那郎君的声音难掩得意,音色明亮:“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在这儿发现了什么——”   他已经走进了神庙里,手中的火把前伸,照得庙内墙上的彩绘一片斑斓,活灵活现如同毒蛇的花纹。   “这个神庙里祭祀着一尊可以追溯到高皇帝之前的古神,祂的尊名,唤作太元夫人!”   ……   九九租了辆马车,叫那车把式载着自己出城,去瞧瞧新买的那片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荒芜了没有。   看明天迁坟的时候需不需要再雇几个人帮忙,亦或者是否得提前去把野生的灌木和荒草除去。   出了东都城,周围的喧嚣声便显而易见地小了,建筑较之城内,也愈发低矮暗淡起来。   那车把式依据约定,载着她走出城十来里路,最后在路边把车给停下了。   剩下的路不好走,马车没法通行。   九九把租车钱给了她,那健壮妇人收下,短暂迟疑之后,又勒马停住,跟她说:“娘子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吗?两刻钟能回来吗?”   车把式说:“要是能在两刻钟之内回来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   九九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位置,摇头道:“怕是来不及呢,要远一些。”   车把式目光向远处的莽莽青山一扫,在西边天际那轮即将落下的太阳上短暂定格,而后道:“娘子,要真是很远的话,我劝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倒不是想多赚你这几个钱,只是近来东都城外很不安生……”   她眉宇间跳动着一抹畏惧,压低声音,告诉九九:“听说每到深夜,东都城外都会有一辆挂着红灯笼的马车在外行走,马车里坐着一只鬼,是会勾走活人魂魄的!”   九九听得惊奇,只是心里边倒是不很害怕。   “谢谢姐姐,”她说:“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待会儿去看看,我就回去。”   车把式能劝的都劝了,见她不听,也只得作罢,同她道一声再会,二人就此别过。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九九倒是不急,循着地契上标注的位置,一路寻了过去。   她购置的价格实惠,不算是贵,那就得接受地段稍偏。   从平坦的官道上下到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四周的景色愈发荒凉,甚至于开始有了颓败的神庙。   只是在九九看来,这地方也仍旧有它独特的魅力。   那绵绵的青草的芬芳,那震动着翅膀起舞的蜻蜓,晚风中被残阳镀了一层暖金色的树叶,甚至于那断壁残垣里的半片红瓦,都透着一种别样的美丽。   九九心想:阿娘会喜欢这里的!   一路到了地契上标注的地方,找到界石之后估摸着丈量了一下,她心里边就有了谱。   这地方的确已经荒了,但还不算严重,明天带上工具来把丛生的杂树和灌木割掉就成了。   九九背着手,自己走过去踩倒了一片长方形的草地,这是她给阿娘选定的栖身之地。   踩完之后,她顺势躺了下去,觉得身下软绵绵的,紧贴着大地,很安心。   九九说:“阿娘,这里好舒服啊。”   她一个人在那儿静静地躺了很久,晚风吹过来,几只小虫在她脸颊上方嗡嗡地飞着。   可这会儿九九一点也不觉得烦。   如是过了很久,她终于坐起身,胳膊旁边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别了一下,伴随着一道轻轻的撕裂声,在她袖子里划开了一道口子。   九九低头看了看,心里边盈荡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可能是阿娘舍不得让她离开吧。   九九就说:“那我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落日在西边天际跳动几下,终于彻底消逝,晚霞壮丽,映得她脸颊一片明亮。   九九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间听到了两道言语声。   离得大概不算近,只是因为这四周实在寂静,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一个说:“老三,你这就不地道了,事情是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做的,老二还把性命给搭了进去,最后好处全都叫你给占了?!”   一个说:“大哥,我就只拿了这么多,我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九九听到这里,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来。   就听最开始说话的那一个冷笑了一声,说:“这种话也能当真?骗鬼呢吧!”   还是这个声音,语气里带了一点杀机,继续说:“衙门现在正满东都的通缉我们呢,我劝你识相点,主动把钱交出来,那咱们还是兄弟——我靠,你是谁?!”   ……   一刻钟之后,九九牵着两个在逃凶犯,美滋滋地上了路。   “我记得你们,”九九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洗劫了一个富户,抢走了他们家很多东西,要不是那家的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省亲,躲过了这一劫,那家人只怕就被你们给灭门了。”   她回忆了一下,兴奋地点了点头:“没错儿,你们在通缉榜上,值整整八十两银子!”   老大不说话。   老三也不说话。   他们俩现在都只穿着里衣。   因为刚才那一刻钟里,他们被九九命令脱掉外衣,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其割成布条,拧在一起,做成此时此刻将他们二人捆住的绳索。   只有九九在说话:“你们真该死!有手有脚,偏要去劫掠别人!抢也就算了,还杀了那么多人!”   老大不说话。   老三也不说话。   只有九九在说话:“老三,你要是再敢在我背后用你藏起来的那把小刀割绑着你的绳子,我就把你的眼珠抠出来,‘啪’一声踩碎!”   老大打个冷战,没敢说话。   老三一个激灵,毛骨悚然,赶忙道:“不敢,不敢……”   九九停下了脚步。   老三着实吓了一跳,手一松,赶忙将那把小刀丢掉,连声告饶:“娘子恕罪,小人再也不敢了……”   九九扭头看向西边,有点惊奇。   来的时候,那间破庙就在那儿吗?   她感觉到,那里边有些很奇怪的气息。   让她觉得不太舒服,又有种诡异的熟悉……   之前好像没有这种感觉来着……   夕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四下里灰沉沉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虫叫声好像都消失了。   就在此时,那残破的神庙里忽然间亮起了灯。   像是一把尖刀在光芒下的闪耀,又好像是坟地里猝然亮起来的一团鬼火。   老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娘子,听说这附近晚上闹鬼,我们还是赶紧去京兆府吧……”   老三瑟瑟发抖,胆战心惊道:“娘子,你看话本子不看?有些鬼脑子有病的,专杀那种好奇心重的人……”   九九盯着那颓败神庙里透出来的灯火,咂一下嘴:“是啊,俗话说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老大:“……”   老三:“……” 第47章   神庙里。   一群人聚在一起, 年轻的脸上难掩忐忑,隐约透着点兴奋。   那烛光幽微地跳跃着,照得他们脸上明暗交替,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仿佛脱离世俗的束缚, 短暂地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盛夏时分, 可不知怎么,这地方居然有点冷。   贾玉婵抱着自己的手臂,看其余同伴们聚在一起忙活, 不知怎么,忽然间有点不安。   好像是此地栖息着一只透明的怪物,悄无声息地将触手伸出来, 吮吸着她的灵魂。   这神庙早已经颓倒败落, 灰尘厚积,蛛网横生。   只有墙上连绵流畅的描金壁画,如同纱衣透出的美人肌肤一般,向她展露了昔日盛时的灿烂一角。   贾家本是豪商,贾玉婵自幼见多了富贵之物,对于女子衣料首饰颇有研究。   这会儿其余人聚在一起研究召神的仪式, 她则对着满墙的壁画出了神。   是她孤陋寡闻么?   这样的风格和妆扮, 先前仿佛闻所未闻……   壁画上的主体色调是一种相当大胆明快的蓝色, 长袍曳地。   人物的脖颈上佩戴有繁琐的点缀了彩色宝石的璎珞, 层层叠叠, 华丽至极。   只可惜因为神庙坍塌,壁画有所损毁,脖颈之上的面容,早已经无从寻觅。   甚至于这座神庙所祭祀的那位神, 也已经被毁去了神像,只残留了腰部以下的华美衣裙和宝石装饰,看起来似乎是位女神。   想想也是,先前不是说了吗,祂的尊名唤作“太元夫人”……   那边几个人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庙宇修建的年份和来历。   贾玉婵默默地听了会儿,忽的反应过来——一向最热切爱说的两个人,这回居然都没有开口!   再一扭头,就见舒世松和雷有琴正在说话。   前者脸上有点埋怨的神色,嘟囔着说:“真是的,忽然间来了那么一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怎么了呢!”   雷有琴笑嘻嘻道:“对不起嘛,我逗你玩的!”   舒世松瞧见贾玉婵,又有点松了口气的意思:“好在你吓唬的是我,不是玉蝉。”   雷有琴一个劲儿地告饶:“对不住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神庙里只有一支火把照明,还在聚在一起的那几个人手里。   是以此时此刻,舒世松也好,贾玉婵也罢,都只能听见雷有琴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神色。   更看不见她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   不是我在说话啊,世松!   快逃!   当同窗说出“太元夫人”这四个字的时候,雷有琴心里一声惊雷,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那时候她就近乎绝望地意识到——完了!   她好像成了一只木偶,说着不想说的话,不受控制地牵动脚步,跟舒世松一步一步迈进了这个神庙。   就像是在一步一步地踏进死亡。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贾玉婵或许注意到了一点。   她蹙着眉头,走过来,小声问:“有琴,你还好吧?”   雷有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还好,我就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找到这种地方。”   贾玉婵松了口气,只是秀丽的眉头仍旧蹙着。   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鼓捣着画阵法,还有两个按照古书上记载的仪式要求点起了香料。   就在阵法将要完成的时候,贾玉婵忽然间转过头去,稍有点畏惧地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雷有琴心里小小地燃起了一点希望。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然而很快,他们也听见了那嘎吱嘎吱的踩草声。   有人来了。   舒世松最先认了出来,又惊又喜:“呀,九九!”   ……   九九也着实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儿碰见舒世松!   她同样颇觉惊喜,牵着生无可恋的两个凶犯过去,亲热地叫了声:“世松!”   舒世松还没有说话,她旁边一个模样俏丽的小娘子就很自来熟地问了出来:“九九,你为什么牵着两个人?”   九九因这一声,飞速地环视了神庙一圈儿,发现里边一共有七个人,四女三男,其中有三个是她认识的。   舒世松。   豪商之女、顶顶漂亮的玉蝉。   还有雷尚书的女儿雷小娘子。   方才说话的俏丽小娘子。   此外还有三个男的。   九九就简单地把事情给她们说了:“我出来看一看刚买的地,遇上了两个通缉犯,就顺手拿下,预备着去京兆府兑换赏钱。”   四个美人和三个男的俱都啧啧称奇。   舒世松挨着给九九介绍:“玉蝉,你是认识的……”   又示意雷有琴:“这是雷家的有琴娘子。”   雷有琴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九九!   九九瞧着她,笑眯眯地同舒世松岛:“雷小娘子嘛,我是认识的呀!”   雷有琴几乎都已经做好被操控着说话的准备了,然而就在此刻,先前一直暗中操控着自己的那根傀儡线,好像倏然间断开了!   她愕然当场,嘴唇动了动,禁不住颤抖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开口。   舒世松又给她介绍方才主动说话的那位小娘子:“这是阮家的玉树小娘子。”   阮小娘子笑着朝九九见礼。   九九赶忙还礼。   又问舒世松:“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舒世松就把己方在做的事情讲给她听,末了,又拉着她近前去看。   三个男的有些茫然地聚在一起,呆滞了会儿,忍不住悄悄问同伴:“奇怪,我们是隐形的吗?”   同伴说:“……好像是。”   那边九九先去瞧了那个看起来好像很有规律的阵法,又去嗅了嗅点燃的香料,末了,又看了看那座只剩下一半的神像。   她觉得离奇极了:“就这?”   舒世松听得不解,下意识道:“怎么了?”   九九说:“你们就想用这个来召唤一位神祇降临?”   玉树小娘子纠正她说:“是太元夫人!”   “好吧,太元夫人。”   九九顺势改口,而后先点了点那点香料,再瞧一眼地上的阵法,由衷地道:“就用这点东西来考验太元夫人啊?”   她发自内心的不解:“哪位神祇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玉树小娘子:“……”   其余人:“……”   最后,还是舒世松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至理名言:“来都来了……”   “行吧,”九九也说:“来都来了,好歹试一试嘛。”   她牵着两个凶犯往边上站了站,看着这群人完成了召唤的整场仪式。   最后一笔画完,夜空里的某颗星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细微的、人耳难以察觉到的声响降临到人世间。   冥冥之中,仿佛发生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与此同时,中朝里悬挂的一座编钟无风自动,轰响起来。   一阵风吹过,熄灭了神庙里年轻人们点起来的火把。   玉蝉胆小,火把一灭,她的心就慌了。   关键时刻,一只手穿过她的衣袖,稳稳地,暖暖地攥住了她的手。   雷有琴的胆子从前很大,但现在简直小得可爱,火把一灭,她就想惨叫出声。   关键时刻,一只手途经她的后背,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九九左拥右抱,很平静地说:“别怕,我在这儿!”   九九左拥右抱,很平静地说:“老三,你再往门外挪一步,我马上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老三卑躬屈膝:“……哈哈哈怎么会呢我就是脚酸了想动一下现在好多了!”   风平浪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到最后,舒世松去重新点燃了蜡烛,不无遗憾地道:“先前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真以为会发生什么呢!”   几个男的有些悻悻地嘟囔着:“真没意思……”   玉树小娘子也很失望:“是呀,白白期待了这么久!”   她心思细致,见玉蝉脸色苍白,不由得多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又说:“别怕,没事儿的,你看,什么也没有召唤出来。”   贾玉婵欲言又止。   她自己其实也有点拿不准,方才发生的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惊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就在蜡烛熄灭之后,她好像看见有蓝色的光从那仅剩的半尊神像顶部蔓延出来……   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贾玉婵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这群年轻人是骑马过来的,马匹就在门外,这会儿既请神失败,只得悻悻地折返回去了。   九九同他们一道,借了玉蝉的便宜,与她同乘一匹马,倒是知道了他们这群人的来历。   他们都是小说家的人。   这是九流十家中的一个学派,先古时候出自稗官,不过到了当代,就是有钱有闲,亦或者有此爱好的人来做的事了。   他们专门记述民间传说,亦或者去考察不同地域的风俗民情。   今次的事情,就是因为领头的年轻郎君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一本古书,上边记述了本朝开国之前的这位被尊称为太元夫人的神祇……   九九不动声色地看了雷有琴一眼,后者脸上一片雪白,半点血色都没有。   太元夫人。   又是太元夫人。   九九总觉得这个称号有点熟悉,好像之前听过。   不是指在结识雷有琴的时候,而是在结识雷有琴之前,她就对这个称号有种异样的熟悉了。   九九的记忆里没有寻到任何痕迹。   到最后,她自己也犯了嘀咕——难道是乔翎听说过?   如是一路想着,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们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啦,真的有点危险。”   九九说:“这次没有召唤出来还好,要是召唤出来了,该怎么办呢?你们又不知道这位太元夫人是好是坏,万一她是邪神呢?”   玉树小娘子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九九,你年纪小小的,说起话来怎么这么老成?跟我阿娘似的。”   舒世松的神色却很严肃:“我觉得九九说得很有道理,以后再出来探险,该谨慎些才是。”   众人微觉莫名,只是舒世松向来都是群体中的领头羊,她这么说了,也没有提起异议。   雷有琴倒是想要附和,只是急着先前九九的动作,方才强行忍了下去。   九九趁人不注意,悄悄跟她说:“晚上我去找你!”   雷有琴含着眼泪,依依地看着她,点点头。   众人一路到了官道上,又一路折返回东都。   早就到了关闭城门的时候,只有一扇偏门还开着,以备急需,这群年轻人出身显赫,出入自然不在话下。   入城之后众人各自归家,雷有琴倒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九九便悄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暂且先回去。   雷有琴乖乖地听了。   舒世松留到最后,还问九九:“是否需要我与你同去京兆府?”   九九笑着摇头:“那却不必了。”   想起自己先前去寻她的事情,又下马向她行礼:“其实我先前我找过你,只是你们家的门房说你出去了,前一回见到,又是人多眼杂,并不方便,居然拖到了今日……”   九九提起当日弘文馆之事,由衷地向她一拜:“贾家请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帮过我呢,你怎么也不说?”   舒世松也下了马,笑微微的,一歪头,说:“九九,若你真的很感谢我,那现在就要对我诚实。”   她向前倾斜一点身体,肃穆了神色,悄声问她:“刚才在神庙里,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召唤出来吗?”   九九吃了一惊,短暂踌躇一会儿,终于叹口气,说:“其实是召唤出来了的。”   她伸出手来,掌心里跳跃着一团幽微诡谲的蓝。   舒世松瞧了一眼,便觉脑海中忽然间“轰”地一声,伴随着尖锐的大笑声,悲愤的啼哭声,疯魔似的咆哮,还是天地毁灭前的绝望……   鼻下有微凉的液体流了出来,她赶忙用手帕去擦,同时举起手来。   九九收回手去,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世松……”   舒世松捂着鼻子,由衷地道:“九九,多谢你,如果不是你今晚恰好过去,只怕我们几个人都要死于非命了。”   九九也没有谦虚,附和说:“这倒是真的。”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九九不免有点惊奇:“我没想到你能看出来,你对于这方面的感应,好像非常敏锐……”   舒世松短暂沉吟之后,低声告诉她:“九九,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们俩性情相投,能聊得来,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舒世松自己也觉得疑惑:“你大概会不解,我为什么会加入小说家,钻研这些神鬼之道。”   “这是因为在我四岁——也就是我阿耶病故的那一年,我忽然间能感觉到一些很奇妙的东西,就是那种东西。”   她眉头蹙起,神色复杂:“我没有办法跟你形容那种感觉,不是世人所说的阴阳眼,亦或者能够看见鬼魂。”   “而是说,每逢生死之间,亦或者是遇见某些特殊之人的时候,我都能感应到一些什么。”   就着夜色,舒世松娓娓道来:“我阿耶病故之后,阿娘大为伤怀,卧床不起。大夫说是得修养一段时间才行,后来还是舅舅找了关系,叫阿娘往南边去静养,暂且把我托付给了伯父和伯母。”   “没过几个月,伯母领着我去探望她娘家卧病的婶母,我跟那位夫人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和脉案。”   “可是那时候我看着她,忽然间呆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边忽然间浮现出一个念头来——她要死了,就在今晚!”   “后来,事情的确如我所想。”   九九听得面露讶异,颇觉惊奇。   旁边,舒世松捂着心口,继续说:“也是在那之后,有一回,我机缘巧合见到了一位表姐,一家人聚在一起行宴,她要喝酒,我忍不住说,可是你有小娃娃了呀,这也能喝酒吗?”   “长辈们大吃一惊,纷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表姐自己也很惊愕。”   “老夫人说小孩子眼明心亮,说不定能看见成年人看不见的,叫找了大夫来诊,果然是有了身孕,还不到两个月……”   九九为之怔住,回神之后,不由得道:“那真是很神异啊。”   “是啊,”舒世松思忖着说:“我觉得,这或许跟我阿耶的离世有些关系?起初我这样想。”   九九道:“‘起初’这样想,也就是说后来你又改变了想法?”   “不错。”舒世松说:“我稍大一点之后,翻阅了很多古书,其中甚至于不乏有高皇帝开国之前的书籍。”   “从那吉光片羽之中,我意识到,或许造成我一干奇遇的根由与我的父系血脉无关,恰恰相反,该追溯到母系血脉当中去。”   “——我的母亲姓杨,宁国公府杨氏的那个杨。”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悄悄告诉九九:“据我勘察,镇国四柱,也就是‘镇安宁定’四家公府,都有些神异的地方。”   “稍大一些之后,我忽然间意识到,第一代宁国公祖籍南方,彼处巫鬼之术盛行,即便是在现在,很多先古丧葬时候的风俗,也仍旧得以保留……”   九九听得若有所思,又问她:“你去过宁国公府吗?”   舒世松有点遗憾:“倒是真的去过呢,虽说我阿娘是旁支出身,但再往上数几代,毕竟也是一家人不是?”   “公府老夫人待我阿娘很亲善,对我也和气,只是我去了两回,都没觉察出什么来,问我阿娘,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一问三不知?   九九心想:那可未必!   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之前在神庙里,真的召唤出了东西?”   舒世松的神色随之凝滞了几瞬:“蜡烛熄灭之后,我感受到了一股非常荒芜凶残的气息,像是巨大野兽的气息喷到脸上一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此时此刻再度说起,她脸孔苍白,仍旧心有余悸,呆滞几瞬之后,她将目光转到九九脸上,告诉她:“那时候,我看见了你,九九。”   九九没有在意:“我就站在你的对面嘛。”   “不,不是这个‘看见’。”   舒世松嘴唇颤抖几下,眼睛里晃动着一种名为惊恐的情绪:“我的眼睛没有看见,但是我的意识看见了。”   她定定地看着九九,说:“我看见你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你,你跪坐在他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九九听得很茫然:“啊?我吗?”   舒世松很确定地说:“没错,是你。我‘感觉’得很清楚。”   九九不明所以道:“可是我完全没有记忆啊……”   舒世松有点歉然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用到呢?”   九九笑着向她道谢。   舒世松摇头:“你方才救了我们,不也没有吭声?”   两人相视一笑,再说几句,就此别过。   舒世松回舒府去。   九九牵着两个凶犯去京兆府换取赏钱。   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换赏钱这事儿也得走程序。   要先核实人犯的身份,要从头到尾盘问案子的细节,要搜寻赃物,要正式结案。   那边接待的人给九九来了份接收证明,又叫那两个人贩在上边按了手印,就叫她去等消息了。   出了京兆府,九九略一思忖,便往雷府去了。   宵禁的鼓声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   九九听见了达达的纷杂的马蹄声,知道是有人来,赶忙避到路边去。   没成想有道马蹄声在她跟前停下了。   “九九?”   左文敬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关切道:“都在击鼓了,怎么还在这儿?”   他知道九九的住处不在这个坊里,当下解开自己旁边闲置着的那匹马,要把缰绳递给她:“会骑马吗?我送你回去……”   这话才刚说完,九九都没来得及说话呢,就听隔着一段距离,有人急急忙忙地在叫她:“九九!”   是雷有琴的声音。   雷有琴是骑马过来的,一路飞奔,到了近前来翻身下马,缰绳都没管,就哭着扑过去了:“九九!”   她说:“我在家等得害怕,就来找你了!”   雷有琴的个子比九九高多了,这会儿扑在她肩膀上,倒是哭得像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妹妹。   本来也的确如此——今晚她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九九伸着胳膊摸她的长发,像是在宽抚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可怜小羊。   九九说:“好啦,好啦,都过去了,别怕。”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默默地又把自己预备给九九的那匹马栓好了。   他说:“好像不用我送你回去了。” 第48章   “我可没有不听你的话啊……”   雷有琴原本是很刚强的性格, 只是今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乎想象,一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当中抽离出来。   就像是你刚刚想方设法将寄住在家里的一只厉鬼赶走, 想着出门庆祝一下散散心,结果不小心进了厉鬼的巢穴一样……   太可怕了!   她牵着马, 跟九九并肩走在路上, 声音带着点哭腔:“还没进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   “我想走的,可那时候他们说出了‘太元夫人’这个名号, 我马上就动不了了……”   “世松说,你要是害怕,那我就陪你回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给控制住了, 我听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然后跟世松说,‘傻瓜,被我骗住了吧?’……”   “来不及了,那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九九边走边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朋友的错,是太元夫人的错。”   “要不是因为这尊邪神, 那什么都不会发生。”   只是同时她也说:“你们的探险活动啊, 还是暂且停一停吧, 最近东都城里很不安生, 东游西逛容易出事。”   雷有琴抽泣着应了。   九九又领着她去找裴熙春, 进门之后,腆着脸,稍显狗腿地朝他一笑:“嘿嘿,帮帮忙吧, 求求你了!”   从昨天一直忙到今晚都没歇口气的裴熙春:“……”   裴熙春短促地笑了一声:“雷小娘子,我希望你记住,绝对不会有第三次了。”   雷有琴羞惭地低着头,小声道:“多谢您了。”   裴熙春又说九九:“你以后也少管闲事,不是太元夫人要杀人,是有些人就是不长脑子!”   “你跟他说摸五步蛇会被咬死,他说知道了,然后出了门就去摸银环蛇——你能说是银环蛇把他咬死的吗?!”   他毫不客气道:“这是他自己要死!”   雷有琴脸色通红。   九九像只被训了的小狗,也低着头,耷拉着耳朵,没敢说话。   裴熙春将太元夫人残存在雷有琴身上的气息抽离,又板着脸问她:“还有谁也去了?”   雷有琴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感激不已地说了出来。   裴熙春点头应了,瞧一眼时辰,再叹口气,迅速去换了身常服,叫九九一起出门去寻人。   九九飞快地在脑子里规划了一条寻人线路出来,跟裴熙春说:“这么走的话,最省时省力!”   裴熙春没好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顺路送她回去!”   九九支支吾吾。   到底还是先把雷有琴送回了雷府。   九九叮嘱说:“以后得长个教训呀,别做危险的事情了!”   想了想,又取了一粒药丸给她:“吃了再睡,你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能直接睡觉的。”   雷有琴托着那粒药丸,怔怔地看了会儿,又伸臂将九九抱住了。   她哽咽着说:“九九,谢谢你,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裴熙春双手环胸,靠在墙上,不耐烦地朝九九做了个口型:都什么时辰了!   九九有点心虚地拍了拍雷有琴的背,叫她回去歇下,别跟人说这事儿,赶紧跟着裴熙春离开了。   离雷家最近的是舒家,只是裴熙春从舒府门前途经,却连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九九若有所思:“先前在英国公府见过的那位杨学士……”   裴熙春说:“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九九明白了,也因此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世松她不具备天赋吗?”   裴熙春摇了摇头:“她是杨学士唯一的女儿,母女二人血脉相连。”   “当年杨学士在小酆都修行破关时,她阴差阳错地受到了一些影响,她有天赋,但却是残缺不全的……”   ……   舒世松回到舒家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很晚了。   途经前院遇见堂兄世文,后者皱起眉来,叫她:“世松。”   舒世松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来,行礼叫了声:“兄长。”   舒世文背着手,说她:“一个小娘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外边疯跑,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叫人笑话。”   舒世松向来与这位堂兄不太和睦,这时候听他教训自己,也不愿意忍气吞声,当下笑微微的,反唇相讥:“比宰相子弟嫖宿妓家还不体面?”   舒世文气得下巴颏直哆嗦。   舒世松见状,赶忙朝他行个万福礼,道一声“堂兄再见”,一溜烟儿地走了。   舒世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仍觉余怒未消,看妻子任氏坐在矮凳上轻柔地推动着婴儿床,哄孩子睡觉,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哼了出来:“真是不知好歹!”   任氏不咸不淡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舒世文不想跟妇道人家说那些长短,只是吩咐她:“世松出去野了一天,刚刚才回来,明天你去母亲那儿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去劝劝叔母。”   他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叔父就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我们家,若是学坏了,外人不止会说叔母教女不善,也要戳咱们家脊梁骨的!”   任氏看了他一眼,说:“好。”   ……   舒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大,是因为长房儿女众多,儿女的齿序统一编纂,都排到十三了。   说小,则是因为整个舒家拢共就只有两房人。   长房一支,住东园,二房一支,住西园。   实际上二房这边,也只有舒世松和母亲杨氏夫人母女俩罢了。   早些年也不是没有亲旧们揣摩着长房的心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点劝过。   那么大的西园,就住着那娘俩儿,实在是有些空旷了,不如再加几堵墙,隔出来几十间房子,叫长房这边的公子小姐们挪过去多好。   舒相公夫妇俩十分坚决地把这话给否了,说宅子是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分好了的。   自家人口多,那是自家的事情,没道理去抢占人家孤儿寡母的地方。   舒世松的堂兄堂姐们也这样说。   只有舒世文有一点不快,跟舒世松说起这事儿来。   言外之意,是觉得堂妹得念自家的好,记自家的恩,长房持身正,不拿不该拿的。   舒世松当时听了很奇怪,就问他:“我为什么要感恩,这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吗?”   “怎么,有个人没抢我的东西,所以他是我的恩人,兄长,你是想这么说吗?”   舒世文给她惊了一下:“你小点声,喊什么啊!”   舒世松也有点轴,盯着他,更大声地喊:“我又没偷没抢,为什么不敢大声说话?你在心虚什么?!”   这话叫堂内舒夫人和杨氏夫人听见了。   杨氏夫人但笑不语。   舒夫人大发雷霆,骂舒世文不知孝悌,叫打发到祠堂里去跪上一晚清醒清醒。   杨氏夫人在旁笑眯眯地说:“嫂嫂说的很对,是该叫他吃个教训。”   又夸奖自己的女儿:“说得真好。”   舒世松一直都是个顽强又固执的小孩儿,同时,她也是幸福的。   好些人知道她是舒家唯一一位没有父亲的舒娘子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面露同情,觉得她幼年丧父,很可怜,但她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觉得。   因为阿娘待她很好。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知道爱美了。   阿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两支绢花,精致清丽,是东都城里从没有出现过的款式,她戴在头上,美得不得了。   秦王府的小郡主看得喜欢,用自己的珠花跟她交换,舒世松不肯,她就恼了,动手抢夺。   最后两个小娘子打了一架,舒世松脸上给抓了一下,小郡主的鼻子也被她给打破了。   王妃娘娘和稀泥,要用宝石发钗换她的绢花,哄女儿高兴。   单论价值,舒世松其实赚了。   可是她不喜欢,不高兴。   她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小郡主,她宁可把绢花剪碎了,踩进泥里去,也绝不给她!   舒夫人其实是想息事宁人的,周围人也说“笑一笑就过去啦,以后还是好朋友”。   只有阿娘问她:“你愿意吗?”   舒世松死死地抱着她的腿,像是抱着巨浪滔天时唯一能容身的一叶扁舟,大声喊:“不!不不不!”   王妃娘娘看她时的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到现在都能够回想起来。   她阿娘就蹲下来,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而后笑着跟王妃娘娘说:“我女儿不情愿,不换哦。”   又说:“小郡主这边,王妃娘娘是该上点心了,这么小就开始抢人东西,长大了不得欺男霸女?”   秦王妃的脸色冷得吓人,周围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可是后来,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之后,舒世松还时常回想起这件事来,到了今晚,叫世文堂兄这么一搅和,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   她回到西园那边,就见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西园宽敞,没有外人,母女俩是住在一处院子里的。   舒世松蹑手蹑脚地过去,猫在门口,朝里边张望了一眼。   杨氏夫人的声音平和地传了出来,带着一丝叹息:“回来啦?”   舒世松乖乖地站好,说:“唔,回来啦。”   房门从里边打开,杨氏夫人走了出来,看着她,有些无奈:“以后别再这么出去了。”   舒世松“哎呀”一声,说:“阿娘,你不懂!”   杨氏夫人盯着她瞧了会儿,倏然一笑。   她微微摇头:“傻孩子,是你不懂。”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间,舒世松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畏惧,缠着母亲,不想回自己房里去。   杨氏夫人就叫人把她的被褥和枕头搬过来。   舒世松靠着母亲,半睡半醒的时候,竟想起从前来了,不知怎么,忽然间有些难过。   她吸着鼻子,哽咽着,梦话一般道:“你去养病的时候,怎么不带着我呢?”   那时候她只有四岁,父亲去世,母亲远赴南地,虽然伯父伯母也是亲近之人,但对于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那种处境是很可怕的。   杨氏夫人却说起了另一件事:“你还记得秦王府的小郡主吗?有一回她要抢你的绢花,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给。”   舒世松声音幽微地“唔”了一声,人却已经陷入到了黑沉的梦乡。   “那时候,我尽管割舍不下,但也没有办法带你同行。只是现在回头再想,也实在不能说是后悔。”   杨氏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低不可闻:“世间诚然有良善之人,但为数很少,更多的,还是被无形的规则束缚和震慑,不得不选择守序的人。”   “你以为你伯父和伯母,真的没动过西园的主意吗?”   “你以为秦王妃真的好说话吗?”   杨氏夫人感受着身旁女儿传来的温度,回首往事,百感交集:“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我们就无法保有完整的西园,后来在秦王府,就更没有权力对王妃说‘不’……”   ……   九九与裴熙春像是行走在夏夜里的两道轻风,悄无声息地在那几人的家中出入了一趟。   九九感激不尽,一个劲儿地同裴熙春道谢:“真是帮大忙了!”   又说:“以后要是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裴熙春瞟了她一眼,似信非信:“真的?”   九九很肯定地说:“真的!”   略微一顿,又赶紧补充一句:“只要不是让我做坏事就行!”   裴熙春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那时候是不是忙了太久,累得晕头了。   他停下脚步,把那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捅破,问九九:“你的本名,是叫乔翎吗?”   九九带着点犹豫,说:“我觉得是。”   裴熙春盯着她,问:“你成婚了吗?”   九九更犹豫了:“我,我也不太确定,二弟说我有个男媳妇,长得很好看,还很有钱……”   裴熙春脸色微微一沉。   可是紧跟着,九九又说:“可二弟也说,他好像已经去世了……”   裴熙春脸色顿时转为霁然:“哦,他死了啊。”   九九看着他明显翘起来的嘴角,眉头皱起来一点,迟疑着抬手一指:“你,这不太对吧……”   裴熙春回过神来,赶忙“哦”了几声,面露悲戚:“我是说,真叫人遗憾!”   “九九,那时候你一定很伤心吧?可惜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   很快又缓和了语气,说:“好在都过去了,你这么年轻,还是得往前看,他肯定也不希望你沉湎于过去的……”   “……”九九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太出来。   这时候,就听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个人迟疑着叫她:“九九?”   声音还很熟悉。   九九茫然回头,正对上了左文敬相当复杂的目光。   左文敬看看九九,再看看裴熙春,他自己都想笑了。   左文敬面无表情地说:“樊小娘子,你真是大忙人呢,都宵禁了,还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你跑了三个坊,约了两个人?”   九九:“……”   九九无力地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49章   左文敬很耐心地问她:“那是怎么样的呢?”   九九原本想要解释的, 只是这事儿真是说来话长。   且她又想,她本来也没有什么义务要跟左文敬解释那么多呀。   九九就说:“我可以不说吗?”   左文敬被她问的一怔,他笑的有点无奈:“当然可以啦。”   再看她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又补了一句:“回去睡吧,时间真是不早了——知道路怎么走吧?”   九九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是他凶里凶气的,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呛回去, 可他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就叫她觉得,之前那么讲好像有点过分。   且之前樊家的事情, 左文敬也帮了她许多。   九九就说:“改天吧,等我有空,再跟你说说今天发生的事。”   左文敬含笑应了声:“好。”   又说:“那我走了?”   九九笑眯眯地朝他摆手:“再见~”   裴熙春跟她一起目送左文敬一行金吾卫离开, 却没有提左文敬, 而是顺势转了话题:“关于太元夫人……”   九九果然被吸引住了:“太元夫人怎么了?”   裴熙春神色一肃:“她仿佛同无极有些关系,近日中朝勘知,无极存在着使太元夫人复生于世的念头,再去想横亘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对于灵魂的收割,或许就是无极为了复生太元夫人所为……”   “我靠!”   九九下意识道:“邪教的人是不是脑子有泡?有这么大的劲头儿让自己成神不好吗,复生别人干什么?!”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 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说他们这么干是对的啊, 我就是觉得呕心沥血冒着被掉脑袋的危险复活别人很蠢——真是吃屎都吃不到热的!”   裴熙春:“虽然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算了。”   他送九九回去, 只是没有进门:“有事的话, 随时去找我。”   九九很郑重地谢了他,又应了声:“好!”   ……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两扇乌头门倒是还开着。   九九进门一瞅,就见卢梦卿和水生都在院子里躺着晒月亮, 小庄和木棉住的前屋黑漆漆一片,没有掌灯。   卢梦卿小声说:“叫她们先睡了,我们俩等你。”   九九点点头,又小声问:“猫猫大王呢?”   水生低声回答:“出去捉老鼠了。”   九九先是一笑,回过神来,上下瞧瞧,又纳了闷儿了:“哪来的躺椅?”   再定睛一看,更纳闷儿了:“看着还挺贵的呀。”   卢梦卿懒洋洋道:“不知道哪儿来的,水生给,我就用。”   又问她:“干什么去啦?一整晚没回来。我们起初还担心呢,水生说你没事儿,让我们放心。”   水生去厨房里给她端饭,九九一边洗手,一边把今天的事儿大略上给说了。   看坟地,捉通缉犯,打击邪神,将通缉犯押解到京兆府,去宽慰受害人,去中朝看诊,陪裴熙春出诊……   《充实的一天》   卢梦卿点点头,丝毫不觉奇怪:“很正常,大乔姐姐一向气血充足,干多少事我都不会稀奇的。”   倒是评价了一下那群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水生给端了一盆青菜鱼圆汤过来,另外还有两个馒头,一碟豆芽菜。   末了,又瞧见她袖子破了,不由得轻笑道:“你怎么搞得呀。”   叫九九把衣服脱下来给他。   九九也没多想,就照做了,而后俯下身开始大口吃饭。   卢梦卿就看着水生从他住的两间正房里拿出了针线,寻了跟九九衣裳颜色相近的丝线,送进针鼻里,就着月光,像个温柔贤淑的小媳妇似的,慢条斯理地开始缝补。   卢梦卿:“……”   卢梦卿心里边五味杂陈。   那边九九却没在意,一边吃饭,一边说起舒世松讲的事情。   她当然没有提到舒世松的秘密,只是说起宁国公府来:“据说,‘镇安宁定’这四家公府,都有些神异之处,唔,宁国公府……”   水生低着头在缝衣裳,同时淡淡道:“宁国公府在魂灵与转生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初代宁国公,就是一位鬼修。”   九九吃饭的动作停下,下意识与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齐齐向水生看了过去!   水生却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低着头,垂着眼睫,继续着手上的缝补动作。   九九不禁问他:“那其余三家呢?”   水生说:“安国公府梁氏承继了道脉,出过很多了不得的修士。至于定国公府朱氏和镇国公府聂氏嘛……”   他将头再低一低,俯首去咬断了缝衣的线,而后将用过的针线收起来,抖一抖缝好的那件衣裳,朝九九微微一笑:“好啦。”   九九就知道,他这是不愿意多说的意思。   她也没强求,跟卢梦卿商量:“等给我阿娘迁完坟,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朱宣!”   那可是正经的定国公府继承人!   卢梦卿说:“好!”   ……   还是在那片荒郊。   就在九九等人离开之后,忽的浮起了浓浓的一片雾气。   那雾气翻涌着,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无风自动,逐渐蔓延开来。   雾气里有鼓乐琴萧之声传来,起初幽微,后来逐渐变大,最后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一行客商从远方而来,夜间正在赶路,途经此地。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耳朵最灵敏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子,原还随大流走着,忽的耳朵一动,不禁勒马停住。   他问同伴和长辈们:“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其余人楞了一下,竖着耳朵听一听,而后摇头:“没有啊。”   一行人继续向前。   如是走了会儿,那小子又一次勒马停住,很确定地说:“我听得很清楚,真的有乐声!”   说完,他没等其余人说话,便翻身下马,将耳朵贴在地上,如此一听,原本还很自信的神情,立时就不复存在了。   “真是古怪!”   他纳罕不已:“为什么在马上能听见,趴到地上却听不见了?”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此时此刻,好像一直堵住耳朵的东西被去掉了似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逐渐往这边靠近的鼓乐琴萧之声。   有个人很小声地问:“这么晚了,为什么荒郊野地里会有乐声啊……”   众皆默然。   领头的压低声音,严肃道:“什么都别说了,赶紧走吧!”   再一转头,哪里还找得到路?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早不知道前路何在。   而那乐声却越来越近了,捎带着天色仿佛也更加明亮了。   众人勒马停住,满心悚然,有心向同伴寻求宽慰,一时之间,竟也不敢作声!   那乐声更近,他们能看见奏乐的人了,全都是俊男美女,即便有几个年纪明显已经不轻了,但那气度和面容也仍旧是富有魅力的。   奏乐的人怀抱着亦或者吹奏着乐器,欢天喜地地往这边来了,在他们后边,还有一抬点着两只红灯笼的花轿。   没有人抬轿,是它自己在动。   那花轿的轿帘是开着的,里边坐着个极美丽的小娘子,戴了满头的花。   客商们如同一群木偶,僵硬地坐在马上,心脏跳得几乎要不会动了,后背仿佛都已经被冷汗打湿。   那坐花轿的小娘子瞧见他们,也吃了一惊:“怎么还有人在这儿?”   有个胆小的叫这话吓得从马背上栽下去了。   那小娘子瞧了瞧他们,似乎是明白了点什么,从旁边小篮子里抓了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丢给他们:“来沾点喜气吧!”   胆子大点的伸手接了,胆小的僵在原地没敢动弹。   而那花轿就在乐声中走远了。   雾气散去,道路重新显现出来。   客商们夺命狂奔。   一气儿跑了十几里路,最开始听见乐声的那小子忽的说:“她下巴上还有一块小痣!”   又把自己当时接到的那块糖塞进嘴里了。   说来也奇怪,看形状该是糖的,可是吃到嘴里却没什么味道,倒是食指那儿热热的。   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亮照明,将手探到面前,眼瞧着自己先前被砸歪了的那根食指在慢慢挪动,缓缓恢复成康健时候的样子。   众人早在他亮起火折子的时候就下意识聚了过去,眼见如此变化,俱是惊奇不已,有的赶紧将那糖块似的东西塞进嘴里,有的收着预备他用。   那几个没敢拿的懊悔不已,问了领队要回去找,最后却也没有寻到踪迹。   那好了食指的小子好奇极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   相隔二十里之外的地方,存留有一个异域空间,人目难以发觉,对于精怪神兽而言,却是黑夜明灯。   这里的确也亮着灯,处处彩旗招展。   三太子嘲风跟他的兄弟坐在席位上,看高台那儿那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九尾老狐狸举着一朵成精向日葵做成的话筒在拍:“喂,喂喂——”   一股让人耳酸的声音响起。   不多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只老九尾狐的声音,苍老,但也难掩快活。   “……金秋送爽,丹桂飘香,感谢诸位来宾专程前来,一起参加这场盛会!”   “接下来,我来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狐族年轻有为的后辈——千百年来,第一只在国子学念过书的狐狸,她的名字叫柯桃!”   柯桃很心虚,悄声跟身边的同族说:“这是说谎啊!都说了,我没念多久就因为作弊被开除了……”   同族很诧异地问她:“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在国子学读过书?”   “……”柯桃木然道:“倒是真的读过。”   “那不就得了?你真的在那儿待过呀!”   同族遂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道:“这怎么能算说谎呢!”   柯桃:“……”   ……   第二天九九起个大早,协同卢梦卿一起,又去万家跑了一趟。   根据两方先前商议好的,迁坟的时候,万家的人也同去做个见证。   这一回,纪氏夫人待九九很客气,很痛快、很麻利地把事情给办了。   小庄和木棉帮九九置办了棺椁和丧葬器物,店铺都是昨天就看好了的,用马车载着,往温氏的坟茔处去了。   众人到了地方一瞧,却见坟前还有烧纸的痕迹,不是旧的,是才刚刚留下的。   附近原还守着两个人,近前来问候:“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说:“我是——你们?”   那两个人彼此点点头,一个骑马走了,另一个留下来说话。   留下来那个告诉她:“我们少国公叫在这儿守着,说估摸着樊小娘子近日间就会来迁坟,若是来了,就去知会他一声,这是大事,他作为朋友,该来帮一把的。”   九九听得动容,忍不住同卢梦卿他们道:“朱宣真是个很有心的朋友!”   她向留下来的那个人致谢,而后众人协同棺材铺的伙计支起遮光的帐篷来,烧香敬拜之后,开始动手迁坟。   九九没叫朋友们动手,而是自己做这个活儿。   当初是阿娘带着她上京来的,今次也是她来带着阿娘离开。   堆砌的旧土被挖开,露出内里的新泥。   那泥土呈现出质朴的黄色,像母亲胸襟的宽阔,是地母无垠的慈爱。   温氏的坟茔修筑得很气派,现下再去挖掘,实在很费功夫。   九九才挖到一半,朱宣便匆忙过来了。   不只是他,万相公也来了。   只是他没有到近前来,而是乘坐着轿撵,隔着一层帘子,在远处官道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九九没有看他。   最后,卢梦卿、小庄、木棉与朱宣协同其余人一起将棺椁抬上了马车,载着温氏去往新居。   也是他们协同九九一起,重又将温氏安葬。   事情办完,九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快了,当下吐一口气,很麻利地结了账,末了,又叫其余人:“走,喝酒去!”   朱宣叫他们往定国公府去:“我出门的时候,就叫厨房备了酒菜,几位务必赏脸。”   九九等人皆非拘泥规矩之人,自然痛快应下。   如此一路过去,但见高甍崔嵬,处处耀睛夺目。   九九转着看了几眼,忽的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问了出来:“有件事情,如若能说的话,希望你替我们解答一二,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什么……”   朱宣在自己家里,显然比在外边随意,当下问了句:“什么?”   九九便问他:“我听说皇朝四柱家中都有些神异之处,是真的吗?”   朱宣显而易见地一怔。   他沉吟几瞬,而后点了点头:“不错。”   九九问他:“可以说吗?”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   朱宣有点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听完之后,最好还是不要广而宣之。”   众人俱都承诺:“这是自然!”   朱宣在短暂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后,告诉他们:“皇朝四柱当中排名第一的镇国公府聂氏,族中男女异常高大,生来便有勇力,这只是他们先天就具备的天赋之一——他们是蚩尤的后代。”   众人齐齐惊呼:“什么?!”   朱宣很肯定地告诉他们:“是的,初代镇国公,出自蚩尤的后代族群,额头生角,有四只眼睛、六条手臂。”   九九等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朱宣则继续道:“皇朝四柱当中排行第二的安国公府梁氏,则传承了高皇帝之前先古时代的道脉。”   “初代安国公是当时一脉道派的嫡系弟子,后来还俗,追随高皇帝征战天下,开创了安国公府世系。”   九九不由得道:“跟镇国公府比起来,好像不怎么传奇呀。”   朱宣却苦笑道:“可实际上,安国公府虽然排行四柱第二,却是四柱家族当中最受尊崇的一家。”   卢梦卿奇道:“为什么?”   朱宣静默了几瞬,叹息道:“因为他们是纯粹的人。”   卢梦卿若有所思,而后告诉九九:“这……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佐证,一直以来,皇室与安国公府通婚都很频繁。”   他说:“梁氏前后出过几位皇后,更不乏有公主出降,亦或者梁家的女儿做了王妃,倒是镇国公府聂氏,好像从没有女儿进宫,亦或者与皇室联姻。”   朱宣笑了一下,那种绝丽的脸孔上透着一点戚然,一抹讽刺:“聂氏和朱氏,从没有跟皇室联姻过。”   “虽然我们的先祖都曾经与高皇帝并肩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皇室始终不愿与我们两家通婚——因为我们的身体里带着异族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宫城,静室。   新沏的春茶袅袅地吐着幽芳的气息,然而主宾二人,却都无暇去品。   一道稍显沉郁的声音,被送到了皇帝面前。   她说:“定国公府的事情拖延得够久了,陛下能搁置一日,两日,难道能永久地将它搁置下去吗?”   年轻的皇帝脸颊瘦削,神情桀骜,双眸浓黑中带着残忍。   他的瞳孔里跳跃着面前这一团深紫色的影子。   “对于这件事情,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定国公夫人的死,跟朕没有关系,她是自杀的,难道也要归罪到朕的身上来?!”   复又冷笑道:“相反,朱宣语出不敬,意图弑君,朕放他出宫,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已经给足了朱氏颜面!”   他站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眸光凶戾:“这是中朝的失职!”   “定国公在东边盘桓,不肯受令归京,不止如此,他甚至于公然与华胥逆贼往来——这无异于谋反!”   “中朝在做什么?在静观其变!就是因为你们从头到尾都毫无作为,所以才放纵了他,让他猖狂至今!”   坐在他对面的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看着他,说:“陛下,您该知道,定国公府对于皇朝的意义,绝对不仅仅是一位国公。”   “而定国公夫人之所以会自尽,本质上也是因为您的威逼,在这件事情上,您是负有绝对责任的。”   她声音里带了一抹叹息,一抹质询:“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如若中朝下场,是否可以杀掉定国公暂且不论,镇国公府对此会作何观想?那三家与两府情状相同的侯府,又该作何观想呢?”   ……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定国公府的人会姓朱?”   朱宣这么问。   九九怔了一下,而后迟疑着说:“可能是因为你们的先祖就姓朱吧……”   朱宣因她这回答莞尔一笑,而后他将笑容敛起,轻叹口气:“这并不是一个姓氏,而是一个种族。”   朱宣告诉她:“我们是神兽朱雀的后裔,这才是所谓定国公府世代都出美人的原因——因为我们本就非人,但凡沾染一点朱雀血脉,都不会丑陋的。”   ……   内庭静室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中朝学士很平和地将事态阐述给皇帝听:“但凡定国公府有罪责在身,但凡您没有用‘人畜有别’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来侮辱定国公夫人,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您不仅仅是在敌视和侮辱定国公府,也是在敌视和侮辱国朝治下的所有非人生灵,如若定国公府无罪,只因为种族不同,就被中朝覆灭,这些生灵会作何观想?”   “还有东都……”   说着,她转过头去,看向了某几个方位:“自高皇帝起,嘲风、狴犴、獬豸、貔貅等神兽就在为皇朝效力,他们也见证了定国公夫人的死,您有没有想过,他们对您的话作何观想呢?”   皇帝冷冷道:“你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那位紫衣学士遂问他:“定国公夫人死后,世子第一时间用朱雀哀鸣将母亲的死讯告知了定国公,按理说,嘲风是可以阻止他的,为什么三太子没有这么做呢?”   皇帝脸色一白,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也包藏祸心!”   那位紫衣学士沉默了很久。   皇帝在这种沉默中生出了几分不安,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位紫衣学士看着他,起身行了一礼:“陛下,为大局计,请您逊位吧。”   ……   从静室里离开之后,那位紫衣学士仰起脸来,看了看天。   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一路回到中朝,裴熙春问她:“杨学士,如何?”   被他唤作杨学士的女子微微摇头:“冥顽不灵。”   裴熙春也跟着叹了口气,而后说起正事来:“昨天夜里,东都城外短暂地出现了神降的气息,是太元夫人。”   杨学士隐藏在冠帽之下的眉宇皱了一下:“近来,无极活动的动作愈发重了,且我始终觉得……”   她回头看向自己才刚刚走出来的九重宫阙:“陛下身边的那个李崇山,只怕同无极有些牵扯。”   裴熙春说:“好在有惊无险。”   杨学士对这句话的感触更深一些。   她由衷地道:“是该好好谢谢九九小娘子。”   ……   九九办完迁坟的事儿,早已经过了午后,再去定国公府吃完饭,闲话完,时辰就更晚了。   朱宣留客,九九连连摆手:“我还有事得办呢!”   她说:“明天去京兆府递状纸,我要查一查我阿耶跟我阿母的案子!”   朱宣由衷地说:“你真是过得好充实啊!”   九九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又说:“你们家烤的羊肉真好吃,我要带一些走!”   想了想,又说:“香料好贵呢,有的话我也带一些走!”   还说:“那个酸酸甜甜的果干儿也好吃,我也想带一些走!”   朱宣也笑了,叫人去备下,又问她住在哪里。   九九就跟他说了。   “那不算近啊。”朱宣就叫人去牵几匹马来给他。   九九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下说:“你还是找辆车送我们吧,我们没有草料喂马,也没有地方给它们住。”   朱宣“噢”了一声,叫人去安排,又送他们出去,分别之前,笑眯眯道:“跟你们说话真叫人高兴!”   九九吃饱喝足了,也觉得高兴:“有空过去玩~”   朱宣说:“好!”   ……   九九等人坐着马车,带着大包小包回去,上演了一场王者归来。   进了门,还没见到人,就先闻到了茶香。   九九不懂行,但是卢梦卿懂。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惊喜:“真是好茶!”   到院子里一看,天井里摆了五张躺椅——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三张。   跟前两张一模一样,俱都是精雕细琢,油光水滑。   水生躺在其中一张上,石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小茶壶,还有配套的五只茶盏。   九九过去摸了摸茶壶,拎起来先给那四个人倒了茶,最后才给自己倒。   她凑头去嗅了嗅,由衷道:“真的好香!”   九九问水生:“哪儿来的?”   水生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看她一看,轻笑着说:“别管。” 第50章   第二天一大早, 九九等人才吃完早饭,就听外边有人在扣门,问的还是那句:“樊小娘子可在吗?”   九九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谁, 起初一惊,再一想, 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   她跑过去迎客:“来啦来啦!”   来的是舒世松的母亲杨氏夫人。   两下里碰了面, 杨氏夫人先是深深地行了一礼:“昨晚的事,真是得谢过樊小娘子才行。”   九九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赶紧摆摆手, 说:“不用不用,世松也帮过我呀!”   杨氏夫人直起身来,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忽的一愣:“你……”   九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我怎么啦?”   杨氏夫人回过神来, 神色讶异不已:“裴学士没同我说起来……哦。”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擅长此道,所以无知无觉。”   九九更茫然了:“啊?”   杨氏夫人关切地瞧着她,说:“九九小娘子,你的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还被遮掩着, 不知怎么, 现下竟然显露出来了……”   九九起初怔然, 几瞬之后, 忽然间想起了昨日水生说过的话。   “宁国公府在魂灵与转生这条道路上走得很远……”   九九不由得问:“什么叫做‘魂魄当中有被命运锁囚的痕迹’?”   杨氏夫人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人死后进入轮回, 可能转生成各类生灵,但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命运的锁囚是一种诅咒,无论如何转生,是男是女, 是人是兽,都无法摆脱它……”   九九因而想起了昨晚舒世松说的话。   “我看见你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你,你跪在他们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九九愕然道:“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比她还要吃惊:“这诅咒来自于太元夫人?”   “不不不,”九九赶紧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这么猜测……”   她把昨夜舒世松同她说的话讲了,末了道:“我看太元夫人的那尊神像上用了大范围的明蓝色,好像跟世松所形容的另一个我的妆扮很像,就联想到了太元夫人身上。”   杨氏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倒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脸上的神色有些惊异:“先前宫宴那日我们才见过,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觉,怎么忽然之间……”   九九忽然间想起了猫猫大王说的话来。   她身上乔翎的味道变重了——而这本身也意味着她魂魄中的伤口得到了弥补!   或许这才是如今杨学士能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的原因。   她客气地请杨学士入内说话,同时将此事简洁地讲了。   杨氏夫人不免要问:“九九小娘子魂魄上的伤处是从何而来?”   见九九语塞,忙又善解人意道:“我也只是顺口一问,要是不方便讲,但请直言。”   九九听得微微摇头,目带疑惑:“倒是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杨氏夫人听得惊奇,倒是也没有深问。   那边九九想起昨夜舒世松同自己说的话,不禁莞尔一笑:“舒小娘子觉得很奇怪呢,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杨学士柔和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也是阴差阳错,命运使然。”   她告诉九九:“杨氏一族的天赋不同其它,在于生死,在于魂灵,在于轮回转生,一念通则百通,豁然开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当年先夫卧病之时,是我陪同在旁,那时候看了许多杨氏先人遗留的旧籍,观其生死,猝然有悟,不得不说也是一桩缘法了。”   九九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杨氏夫人对着她端详一会儿,倒是说:“我在魂灵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心得,九九娘子昨晚救了我的女儿,对我有恩,如若你愿意,倒是可以叫我仔细堪研一二,或许会有结果。”   九九有点犹豫——原先还想着往京兆府去呢。   旁边卢梦卿听了事情原委,当下低声说:“京兆府又跑不了!”   他一努嘴儿,示意杨氏夫人:“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   昨日在定国公府,他们听朱宣说起了宁国公府的传承是在魂魄一道的,杨学士出身宁国公府,又在中朝效力,可不是找对了人?   这回不去,以后想再找,怕就难了!   九九心想:“也是!”   当下就请杨氏夫人跟她一起往后边居住的正房里去。   木棉有点担心,跟着过去,在门口问:“这得多久才好?”   杨氏夫人思忖着道:“这很难说,长则两日,短则半日,还得看具体的情况才成。”   她问九九:“樊小娘子是有急事要办吗?”   “那倒没有,”九九果断拍板:“这事儿离得最近,那就先办它吧!”   ……   仪式持续了一日一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时分,方才结束。   杨氏夫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身上推开窗户,叫阳光照到自己身上,略微定了定神,才告诉九九:“束缚住你灵魂的,是一条非常强大、也非常恶毒的诅咒,就在不久之前,你才刚刚跟诅咒的主人打过交道。”   九九盘腿坐在塌上,闻言惊疑不定,跟不远处条凳上枯熬了一夜的卢梦卿对视一眼,皆觉骇然:“太元夫人?!”   杨氏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不错。”   她有些精力不支:“这诅咒来自于全盛时期的太元夫人,已经跟随了你的魂魄很多世,就像一条绳索扎进肉里,越勒越紧,愈是到最后,愈发难以挣脱。”   九九讶然不已,发出了灵魂三问:“太元夫人诅咒过我?为什么呀?她跟我有仇吗?”   想了想,先发泄了一下情绪:“这可恶的臭婆娘!”   杨氏夫人微微摇头:“这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想到了舒世松曾经说过的话。   穿着明蓝色衣裙,跌坐在地,流着眼泪的九九。   被几个长翅膀的鸟人手持武器围着的九九。   思绪岔开只是一瞬,她没太纠结,转而又问杨氏夫人:“那如若想要破解的话,又该怎么做呢?”   杨氏夫人为之默然,良久之后,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卢梦卿失声道:“啊?要太元夫人才能解开?!”   九九抄着手,前倾一下身体,杀气腾腾地问:“要是把太元夫人杀掉的话,能解开不能?!”   杨氏夫人:“……”   不知道是否是耗费了太多精力的原因,杨学士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她忍不住问九九:“九九娘子,不,如今寄住在九九小娘子身体里的这位娘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自何方?”   九九大吃一惊:“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呀。”   杨氏夫人好笑道:“我就是钻研魂灵一道的,怎么会不知道?”   同时她也说:“很奇怪,你们俩的魂魄契合得很紧密,我想,应该是自愿融合到一处去的,只是这位娘子,你在这里,那九九小娘子呢?她的神志去哪儿了?”   九九神色愕然,嘴唇张合几下,唯有摇头:“我,我不知道……”   她忽然间有点害怕了:“不会是我把真正的九九给挤走了吧?!”   “那倒不会,”杨氏夫人说:“你们俩的魂魄都很干净,没有那些阴毒手段的痕迹,我之前就说了——你们的魂魄很契合,应该是两人自愿融合到一起去的。”   卢梦卿摸着下颌,若有所思:“什么情况下,你会选择这么做?”   九九也无从解答。   思来想去,她忽的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忽的叫了一声:“吕相公!”   杨氏夫人问她:“吕相公怎么了?”   九九说:“他很可能是假的!”   杨氏夫人听得一怔,惊愕半晌,复又摇头:“不会的,他是真的。当时事情闹出来,御史台只是个幌子,中朝专程去查过此事。”   九九怀疑地问:“中朝谁去查的?”   杨氏夫人看着她,说:“我。”   九九惊呆了!   她惊呼一声:“你?你!”   杨氏夫人语气严肃,很确定地跟她说:“我是魂灵一道的行家,我很确定,吕相公就是吕相公!”   九九喃喃地道:“可是水生说他是假的呀……”   没等杨氏夫人发问,她就说了:“水生,就是那个你和裴熙春都很忌惮,赁房子给我的那个人!”   杨氏夫人也惊住了。   她失声道:“那位说吕相公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沉重,又不可避免地夹杂了震惊与骇然,可知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九九下意识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齐声道:“是呀!”   杨氏夫人霍然起身,神情悚然:“若真是如此,那一定是华胥国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出手了,他们想干什么,开战吗?!”   九九与卢梦卿骇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又是华胥国?!”   杨氏夫人有些讶异:“你们知道华胥国?”   卢梦卿简单讲了一句:“裴学士曾经同我们提过。”   九九则觉得奇怪,她忍不住说:“裴熙春还说这回的事情是元城京氏的后人和一只蝴蝶妖精在捣鬼,为什么吕相公的事情,就变成是那边的有虞氏圣人做的了?”   顿了顿,又很好奇地说:“‘圣人’这两个字,不是用来称呼高皇帝的吗?”   杨氏夫人脸上显露出一点对于自己专长的绝对自信来:“因为真假相公的案子,是由我亲自去核查的,当世之中,能够在魂灵一道的事情上瞒过我的眼睛的,只有华胥国的有虞氏圣人。”   她告诉九九:“高皇帝建国以来,‘圣人’二字几乎成了她本人的专称,除此之外,也会用来指代高皇帝时代之前的先贤,可实际上,这两个定义同高皇帝时代‘圣人’的定义可谓是南辕北辙,互不相干。”   这下子,不只是九九,连同见多识广、学富五车的卢梦卿都惊住了。   他忍不住插嘴道:“敢问学士,在高皇帝时期,‘圣人’二字指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位阶】。”   杨氏夫人面露崇敬,以一种很恭谨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如今所处的时代,也就是高皇帝治世中后期一直到现在,又被称为【湮灭记】,也就是灵气逸散、修士零落的时代。”   “在此之前,古神还在掌控九天,修士们在人间行走,他们由练气开始,筑基入门,一步步向前修行,直到长生。”   “自古至今,人族所能达到的最高【位阶】,就是【圣人】。”   “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擅长魂灵一道的是有虞氏的族长,今次吕相公的事情,若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一定是他出手了。”   九九听得震撼不已,忍不住道:“华胥之国里有四位圣人,那我们这边儿有几位圣人?”   杨氏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有高皇帝。”   九九短暂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微觉忐忑:“只有高皇帝一个人吗?”   杨氏夫人点了点头。   九九脑海里忽然间涌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来:“到底是华胥之国那边好,还是我们这边好?难道说这世界其实很大很大,华胥之国那边非常富庶,我们这边儿其实很荒凉?”   杨氏夫人面露讥诮:“怎么可能?要真是这样,他们怎么会巴巴地往这边伸手?”   九九不禁道:“这么说,是我们这边儿更好了?那他们为什么不来抢呢?”   她左手伸出来四根手指,右手伸出去一根手指:“他们有四位圣人,可我们只有一位,且高皇帝也已经死了呀!”   杨氏夫人冷笑了一声:“圣人跟圣人也是不一样的,华胥国里那四位圣人,都曾经是绝世天骄,可即便如此,最年轻的有洛氏证道成圣的时候,也已经有五千多岁了……”   九九忍不住问:“那高皇帝呢?”   杨氏夫人神色一凛:“高皇帝平定海内,安抚黎庶,这是旷古未有的功德,在她登基称帝的那一年证道成圣,时年三十六岁。”   “我靠!”   九九瞬间明白为什么那边四比一,甚至于如今四比零但是都只能像老鼠一样暗戳戳地藏着了:“高皇帝她真是好可靠啊!”   卢梦卿却觉得很奇怪:“如学士所说,高皇帝已经驾崩了很多年,而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按照年纪来说应该远比高皇帝大才对,怎么他们至今都还在?”   “大道五十,圣人四九,圣人几乎占据了人族的所有气运。”   杨氏夫人面露敬慕,感慨万千:“这就是华胥之国这么多年来始终原地踏步,但是皇朝蒸蒸日上,人才辈出的原因——高皇帝不愿与天下争利。”   九九与卢梦卿皆非愚钝之人,闻言心头一震,若有所思。   杨氏夫人看向九九,很认真地告诉她:“这也是许多人会容忍当今的原因,高皇帝留给后代的余泽太多了。”   九九却说:“可现下这种容忍,一定不是高皇帝想要的——她才不会愿意庇护一个王八蛋后人呢,你们要是真的尊敬她,就该当机立断,杀掉那个昏君!”   杨氏夫人轻叹口气:“政治是不可避免会遇到妥协的。”   卢梦卿轻轻拍了拍九九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劝阻。   他身居高位,也能明白杨氏夫人的难处。   九九垂眸想了会儿,忽的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来:“杨学士,你说【圣人】其实是一个位阶,那么在【圣人】之上,还有别的位阶吗?”   杨氏夫人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道:“从来没有人达到过那个位阶,那只是传说……”   九九听得精神一振:“那也就是有咯?”   “我也是听北尊偶尔说起过。”   杨氏夫人迟疑着告诉她:“【圣人】须得证道,在【圣人】之上,需要【合道】,应该就是合乎于道的意思吧,这很难,非常难。”   她说:“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以人的身份去合道,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除非……   除非是承继了天命的破命之人。   可是与此同时,杨氏夫人又有些怆然地想:若真是如此的话,距离合道最近的那个人,应该是高皇帝。   可是她无法也不愿意去选择那条道路。   杨氏夫人其实并没有见过高皇帝,只是根据自己对于过往的追溯和搜寻,逐渐将高皇帝拼凑起来。   她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高皇帝左右,为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虽不能见,心向往之。   杨氏夫人还惦记着真假相公的案子,同九九迅速说了几句,便心事重重地辞别离开了。   九九跟卢梦卿对坐沉思,都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   卢梦卿摸着下巴,说:“我原以为能遇见元城京氏的后人和织梦娘妖精就很古怪了,怎么连高皇帝之前的老妖怪都冒出来了?”   他听九九问了圣人之上位阶的事儿,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也觉得那位有虞氏圣人存着升阶的想法是不是?”   九九有点忧愁:“怎么所有人都想吸我们啊……”   皇帝想吸。   无极想吸。   织梦娘想吸。   太元夫人好像想吸。   现在就连不知道在哪儿的高皇帝时代之前的老妖精也想来吸一口!   “真过分,”九九很愤怒:“不准到处乱吸!”   ……   送走了杨氏夫人,九九跟卢梦卿不免要把刚刚知晓的讯息说与木棉、小庄和猫猫大王听。   人与猫听完,俱都吃了一惊。   木棉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跟长生果似的?谁都想来咬一口……”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   再一想,可不就是跟长生果差不多嘛。   九九也笑了,笑完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往西边两间正房门前瞄了一眼。   水生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正晒太阳。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从万相公处得来的那份状纸,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水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笔墨誊抄一份新的状纸出来?”   九九说:“旧的这份,我想自己留作纪念,这是我阿娘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水生自无不应之理,当下起身,替她打开了帘子:“过来吧。”   九九赶忙道了声:“谢谢你!”   水生的书案很简洁,笔墨纸砚,此外还摆了几本旧书。   九九从旁边抽了张纸出来,用镇纸压住,水生则将遮盖住砚台的帕子掀开,往里边加了几滴水,一挽袖子露出手腕,开始执着墨条研墨。   九九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本来就是我要用……”   水生含笑看她一看,轻轻朝她眨了下眼:“难道不是有话想问我,才过来的吗?”   九九捂着嘴,稍觉窘然地干咳了一声。   她囧囧的,小声道:“所以到底能不能问呀?”   水生眼波流转,瞟了她一眼,莞尔道:“问吧。”   九九立时就打开了话匣子:“华胥国里那个老妖怪,真的想吸我们吗?”   水生跪坐在书案前,眼睫低垂,视线落在砚台与墨条交叠的地方上。   他轻轻应了声:“嗯。”   九九听得心头一沉,又问:“太元夫人,也是想吸我们吗?”   水生又应了声:“嗯。”   九九又问:“那无极也是想吸我们了?!”   水生又“嗯”了一声。   九九赶忙道:“那皇帝……”   水生说:“嗯。”   九九接连问了几次,他都回答了,只是却都回答得一模一样,真叫九九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亦或者在下意识地用同一个字来回应了……   “水生,”九九忍不住道:“你,不会是故意使坏,在逗我吧?”   “真过分。”   水生掀起眼帘来,神情哀婉,分外动人:“你什么好处都没给我,就抛出来这么多问题,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又来怀疑我?”   他带着点玩味,轻轻说:“我看你才是坏人呢。” 第51章   九九被他说得赧然起来, 揪着袖子,很不好意思:“对不住啊……”   水生继续着研墨的动作,掀着眼帘, 似笑非笑地觑着她。   话赶话地说到了这儿,九九索性把心一横, 将那层窗户纸给戳破了。   她顺势往水生对面一坐, 很认真地看着他,由衷道:“水生,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隐秘之事呢?”   “我吗,”水生慢悠悠地道:“我只是一个看戏的闲人罢了。”   九九不由得追问一句:“既然如此,紫衣学士们为什么这么忌惮你?”   水生反问她:“他们忌惮我?这何以见得?”   “我自己亲眼所见呀!”   九九说:“当时我还在弘文馆, 裴熙春正跟我说想给我找个地方落脚呢, 你的招租文书就飞到我面前去了——裴熙春一看见这个地址,脸色就变了!”   这么一说,九九又觉得新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你会把房子赁给我呢?”   她实话实说:“老实讲,我心里边有点没底,我能感觉到你有所求,但是却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 忽的道:“姜迈。”   九九不明所以:“什么?”   水生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带着点了然, 又好像是些许嘲弄地说:“原来你不记得他了啊。”   九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个人名:“姜迈是谁?”   水生笑了一下, 云淡风轻道:“是一个并不重要的人。”   九九盯着他看了会儿, 没再说话。   水生觑着砚台里的墨汁差不多了,便停下手:“怎么不说话呢?”   九九将那张旧的状纸铺到桌子上,用镇纸将新的纸张推平,提笔蘸墨。   她视线落在毛笔的笔尖上, 定了几定,又抬起头来,看向水生。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水生。”   九九说:“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之后我再问你,如果这个问题对方不能回答,发问的一方可以再问一个——对于不愿回答的问题,可以保持缄默,但是不可以撒谎。”   水生轻轻应了声:“好。”   他眼波微动,率先问九九:“你真的不记得姜迈了吗?”   九九说:“真的不记得了。”   紧接着,她问:“水生,你跟姜迈是什么关系?”   水生为之哑然。   几瞬之后,他轻轻“唉”了一声:“真是狡猾啊,九九。有些问题,即便不进行回答,本身也透露出很多讯息了。”   水生说:“换一个问题。”   九九再问:“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觊觎我们这些异乡来客的人或神,好像有点太多了。”   “华胥国的圣人们,元城京氏的后裔,织梦娘大妖,皇帝,无极,甚至于还有太元夫人……我想知道,究竟哪一方才是黄雀呢?”   水生笑了起来。   九九见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心里边就是一个咯噔——这个问题大概率废了。   果不其然。   水生慢悠悠地告诉她:“真正的黄雀,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你的怀疑目标当中——你的问题是错误的,我无法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他专注地看着九九,说:“九九,如果我可以帮你解决掉你所面临的困境,你愿意跟我去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生活吗?”   九九听得一怔,她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九九神色迟疑,询问似的看着他。   水生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很认真的。   九九会意过来,旋即摇头:“我不愿意。”   水生下意识道:“为什么呢?”   九九很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水生神色微变,盯着她看了会儿,几乎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有点失落:“居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啊……”   九九听得不明所以,但是此时此刻,却也无暇深究。   她则竖起来一根手指:“你刚才又问了一个问题,所以我也要问——究竟该从何处着手,去破解当下困住东都的这场迷梦?”   水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   九九愕然:“答案在我身上?”   水生神色有些复杂,站起身来,说了声:“不错。”   他看着九九面露疑惑的脸孔,又垂下眸子,去看她面前的书案。   就在方才,她一心二用,一边同自己叙话,一边将那份状书原封不动地超录了下来。   看似全神贯注,实则游刃有余。   这就是破命之人吗?   水生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幽幽地道:“真是冷酷无情啊……”   九九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刚刚抄录完的那份状纸收起。   九九将镇纸安置回原地。   九九出门去清洗砚台。   水生两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忙完整套动作。   九九两手放在小腹处,很有礼貌地问他:“水生,需要帮你把门带上吗?”   水生懒懒地道:“不用了。”   九九就说:“那我走啦?今天谢谢你了。”   水生勉强应了声:“嗯。”   九九就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在院子碰见卢梦卿,又赶忙问他:“二弟,姜迈是谁?”   卢梦卿被她问得又惊又喜:“你想起来啦?那是你的男媳妇啊!”   紧接着姐弟俩就听“咣”一声响,水生把砚台砸门上了。   他没好气道:“你不能走远点,找个我听不见的地方再问吗?!”   九九慌里慌张道:“对不起!”   又赶忙道:“好的好的,我们出去说。”   再看那块砚台还狼狈不已地躺在门口,想了想,到底过去捡起来了。   她没敢进去,将手臂伸进竹帘里边,怂怂地道:“水生,你的砚台……”   砚台是乌色的,浓郁的一团黑,她的手背和手腕却很白,如凝霜雪。   水生看了几眼,终于走了过去,伸手去接。   九九暗松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手心儿忽然间被人轻轻地、似有似无地挠了一下。   就像是羽毛划过似的,微妙地有点痒。   她就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慌忙把手缩回去。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儿,遂打开竹帘,探头向里,狐疑地张望。   水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神色凛冽,语气不善地说:“干什么?!”   九九:“……”   九九心想:他看起来还怪贞烈的,难道是我搞错了?   九九悻悻地把头缩回去:“对不住,可能是我误会了……”   水生语气听不出任何起伏地“嗯”了一声。   九九犹犹豫豫地走了。   卢梦卿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见她出来,还悄悄问:“怎么啦这是?”   九九捂着嘴,悄悄地回他:“咱们出去再说。”   卢梦卿略有些兴奋地应了:“好!”   ……   九九着手准备着,跟卢梦卿一起去京兆府问一问先前樊家和陆阿母的案子。   卢梦卿提前给她打预防针:“你好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啊。”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冷笑了一声:“京兆府要真是能查,早就查了,还能拖到今天?再则,他们的行事作风,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咱们可是亲自领略过的!”   卢梦卿当初犯了什么事吗?   没有,还不是给关进去了?   樊家的案子已经很明确了,贵妃的兄长跟庄尚书是直接凶手,江州刺史等人是间接凶手,前者逼死了樊康,后者逼死了陆夫人,而再细究此事……   九九“呸”了一声:“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听得笑了起来,九九自己也笑了。   笑完之后又说:“我只是想求个明白。我阿耶要真是犯了事,那就明示出来,公告天下,要是没有,人死了,总也得有个说法。”   “还有阿母。”九九想到她,心里又开始难过,她与陆氏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陆氏待她却如同亲生女儿。   尤其叫九九感激的,是她待温氏很好。   后者这一生跌宕起伏,风雨不息,也只在陆夫人那儿过了十余年的安生日子。   那么好的一个人,更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姐弟俩边走边聊,走出去一段距离,卢梦卿才问起来:“之前在那边儿,怎么忽然间问起越国公来了?”   再瞧着九九的神色,又补了一句:“姜迈,就是已故越国公的名讳。”   九九脸上平添了几分慎重,低声告诉他:“我没想起来,是水生说的——他好像认识姜迈呢!”   卢梦卿吃了一惊:“什么?!”   九九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认识,起码也是知道姜迈,我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喜欢姜迈,甚至于有些妒忌他。”   她将自己方才同水生你来我往的几番问答讲了。   卢梦卿听得惊讶不已:“他说,如果你愿意跟他去一个新世界的话,可以帮忙解决当下所有的问题?”   九九说:“嗯。”   卢梦卿又说:“他还不喜欢越国公?”   九九说:“嗯。”   卢梦卿若有所思,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终于道:“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明——他已经被你给彻底地迷住了!”   九九:“……”   卢梦卿:“他太爱了——不愧是你啊魅魔姐姐!”   九九气急败坏,抬腿要踹他:“卢梦卿你有没有正形啊!”   卢梦卿哈哈大笑,笑完又说:“本来也是嘛,我们大乔姐姐人送绰号神都魅魔,男女老少通杀,不在话下!”   九九气得跳脚:“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   如是姐弟俩一路吵吵闹闹地到了京兆府门外,太阳悬在头顶上,明晃晃、亮堂堂地照着门前的那对狴犴。   九九先问了前天晚上的事情:“我抓的那两个犯人审问的怎么样了?”   差役看了当时给她的收据,忽的眯起眼来。   再在她脸上瞧了瞧,便将那张收据团起来,随手一扔:“这事儿啊,你就别惦记了。”   另外几个差役抄着手,笑呵呵地看着她,低声跟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余差役便都笑了。   九九吃了一惊,又气又急,赶忙去把那张收据捡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差役不耐烦道:“就是说你抓错人了,他们不是被通缉的犯人,没有赏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九九错愕不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是他们,没有错!”   差役说:“错了!”   九九生气了,大喊一声:“没有错!”   差役接连被她顶了几句,脸上的不耐烦迅速转为恼火,一抬手,看起来想扇她一个嘴巴的,只是瞧一眼她旁边身量高大的卢梦卿,到底还是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了。   他烦不胜烦,转身往另一边去了:“赶紧走,再在这儿闹事儿,把你抓起来关几天!”   九九怒发冲冠——如果她有冠的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贪我的赏金,还是想包庇那两个人犯?!他们几乎把人家一家都杀了啊!”   旁边几个乘凉的差役也火了:“你走不走啊?!”   正门处传来一个女人凄厉又尖锐的声音:“你们——你们合起伙来诬陷我!”   她的声音像是浸润了某种液体,好像是血,又好像是泪:“我根本不认识他,私通杀夫从何说起?你们就是觉得魏家人都死光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想侵吞我们的家产!”   九九忍不住动了动耳朵,皱起眉来,抛下那几个差役,掉头往正门那边走。   一个女人怀抱着婴孩,跌坐在地,头发披散着。   不知道从哪儿路过了一个年轻郎君,抄着手,抬着下颌,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人一向最看不惯这种事来,这位大嫂,不妨来跟我说一说?”   那妇人茫然地抬起头来,先望见了他的衣角。   那是一种光泽明亮的丝绸。   再往上,是束腰的玉带,视线继续往上攀升,是一张很像是簪缨世家子弟的脸。   她几近绝望的心里骤然涌现出一点希望来,怀抱着婴孩,字字泣血:“这位郎君,我,我日前往娘家去小住,结果夫家却被一伙贼人洗劫,一家老小,无人幸存。”   “今日听说抓到了那几个贼人,就过来问,起初他们还很客气,听我问起被贼人劫走的细软,就变了脸,说没有找回来,可是……”   她指着耆长腰间的佩玉,厉声道:“那分明就是我夫君的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呢?!”   那耆长脸色且青且白,下意识想要伸手捂住,半道上又收回去了。   他拿不准这年轻人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他,当下强笑道:“郎君,这实在是我的东西,你可不要信这淫’妇的信口雌黄!”   耆长说:“她与外贼私通,被丈夫知道那孩子并非自家骨肉,而是孽种,遂伙同奸夫谋划杀死夫家满门,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那年轻郎君问他:“证据呢?”   耆长松一口气,振振有词:“那奸夫已经招了!”   那年轻郎君点点头,又问他:“奸夫与此妇人是如何相识,几时开始私通,什么时候敲定了杀人毒计?”   “哦——她之前不是回娘家了吗,是奸夫去她娘家与她协商的,还是她掩人耳目去跟奸夫协商的,去了哪儿,可有人证物证?”   想了想,又说:“亦或者是找心腹送信?送信的人是谁,奸夫可招供了?”   耆长的脸色晦暗下去,默然良久,忽然间笑了一笑:“这是京兆府的事情,只怕就没有必要跟您细说了吧?”   他试探着面前这人的底细:“或许,您可以去我们京兆那儿打听一下,看这案子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京兆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耆长大吃一惊,不免要将腰杆更低一低:“尊驾可是公候子弟?”   那年轻郎君冷笑一声,盛气凌人:“公候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不是勋贵出身?   耆长大吃一惊,跌坐在地:“莫非是宗室……”   那年轻郎君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趣的对话,冷笑一声,睥睨着他,洋洋得意:“知道我表妹是谁吗?!”   耆长惊诧不已,思忖着:“难道是贵妃娘娘的母家子弟……”   又下意识紧盯着那年轻人,等待他说出答案。   不只是他,连同九九,也不由得好奇地向前探了探头,唯恐听遗落了这么重要的讯息。   却见那年轻郎君叉着腰,声如惊雷,慷慨有力道:“我表妹是皇帝!皇帝!!!”   九九:“……”   其余人:“……”   耆长木然几瞬,站起身来,擦了擦汗,淡定道:“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疯子给我拿下!”   九九呆滞如一只木鸡,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轻郎君随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忽的一变。   他又惊又喜:“卢相公,你怎么在这儿?!”   卢梦卿:“……”   九九震惊不已地看着卢梦卿:“啊?这是谁啊,你们认识?!”   卢梦卿:“……”   卢梦卿如遭雷击,呆呆地站了会儿,终于涩声道:“你表哥。”   九九:“……”   “……”九九果断道:“你表哥!”   那边那年轻郎君已经旁若无人,亲昵地走了过来,间歇里瞟一眼九九:“这个好看的小娘子是谁?有点脸生,这神态倒是很熟悉……”   “哎?!哎哎哎?!”   他一拍九九的肩膀,又惊又喜,亲热极了:“阿翎!好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话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嗨呀,不过这都不重要啦,咱们一家团圆了就好哈哈哈哈啊哈!”   九九:“……” 第52章   九九原地石化。   卢梦卿原地石化。   只有公孙宴神色从容, 十分淡定,还在亲昵地跟他们交谈:“真是好久不见!”   又说:“我跟李九娘在一起呢,李十七也在, 你们呢,有没有见到别的人?”   九九持续石化.jpg   卢梦卿勉强振作了一点精神, 跟他说:“我们跟小庄和猫猫大王汇合了, 没见到其他人。”   那边几个差役围拢上来,耆长觑着九九和卢梦卿的形容,一时惊疑不定, 不晓得他们有没有什么背景。   先前跟九九对吵的那个差役悄悄过去,说:“就是那个小娘子抓了那两个人过来,方才还来讨赏金呢!”   耆长为之会意, 脸色阴沉, 一声厉喝:“把那两个贼党给我一起拿下!”   哎?   哎哎哎?!   九九惊了一下:“不是,有话好好说啊……”   耆长充耳不闻,催促着底下人赶紧过去。   卢梦卿左右看看,见自己站在中间,被九九和公孙宴围着,十分安全, 倒是不怎么担心。   公孙宴云淡风轻, 随意自在, 超绝松弛感。   几个差役围了上来, 还有两个跑到京兆府里边的偏房里去取枷锁。   九九说:“你们先等等……”   差役们并不理她, 有一个绕到她后边去,作势要扭住她的膀子。   九九勃然大怒,闪身躲开,同时一抬腿踹在他腿弯上把人撂倒:“都说了给我等等!”   其余几个差役叫这动静吓了一跳, 赶忙拔刀。   公孙宴眼皮都没动一下,便拔剑出鞘。   但听一声剑鸣,寒光闪过,差役们手持的佩刀应声而断,碎冰似的滚了一地。   众人大惊失色!   耆长慌忙后退,一直退到了京兆府门内,而后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造反吗?!”   公孙宴也没理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九九,说:“你好像也没忘光嘛,阿翎!”   九九一双眼睛眯成死鱼眼,槽多无口地看看卢梦卿,问:“他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   卢梦卿默默地把头别到了另一边去。   九九见状,心头便慢慢地酝酿出一股忧伤来……   公孙宴叹了口气,同样也很忧伤地说:“妹妹,久别重逢,还这么冷漠,真是太伤人心了!”   插科打诨说完,又正经了一点,问她:“现在怎么办?”   九九向他示意里边那见此惊变、已经愕然怔住的妇人:“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公孙宴含笑看她一看,说:“这句话往外一说,就更像阿翎了。”   耆长见事不好,几步奔了过去,将那妇人扯住,佩刀抵在她脖颈上,厉声道:“后退,再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那妇人大惊失色,面如土色,怀里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随之啼哭起来。   九九微微蹙眉。   公孙宴屈指弹了弹自己的剑刃,无所谓道:“我跟她非亲非故,你想杀就杀咯?跟我说干什么。”   他稳步向前,不为所动:“只是我这个人,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威胁我,你杀了她,我一定杀你全家!不信?那我们就走着瞧!”   说完,公孙宴笑一笑,继续向前。   耆长为之所摄,竟然不敢有所动作,眼看着他走上前来,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跃出喉咙的时候,终于将那妇人奋力向前一推,自己撒腿向京兆府内逃去!   他一边逃,一边惊慌大喊:“坏事了,有贼人杀到门前了!”   公孙宴听得失笑,懒洋洋地站住,归剑入鞘。   九九便过去将那妇人搀扶起来。   那妇人经历了一场惊变,神色不免畏缩,惧怕京兆府的人,也惧怕这几个明显能惹事的人。   她流露出想要逃离的神色来。   卢梦卿低声劝她:“这位太太,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已经预备好侵吞你们家的家产,就不会再留下你们母子俩这两个苦主兼活口了,今天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们连你的罪状都拟好了——你被打成贼党,你的孩子难道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说:“你现在跑了,也只是躲避一时,他们早晚都会找上门去,到那时候,还能再遇上几个人帮你吗?”   那妇人听得一阵绝望,不由得流下泪来。   她呜咽着,哀声说:“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贼人……”   卢梦卿柔声宽抚她,说:“我知道你不认识他。”   那妇人泪眼朦胧,难以置信:“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   卢梦卿很确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他说:“如果你真的跟贼人有所牵扯,知道他被抓住,应该赶紧逃走才是,怎么会主动往京兆府来自投罗网?”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卢梦卿没有说,那就是——他相信他大姐的能力。   跟那两个贼人相处了那么久,若真是里应外合的案子,她不至于一无所觉。   这边两人还在言语,那边京兆府门内却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来者是个大肚官员,观其服制,是从四品的京兆少尹。   公孙宴有些讶异:“听人说有贼人杀到门前,还敢出来观望,真是有些胆气。”   那大肚少尹呵呵一笑,从容道:“知道这是京畿重地,还敢在府门前行凶,尊驾的胆气可比老朽大得多了。”   公孙宴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客气地朝他拱了拱手:“在下公孙宴,少尹怎么称呼?”   那大肚少尹还礼,客气道:“袁文津。”   公孙宴便称呼一声:“袁少尹。”   袁文津又作询问状,先示意离公孙宴更近一些的九九:“这位小娘子是?”   公孙宴堂堂正正地告诉他:“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我的表妹。”   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袁文津:“……”   九九:“……”   袁文津默然几瞬,又向他示意远一些的卢梦卿:“那位太太是?”   卢梦卿没用公孙宴回答,自己上前几步,彬彬有礼道:“惭愧惭愧,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袁文津:“……”   坏了,遇上搞抽象的了!   饶是他见多识广,人也通达,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正尴尬寂静,四下无言之时,却听远处有达达的马蹄声逐渐近了,近了。   是巡检帝都的金吾卫到了。   耆长以一种乳燕投林的姿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飞奔了过来,因为跑得太远,险些撞到马嘴上。   他兴奋大叫,连连示意:“就是那几个人在这儿闹事,他们意图造反!”   左文敬坐在马上,目光复杂地在九九脸上一扫,捎带着瞟了卢梦卿一眼:“怎么是你们?”   这才注意到九九旁边还有个容貌出挑的年轻郎君,皱一下眉,又问:“那是谁?”   耆长急了:“中郎将,您赶紧把这些社稷贼子给抓起来啊!”   袁文津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先把这条搅屎棍给我押下去,赏他三十板子!”   耆长:“……”   其余人:“……”   袁少尹看没人动弹,遂冷笑一声:“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   差役们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当下将耆长给押住了。   卢梦卿背着手站在那儿,淡淡瞟了一眼,说:“你们可别想着借袁少尹的话一气儿把他给打死了,到时候好来个死无对证啊。”   他很肯定地说:“你们要是不讲武德坏了事,以后别人再不讲武德报复回去的时候,可千万别叫屈!”   不只是那几个差役,连袁少尹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这个人虽然狂妄,倒真是很了解官场之事。   那边左文敬已经下了马,身上铠甲撞击在一起,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问九九:“这是怎么回事?”   九九就把手里那张被团过的收据递给他,简洁地把事情原委讲了:“我前天抓到两个在通缉榜上的贼人,押送到京兆府来了,今天来问一问案子审的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却跟我说是我抓错人了,不肯承认这事儿!”   又一指旁边那惶然惊恐的妇人,道:“这位姐姐就是那被洗劫人家的一员。”   “凶案发生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在娘家小住,听闻拿到了贼人,来问状况,结果却发现亡夫的玉佩挂在耆长身上,京兆府的人栽赃她与贼人私通,合谋害死了夫家满门!”   左文敬瞧过那张收据,又递给袁少尹瞧。   后者接过去瞧了一眼,叹一口气。   公孙宴不知什么时候从耆长身上扯了那枚玉佩下来,提着落到那妇人面前,问:“是这块吗?”   “不错!”   那妇人很肯定地说:“这块玉佩是亡夫最喜欢的,当时买了玉料,底下有一点黄,他想了很久,终于画出图来,要用那一点黄雕成兽眼,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物是人非,骤然间悲从中来:“当时的图纸,都好好地收着呢!”   说完,悲恸不已地哭了起来。   九九静静听完,毫不客气地跟袁少尹说:“你们京兆府真是烂透了!”   “差役全都是王八蛋,耆长是王八蛋,再往上,你们两个少尹,一个京兆,全都是眼瞎心瞎的王八蛋!”   袁少尹听得惭愧不已,胖脸涨红。   卢梦卿倒是说了一句还算公道的话:“他当时敢出来,就还不算是十分地王八蛋。”   他点了点门内:“京兆跟另一位少尹,这会儿还不知道胆战心惊地藏到哪个尿罐子里去了呢!”   袁少尹:“……”   左文敬听他言辞激昂,姿态狂傲,不由得道:“这位是……”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铿锵有力地告诉他:“在下卢梦卿,忝居中书令!”   左文敬:“……”   左文敬忍不住侧过脸去瞧九九。   九九咬着自己的食指,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点点头,说:“这是真的!”   想了想,又说:“如果没弄错的话,我应该是京兆府少尹!”   左文敬:“……”   公孙宴白了她一眼:“什么京兆府少尹,妹妹,你是还没想起来——其实你就是皇帝!”   九九:“……”   左文敬:“……”   袁少尹:“……”   九九虚弱又忧伤地道:“求你了,闭嘴好吗?”   公孙宴还没有说话,便先有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   “大胆狂徒!”   京兆尹背着手,神色与步履一般沉稳地走了出来,旁边是另一位京兆少尹。   他眉头拧个疙瘩,打着官腔,肃然问左文敬:“中郎将,这贼子方才口出大逆不道之语,你也亲耳听见,还不将其拿下,更待何时?!”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察觉到面前身影一晃,紧接着明光一闪!   再回神时,便见公孙宴仍旧站在原先说话时的位置,正闲闲地归剑入鞘。   那边京兆府的台阶上,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啪”一声轻响掉到了地上,京兆尹低头一瞧,才认出来是半块幞头混杂着斩成半圆形的头发。   他呆了一下,紧接着就觉头顶有什么东西骤然松动,剩下的那半截幞头滑到肩上,头发散开,头顶好亮的一个圆环!   京兆尹:“……”   其余人:“……”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非静止画面。   京兆尹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一摸头顶,却是一派光滑。   他勃然大怒,脸孔因为愤怒而肌肉战栗:“好贼子,你——”   公孙宴抱着剑,抬手点一点他:“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   他神色懒懒的,脸上在笑,只是看起来居然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不信你就试试。”   京兆尹瞠目结舌,脸色涨红,嘴唇前后张合了几十下,硬是没敢开口!   公孙宴哈哈大笑。   他跟九九说:“这种狗很聪明的,你跟他说别人蒙冤,说他办坏了事情,他或许是因为装傻,或许是因为真的不懂,要很长时间才能明白过来。”   “但你要是跟他说起他的狗命——”   公孙宴由衷地称赞道:“那他就是全天下最灵光的那条狗!” 第53章   公孙宴在笑, 九九跟卢梦卿乃至于左文敬也忍不住笑了。   满场就只有他们四个人在笑。   袁文津看着他们,脸色淡了下来:“这位小兄弟,只怕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吧?”   公孙宴无所谓地看着他:“有吗?我不觉得。”   袁文津扭头去看左文敬:“中郎将, 金吾卫的职责是什么来着?”   左文敬神色微动,还没来得及开口, 公孙宴却忽的“咦?”了一声, 将视线转到了另一边去。   不只是他,九九也同时看了过去。   卢梦卿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嗐, ”公孙宴挠了挠头,说:“我的对手来啦!”   就在这话说完之后,众人便见面前浮现出两团浓紫色的影子来。   九九看看左边那个, 再看看右边那个, 只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人当中既没有裴熙春,也没有杨学士。   站位靠前的那位紫衣学士先自出声:“尊驾在京畿妄动刀兵,侮辱朝廷官员,只怕做得过火了吧?”   这话是对公孙宴说的。   九九在旁听得皱眉,忍不住说:“那个秃子变成秃子不到一刻钟, 你们就过来了, 可那个姐姐在那儿哭了那么久, 全家都被杀了还在被人欺负, 你们怎么没有吭声?”   那位紫衣学士轻蔑地哼了一声, 淡淡道:“京兆尹乃是朝廷要员,你们公然折辱,就是与朝廷作对,事态之紧要, 岂能与区区一家之事相提并论?”   九九鼻子愤怒地抽动了一下,目露凶光,扭头去看公孙宴。   公孙宴目光与她对上,微微一笑,点一下头,随之拔剑。   明明是盛夏时节,京兆府门前却忽然间刮起了风,一大团连绵的乌云不知从何方用来,将这四遭堵得密不透风。   袁少尹见事不好,赶忙叫京兆府的差役去疏散人群。   左文敬见那些差役很不像样,暗暗摇头,叫金吾卫的人去做这事儿。   再打眼一瞧,却见那自称是中书令的卢梦卿也往后退了几步,饶有兴味地瞧着面前那场风云震荡的大战。   左文敬问他:“卢兄不怕吗?”   卢梦卿看也不看他,说:“有什么好怕的?”   左文敬有点明白,为什么九九会跟卢梦卿结为异姓姐弟了。   他说:“现在可没有人护着你,我要拿你,还是能做到的。”   卢梦卿仍旧没有看他,只是说:“那你怎么不拿我?”   左文敬为之默然。   卢梦卿这才扭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一眼,想一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枚金印,一份告身,一起递到他手里去。   左文敬起初不明所以,接到手里瞧了一瞧,忽的原地惊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卢梦卿,后者很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左文敬的脸色活像是见了鬼。   迟疑半晌,又取了自己的官印来对照,好一会儿过去,才说:“做得跟真的一样……”   卢梦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那两样东西夺回来:“废话,这本来就是真的!”   他将金印和告身收到袖子里,转而看向前方,同时道:“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左文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卢梦卿淡淡道:“是纠结一支强卒,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顿了顿,低声问:“这样成功的概率高?”   “不,”卢梦卿说:“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左文敬为之失神,良久之后回过神来,神色几变,终于拱手向他行了一礼。   ……   九九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身体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痛。   不是因为亢奋,而是因为她的敌人居然能够驱使雷电——这家伙用一条靛色的长鞭,挥舞起来,交织成一片闪着明光的电网。   九九感觉到有光在闪烁,雷霆之声隐隐。   她没有趁手的武器,夺了差役的一把佩刀抗衡,结果第一次短兵相接,那把佩刀就作废了……   这不对!   虽然还在对敌之中,九九却合上了眼睛,身体好像有着自己的应对流程,没有看,却也可以根据对面那条鞭子的走向精准地做出躲避。   只是同时,九九脑海里好像有一道光断断续续地在闪烁。   闪什么呢?   好像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东西,应该要记起来的,可她偏想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   兵器!   九九忽的想:我要是也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就好了!   九九忽的想到:我应该有一把趁手的兵器的!   对面那紫衣学士见她只是躲闪,到后边竟然还畏惧似的闭上了眼睛,心中轻蔑之意大生,正待更进一步,取她性命,却见她忽然间将眼睛睁开了。   睁开了!   几乎就在同时,他骇然惊觉,那小娘子双手中竟都持了兵器。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有兵器,一开始为什么不用?!   九九自己也惊了一下。   她没想到不来则已,一来就来了两个呀!   与此同时,相隔千里的一处祭坛上,原本被搁置在高处供奉的一把古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戍守在旁的教徒瞧见,不由得大惊失色,赶忙去寻戍守总坛的上峰回禀:“大人,断山剑显圣了!”   这边九九低头瞧瞧,就见左手持着的是一把古里古怪的剑,右手持着的却是体量庞大的一把巨刀!   她小小地分了下神,那鞭子掀起的流光擦着她的耳朵过去,叫她耳畔一痛,而后不依不饶地继续缠了上来。   九九勃然大怒,马上将那把相较而言稍显秀气的剑收起,而后从刀鞘里拔出了那把巨刀,同时冷笑一声:“王八蛋,你死定了!”   恰在此时,远方祭坛上那把古剑的鸣颤随之消弭掉了。   九九手里的刀鞘推开,漫天的乌云霎时间被斩开一线,露出笔直犀利的一条白,冲天的杀气像是无形的风,肆意地在空气之中涌动。   先前九九曾经去过的那家当铺里,账房太太脸色微变,豁然起身。   与此同时,旁边暗房里走出来一人,四目相对,俱是惊骇。   这是南派的狂刀流系……   两人神情凝重,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九九握住刀柄,一股先前被封存住的奇异的力量忽然间从四肢百窍当中涌动出来。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尊顶天立地的战士,与此同时,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被晒得有点黑,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她蹲在竹屋的屋檐下,啊呜啊呜地大口吃饭。   一个身量敦厚的女人双手抱胸,在旁边看着她,嘱咐她说:“要多吃肉啊阿翎,多吃肉长得壮,壮了才舞得动刀。”   又说:“你现在还小,气力不足,所以杀那个采花大盗的时候只能斩首,等你再大几岁,一刀砍过去,能把他拦腰剁成两截!”   九九意识到,那个小娘子就是从前的自己。   那是乔翎。   她握住刀柄,却反倒重新闭起眼睛来了。   手臂抬起,肌肉像是被打开了囚锁的链条似的,一条条在皮肤下汹涌地滚动着,自肩头迸裂至手腕……   那紫衣学士几乎是惊骇欲绝地看着这一幕。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面前那小娘子的身量一寸寸拔高,肩膀变宽,手臂与两腿变长,最终定格成一个身量高挑、体态矫健的年轻女郎!   就在此时,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好像是镜光忽然间照到了眼睛里,那紫衣学士被刺伤了,下一瞬,他忽觉身体一轻,仿佛飘起来了似的……   卢梦卿鹄立在京兆府门前等待最终的结果,冷不防脸上一热,好像是落下来一点什么。   左文敬也摸了下脸:“下雨了?”   垂眸一看,指尖是红的。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   下一瞬,落物声响起,半截身体砸到地上,溅起了满地尘埃!   在那之后,被斩断了的一截紫袍徐徐地,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   与此同时,中朝之内,鸣钟之声大作,惹得殿内在值守的紫衣学士们为之变色,骇然地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钟声清楚地传达着一个刺耳的讯息——有一位紫衣学士,在北派的腹心之地陨落了!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惊变之下,地位尊崇的紫衣学士们再看向彼此时,目光当中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异样的防备,相熟些的站到一起,警惕地打量着同那些理念不合的同僚们。   最后还是某位老成持重的紫衣学士点了几个人,一同去勘察此事。   ……   卢梦卿还在用手帕木然地擦脸,努力忽视掉地上的那半截身体。   那边九九像只快活的八哥似的,蹦蹦跳跳地过去了:“二弟!”   她特别兴奋地问:“你刚才看见了没有?我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了!我就知道,我就该有那么一副身体!”   卢梦卿擦脸暂停,又惊又喜:“怎么,你刚才恢复了?”   再一看,又蹙眉道:“这不还是九九的样子吗?”   九九自己也犯难呢,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把他砍了之后,紧跟着就变回原样了!”   这边卢梦卿还没说话,公孙宴的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了:“真是怪事,你怎么会附到别人身上去?是你自己主动上去的,还是被什么法门吸过去的?我之前也没来得及问。”   雾气仍旧在向外弥漫,公孙宴出现在他们面前,衣衫齐整,气息和缓,只是佩剑不知道去哪儿了。   卢梦卿看看九九,再看看他,由衷地道:“我猜到你们会赢,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赢得这么轻松……”   “哈哈哈,”公孙宴快活一笑,顺势往九九肩膀上一靠,洋洋得意道:“毕竟我们俩也算是南派的中流砥柱嘛,能打不是很正常?”   又叹口气,感慨不已地跟他说:“且卢相公你也该知道,这年头,只有拳头够硬,才能让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讲道理。”   他的体重远比九九要重,刚靠过去,九九肩膀就开始歪,惹得后者毫不犹豫地拐了他一下:“走开!”   公孙宴也老大地不高兴:“你现在怎么这么矮?赶紧变回来啊!”   九九没好气道:“你在教我做事?”   卢梦卿含笑看着他们兄妹俩玩闹,口中说的却是:“看起来,中朝内部好像发生了分裂,内部派系水火不容,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对待皇室的态度上发生了纠葛?”   裴熙春也好,杨学士也好,对待九九的态度都还算友善,一直以来行事也很克制。   而今天来的这两位,却是截然不同。   他们是不知道九九的神异之处,还是知道,但是却不在乎?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中朝学士们分裂成了不同的派系,彼此不通消息,甚至于到了敌对的地步。   这其实恰恰也佐证了他之前同闻学士说的话。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公孙宴却点点头,一扫先前的轻浮之色,朝卢梦卿说:“放心吧,卢相公,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完,他忽然间轻轻“咦”了一声:“没想到是自己人先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对视一眼,俱都十分茫然:“谁?”   ……   雾气里走过来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前边那位是个中年女子,九九一打眼瞧见她,便不由得“哎?”了一声。   公孙宴有点讶异:“你认识?”   “我们之前见过的呀!”   九九还认识那位账房太太耳畔佩戴的蜜蜡耳环,跟公孙宴说:“我之前去典当东西,这位太太是当铺的账房!”   再瞧了一眼与账房太太同行的中年文士,又摇摇头:“后边那位,我当时没见到。”   那二人靠近之前,便先一步意识到场中的两场对战都已经分了结果,再以一种堪称骇然的心态意识到,居然是这对来历神秘的年轻男女获胜了。   账房太太瞧着九九,神色略有点复杂,微微一笑,道:“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这儿又遇见了。”   九九很热情地跟她招了招手:“这位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事后打听过,你没有杀我的价,还在市价上多给了我一些!”   账房太太:“……”   万万没想到她守着半截紫衣学士的身体说这些。   她一时无言,那位同行的中年文士客气地拱了拱手,问:“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他向众人示意那半截的身体。   九九敢作敢当:“我干的!”   那中年文士见状一怔,旋即道:“小娘子怎么做到的?”   九九说:“我用刀砍的呀!”   那二人对视一眼,失声道:“什么,用刀的人是你?!”   九九看看那戴蜜蜡耳环的太太,再看看那中年文士,觉得他们的反应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那中年文士讶异不已地问她:“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刀法?”   九九被问住了。   她下意识想说“师傅教的”,但是却又想不起师傅是谁。   公孙宴在旁边看得明白,也大概知道她还记得些什么,又忘记了什么,当下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自己上前一步,道:“两位前辈,在下公孙宴,旁边是我的妹妹乔翎,她的刀法学自神刀派系……”   帝国创建之后,最顶层的力量经历过数次变革,最终变成了沿袭到后世的南北两派。   北派,就是北门学士,又可以根据所处位置和衣着称为中朝学士和紫衣学士。   而公孙宴和乔翎俱是出自南派。   “公孙”是一个相对罕见的姓氏,即便相隔着若干年月,即便说出来,对方也该能够有所意会。   而神刀派系作为南派的一脉,就更是人尽皆知了。   只是公孙宴如何也没想到,话音落地,那二人既没有注意到“公孙氏”,也没有注意到“神刀派系”,原地惊愕半晌,而后异口同声道:“什么,她叫乔翎?!”   公孙宴叫他们这过于剧烈的情绪给震动了一下。   他觉得不太对,背过手去,悄悄捏了九九的手一把,同时不答反问:“这怎么了?”   账房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紧盯着九九,恍若失神,良久之后,才忽的道:“之前见到的时候,你怎么没说呢?”   九九很老实地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   那对中年男女用目光交换着情绪。   其余几个被边缘化了的围观群众稍显瑟瑟地瞧着这一幕。   京兆尹看着那半截身体,也将腰部那血红色的横截面和被砍断的内脏看个正着,血液流得跟小河一样,肠子一副想往外淌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似的……   京兆尹真想哭。   他觉得肚子疼,颤抖着小声跟袁少尹说:“这,是不是得去把他拼起来啊……”   袁少尹怜惜地摸着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眼神飘忽:“你去吧。”   京兆尹尽量把自己蜷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敢啊……”   袁少尹:“不敢就闭嘴。”   恰在此时,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蛛网囚笼一般在天空中铺开,细细织就。   九九皱起眉来,正待取刀,忽然听对面不远处账房太太开口说话了。   她声音很轻,甚至于有一点飘忽:“北派的同仁们,这位小娘子的名字,唤作乔翎。”   话音落地,那即将收结的蛛网,霎时间消失无踪。   公孙宴听见了一道声音,仿佛来自灵台:“什么,她在哪儿?”   账房太太看着九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阵难以被肉眼观察到的波动出现,面前的空气就像水面似的浮起了涟漪,而后从这涟漪当中,先后走出来几位紫衣学士。   为首的人四下里瞧了一瞧,先皱起眉,而后看向九九,问:“乔翎?”   九九到现在都云里雾里,果断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同行的某位紫衣学士扭头看向另一个方位:“这把剑……”   公孙宴手臂向前,远处钉住那位紫衣学士的那把剑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稳稳地向此来寻。   那为首的紫衣学士静静瞧着这一幕,同九九说:“但是就在刚才,你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这你总该知道吧?”   九九就感觉话题终于回到正轨了!   别再说那些莫名其妙,又叫她听不懂的话了!   九九甚至于觉得当下这个话题让她有点舒服,说:“他要杀我,那我也去杀他,他菜,所以他变成两截了,这很合理啊!”   她还很诚实地说:“我觉得自己很善良呢,按理说该去找你们晦气的,但还是顾全大局,想着观望一下再说!”   那紫衣学士定定地看着她。   账房太太斩钉截铁地道:“她叫乔翎——你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此事干系重大,如何处置,该由南北两派共同商议!”   那紫衣学士转头看她,眸色沉沉:“他们杀死了两位中朝学士。”   账房太太以一种绝对严厉的语气说:“她叫乔翎——这是高皇帝留下的法旨,你要违抗吗?!”   那紫衣学士默然几瞬,扭头看了看九九,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那个人,万一这是她编的呢?”   “等等……先等等!”   九九一伸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稍显茫然地道:“怎么忽然间就开始讨论起怎么处置我的问题来了呢?自说自话,真是没礼貌!”   她说:“我是一个人,并不是属于你们的一件东西!”   想了想,又哼道:“要是还能这么干的话,那我真得把当皇帝提上日程了!”   公孙宴马上双手合十,情绪价值拉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九一下子就乐了,笑得像只招财猫一样,朝他摆摆手:“爱卿真是太会说话了……”   公孙宴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是你哥哥,那就是亲王——陛下,你得管我叫皇兄,这是礼貌!”   南派的人:“……”   紫衣学士们:“……”   左文敬忍不住问:“他们俩一直都这样吗?”   卢梦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鼻子,说:“我大姐一开始好像没这么癫的……”   众皆默然。   末了,还是那位中年文士轻轻叹一口气,说:“这位小娘子,我姐姐先前那么说,实在是一番好意……”   “我心领了。”九九看向他,说:“只是对我来说,你们两边都在自说自话,实在是很没意思。”   “我是乔翎也好,是九九也罢,我都是我。”   “我要做我自己的主,我要自己决定我想什么、做什么。”   “如果需要帮助,我会主动请求的,我不需要你们自顾自地作出安排,替我来拿主意。”   “还有,”最后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此时与这些穿紫衣服的人发生了争斗的人是九九,而你们不准备去介入这件事情的话,却在知道我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乔翎之后,而选择介入这件事情,那不是很奇怪吗?”   “就因为高皇帝曾经提过‘乔翎’这个名字?”   “可是高皇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吧?”   九九环顾四遭,看着紫衣学士们,也看着那对所谓出身南派的姐弟:“你们有这么那么强的本领,那么尊贵的身份,这东都城里有人蒙冤受屈,有人无辜被杀,有人草菅人命,有人求诉无门……”   “这么多活生生的好的人和坏的人你们都视而不见,却把一个死人留下的所谓法旨奉为圭臬?”   “眼前近在咫尺的东西都看不见,还伸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往远方看,觉得自己是为了大局,为了黎庶,为了天下……”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们可真有意思!” 第54章   周遭死一样的寂静。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失声道:“你,你大胆!简直狂妄至极!”   那位年纪最长的紫衣学士怔怔地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道:“……或许你真的是乔翎。”   九九听够了这种论调, 当下不耐烦道:“爱谁谁!”   她从那个神神奇奇的百宝袋里取出那把巨刀扛在肩上,稍显瘦小的身量与那把巨刀交叠在一起, 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九九问那群穿紫衣服的:“要打一架吗?!”   紫衣学士们为之默然。   九九又扭头去看南派那对姐弟:“如果你们想违背我的意愿来安置我的话, 那我也劝你们现在就来跟我打一架!”   南派的那对姐弟同样默然。   公孙宴小声劝她:“客气点,那些都是长辈……”   九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混账, 居然敢忤逆朕!朕要废黜你的王爵,你现在不是亲王了!”   公孙宴:“……”   那位账房太太瞧着她,又是好笑, 又是无奈, 还有点钦佩:“真是年轻人啊……”   九九旁若无人,扭头看向京兆府内,气出丹田,一声断喝:“京兆尹何在?!”   头顶秃成一个镜面的京兆尹几乎是瑟瑟发抖地走出来了。   打死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九九瞧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怒从心生:“王八蛋,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了!你怎么当京兆尹的?!”   “街上有那么多当小偷的孩子, 你瞎了聋了, 看不见, 听不见?!”   “牢里有那么多被差役勒索, 抓进去的无辜之人, 你难道没有丝毫耳闻?!”   “你手底下的耆长盘剥勒索,网织罪名,陷害一个可怜妇人,这难道是第一回?!”   她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恨不能跳起来骂他:“东都城里什么都少,就是人多!干不了就别干,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京兆尹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反抗。   他原先以为那对男女当中,男的那个就够嚣张够可恶的了,万万没想到,女的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会儿连紫衣学士都废了两个,还会怕再废一个区区京兆尹吗?   当下只低着头瑟瑟发抖,低眉顺眼,一个劲儿地附和:“是是是,娘子说的都对……”   九九毫不买账,冷笑一声:“对个头啊对,现在知道说对,早干什么去了?!”   又叫他:“去把这个月的工作日志拿过来我看看!”   京兆尹:“……”   京兆尹简直要哭了:“什么是工作日志……”   九九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废物!”   而后她果断看向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说:“要打的话,现在就打,不打的话,就去走个流程,我要官复原职,做京兆少尹——不!”   九九自己给自己升了个职:“我要做京兆尹!”   领头的紫衣学士:“……”   他忍不住说:“九九小娘子,别太过火了。你杀了两位中朝学士,这笔账还没有跟你们两个算呢。”   九九冷笑一声:“所以要打吗?”   有位紫衣学士轻轻说:“小娘子,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惜自己的同伴吗?”   这个“同伴”说的显然不是公孙宴,而是一直没有进入战局的卢梦卿。   “我比你更了解的我的同伴,他们当中没有贪生畏死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用这种话来恫吓我。”   九九头也没回,便说:“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死在这里,那我一定也会死在这里的,志同道合,共赴黄泉,不也很有意思?”   两边微妙地僵持住了。   这时候,忽然间来了叫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第三方的人。   是个年轻人,蔫眉耷眼的,眼皮垂着,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他走过来,看看紫衣学士们,再看看南派的两位客人,最后看看九九这边的三个人和其余的围观群众,有气无力地说:“好热闹啊,真羡慕你们一天天地这么有精神,好适合上班啊。”   卢梦卿站在京兆府门前的台阶那儿远远瞧了他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忽的想到什么,不由得讶异起来,又转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来客。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深觉事态发展至此,愈发复杂了。   他微微蹙眉,喟叹般叫了声:“天禄……”   卢梦卿听见了,同时飞速地反应过来。   “天禄”本身就是辟邪、麒麟乃至于貔貅这三种神兽都可以通用的别称。   对照心里边影影绰绰地那道影子,他霎时间福至心灵:“车貔貅?!”   那年轻人讶异地看过来,问:“我们认识?”   他眼皮抬起来一点,打量卢梦卿几眼,而后摇头:“不,我们没见过。还有,我现在也不姓‘车’,我姓‘林’。”   九九听得似懂非懂,问卢梦卿:“他也是跟我们同行的人吗?”   公孙宴在旁,微微摇头:“不,他不是。”   他告诉九九:“这位是神兽貔貅,也是跟随高皇帝征战天下,而后为皇朝效力的神兽之一。”   九九吃了一惊:“哎?!”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而后伸手指了指她:“我真讨厌你!”   他说:“你怎么天南海北地四处惹事?!”   九九:“……”   九九听得气恼起来:“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哈哈,真有意思!”   忽的反应过来:“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   林貔貅却没再跟她说话,而是同南北两派的人道:“没有错,就是她。”   然后说:“我要带她走。”   南派那对姐弟对视一眼,眉头稍松。   领头的那位紫衣学士沉声道:“他们杀了两位中朝学士。”   林貔貅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九九一眼。   九九恶狠狠地怒瞪回去。   林貔貅哼了一声,转头回去,恹恹地同那位紫衣学士说:“是要打一架的意思吗?”   那位紫衣学士默然良久,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终于侧身让了几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九九就去叫上那面如土色的妇人:“跟我走吧。”   那妇人见了一场骇人的大战,此时行动起来竟也没有迟疑,抱着孩子,像是一条张皇的尾巴似的,很主动地跟了上去。   九九都有点奇怪呢。   她对着别人恶声恶气的,对这个可怜的姐姐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会害怕我们呢。”   那妇人抱着孩子,向她行个万福礼,先说:“小妇人娘家姓曲,行三,都管我叫曲三娘。”   又叹一口气,泪珠滚滚流下:“那些煊赫的大人物,难道是为了我的冤屈而来的吗?”   众皆恻然。   林貔貅走在最前边,九九叫公孙宴照看着曲三娘,自己快走几步追上去,跟他并肩而行,又问他:“我们从前见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林貔貅面无表情道:“没见过,不熟。”   九九指出来疑点:“可是你来帮我哎,之前那个紫人反对的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这边,甚至于愿意为了我跟他打一架!”   林貔貅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九九就笑了。   自己一个人乐:“你这个人面冷心热呢。”   又很好奇地说:“貔貅怎么还有姓啊,是天底下的所有貔貅都姓林,还是只有你姓林?”   林貔貅说:“因为我太太姓林,所以我也姓林。”   九九稍显惊奇地“哎?”了一声。   一直缄默着的卢梦卿终于没忍住,凑过去悄悄问他:“还是在当赘婿吗?”   九九:“……”   其余人:“……”   林貔貅从容地应了声:“嗯。”   卢梦卿不由得道:“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他告诉九九:“这位在我们那个世界里,考上进士之后入赘去了车家,你们是朋友。”   林貔貅说:“不是,别蹭。”   “……”九九叫他否定的有点恼火,又呵呵一笑:“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像谁稀罕跟你当朋友似的!”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一群人就这么到了林府。   林太太瞧着比林貔貅年长个四五岁,她是个热心肠,原先还在房里扎河灯——马上就到中元节了。   见有人来,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东西来迎:“快进来、快进来。”   叫人去备茶,又责备丈夫:“有客人来,怎么不早点知会家里一声?”   忽的反应过来:“咦,你现在应该在衙门当值啊,怎么回来了?”   林貔貅面无表情地瞧着九九,说:“我旷班出来的。”   九九只觉得莫名其妙:“……”   看我干什么?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慢慢地说:“旷工是要扣钱的。”   “……”九九忍气吞声地说:“我给你补上。”   林貔貅继续看着她。   九九就会意了一点,说:“三倍!”   林貔貅这才满意地把头转回去了。   曲三娘怀里的孩子又一次啼哭起来,惹得众人纷纷看将过去。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伸到衣带那儿,又窘迫地离开:“大概是饿了……”   林太太同众人告罪一声,亲昵地招待她:“妹子,跟我来。”   领着她到了偏间去,叫曲三娘坐在屏风后边给孩子喂奶,又让使女赶紧去寻些干净的软布和热水来。   曲三娘喂过孩子,又解开襁褓,替他换了尿布,眼泪滴到孩子腿上,惹得他蹬了一下脚。   再出去见了林太太,她又是感激,又是羞涩:“林姐姐,真是……”   林太太宽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都别说啦,先在这儿歇一歇吧,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没问曲三娘的来处和过往。   这种时候以一种天真无知的语气问人家这种话,就跟一个衣冠楚楚的贵人问街头衣不蔽体的流浪者“你怎么没穿衣服?”没什么两样。   何必去揭人家伤疤呢。   ……   前堂那边,公孙宴同卢梦卿还在交流着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一觉睡醒,我们都四散开了,我前几日才刚跟李九娘和李十七汇合,只是没见到大夫和小奚,原以为他们会跟你们在一起,没想到并非如此……”   公孙宴心里边有个猜测,只是没有十成十的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宣之于口。   他觉得,或许白大夫跟小奚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这些人是从后世来到了几百年前的从前。   穿越发生之前,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东都,所以可以被迁移过来。   而白大夫和小奚这种寿命接近于无穷的长生种,大概率从高皇帝时代之前就存在着,所以无法再度降临——起码是无法以原世界里的形象和能力降临到这个世界里……   卢梦卿又同公孙宴说起了神都无梦的事情来。   公孙宴略一思忖,也觉惊骇:“你不说,我还真没发觉到!”   林貔貅见这几人眉头紧锁,反倒笑了:“没那么可怕。”   笑过之后,他又说:“高皇帝时,我曾经同那只织梦娘打过交道。据我所知,正如同有因才能有果,有问题也一定会有答案——这个梦境是有谜底的,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谜底,那自然而然地就能醒来。”   “当然,”同时他也说:“或许这是假的,也说不定。”   九九摸着下巴,觑着他,若有所思:“林貔貅,你的面子可真是不小呢,我们杀了两个北门学士,你一出面,他们居然真的放我们走了!”   林貔貅听了,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轻蔑来。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因为他们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继续树敌了。”   兔死狐悲。   定国公夫人的死,让神兽们物伤其类。   九九的思绪有点乱。   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是没有抓住。   到最后她自己也有点烦了,忽然间记起了今天才刚用过的那把巨刀。   心念微动,那把刚刚将人拦腰斩断的巨刀便出现在了她手上。   公孙宴不轻不重地给吓了一跳:“你好好的突然拿刀干什么?!”   九九新奇地摩挲着那黑沉沉的刀鞘,答非所问道:“我只知道我有个口袋,能装很多东西,倒是不知道里边还有这么大一把刀呢。”   公孙宴想了想,说:“可能是当你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能从储物袋里边把那件东西拿出来了吧。”   九九听得眼睛一亮,想了想,赶忙以一种极度虔诚的语气开始祈祷:“我想我口袋里应该有一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公孙宴:“……”   其余人:“……”   什么都没发生。   卢梦卿好笑道:“姐姐,你就算是许愿,也该许愿要一点现银现金,毕竟这东西拿出来了是真的能用,银票么?这时候能不能用,还真得打个问号。”   九九有点郁卒地叹了口气。   忽的又想起自己当时还取出了一把剑,只是那时候忙于对阵,竟也没有细看!   于是九九又想:那把剑,出来叫我看看!   心思这么一浮,那把剑旋即便出现在了面前。   九九将那把巨刀收起来,兴奋地将那把剑握在手里,上下左右端详过了,又试着拔剑出鞘。   只瞧了一眼,她就给惊住了!   “你们快来看呀!”   九九又惊又奇:“这把剑好怪,剑身上居然还有山脉一样的纹路,它叫什么名字?”   公孙宴回答了她:“它叫断山剑。”   曾经是邪祀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后来持剑人与乔翎狭路相逢,剑也换了主人。   九九听后状似明白地“哦~”了一声,正待再问几句,忽觉手上断山剑一热,居然悬浮于半空中,散发出幽微的光亮,自行鸣颤起来!   九九担心坏了,问它:“你怎么啦?!”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无极总部的祭坛之上,被尊为无极七宝之一的断山剑忽然间悬浮于空,灵气外显,自行鸣颤起来!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异宝,具备有唯一性,无法在同一时空之下共处。   先前九九将其置于储物袋中没有取出,姑且可以算是“九九的猫”,但取出之后,就相当于现实之中同时存在两把断山剑,必须做出取舍。   ……   邪祀无极的总部。   先前下属来报断山剑显露异象之后,无极便专门选了一位天炉高手在此守戍。   起初见断山剑显露异象,此人还觉不解,紧接着眼见断山剑散发出的光芒愈来愈弱,竟然有要熄灭消失的痕迹,不由大急!   他下意识伸手去握剑柄!   ……   九九眼瞧着自己面前断山剑光芒愈来愈亮,不免觉得困惑,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却只瞧见了几双同样茫然的眼睛。   九九见状,反倒出声来宽抚他们:“我觉得没事儿,断山剑的状态好像是越来越好了。”   这话才刚说完,她就见面前水波似的光影闪烁,一只手——只有一只手——不知道是从哪儿伸过来该死的一只贼手,要偷她的剑!   “我靠,有贼!”   九九又惊又怒,一巴掌拍在那只贼手的手背上:“干什么,你当我不存在的吗?!”   她果断地也握住了剑柄!   ……   那边无极那位高手已经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把手伸进我们无极的总坛里偷我们的镇山之宝,还骂我是贼?!   颠倒黑白了吧?!   他同样不肯松手,同时果断出招。   ……   那边反应迅速,九九的反应同样不慢。   卢梦卿起初有点忐忑,看公孙宴和林貔貅俱都从容,便也就放心了。   九九跟那人你来我往地用手过了几招,虽然占据上风,但也觉得心里的火越来越盛——有天理没有啊,光明正大地偷人东西!   真过分!   而伴随着她的逐渐压制,此地这把断山剑的光芒愈发明亮耀眼,灵气圆转,终于随之一声轻鸣,最终归属于此。   而先前天地异宝不能共容于世而被天地规则所打开的那道门户,也随之逐渐关闭。   ……   无极总坛。   那高手眼见断山剑光芒逐渐幽微,最终消失不见,只觉满心骇然与冤屈,怒与愤一处交加,徒劳地伸出手去,想做最后的挽留……   这只手才刚出去,就觉那边恶风不善,赶忙将手抽回,不曾想面前那水波似的正在关闭的门户忽然顿住,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   他正觉茫然,忽然从那边探过来半个气势汹汹的身子。   高手:“……”   啊???   九九火冒三丈,对着他指指点点:“真不要脸!看着也不缺手不缺脚,居然偷人东西!”   高手:“……”   啊???   九九再转着头打量四遭,就见这边儿好像是个祭坛,上边摆了七只玉盘,六个上边都有东西,有一只玉盘是空的。   九九更恼火了:“你盘子空着也不能去偷我的啊!”   高手:“……”   啊??? 第55章   “真是莫名其妙!”   等九九探出去的半截身体被挤回去, 那通道彻底关闭之后,她还愤愤不平地跟同伴们吐苦水:   “你们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脸,眼睛瞪得那么大, 好像不是他抢我的东西,而是我抢他的东西似的!”   九九抱着断山剑, 觉得很滑稽:“真好笑!”   不明所以的卢梦卿:“是啊,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唯一知道真相的公孙宴:“……”   林貔貅神色狐疑,瞧瞧九九,再瞧瞧那把剑, 犹豫着说:“断山剑……断山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说:“那不是无极的天炉七宝之一吗?”   九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啊?!!”   ……   无极总坛。   一群人闻声赶来,打眼一瞧,就见祭台上的天炉七宝只剩下六宝, 断山剑业已消失无踪。   众皆默然。   良久之后回过神来, 又纷纷转目去看先前奉道主令戍守于此的那位高手。   领头的人问他:“断山剑呢?”   高手:“……”   高手木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太离谱了。   高手说:“就在刚刚,我守在这儿,断山剑忽然间开始鸣颤,发光, 然后悬浮了起来!”   高手说:“再之后, 不知道从哪儿伸过来一只手, 抓住了断山剑。”   高手说:“我想要阻拦的, 但是力有未逮, 没能拦住,只能眼瞧着那贼人夺了断山剑去……”   他稍显无力地摆了下手,说:“就是这样。”   听众们:“……”   领头的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有看见人进来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又问其余人:“你们守在出口外边, 有看见人出去吗?”   下属们纷纷说:“没看见。”   高手:“……”   领头的单手扶住佩刀的刀柄,说:“拿出来。”   高手木然道:“……拿出来什么。”   “断山剑。”   高手:“……”   领头的还算客气地跟同僚说:“看在共事多年的情分上,道主那边,我去替你求情。”   高手:“……”   ……   “什么?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九九不能接受:“从我包里拿出来的剑,怎么会不是我的?这不科学!”   林貔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卢梦卿拉偏架,宽慰她说:“宝物这东西,高材疾足者得之,很正常嘛!”   又说:“无极不也是从别处搜罗来的?又不是他们自己找铁打的!”   公孙宴也拉偏架,说:“陛下圣明天子,烛照万里,天下都是您的,何况区区一把剑?是无极的人不识抬举!”   九九听得心满意足:“你们真好!”   林貔貅:“……”   经此一事,公孙宴间接地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问林貔貅:“如果说异宝具有唯一性,不能同时共存,那么,神兽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林貔貅被他问得一愣,旋即颔首,应道:“不错!”   公孙宴当下了然道:“若是如此,始终不见大夫他们,就不足为奇了……”   ……   这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对于东都城内的上层势力来说。   中朝学士们内部发生了分裂,今日变故的发生,更加速了这一进程。   保守派,也就是折损了两名人手的派系大为光火:“这可是在东都!”   “有人恃能行凶,先是公然侮辱朝廷要员,而后又重创了两位紫衣学士,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变革派则说:“仿佛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去问罪,才有了后来的事情吧?”   保守派的话事人为之冷笑:“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在京兆府的门口大动刀兵,还惊动了金吾卫!”   “——就为了一个妇人,搅得整个东都不得安宁,真是其心可诛!”   裴熙春在旁,闻言只有摇头:“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言语的想法,保守派却才只是刚刚打开了话匣子:“那两个狂人如何,暂且搁置不谈,你们的狂妄较之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指向立在窗边,始终没有言语的杨学士,声气之冷厉,几乎要落地成冰:“你居然胆敢往禁中去恫吓天子,要求他逊位,你想做什么?”   他目光一一扫视变格派的成员们,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废立天子,你们还不够格儿!”   “我们不是皇室豢养的狗,是以也不必急着替暴君咬人。”   杨学士很平静地说:“别让南派的人看笑话,也别让原本依附于皇朝的势力心寒。”   “出于大局也好,出于私情也罢,他都不适合再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保守派的话事人发出了一声轻嗤,然而杨学士没等他开口,便先自道:“我专程去见了三太子。”   她说:“三太子掌管着东都城的讯息门户,又是上古时期的神兽,按理说,他应该在中朝之前察觉到织梦娘痕迹的,不是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她如先前保守派话事人环顾周遭一样,用坚定有力的目光扫视着敌视己方的那个派系,问:“诸位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按而不发,始终没有与我们通过消息?”   “诸位觉得,这是三太子自己的态度,还是如今东都城内所有神兽的态度?”   “别忘了,”说到最后,杨学士语气稍显疲惫:“高皇帝并不只有当今这一脉后人,南派还掌控着太宗皇帝的后人。”   “依据世宗皇帝继位时留下的旨意,那一支也同样具备承继大位的法统!”   “如今天子倒行逆施,惹得臣民愤怒,道路以目。”   “我们若是自行处置此事,或许还可以保全北派基业,若是再继续观望……”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嘲弄:“说不定,现在南派已经在私底下接触神兽们,预备着改朝换代了,可笑我们还在内部倾轧,彼此攻讦!”   场中一时安寂下去,久久无人言语。   ……   而此时此刻,东都城内的那间当铺里,也前前后后聚集了许多目光过去。   入夜了,那戴着蜜蜡耳环的账房太太叫伙计把门窗关好,自己持着一盏烛灯往静室去,转动机关,打开一扇门户之后,熄灭了手里的烛灯。   密室里的陈设远比想象中来得简单,没有占满了好几个书架的藏书,也没有名贵的挂画。   地上铺设了竹席和坐垫,四面的墙上都镶嵌了壁灯。   正南边那面墙上,悬挂了一只钟表。   账房太太的弟弟已经等候在这里了,此时此刻,这里边也只有他一个人,见姐姐过来,他朝她微微点一下头。   账房太太问:“还差多久?”   她弟弟瞧了眼南墙上的那只钟表,说:“不到半刻钟。”   只是转而又说:“估计会有人早来呢。”   这话才刚说完,斜对面那盏壁灯散发出的光芒,忽然间明亮了几个度。   一缕烟雾从灯芯中升起,而后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开始向着最近的那张坐席处蜿蜒,最终终于汇聚成一道半透明的人形。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渐渐的,那一盏盏壁灯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先后明亮起来。   密室里烟雾升腾,居然也奇妙地没有散发出任何味道。   到最后,先后九条烟雾幻化而成的人形浮动在座席之上,或神色凝重,或言笑轻松地与周围人闲话起来。   直到南墙上的那只钟表敲响,铛,铛,铛。   账房太太坐直身体,肃然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坐在她弟弟旁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因为苍老,眼睑低垂着。   她平淡地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   好像是一道日光径直地刺到了眼睛里,杨学士不由得合了下眼。   同僚在旁伸手要扶她:“还好吧?”   杨学士摆了摆手,婉拒了他的好意,同时说:“南派的宿老们在这个时候降灵东都,实在让人觉得不安……”   又问:“那边怎么样了?”   这问的是保守派那边的动静。   同僚冷笑了一声:“真有意思,他们自己内部也吵得热火朝天。”   有主张天子威仪不可侵犯的。   若是一位人间天子居然要因为过失而逊位,那海内必然动荡,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立即就会对皇室产生轻蔑,而后生出逐鹿的念头来。   也有温和派系,主张或许可以两方折中,请天子下一道罪己诏,宽抚定国公府。   有的主张先与变格派联手,警惕一直对中朝学士虎视眈眈的南派。   还有人主张必须先把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消除掉,才能集中力量对付外敌……   杨学士听得发笑,笑到一半,又觉得可悲。   如是默然许久,她忽的想起另一事来,当下道:“要加上一条,无论废帝之事是否可行,那个李崇山,都不能留了!”   ……   别管其余人有没有睡好,九九自己倒是一夜好眠。   林家的床很舒服,饭也好吃。   林貔貅很善解人意地使人往水生那儿替九九送信,告诉木棉她们自己有事在外边被绊住了,可能晚点再回去。   他们一群人起得都挺早的,九九和公孙宴俱都是勤学练武之人,卢梦卿则是上朝久了自成习惯。   而曲三娘一个家破人亡的妇人拖带着一个婴孩,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   天还没亮她就起了,怕惊动主人家,就抱着孩子坐在窗前,连灯都没有点。   林貔貅在朝廷某个衙门里当差,官位不高,倒是每天都得去。   林太太平时起不来,今天想着家里有客人,便打着哈欠,早早地叫厨房那边多准备点吃食。   九九这还是第一次吃肠粉,一个人就吃了四盘。   猪肉肠粉、牛肉肠粉、虾仁肠粉,还有一盘玉米鸡蛋肠粉,最后还喝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她一个劲儿地夸:“林姐姐,你们家的饭真好吃!”   林太太看得高兴,就说:“还得是年轻小娘子呀!”   她年纪与曲三娘相仿,这会儿两个人对坐唏嘘:“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能吃,现在虽然也能吃,但已经开始觉出来不太成了……”   曲三娘也说:“谁不是呢。”   林貔貅吃完饭还没有上值,外边便又侍从慌里慌张地来报:“太太,老爷,外边有宫里中官,说是来请咱们家的客人往政事堂去说话……”   林太太吃了一惊:“什么,去政事堂说话?!”   公孙宴则问那两人:“去不去?”   九九与卢梦卿都没看对方一眼,便异口同声道:“去!”   说完,不觉一笑。   笑完之后九九转头去看曲三娘,问她:“曲家姐姐,你要不要一起去?”   曲三娘听完先前那话,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模糊地知道“政事堂”是个什么所在,只是更加震动她的,还是“宫中”二字。   她的娘家和夫家都算是殷实人家,但跟皇宫,却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曲三娘抱着孩子,迟疑着,勉强一笑,有些自惭形秽:“我?乡下人上不了高脚盘……”   九九冷笑了一声:“曲家姐姐,咱们这样的老实人,就是太过于本分了,什么时候都得权衡一下,替别人着想!”   “宫里边皇帝做得稀烂,也没见他反省过自己配不配做皇帝!”   她刚想伸手去摸一摸那可爱婴孩的小脸蛋,忽的又想到未经允许不能乱摸人家的孩子,便没有把手伸过去。   九九说:“你要是想去的话,那就去看一看,就当是长长见识,也叫政事堂的相公们好好听听看看,天子脚下,也不尽是丰亨豫大!”   曲三娘便应了。   一行五人——四大一小就此向林太太辞别。   公孙宴专程从怀里取了只玉瓶双手赠给她。   林太太原还要拒绝,却听公孙宴捂着嘴,小声跟她说:“是增发美颜的药,我阿娘做的,很有用!”   林太太一把夺到手里,谦虚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哈真是太客气了!”   林貔貅:“……”   林貔貅原本想说点什么的,见状也就作罢了。   四大一小五个人出了门,那边宫里边已经派了马车来,很大的一辆,可以同时坐五个人。   九九走在最后,直到上轿之前还在等待,最后始终没有等到,只得作罢。   公孙宴问她:“你怎么了?”   九九有点惊奇:“这不科学!”   “不应该有人狗眼看人低,说点什么来为难我们的吗?他们怎么都几乎不说话?!”   公孙宴不由得失笑。   卢梦卿倒是说:“这是好事,说明政事堂里有明眼人,还算是可用。”   马车辘辘向前,驶过朱雀大道,进入皇城。   公孙宴两手背在脖颈后边,闲闲地枕着,神色随意。   卢梦卿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九九看曲三娘一副好奇又不好意思有所动作的模样,就伸手将马车的帘子掀开,打个疙瘩拧起来,让她抱着孩子瞧瞧外边的场景。   曲三娘感激地谢她:“叫娘子见笑了……”   九九哈哈一笑,也探头朝外看:“我也一样好奇嘛!”   马车一路到了政事堂门外,几人先后从车上下来,九九跳下来之后,又去接曲三娘。   早有吏员在外守候,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此刻见了这辆不该在皇城里行走的马车和这些衣着古怪的男女,也不说什么,只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跟过来。   因为马上就要到中元节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香之后的气息。   卢梦卿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告诉他们:“跟神都城那边的政事堂格局很像,只是细微之处有些不同。”   往正堂去的路上,他们什么人都没遇见,只能听见自己一行人的脚步声或轻或重,在长而宽阔的廊道里回响。   到了地方之后,那吏员行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卢梦卿整顿衣冠,当仁不让地走了进去。   这厅堂大而宽敞,长条桌前摆了九张出头官帽椅。   官帽椅上不齐全地坐着本朝的八位相公,默不作声地用目光打量着这几位来客。   西边隔了一架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有光影影绰绰地从后边透进来。   进门的地方摆了四张官帽椅,看起来是给客人们准备的。   卢梦卿瞥了一眼,没有落座,九九也没有坐。   后边公孙宴倒是跟曲三娘说:“曲家姐姐,你要是觉得累了,不妨姑且一坐。”   曲三娘摇头:“这么一会儿,还是站得住的。”   还是八位相公中的一位先站了起来,神色和蔼,笑吟吟道:“久仰几位的大名,今日得见,不得不说,也是一番缘法。”   卢梦卿叉手还礼:“诸位都是前辈,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旋即道:“在下卢梦卿,这位是我的结义姐姐樊九九,这是她当下这具身体的名字。”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她还有一个名字,唤作乔翎。”   又介绍另外两人:“这位是公孙宴,以及诸位相公治下的百姓曲三娘母子。”   那位相公听得若有所思:“你姓卢?”   而后又自我介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祖有德。”   他旁边那位相公眉头一皱,问:“你是长平侯府出身?本家还是偏家子弟,哪一房的后嗣?”   长平侯府卢氏,在高皇帝所设置的十二家功臣侯府当中排名第二,也是顶有名的老牌勋贵。   卢梦卿朝他行个叉手礼,而后道:“客人在立,主人在座,只怕有些不妥当。”   那相公嘿然冷笑,坐着纹丝不动,只一掌拍在面前案上:“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跟我说话!”   卢梦卿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在下并非长平侯府出身,是以幼仁公大可不必抬出辈分来压制我。”   卢幼仁勃然大怒:“你都知道我是谁,还敢说不是长平侯府的后代?!”   九九及时地插入进来:“这可说不着啊。”   她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这能证明我也是卢家的后代吗?完全说不着啊!”   卢梦卿淡定道:“正确的,精准的,让人无法反驳的。”   卢幼仁:“……”   祖有德呵呵一笑,开始和稀泥:“只是探讨嘛,探讨。”   又示意来客们:“请坐,请坐。”   几人依次朝他点点头,坐了下去。   祖有德迅速切入正题,瞧瞧卢梦卿,再瞧瞧九九,说:“据你们说,你们是从后世来的,一位是时任的中书令,一位是时任的京兆少尹?”   卢梦卿道:“不错。”   宰相们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祖有德又开始慈祥地呵呵,同时问:“可有告身与金印?”   卢梦卿便从袖子里取出来。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个侍从,默不作声地去接了,而后呈送到宰相们面前去。   八人挨着传阅了一遍,还有人戴上老花镜,跟早就备好的印鉴对比。   众人的神色因而愈发惊疑不定起来。   卢梦卿语气平和:“不要搞这些花架子来糊弄我,直接拿去验看吧,我知道,禁中是有办法检验宰相金印真假的。”   有位宰相悄悄同身边那位说:“他知道……倒真是有些可信了。”   旁边那位说:“也未必不是从别处听来的。”   又问他:“你是多少岁中的进士,履任过几次地方,才做到中书令的?”   卢梦卿如实道:“我没有考过科举,六岁以朝天郎身份入宫为皇子伴读,履任地方三次十一载,入京先为工部侍郎,后任礼部尚书,最后升为中书令的……”   “你是朝天郎出身?”   有位宰相说:“且赋诗一首来听一听。”   卢梦卿瞧了他一眼,随口道:“秋云久无雨,江燕社犹飞。却笑舟中客,今年未得归。帆翅初张处,云鹏怒翼同。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众人为之大奇。   却也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不定是他抄了别人的诗……”   卢梦卿忍不住撇了撇嘴,叫他:“丁相公,是丁相公不是?”   他说:“相公以书法见长于世,我见过你的画像,还临过你的帖子……”   丁相公嗤笑一声:“这也不能证明你真的就是后世的宰相!”   “我有证据。”   卢梦卿说:“你曾经给卢相公写信,给你的老来子走后门,信的末尾嘱咐他阅后即焚,可是卢相公实在喜欢你的字,没有照办,而是偷偷留下了,我看过那张条子!”   短短几句话,炸得两位相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丁相公对着卢相公怒目而视:“你?!”   卢相公狼狈又恼火,对着卢梦卿怒目而视:“你还说你不是长平侯府出身!”   “还需要再说点别的佐证吗?”   卢梦卿没搭理卢相公,好整以暇,环视周遭:“其余相公们的轶事,我也知道几件的,有几位相公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不是?”   “还有几位致仕之后写了回忆录,其中不免提及了政事堂里的同僚轶事。”   众位相公俱是脸色大变!   你警惕地看看我,我警惕地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一层可悲的隔阂与防备,却已经实实在在地产生了。   最后还是祖有德声音飘忽地开口:“看起来他的确是真的。”   丁相公怏怏地附和了句:“……嗯。”   其余人没说话,但看起来也没有异议了。 第56章   九九听得有些茫然——因为她也不知道后世之事。   她禁不住悄悄问了句:“后来他们真写回忆录了?”   “哈哈, 我骗他们的,”卢梦卿阴险一笑,悄咪咪地告诉她:“其实一个都没写!”   九九:“……”   紧跟着, 又听卢梦卿很确定地告诉她:“不过有了今天这事儿,他们肯定会写的——都会写!”   九九:“……”   最佳模式:大家都不写同僚的黑料。   糟糕模式:你不写同僚的黑料, 但是同僚写了你的黑料。   地狱模式:大家一起写同僚的黑料, 一起发烂、发臭!   道德底线就是这么被拉低的……   九九心想:二弟他果然做过官,三言两语就把对面这群人给分化了……   如是,宰相们认可了卢梦卿的身份之后, 不免要问起他们如何来到此地,意欲何为。   卢梦卿就把自己在办的案子简单地讲了讲:“我们也不想来啊,更没有什么恶意……”   宰相们听后, 齐齐吃了一惊!   不是为卢梦卿他们在办的案子, 而是因为听说他们一行人是从帝都神都往东都去。   丁相公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迁都神都的?”   这事儿九九也不知道,不由得跟相公们一起竖起了耳朵来。   卢梦卿哈哈一笑,笑声当中难言快活:“我劝你们别问——知道了会后悔的!”   只是同时他也说:“当然,相公们都是我的前辈,如若你们一定想要知道,那我拿出来说说, 也无不可。”   宰相们因这话而面面相觑, 你看我、我看你, 唯恐这里边藏着一道惊雷, 一声霹雳, 一时之间,竟都不敢开口了。   卢相公主动略过了这个话题,怀着一点私心。   迁都从来都不是小事,政治中心的挪动, 往往伴随着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一个不好,就会将还未炸开的那颗雷提前引爆。   如今他已经能够确定面前这个卢梦卿是长平侯府的子弟,是自己的后代。   这也就意味着卢氏一族顺利度过了那场导致迁都的□□,就算没有度过,若干年后,显然也缓过气来了。   不然,卢氏的子弟怎么会做宰相?   他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在东都城里停驻,意欲何为?”   卢梦卿很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打算想法子回去——不止相公们不想看见我们,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看见相公们。”   又说:“我姐姐不知为何,借了樊家小娘子的身体,那就得替人家把未了的心愿完成。而这位曲家的娘子……”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讲了,而后轻笑起来:“怎么回事,高皇帝治世多年,都没能达成的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当今和诸位相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做到啦!”   卢梦卿说:“在当今英明神武的统率之下,在诸位相公齐心协力的辅弼之下,别管你是公府夫人,还是地方官吏,别管你是寻常富户,还是卖身为奴的丫鬟小厮,无视了身份和男女的局限,大家都能平等地过上猪狗不如的生活,一起共赴黄泉,真好!”   他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面前的相公们竖大拇指:“你们真是太棒啦!”   相公们:“……”   相公们一时无言,有的默然,有的愠怒,有的别过脸去,有的脸孔涨红,也有的面无表情,平静如初。   那扇巨大的山水螺钿屏风后边也传出来一声轻斥:“大胆。”   是年轻天子的声音。   卢梦卿有些讶异。   因为这短短两个字虽然表达了怒意,但是语气却很轻淡,带着上位者的举重若轻。   这迅速推翻了他对于这位青年天子简单的暴烈印象,转而又加上了一条心思深重、城府不浅。   得罪一个头脑简单、性格酷烈的人未必会有多可怕。   但是得罪一个心思深沉,性格同时又十分酷烈的人,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了!   卢梦卿马上转头去看九九,语气柔弱:“我是不是得罪他了,姐姐?他不会出来打我吧,姐姐?”   “天呐,他好可怕啊,好可怕!”   卢梦卿毫无形象包袱,迫切道:“姐姐,你一定要帮我啊!”   九九正襟危坐,目光坚定地鼓舞着他,超级可靠:“二弟,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相信我!”   卢梦卿由衷地道:“姐姐,你真好,我下辈子还要跟你结拜!”   相公们:“……”   屏风后的天子:“……”   丁相公怀着一点微妙的快活,低声跟暗地里保留自己走后门条子的卢相公道:“你的子孙后代!”   卢相公木然道:“……别瞎说,他自己都说不是了。”   卢梦卿旁若无人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此时此刻,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不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了。”   “譬如说,我有注意到政事堂里摆了九张官帽椅,出席今日之事的却只有八位宰相,想必是那位冒充的吕相公已经被拿下了?”   相公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祖有德呵呵笑道:“不错。”   并没有再说别的。   卢梦卿便道:“祖相公,你这么做就太没意思了。”   “你们问的我知无不言,我问的,你们却草草了事,如果你们没有诚意的话,那这场谈话,想必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相公们低声议论了几句,仍旧是祖有德来说话:“我们可以给予你们以原本身份的待遇,也可以尽量帮助你们搜寻出路,前提是你们必须尽快解开那个所谓的谜底,赶紧走人。”   说到此处,他神色凝重一点:“虽说至今都没有发现无梦对东都城里的人产生了什么坏处,但有刀斧悬于头顶,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九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的道:“是谁提议要跟我们一行人面对面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被她问得一怔,而后倒是说了:“是中朝的意思。”   九九点点头,却说:“我知道屏风后边有好几位紫衣学士,他们是为了保护皇帝而来的,我想问的是,是哪位宰相提议面对面跟我们来谈一谈的?”   祖有德反问她:“娘子为什么会问这个?”   九九目光缓慢地在他们八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道:“因为我能在一瞬间同时杀掉你们八个人。”   祖有德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忍不住从袖子里摸出手帕来擦汗。   九九很好奇:“这一点,中朝应该也是知道的,且根据我的感觉,他们应该没有这个权力,强迫所有的宰相们承担风险来见我。所以我很好奇,是谁劝说你们,参与这场会面的?”   九九有一说一:“据我观察,官僚都是很怕死的。”   看相公们脸上有些窘迫,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哈哈,我是说大多数官僚都很怕死,不是说你们怕死。”   相公们:“……”   短暂的默然之后,居然是卢相公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樊小娘子,我不敢说绝对,但是大多数时候,骨肉之情的确要比陌生人之间的情谊靠得住。”   九九怔了一下,不由得转目去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万相公。   万相公也正看着她,神色平和,目光沉静。   兄妹二人视线对上,他眼底似乎流露出一点笑意。   九九盯着他,慢慢蹙起眉来。   公孙宴下意识道:“他中邪了吧?”   九九心里边生出了一个想法,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那边祖相公已经开始着手给他们开条子:“卢梦卿,官居中书令……”   又问九九:“小娘子那时候是什么官职来着?”   九九一本正经,一脸严肃地说:“我在做京兆尹。”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京兆少尹……”   九九急了,赶忙纠正他:“是京兆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听见了,京兆少尹……”   九九:“……”   又看向公孙宴:“这位郎君官居何职啊?”   公孙宴正襟危坐,爽朗地笑:“哈哈,其实我也是宰相,我就是另一位中书令!”   祖相公满口应下:“好的好的,临时工一名……”   公孙宴急了,想一想,又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急:“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是另一名京兆少尹。”   祖相公呵呵一笑,热情洋溢:“我知道了,这位临时工。”   公孙宴:“……”   公孙宴垂头丧气地抄着手,说:“还有个人跟我们同行。”   祖相公客气地笑:“好的好的,我给你们开十张京兆府临时工的条子,管够~”   九九:“……”   公孙宴:“……”   卢梦卿:“……”   九九说:“我先把曲家姐姐的案子查了,结束之后再离京去查樊家的案子。”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京兆尹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但凡叫我知道手底下不干净,我可不会客气!”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好的。”   九九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朱宣,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定国公府的案子,但是如果他有难,我一定会帮的,如果哪天他想开了,找我帮忙,我义不容辞!”   祖相公说:“嗯嗯,好的。”   九九说:“我知道诸位相公今日如此安排,既是对于未来之事心有好奇,也是想掂量一下我的成色,只是我只是一个人,何足轻重?你们要是能把这份心力放在底层的人身上就好了。”   祖相公为之默然。   最后,九九转头看向那扇屏风:“陛下准允这场会面,又专程过来,大概也是想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如何,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屏风后,天子的声音平淡地传了过来:“并不一样。”   九九微微一笑:“你也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天子忽的说:“你们都出去吧,朕单独同乔娘子说几句话。”   宰相们面面相觑,卢梦卿几人倒是没有迟疑,瞧一眼九九,见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宰相们见状,也是皱眉,短暂犹豫之后纷纷起身,向屏风方向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天子又说:“几位学士也离开吧。”   那几人显然楞了一下,而后警惕道:“陛下——”   天子语气坚决,不容拒绝地说:“退下!”   紫衣学士们彼此对视几眼,隐身离开了。   偌大的前堂,就只剩下了九九和天子两个人,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猜度着对方的形容。   天子的语气居然很和煦:“乔娘子何不过来说话?”   九九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想见我,该你过来。” 第57章   天子短暂地缄默了一下, 而后说:“朕对乔娘子神往已久,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够见到,实在叫人意外。”   九九坦率地告诉他:“很遗憾, 乔翎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 只怕无法同陛下唏嘘感慨了。”   天子听得微笑起来, 再度沉默片刻,忽的将话题切入到了另外一个角度:“你觉得,那些异种与我们这样的人, 是同一种生物吗?”   九九说:“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怕无力从更高的一种角度,去评说另一种与人相似的、有情感的生物。”   天子说:“你在怜悯定国公府。”   九九承认了:“是的, 我在怜悯定国公府。”   天子点点头, 又问她:“那你觉得,一种不具备普世道德和伦理的牲畜,可以被归类为人吗?”   九九听得皱起眉来,问他:“你在说谁,定国公府的人吗?”   天子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们是野兽的后裔吗?”   “陛下,”九九的声音抬高了一点:“我的确知道定国公府是朱雀的后裔, 只是这绝不是你轻蔑和侮辱他们的理由!”   她寒声道:“如果皇族不能接受这一点, 那在一开始, 高皇帝征战天下的时候, 就不要接受初代定国公的效命!”   “朱氏凭借功绩和血汗, 堂堂正正地得到了定国公的爵位,现在过起了太平日子,又开始回过头来清算定国公府的出身跟脚,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天子很平和地听完了, 而后说:“朱雀的后裔……是朱宣告诉你的吧?”   九九说:“不错。”   天子轻轻地嗤了一声:“那么他有没有告诉你,虽然朱氏看起来冠冕堂皇,好像与人无异,实际上却仍旧保留着牲畜的旧性呢?”   九九默然几瞬,而后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子问她:“你知道定国公府一贯的结亲标准吗?你把他们等同于人来看待,有没有想过,在他们心里,自己其实从来都不归属于人这个范畴呢?”   他的笑声很凉,他告诉了九九答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历代定国公府,是从哪里找到了那么多容貌绝丽的男女,来匹配他们的继承人?”   九九心头倏然一颤,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是定国公府自己家里啊!”   天子的笑声愈发响亮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是近亲□□的产物,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为了追寻祖上那一丝血脉,一代代将那肮脏的畜生习性传续下来了……”   九九骤然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先前亡故了的定国公夫人不仅仅是定国公的妻子,也是他的同胞姐妹?!   天子见她不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   他站起身来,在屏风后踱步,情绪终于不似先前那样平静无澜了。   “高皇帝至今都多少年了,皇朝这样优待他们,让他们跻身于皇朝四柱之中,都没有洗净他们身上的畜生气,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地里肮脏不堪!”   “朕说他们是禽兽,难道冤枉他们了?”   “国师劝慰朕与朱氏缓和关系,朕为了大局,才想做媒将贵妃的妹妹许给朱宣,他居然敢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你真是很奇怪。”   九九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高皇帝都没有看不起朱氏,还评定初代定国公为九位公爵的第四位,认可了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贡献。”   “而多年之后,你只因为他们是异族,就肆无忌惮地在侮辱他们。”   “你要是真的为了自己的不当言辞而后悔,想要缓和关系,那就低头道个歉。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找朱宣来,私底下说一声也好,你却去给他做什么劳什子媒——”   九九还记得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你要是给朱宣介绍别人,我或许不知道,但贵妃和贵妃的妹妹们,我是真的知道。”   她就事论事:“你的妃子品性很一般,她的妹妹们品性也很一般,先帝那位太妃的品性也很一般,先帝的品性也很一般。”   “当然,陛下你的品性比她们还要糟糕,噢……”   九九由衷地感慨起来了:“你们这个宫里的人都很糟糕!”   她真的觉得:“朱宣真是拒绝得太正确了!”   九九想一想贵妃的妹妹,再想一想朱宣,要真是结了亲,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呢!   天子:“……”   天子惊怒于她毫不客气的评说,也十分诧异于她的立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定国公府的那些丑事,居然还在同情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同情他们?”   九九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确是近亲通婚,可是这也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且朱氏是神兽朱雀的后代,并非人类,婚嫁中的习性与人不同,似乎也不足为奇吧?他们又不会像人一样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这一回,为之愕然的似乎换成了天子。   他没想到对方听说此事之后,居然还会无动于衷。   天子加重语气,不可置信:“他们是异类!”   “他们造的孽比你少多了!”   九九果断道:“起码他们没有因为婚嫁害过别人的性命,而你,却害死了定国公夫人!”   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把朱宣的阿娘害死了,把定国公的妻子和同胞姐妹害死了,你还指望人家继续对你俯首称臣?你可真敢想!”   天子大怒,话提到了嗓子眼,忽的又顿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无法自保的情况下,不必去触怒对方。   他短暂地停滞几瞬,而后选择去认可对方的说法:“朕其实也悔不当初……”   九九冷笑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子默然,状似惭愧不语。   九九又笑了笑,而后说:“劳烦陛下,替我开张条子吧,稍后我往京兆府去行事,想必会用得上。”   天子问:“你想要一张什么条子?”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张准许京兆府少尹乔翎便宜行事的条子。”   天子唇边溢出来一丝冷冷的笑。   语气却是和煦的:“乔娘子觉得,朕会给你开吗?”   九九很肯定地说:“我觉得你会开的,因为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你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天子沉默了。   几瞬之后,他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略顿了顿,又起身往不远处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书就。   九九隔着那扇屏风,忽然间说了一句:“高皇帝。”   天子一边写,一边不明所以:“什么‘高皇帝’?”   九九说:“高皇帝留下了一句跟乔翎有关的话,亦或者是一道法旨,是不是?内容是什么?”   天子倒是没有迟疑,便告诉她:“那其实是高皇帝临终之前留给亲传弟子们的遗言,让他们蛰伏静待一个名叫乔翎的女子出世,到那时候,她会告诉你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九九:“……”   天子状似不甚在意的问她:“对此,乔娘子有何见教?”   九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乔翎会知道?   不晓得。   正在此时,一阵难以察觉的波动自空气中传来,有人降临到了此地。   九九倏然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就想取刀防卫,再一想,又觉得那把巨刀太招摇了点,遂取了断山剑出来,抱在怀中。   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端是道貌岸然——他就是个道士。   瞧见九九之后,含笑向她行了个道家礼节。   天子暗松口气,告诉她:“这是朕的国师,崇山道长。”   九九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搭话。   国师起初还在微笑,目光扫过她的脸,途经她怀抱着的那把断山剑时,忽然间僵硬了几瞬。   九九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国师含笑道:“娘子这把剑,真是不同凡响。”   略顿了顿,又试探着问:“我曾经在古书中看过相关的记述,仿佛很像是上古神剑断山?”   九九略有些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欣赏:“国师倒是有些眼光,现在识货的人可不多呢。”   国师:“……”   因为横亘了定国公府的官司,九九已经无心再与天子言语,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起身,取了天子新开的那张条子,准备离开了。   天子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国师一道,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远去。   公孙宴与卢梦卿见曲三娘对这地方好奇,便很热心肠地领着她往四下里转了转。   因曲三娘力弱,公孙宴便主动替她抱着孩子,叫卢梦卿领着她,一路给做些介绍。   这会儿九九出来,公孙宴有所察觉,遂知会那二人一声,就抱着孩子,一道往这边来会合。   往那儿走的路上,公孙宴同卢梦卿低声道:“今次的会面,朝廷给予的诚意,未免有点太高了。”   卢梦卿笑道:“这就是政治的精华啊,在没有能力将对方一网打尽的时候进行媾和,降低对方防备之后,再选取合适的时机背后捅刀,最后选一个人出来就先前的媾和负责,然后事情就圆满地结束啦!”   公孙宴哈哈大笑。   在九九身后,先前被天子遣走的几位中朝学士再度归来。   一阵轻风,身后的门扉忽然间打开了,天子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他声音似冷非冷,像是不动声色,又像是怒意外显:“听说,先前在京兆府外,乔娘子曾经自称天子?”   对面那几人已经走了过来,在台阶下等待着她。   九九爽朗地笑,迈步向前:“哈哈,朕不敢!”   ……   九九等人进宫的时候加起来只有四大一小五个人,出去的时候身后倒是跟了不少人。   祖相公在外边等他们,见到了就跟九九示意:“那是专程给你们安排的人手,你们去衙门办事,还是有人跟着更妥当些。”   九九应了声。   祖相公问她:“接下来樊小娘子往哪里去,是否需要地方歇息?”   九九说:“先去京兆府了结了曲家姐姐的案子再说!”   祖相公听得有些讶异,复又有些感慨和钦佩:“管中窥豹,由此可以想见娘子做京兆少尹时的风范。”   九九说:“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祖相公听得一默,而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出了宫门,公孙宴先同他们分开,悄声同九九道:“我已经使人传书李九娘,与她相约在京兆府碰头,现下赶紧去接小庄她们来干活。”   九九应了声:“好。”   再一想,又告知祖相公:“请于京兆府门外击鼓,告知民众,新上任的京兆少尹要在衙门审案,若有冤屈,可往公廨诉说!”   祖相公神色一动,却说:“樊小娘子……”   卢梦卿在旁,神态随意地丢了个雷出来:“皇帝死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被废黜了,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他的所有子嗣都被杀了。”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史书上根本没有记述他的名字,后来人抹去了他的一切。”   祖相公大惊失色。   卢梦卿说:“别装了,相公。先前我在政事堂说起后来朝廷迁都于神都故土,你们心里边难道真的毫无猜测?”   他稍显嘲弄地笑了笑,说:“要真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因为皇帝死了,直系的皇室成员死了,东都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得换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这样!”   祖相公被他点破,不得不将伪装出来的惊骇之色敛起,只是却也不曾因而展颜,反倒是愁云惨淡。   他黯然道:“我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激烈……”   卢梦卿笑了一声,冷冷的。   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多多少少,让百姓们看见一点希望吧,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祖相公且行且问:“你不怕我去告发此事吗?”   卢梦卿摇头,看他一眼,跟他透了个底:“你活下来了。”   祖相公听得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笑道:“后生,你实在没必要来诈我,我对这场变动,真的一无所知。”   卢梦卿倒也坦诚:“其实我也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据我观测和推量,你应当是可信的。”   他回想起年少时候听闻的那段旧事。   据说,政变发生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整个东都城都被黑暗笼罩住了。   皇帝和他的后裔们死在了黑夜里,没有人知道是谁刺出了致命的一刀。   那一夜,升殿官们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第二日天亮之后,只有不到四成的人出来。   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和侯府,有数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不得不选择旁支承继爵位。   那之后,夏太常和祖相公领头,主持了迁都事宜。   重新将帝国的都城,移回到高皇帝所建设的神都城去。   那是卢梦卿那一朝天子世系的开始。   ……   只间隔了短短一日,九九与卢梦卿便重又杀回到了京兆府门外。   相较于昨日的诸多不顺,今日再来,却是攻守相易了。   九九要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来处理曲三娘和魏家的案子,在她身后还有卢梦卿这位中书令在压阵。   甚至于祖相公害怕这位后辈中书令太能压阵了,不得不一道前来,以防不测。   这边三人还没有到门口,里边京兆府的人就已经接到通知了。   两位京兆少尹领头,带着底下的官员们在外出迎,其恭谨之态,迥异于前。   九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便从鼻子往外哼了一下:“真是来者不善!”   祖相公:“……”   祖相公忍不住擦了擦汗,声音虚弱道:“乔少尹,好像你才是那个来者吧?”   “对啊,”九九理所应当道:“所以我才说来者不善嘛!”   祖相公:“……” 第58章   到了地方之后, 九九敏捷地跳下马车,卢梦卿与祖相公紧随其后。   两位少尹近前来同祖相公见礼。   祖相公消受之后,又向他们示意卢梦卿:“这位是中书令卢梦卿卢相公。”   两位京兆少尹:“……”   祖相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跟你们开玩笑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赶忙道:“下官不敢。”   又率众向卢梦卿行礼:“拜见卢相公。”   卢梦卿微微颔首。   祖相公怀着一种别样的忧愁, 又向他们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少尹乔翎。”   两位京兆少尹:“……”   啊?   她是京兆府少尹?   真的假的?   那我们是什么?   按理说不是只能有两位京兆少尹的吗?   祖相公生出了一股浓烈的忧伤。   他假笑着看着他们, 问:“怎么,你们觉得我是专程来消遣你们的吗?”   两位京兆少尹只得道:“下官不敢。”   又向九九行了个平级之间的叉手礼,口称:“乔少尹。”   九九客气地朝他们点点头, 而后礼貌地问:“这不是当值的时间吗,怎么没看见京兆尹?”   “他为什么没出来,我们不配让他来迎吗?”   胖胖的袁少尹听得冷汗直流, 不得不说:“京兆尹告假了。”   他抬一下手, 示意了一下头顶:“京兆现在身体不方便……”   九九“哦”了一声,没等说句什么,就听远处有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妹妹,我们来啦!”   九九警惕地把脸板起来,告诫他说:“说了多少遍了?工作的时候要称呼职务!”   公孙宴马上改口:“乔少尹,吏员公孙宴协同王庄, 木棉, 并唤作项链的狸花猫一只前来报到!”   在他身后, 小庄、木棉齐声道:“乔少尹!”   猫猫大王从公孙宴肩头上跳下去, 绕着九九转了一圈儿, 嗅一嗅之后,很肯定地“喵!”了一声。   九九当机立断:“先去审魏家案!”   就在这时候,摆放在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忽然间响了两声。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靠得近些的差役下意识要撵人:“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正忙着吗……”   有个女郎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来击鼓鸣冤呐, 这位狗眼看人低的差役!”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那差役大为恼火,意欲发作,忽的想到不远处还有诸多上官在。   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道:“要来报什么案子?”   却听那女郎说:“来状告无良上官公差途中忽然失踪,而后音讯全无……”   她一边说,一边往九九所在之处过来了:“是不是想黑我的差旅费啊,乔少尹?”   那女郎生得不高,却很秀丽,眼眸明亮,微微含笑,十分亲切。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头戴斗笠的青年。   九九意会到她是谁了:“九娘!”   李九娘笑吟吟地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   最开始听那乔少尹说要重审魏家案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其实是怀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的。   审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须得抽丝剥茧,丝分缕析,不能错过一个细节。   可是……   九九拿到了魏家案的卷宗,自己没看,却直接交给小庄和木棉了。   又从袖子里取出先前裴熙春给自己的那份详细地图,递交给李九娘:“把它牢牢地印在心里,能用得到!”   九九向两位少尹索取京兆府这边的日常公务记录和旬记、月记的总结报告。   姓赵的那位少尹有些迟疑:“卷宗已经在此了,还有什么必要查阅京兆府这边的行政记录呢……”   九九很亲切地问他:“是因为拿不出来吗?”   赵少尹:“……”   袁少尹暗叹口气,叫人去取了过来,惹得前者面露愤慨,恨恨地瞥了他一眼。   九九打开翻了几翻,就拎着到赵少尹面前去,问:“为什么上边完全没有你和京兆尹的相关记录,只有袁少尹在做事?”   赵少尹无言以对,不得不将视线错开,避过她的眼神。   九九说:“看着我,赵少尹。”   赵少尹垂着眼皮,将目光投注到庭院里的那棵杨树上。   于是九九笑了一笑,抄起桌上的砚台,“啪”一下砸到了赵少尹头上!   痛楚猝不及防地袭来,脑内“轰”地一声巨响,赵少尹应声而倒,身体倾歪,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鼻血歪歪扭扭地流了出来,坦白说,有些痒。   他捂着头,感受着那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难以置信地看着九九。   九九随手将那枚砚台搁下,垂眼看着他,困惑不已地说:“赵少尹,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还支着胳膊,是要给我擦鞋吗?”   九九抬眼环顾四周,困惑不已地说:“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讲理了,所以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九九转目去寻自己手底下的人,同时出声道:“公孙宴。”   公孙宴毕恭毕敬道:“少尹有何吩咐?”   九九向门外歪一下头,跟他示意:“去请京兆尹来,这边离了他可转不了。你要记得——那是我的上官,是三品大员,一定要记得客气些。”   公孙宴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京兆尹要是问起来少尹为何要请他来,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啊。”   九九眼皮往下一垂,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指甲:“就说我让他来给我擦鞋。”   公孙宴应声而去。   赵少尹听得脸色一变再变,瑟缩几瞬,终于没敢说什么驳斥的话出来。   他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再度落座,自己整顿了衣冠,垂手站到了一边儿。   不远处卢梦卿已经借用京兆府的笔墨书就了一份公文,最后附属上自己的名字之后,站起身来,客气地问旁观的祖相公:“前辈是否也要联合署名?”   祖相公目露探寻之色。   卢梦卿遂将那份公文双手呈上。   祖相公低头瞧了一眼,眼波便是猛地一颤。   那是一份以中书令身份调集金吾卫率往京兆府来便宜行事,以防不测的公文。   按理说宰相是无权在帝都调兵的,但事可从权,这又是调人往京兆府来执勤,并非私用,其中便大有可商榷之处了。   祖相公忍不住看了卢梦卿一眼,因为他协同卢梦卿和九九等人一道出宫,所以他很清楚,往京兆府来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就此事进行过商议。   在这么个时机上,先是九九叫公孙宴去“请”京兆尹来,后是卢梦卿以宰相身份调用金吾卫率,两方动作之大,都无法让人忽视……   祖相公迟疑着叫了声:“卢相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卢梦卿微微一笑,从容道:“但愿东都城里的相公们和紫衣学士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祖相公神色一凛,几瞬之后,毫不迟疑地在那份公文上署了名字。   而后他叫了自己的亲信过来,让飞马去金吾卫公廨传达公文。   这二人说话的时候,赵少尹宛如木偶一般站在旁边不敢作声。   袁少尹有所会意,看看九九,再看看那两位相公,满腹惊疑。   那边小庄过来回话:“乔少尹,魏家灭门案的前期卷宗记述得还算全面,尸检也做得认真,没有什么疏漏,只是失物登记的这张记载是后期补上的,墨色存留时间远远晚于同期——这是后来又补上的。”   李九娘则来回后半段卷宗记述:“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倒是我与小庄比对了墨迹和字迹,跟前期卷宗当中后补上的那张出自一人手笔。”   九九点了点头,此时金吾卫率未到,她也没急着点人出来,忽的想起一事,遂起身往门外去,眯着眼睛瞧过之后,精准地点了几个人过来。   “你们……对,就是你们。”   几个差役神色不安地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少尹……”   九九很和气地问他们:“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还主动给提醒了一下:“就在那边儿,当时就是我来问你们魏家的案子审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抓捕到了贼人的八十两赏银。那时候你们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   几个差役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慌忙跪地请罪:“少尹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   九九觑着他们,笑了一笑,倒是没有做什么。   小庄坐在旁边开始写魏家案的结案数,木棉协同李九娘和李十七一起,叫人将京兆府近一年来收到的状纸搬过来。   卢梦卿就近坐下,将那些沾着灰尘的状纸一份份展开,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而后将其搁置到一边。   相较之下,九九反倒成了清闲的那个人。   侍从送了茶来,她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啜饮。   祖相公瞧瞧其余人,再瞧瞧九九,心下忐忑。   袁少尹的视线同他对上,不约而同地苦笑了一下,然而细看之下,那苦涩之下,又好像隐约有根名为希望的新芽。   金吾卫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左文敬。   他脸上尤且带着几分惊疑不定,再看府衙里不见京兆尹,两位少尹也抄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儿,而九九和卢梦卿却大大方方地坐在这儿,甚至于还有位朝廷相公陪着,心下不免惊骇。   九九动作特别明显地扭头看了祖相公一眼。   祖相公暗叹口气,自觉是个冤种,不得不任劳任怨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同左文敬示意卢梦卿道:“这位是中书省的卢相公。”   左文敬:“……”   左文敬先前看到那份传唤公文,心里边便已经有所预感,然而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仍旧为此震颤不已。   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说他是宰相,这也就罢了,毕竟这很有可能是个疯子,可关键是朝廷居然真的承认了他!   真是世所罕见的离奇之事!   左文敬惊愕不已,动作上倒不迟疑,当下抱拳行礼:“卢相公!”   祖相公又给他示意九九:“这位是京兆府的乔少尹。”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的官衔,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从四品,九九起身,两人相对行了个平辈礼节。   九九笑吟吟地瞧着他,道:“这事儿来得古怪,我先前就猜度着,金吾卫即便有人来,便也是你了。”   左文敬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当中有些担忧。   九九便问他:“中郎将带了多少人来?”   左文敬正色道:“两队,共计六十人。”   “很好,”九九又问他:“这六十人里边,有没有品行不端,亦或者是你信不过的人?”   左文敬听得怔了一下,那边祖相公紧跟着干咳了起来。   九九就从袖子里取出了先前天子给她开的那张条子,拎着到祖相公面前去,叫他瞧:“我这儿有个治咳嗽的良方,相公赶紧瞧瞧吧!”   祖相公看了一眼,咳疾便立竿见影地好了。   九九又拿去给左文敬瞧,只是还没到他跟前,就听他说:“不必了。”   九九略有些诧异,左文敬定定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乔少尹,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九九看着他,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左文敬说:“我知道。”   四目相对,九九的眸子是柔和的,左文敬的目光是坚毅的,其中没有多少男女之间的情谊,更多的是相同的志向和诉求。   肝胆相照。   九九由衷地说了句:“对不起。”   因为她轻看了对方。   左文敬铿锵有力道:“乔少尹,若有驱使,但请直言!”   九九便省略了一切的解释和废话,开门见山道:“把这六十人里不堪用的剔出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堪用——这六十人不够,再去传唤六十人来!”   ……   这一日,东都城的百姓都听见了鼓声。   连绵不绝的鼓声。   九九令人在外敲击京兆府门外的登闻鼓三百下,而后开衙公审魏家灭门案。   被公孙宴一剑刮掉了发顶的京兆尹头戴幞头,脸色苍白地坐在底下旁听。   左文敬、祖相公乃至于袁、赵两位少尹自然也在。   潮水一般或麻木或鲜活或无动于衷的眼神当中,小庄身着京兆府的吏员服制,扬声诵读最开始的那份魏家灭门案文书,结束之后,又高声将昨日之事公之于众。   九九便叫人抬了昨日被袁少尹下令杖责了的耆长来,问他:“你说魏家妇曲三娘与贼人私通,有何凭据,可曾经过公堂?”   耆长先是经了昨日一场好打,又被晾了一日一夜,这会儿见昨天来领悬赏的小娘子居然坐到了公堂之上,就知道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狡辩的必要了。   他瑟瑟地应了声:“没,没有……”   九九便问他:“也就是说,是你将贼人屈打成招,伪造供状,以此诬陷曲三娘了?”   耆长默然几瞬,一扭头,视线在京兆府旁听官员们当中一扫,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不错……”   赵少尹坐在旁边,叫他那么一看,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结果这厮居然没有把他给招供出来,倒真是让他短暂地感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想着保留秘密,等自己把他给捞出来吧……   真是好狗!   赵少尹心想:到时候,我让他死得痛快点!   九九又问:“贼人招供了强夺去的魏家财帛所在,事后那些财帛却为你所夺——是全都到了你手上吗?”   赵少尹听到此处,心头又是一紧。   耆长一阵缄默,终于咬紧了牙根,说:“全都在我手上,并没有别的人参与!”   “很好,”九九转而吩咐下去:“去抄他的家,搜寻藏匿的财物。”   公孙宴在旁道:“少尹,要是财物对不上,缺了少了什么,怎么办?”   “能怎么办,难道还要我教你?!”   九九冷笑一声:“少了的就用他的家产来补,补不上就卖他的宅院!再补不上就把他的爹娘妻小打为贱籍,统统提脚卖出去,能凑多少是多少!”   耆长脸色大变,惊叫出声:“不,不行!”   九九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神色嘲弄:“为什么不行?我说行,那就行!”   耆长挣扎着,像一条狗似的从长凳上爬下来,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哀求不已:“少尹,少尹明鉴啊!”   他痛哭流涕地说:“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同我的家人没有关系,他们是无辜的啊,少尹!”   “不,你错了,他们不是无辜的。”   九九平静地瞧着他,说:“曲三娘跟她的孩子,比你的家人无辜多了。我的同情心只够怜惜一边人的,给了曲三娘这边,肯定就不会给你这边了。”   “如果总要有人去死的话,那不好意思,还是你跟你的家人去死吧。”   九九从手边的状纸当中拎了几张出来,虚虚地在他眼前一晃:“刘耆长,你很喜欢动用酷刑啊。”   “我听说凡是到京兆府来状告权贵的,女子都会被杖责,男子么,你都会给上夹棍。轻一点的会痛上个十天半个月,重一点的,夹断骨头都不稀奇。”   她也说:“我知道,魏家被劫掠走的那笔钱不是被你独吞了,你还孝敬了上官,还分润给了手底下的兄弟,只是你不肯招供。”   九九一松手,那几张状纸就像是雪花一样,无声地落到了桌案上。   她一挑眉毛,笑眯眯道:“你不是想忠心上官,想讲义气吗?我成全你。”   九九瞧着他,一摆头,示意上刑:“堵上他的嘴,免得他的义气飞了,上夹棍,夹断他的腿为止!” 第59章   “嘎巴”一声骨裂的脆响, 听得堂中许多人心弦乱颤,几乎魂飞魄散!   京兆尹忍不住道:“乔少尹,做得太过了吧……”   九九正低头喝茶, 闻言瞟了他一眼,张口就是冷森森的威胁:“等死吧, 老杂毛!下一个就是你!”   京兆尹:“……”   京兆尹冷汗涔涔, 几乎马上就要起身离席。   九九冷哼一声:“你走一个试试?!”   京兆尹这时候屁股都已经离开坐席了,听到这话,不得不将动作顿住。   走, 真不太敢。   留下?   只怕事情要糟!   他额头汗珠子冒得跟喷泉似的,几乎是哀求着,无力地向旁边叫了声:“祖相公……”   九九冷笑道:“别说是祖相公, 天王老子都不行, 祖相公自身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指望他保你?!”   京兆尹:“……”   祖相公:“……”   其余人:“……”   这话虽然说的是祖相公,且也是说给京兆尹听的,但赵少尹人在旁边,不可避免地把这话听见了耳朵里,只觉大有不祥之感。   不是为了京兆尹, 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得不开口。   那声音轻轻的, 柔和的, 唯恐刺激到台上的超雄霸王:“祖相公, 您听听这话……”   祖相公满脸惧怕,瑟瑟发抖:“别叫我了,你没听见吗?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怎么去保你们?”   赵少尹:“……”   堂中再没有其余人作声了。   只有刘耆长的哀嚎, 隔着堵嘴的木塞,痛苦地回荡着。   这时候不知道外边谁大喊了一声:“好!”   就好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似的,紧跟着,无数道声音交织到了一起。   “就该叫他也尝尝受刑的滋味!”   “他活该!”   “这狗东西也有今天!”   九九支着腮静静听着,等刘耆长脸上的痛苦之色略微淡去了一点,又使人将他堵嘴的木塞除去。   短短一刻钟功夫,刘耆长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后背衣裳被冷汗打透了,头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就跟刚从水里边捞出来一样。   这会儿终于能说话了,他的语气和声色较之先前,反倒愈发地低三下四了。   “乔少尹,”他呻’吟着,哀求出声:“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九九好整以暇地问旁边的祖相公:“您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毕恭毕敬地跟我说话,而不是含血喷人,亦或者口出恶言吗?”   祖相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九九也没指望他回答,笑盈盈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恶棍都是这样的,畏威而不怀德。”   “我要是好声好气地劝他,他一定不听,可要是叫他知道,我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叫他家破人亡,能当着宰相和京兆尹的面打断他的骨头……”   “他知道我比他更恶,立刻就老实了!”   祖相公默然不语。   九九敛起笑意,低头看刘耆长:“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跟你磨蹭,我问,你答,不想说?可以,带着你全家一起上西天去!”   九九厉声道:“先前魏家那儿得来的钱,都有谁沾手了?!”   刘耆长吐了个干干净净。   首先被咬出来的就是赵少尹。   赵少尹打从九九最开始问,就心知不好,现下那股不祥之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瑟瑟起身:“乔少尹,这是他诬陷我……”   刘耆长说都说了,索性说了个清楚明白:“我有证据,我记了账,有一尊玉像,如若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还在他的书房里呢,先前他转买过一些东西,当铺那边都有记档,也是没法抵赖的……”   赵少尹脸色一时红,一时青:“你!”   九九轻轻吐出来一句:“拿下。”   赵少尹变色道:“乔少尹,我跟姓刘的可不一样,我是朝廷命官,品阶与你相等,你怎么敢拿我?!”   九九觑着他,微微一笑:“堵上他的嘴,上夹棍,也夹断他一根骨头!”   赵少尹心头悚然,厉声道:“谁敢?!”   京兆府的人迟疑了。   九九也不在意,当下就道:“中郎将,该金吾卫的人出场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先前左文敬没看的那张条子,推给他:“这是当朝天子亲笔出具的手令,准允我便宜行事,你瞧瞧,是不是真的?”   ……   又是一声骨裂的脆响。   堂中许多人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然而堂外的叫好声却更高了。   九九很耐心地等赵少尹恢复一些,能如常交谈了,才叫人把他嘴里的木塞取出来。   她环顾四遭,很亲切地说:“再夹断赵少尹的这根骨头,是为了打破诸位的固有印象,免得你们以为我只敢收拾一个小耆长,不敢对朝廷官员下手。”   众皆默然。   九九又很认真地同赵少尹道:“赵少尹,我不信魏家的案子是你第一次伸手,你也做了这么久的京兆府少尹,从中抽过多少好处,沾过多少人的血泪,只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吧?”   她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静室,把你知道的,经手过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你别想着一头撞死或者吊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坏我的事,我叫你全家上西天!”   赵少尹神情瑟缩,脸孔苍白得好像是一个纸人。   金吾卫的人押解了他出去。   另有人将刘姓耆长招供出的参与了魏家一案的其余差役押解下去。   九九叫把他们统统单独关押,就像将泥螺放进清水里似的,看他们谁吐的沙子最多。   “得认真招供啊,”九九特别和气地跟他们说:“你们看,我还是给了你们优待的,刘耆长的腿断了,赵少尹的腿断了,但你们的腿现在都还好好的,我是不是对你们特别好?”   参案的差役们脸色发青,胆战心惊,不住地点头:“是,是……”   九九“啧”了一声:“也就是我心肠好,才这么宽厚地对待你们呢,去吧,可别叫我失望啊?”   金吾卫的人带了涉案差役们下去。   九九站起身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公堂和孤零零摆在那儿的夹棍,左右活动了一下肩膀:“审完啦,多简单!”   紧接着,她转向门外诸多神色各异的围观百姓,震声道:“自今日起,一月之内,京兆府少尹乔翎在此审案,若有冤屈来诉,我必秉公为之!”   堂外一片沸然,宛如烧滚了的水,激烈地在半空中滚动着。   那随之而生的烟雾腾空而起,几乎是以骏马飞驰般的速度,淹没了整个东都。   ……   前来告状的百姓和闻讯来看热闹的民众,将京兆府门前的几条街都给堵住了。   投送进来的状纸,几乎能淹死百十个人。   九九出去瞧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现下的人手不够。   九九就叫公孙宴跑一趟弘文馆:“去请荣学海荣学士和舒世松舒小娘子,告诉她们这里发生的事情,让她们在弘文馆里选些品性可靠、也有能力的同窗,到这儿来帮忙。”   公孙宴应声而去。   九九又叫左文敬:“这边维持秩序的人手怕也不太够,中郎将是否有品性可靠、在十六卫当中任职的友人?我请两位相公开条子,以当今天子的手书作保,再调用一千人来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左文敬震声应了:“我必然将此事办妥!”   九九又叫小庄:“我写一封手书,你拿上往夏太常府上走一趟,请他来此坐镇,也是做个见证。”   小庄应声而去。   九九叫木棉和猫猫大王:“你们俩一起先去一趟定国公府,看朱宣是否得空——算了,甭管他有空没空,都叫他来,我这儿正缺人手呢!”   又说:“从定国公府出来,就去安国公府,请鹤公子也过来帮忙!”   木棉与猫猫大王俱都应了。   九九又同李九娘与李十七道:“你们俩替我走一趟中朝,给裴熙春和杨学士送个消息,我要在京兆府开堂审案,中朝若是有学士想来旁听,我很欢迎,若是要来找茬,我也不怕!”   李九娘与李十七点头应了。   祖相公在旁听了全程,只觉得心惊不已。   高皇帝开国,设置九家公府,其中排名前四的镇、安、宁、定四家地位格外超然,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就在方才,九九居然轻飘飘地点出了四柱公府里两家的继承人,叫去把他们喊来帮忙!   除此之外,一旁受令的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是邢国公的幼弟。   九九自己还是英国公的义妹。   要被请来压阵的夏太常是先帝时期的宰相。   甚至于她还结交了舒相公的侄女舒世松,乃至于中朝的两位学士……   令人瞠目结舌的关系网!   更叫他惊异的是九九行事时的凌厉与果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   祖相公心下惊骇,这时候九九却扭头来看他,很客气地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我估摸着这边的事儿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还是得劳烦相公给开个条子。”   “卫率们来此维持秩序,实在辛苦,弘文馆的学生们若是肯来,也不能让人家做白工,京兆府这边做事的差役,也亦如是。”   “还有那些因京兆府办事不力而蒙冤的百姓,那些没有过错却被抓捕入狱的无辜之人……”   祖相公怔然道:“乔少尹的意思是?”   九九就说:“劳烦相公给开张条子,先去户部支一万两银子来,补偿做事的人也好,弥补蒙冤的人也罢,咱们当场结算,明明白白!”   祖相公听得苦笑起来:“户部是庄尚书在主事,他跟你……”   九九明白他的意思了,当下微微一笑:“那就劳烦相公捎带着把我的话告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我知道我如今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旦开始做事,必然结怨于众,必然会有人推诿,有人上赶着给我使绊子。”   “只是我把话先放在这儿——敢挡我路的,我叫他好看,谁要是不服气,就来试试!”   说到最后,她脸上笑意森森:“我跟二弟从天而降,最后却被朝廷承认了宰相和京兆府少尹的身份,怎么着,这难道是因为我们俩看起来格外地可怜可爱,天子开恩,施舍我们的?!”   九九毫不客气道:“也告诉户部的庄尚书,别拿没钱这样的话来搪塞我,他要是敢说户部掏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后脚找到了——我把他头拧下来!”   祖相公愁眉苦脸地瞧着她,再瞧瞧旁边好整以暇的卢梦卿。   “乔少尹,你别这么说话好吗?怪吓人的。”   他由衷地道:“不然我也跟你结拜吧,我做你三弟,求求你了,对我客气点吧……”   祖相公说:“我老了,我真的很害怕!”   九九:“……”   卢梦卿:“……”   ……   荣学士、舒世松及弘文馆的学生们,是最早到的。   不只是她,雷有琴、阮玉树、杨仙仙,甚至于闻学士等人都来了。   除此之外,男男女女加起来,约莫有二十来人。   “乔少尹,你要人,我们就来了,只是做事之前,得约法三章。”   舒世松打头过去说话,并没有因为先前存在交际就十分客气。   她神色肃穆,很慎重地说:“你要查什么人,办什么案,非得有凭有据,公允公正才行,如若不然,我们马上就走!”   九九应了:“好!”   舒世松便将带来的人分成组,叫去外边接收状纸,依据案件的性质,分门别类地汇总起来。   不多时,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便到了。   祖相公起身,向这位曾经做过宰相的前辈行后辈礼:“夏兄。”   夏太常呵呵一笑,神态谦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敢叫相公给我行礼?”   一边说着,一边从祖相公屁股底下拉了把椅子出来,自己坐了。   祖相公:“……”   祖相公觉得自己活得好像是个冤种。   再一扭头,把京兆尹原先坐的那把椅子拽到自己屁股底下,旁若无人地坐了下去。   京兆尹:“……”   ……   夏太常与朱宣、梁鹤庭之后,毗邻京兆府的高轩窗前,从透明的空气中浮现出两道深紫色的影子来。   在这二人身后的茶桌旁,坐着一个着布衣的年轻郎君,身形单薄,稍显忧郁,身上仿佛还带着一些长途跋涉后的尘土气息。   裴熙春看着那将可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宽阔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流,目光惊诧,震撼不已。   他由衷地说:“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会是破命之人了。”   立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神情平静,目光从容,两手抄在宽大的衣袖里,只有语气中含着一点喟叹的意味:“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裴熙春赞同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头疼:“老师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东都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出来。”   他语气里带了点埋怨:“南派那边虎视眈眈,我们的内部却还在分裂,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老师都不肯露面来主持大局……”   末了,又有些庆幸:“好在师兄你回来了。”   姬绰,也就是裴熙春的师兄听得微微一笑,而后说:“快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说话间,他偏一下头,看向对面的高楼。   一只手从里边将窗户推开,账房太太和她的弟弟瞧着对面的北派同仁,客气地点了下头。   姬绰与裴熙春一道还礼。   这时候,账房太太也瞧见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她神色一凛,有些讶异,再一思忖,复又释然了:“原来神兽白泽也到东都城来了,莫非是受定国公所托?”   白应站起身来,应了声:“不错。”   他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只是此时此刻瞧一眼楼下拥堵的人流,竟也多说了一句:“姬绰,看起来,有人要走在我们前边了……”   ……   九九叫舒世松领着弘文馆的学生们去核对收拢源源不断递过来的状纸。   九九叫荣学士负责统筹账目,核对赔款和众人的出勤补贴。   九九叫朱宣协同夏太常的几位弟子,往京兆狱去核对入狱之人的罪名和涉案经过。   九九叫梁鹤庭带着人去清查京兆府积压的卷宗。   而她和她麾下的吏员们,则根据两边整合出来的讯息,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来控告英国公府的人强夺良家女子为妾,以此占据了对方家中祖传的米庄,老管事替小姐来京兆府伸冤,结果挨了二十杖,抬回去没多久,人就死了。   舒世松问九九:“乔少尹,您看这案子该怎么办?”   许多双眼睛默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他们知道,九九是英国公的义妹。   九九先问:“来告状的是什么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身量不高,手掌粗大,被领到台上来,擦一把眼泪,说:“我原是街上的乞儿,老管事心慈,收养了我,后来又进方家去做了伙计……”   九九又问:“可有人证物证?”   那人带着哭腔,说:“我们小娘子还活着啊!”   略微一顿,又百般凄楚地道:“他们不敢来告,怕这阵风过去了,京兆府和英国公府轮着收拾他们,我不怕,死就死吧,不过是一条烂命!”   九九点点头,又问他:“是英国公府的谁?”   那人楞了一下。   舒世松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催促一句:“赶紧说呀!”   那人回过神来,赶忙道:“我只知道他在英国公府行四,都管他叫裴四爷!”   九九就叫小庄和舒世松:“你们俩带上人,往英国公府去走一趟。”   “小庄同英国公说说这事儿,提了裴四过来。”   “世松,你去见方小娘子,若是可以,带着她一起过来,她要是不方便出面,手写状纸也可以……”   小庄与舒世松俱都应了。   雷有琴在旁听得恻然。   英国公今年都望七十了,裴四爷是他的弟弟,六十来岁总也是有的……   如若这案子是真的,方小娘子是方家独女,必然是受父母疼爱的,青春妙年,被夺走了家产,还被迫给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做妾……   真是杀了他都不解恨!   ……   小庄和舒世松到了英国公府,先去拜见英国公,言说此事。   小庄知道英国公是乔少尹的义兄,当下把话说得客气,软硬适中:“我们少尹在那儿审案,夏太常与祖相公在旁边坐镇,可巧府上四爷涉事,恐怕得请他过去,问一问话了……”   说官位不说亲旧,是为了表明事态严重。   说夏太常和祖相公在那儿,是为了叫英国公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掀过去,且也是要动真格儿的。   说“请他过去”,算了全了英国公府的面子。   该说的都说了,英国公府要是再拧着干,那她就没办法了。   英国公当日面对一笔遗失了的超百万巨款都能坦然面对,现下也不至于不识趣。   他叫人给舒世松领路,同时使人去寻裴四,间歇里问小庄:“九九什么时候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小庄就挑了几句能说的告诉他,末了又说:“我们少尹在京兆府开堂审案呢,国公要是有空,不妨也去瞧瞧。”   短短几瞬之间,英国公脑海里闪现过无数个念头。   九九忽然间空降成了京兆府的少尹。   政事堂忽然间空降来一位宰相。   这两个人在京兆府声势浩荡地主持着审案,且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叫停,亦或者说禁止。   甚至于夏太常和祖相公都在京兆府坐镇,还找了金吾卫和弘文馆的人去帮忙……   英国公回过神来,稍显落寞地笑了笑,而后叫亲信来:“去叫八娘、十娘,还有十二郎和十四郎来,让他们去京兆府,给乔少尹搭把手吧。”   亲信迟疑着去了。   英国公转头来看小庄,很确定地跟她说:“这几个都是好孩子,办事牢靠,多少能中用。”   小庄了然地一笑:“好,我知道了。”   说完,看英国公没有别的话,当下向他行个礼,退了出去。   英国公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身在变故之中,想要保全英国公府这偌大的基业,谈何容易?   英国公夫人静默地旁听了整个过程,也觉心惊肉跳:“皇室居然至今都没有反应……”   英国公看一看她,声色沉沉:“这就是最大的反应!”   英国公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舒世松后来已经无法记起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兆府的了。   她生于富贵,享用富贵,偶尔也会被权力的阴翳所覆盖,但那也只是偶尔。   她接触不到真正最底层的人。   当上下之间的那条通道被打通,当她见到方小娘子之后,她第一次认识到,权力所能产生的罪恶会有多卑劣,多恶毒,多令人作呕!   方小娘子疯了。   当她找到四房院子里的时候,四房夫人甚至于都没想起来自己家里还有个姓方的女人。   还是她身边的婆子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哦,你说她啊。”   四房夫人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上了年纪,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年轻时候激烈过的爱与恨,现在都已经像是风干的水迹,不仔细去瞧,根本察觉不到了。   她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带舒小娘子过去吧。”   再想着舒世松的身份,倒是又着重补了句:“小心点,别叫那个疯子惊着小娘子。”   舒世松见到了方小娘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长发干枯,长指甲里蕴着污泥。   她痴痴地笑。   表情怔楞了会儿,又忽然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呢?”   舒世松怔怔地问:“她还有孩子,在哪儿?”   婆子不甚热心地叫人把二十六娘子带过来。   同样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三、四岁的样子,穿戴的倒是还不坏。   婆子说:“王姨娘养着呢,没亏待她。”   毕竟算是裴家的小姐。   方小娘子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好像忽然间清明过来了。   她猛地扑过去——   二十六娘子胆子很小,年纪又小,当场就吓哭了,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   方小娘子听见,就不动了。   她把那只枯瘦的手缩了回去。   舒世松看见她坐在地上,眼睛里慢慢地流出来两行泪。 第60章   裴四爷觉得很委屈, 很不可置信。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都已经含饴弄孙, 甚至于连重孙都有了,居然会因为多年前的一点小事, 被提到京兆府去!   他再三跟舒世松确定:“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可是致仕的官员, 又是公府出身,怎么能直接带我去京兆府?!”   裴四爷神色愤愤:“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舒世松冷冷一笑。   方才见到的方小娘子乃至于方小娘子流下来的两行泪, 直到此时此刻,都叫她满心酸涩,无尽凄楚。   这老东西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毁了了大半, 居然无知无觉, 丝毫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贸然透露消息,只是很平静地问裴四爷:“你要是需要的话,也可以戴枷,你需要吗?”   裴四爷勃然大怒:“舒小娘子,我看你是舒相公的侄女,才对你客气些, 你——”   小庄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过来, 叫人按着裴四爷, 顺手把从英国公府顺来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   她很有经验地跟舒世松说:“没必要跟他们废话, 这种纯粹的坏种、极致的贱人本质上都是渣滓, 除了招供的时候,不具备任何沟通价值。”   小庄说:“我们是负责抓人断案的,不需要了解他们的心路历程,也不需要体察他们吃过的苦和不幸的过往, 只管把案子审问明白,到时候把他们的狗头往铡刀面前一送就行了。”   舒世松听得肃然起敬,由衷地向她行了一礼:“受教了!”   两人协同诸多金吾卫率,押送着裴四爷去了京兆府。   又找了辆马车,把方小娘子也一起接走了。   公孙宴守在外边,见她们回来,投去了一道询问的目光。   小庄神色沉郁地朝他点了点头。   到了地方,把人往堂中一送,堵嘴的抹布一抽,裴四爷就大怒着开火了:“混账!你们怎么敢……”   公孙宴为了节省时间,抄起一块手板,“啪”一下拍在了裴四爷脸上!   裴四爷身形僵滞了一下,“噗”一声吐出来一口血水,夹杂着半个碎牙!   裴四爷一个踉跄,惊怒不已地看着他:“大胆!你——”   公孙宴果断地又往他脸上拍了一下!   裴四爷又是一声伴随着血水的“噗”,紧接着吐出来之前残留下的半个碎牙。   这会儿,他的眼神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硬了:“你们怎么能……”   公孙宴果断地又给了他一下!   裴四爷险些栽倒在地上,捂着脸,人也和气了,语气也温顺了。   他颤颤巍巍地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祖相公在旁瞧着,忍不住道:“乔少尹,我知道你很生气,只是案子不能这么办,这也算是屈打成招的一种。”   九九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一个躬:“对不起,祖相公,我知道了,后边会注意的。”   祖相公:“……”   公孙宴也赶忙跟裴四爷鞠个躬,同时道歉:“真是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   裴四爷:“……”   裴四爷很想说一句“有关系”,只是看一眼对方持着的手板,踯躅几瞬,到底还是没敢那么说。   他瞄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祖相公等人,心里边已经有了一点不祥之感。   再转目去看堂上坐着的脸熟的小娘子九九,颇有种身在一场荒唐梦境之中的感觉……   九九叫人带了原告过来,叫他当堂阐述所告何事,所诉何人。   那人从令说了。   老实说,裴四爷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都是好几年之前的事儿了!   至于那所谓的方小娘子,到手之后,也没几天就腻歪了。   只是这必然是不能在公堂之上承认的。   “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就说:“她一个孤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知道该怎么经营那家米庄,思来想去,最后就委身于我了……”   九九就说:“方小娘子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当初她青春正好,又有家财,老管事也忠心,最后‘无依无靠’到要带着爹娘留下的米庄,委身给一个比她大四十多岁的男人做妾?”   裴四爷笑了笑,说:“谁知道她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反正是嫁过去了。本来也是嘛,世上谁嫌男人丑啊。”   九九瞧着他,也慢慢地笑了:“这么说,你们之间是有感情的了?”   裴四爷应了声:“这是自然。”   九九又问:“既然你说方小娘子是自愿嫁过去的,她又是良民,那该有正经的纳妾文书了?在哪儿?”   裴四爷顿住了。   哪有什么纳妾文书?   对于英国公府的裴四爷来说,纳个妾,还需要文书?   几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说:“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谁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找不到没关系,”九九说:“这里是京兆府,主持东都民政事宜,这里会找到存档的——如果你当初真的办过纳妾文书的话。”   裴四爷脸色微变,转而又道:“九九,你可不要借着职务之便栽赃陷害我!”   他环顾四遭,说:“现在京兆府是你主事,那所谓的纳妾文书,还不是你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九九马上道:“祖相公——请你差遣两个心腹,跟我的人一起去文书房里找!”   祖相公一个眼神递了过去,便有侍从起身去了。   九九眼睫微垂,将视线重新投注到神色微露不安的裴四爷脸上。   她脸上带笑,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老管家当年来京兆府状告过这事儿,后来又被京兆府的人打了——去问问刘耆长,还记不记得这事儿?”   再觑着裴四爷脸上的神色,忽的反应过来:“哦,刘耆长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多?还是去问一问赵少尹吧,他的官位,总是有资格跟裴四爷打交道的吧?”   裴四爷脸色大变!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裴四爷,你说方小娘子是中意你这个人,相识一段时间之后,自愿给你做妾的?”   裴四爷强撑着应了声:“不错!”   “好,”九九点点头,说:“那请你告诉我——方小娘子的闺名是什么?”   裴四爷怔住了!   他不知道!   或许曾经知道过,但是如今……   他早忘了!   裴四爷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九九觉得很奇怪:“就是这三五年间的事情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更别说你们还有个女儿呢!”   裴四爷僵滞着,吞吞吐吐道:“她叫,叫……”   他说不出来。   九九坐在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作倾听状:“还没有想起来?”   裴四爷额头上隐隐地沁出汗来。   九九瞧着他,慢慢的,冷冷地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从始至终就没有记得过?”   裴四爷无言以对。   九九也没再说话。   不多时,去寻赵少尹的人来回话,也送了赵少尹签字画押的文书过来:“裴四爷的确曾经就方家的事使人去跟他打过招呼,刘耆长也还记得这事儿——他拿到了赏钱。”   再过了会儿,祖相公的人过来回禀:“并不曾在户房的文书房里找到相关的纳妾记档。”   九九问祖相公:“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祖相公摇头道:“这是京兆府的案子,请乔少尹全权处置吧。”   九九又问裴四爷:“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四爷冷汗涔涔,脸上的皱纹瑟瑟地颤抖着。   最后,他迟疑着说:“不就是一个米庄吗,我再还给她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九九说:“哦,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舒世松在旁听得勃然大怒:“你这狗贼,那只是一个米庄吗?你害死了方家的老管事,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几乎把方小娘子毁掉了!”   雷有琴叉着腰,愤恨不已地骂道:“老口登!你一定生下来就没口口!”   九九叫公孙宴:“去后边瞧瞧方小娘子,她的病是后天有的,年头还不很长,应该是能治好的。”   公孙宴应了声:“好。”   九九又问裴四爷:“方家的那个米庄,作价多少?”   裴四爷见她并不说如何处置自己,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只是转念又想:她难道真的敢把我怎么样?   死了的那个人,也不是我打死的啊!   他犹豫着说:“约莫万余两银子吧……”   九九便叫左文敬协同小庄跑一趟英国公府:“去找四房夫人,要五万两的银票,带着回来。”   裴四爷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   他失声道:“什么?!”   左文敬则到:“四房夫人要是不给呢?”   九九言简意赅地说:“那就抄家,总能凑出来五万两的。”   左文敬应了声:“好。”   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点了点头,说:“可以。”   九九便催促着左文敬和小庄赶紧出发,早去早回。   裴四爷难以置信:“至多也就是一万五千两,现在居然要我五万两?!”   九九往椅背上一靠,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说:“堵上他的嘴,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拉出去杖责二十!”   说完,九九还很礼貌地扭头去看祖相公,问他:“您觉得如何?”   祖相公再次点了点头,说:“可以。”   裴四爷还想说句什么的,只是却也来不及了。   左右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大庭广众之下,棍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老实说,那些棍子打下去,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水分的。   毕竟金吾卫里的士卒多半出身勋贵,同英国公府不可避免地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   只是裴四爷已经上了年纪,摔一跤都可能摔出魂环来,二十杖打在身上,也接近于屁滚尿流了。   雷有琴有些气不过:“就这么放过他吗?!”   舒世松眉头也紧皱着。   九九就像只大猫一样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背和手臂,叫她们:“去把后边那架铡刀抬过来。”   左右齐齐为之变色。   祖相公禁不住叫了声:“乔少尹!”   雷有琴和舒世松倒是很高兴,马上就小跑着过去了,叫上人,嘿呦嘿呦地把那架黑沉沉的铡刀推了过来。   裴四爷趴在长凳上,像条烂虫子似的在呻吟哀嚎,余光瞥见那架铡刀,几乎是近乎凄厉地在喉咙里呜呜叫唤着。   他哀求地看着祖相公,扭动着身体。   祖相公肃然道:“乔少尹,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就事论事,说:“向来死刑的核准,都是很严格的,须得递送到刑部复核,尤其他又是致仕的官员,为了防止冤案错案的发生,还得叫大理寺也参与复核才行……”   九九撸起袖子,大步走到铡刀前边,停下来,一指裴四爷,问祖相公:“今天这案子,您从头到尾都听见了,瞧见了,我冤枉他了吗?”   祖相公为之默然。   九九指着裴四爷,用力地点了点,说:“这种没有人性的渣滓,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恶人,他们随时随地都能作恶,随心所欲地毁掉别人的一生!”   “但是当受害的人对他们进行反击的时候,当所谓的正义要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时候,反倒要瞻前顾后,权衡利弊?!”   祖相公为之震颤,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开什么玩笑!”   九九厉声道:“作恶一辈子的人从来没有被规矩束缚过,到最后就只有好人要被规矩束缚?凭什么!”   她大声叫人:“把他给我拉过来!”   一群人蜂拥而上,或者拽着裴四爷的胳膊,或者扯着他的腿,硬生生地在地上拖出了一条血痕,最后把他丢到了打开的铡刀上。   九九一脚踩在裴四爷的后脑勺上,一弯腰,那乌沉沉地铡刀轰然落下!   血色喷溅! 第61章   裴四爷的脑袋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堂外短暂地寂静了几瞬, 继而便是一阵几乎要将天穹掀翻的欢呼声!   祖相公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震撼莫名。   夏太常拽了拽他的袖子,拉着他坐下, 同时哼笑道:“这就是人心所向啊。”   祖相公由衷地叹了口气,低声同这位前辈交了个实底儿:“我并不是说她做得不对, 只是说分寸上太过于激烈了些。”   他扭头瞧了一眼皇城所在,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相信夏太常能明白自己这个动作当中所蕴含着的意味。   “这边开堂审案也有些时候了,金吾卫调动了, 户部的钱要了,弘文馆的学生喊来了,这么多动作下来, 中朝也好, 政事堂和陛下也罢,俱都没有动静——”   祖相公再三压低了声音,同时也以此压制住心内的忐忑与不安:“越是要有狂风暴雨的时候,天色瞧着反倒越是平静啊!”   夏太常笑了一笑,神色从容,语气自若:“其实早就乱了,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踯躅着, 低声问道:“您的意思是……”   夏太常平铺直叙地告诉他:“当你选择跟乔少尹他们一起赶赴京兆府的时候, 在当今眼里, 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祖相公脸色顿变!   夏太常觑着他, 说:“卢相公在宫里边明言后世迁都之事,你们这些政事堂宰相都能有所察觉,知道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你们能察觉到,当今难道察觉不到?”   “他就是纯坏, 就是行事酷烈,但他可不蠢!”   祖相公若有所思。   夏太常微微一笑,趁热打铁:“想吧,好好想想这件事,只是我奉劝你,最好想在当今之前,也把事情做在当今之前。”   政治中枢发生了迁移,必然伴随着狂风骤雨,一位来自后世的宰相协同一个来历神秘、本领高强的少女一同透露出这个消息,皇帝会怎么想?   他马上就会知道,一定有人背叛了他,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然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迁都?   皇帝会想:在那场巨大的风暴之中,我究竟是赢家,还是输家?   皇帝很快就会意识到——他是输家!   正如同夏太常所说,这个杂种只是纯粹地坏,但是他并不傻!   他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难道还没点逼数?!   皇帝猜到自己很可能输了,也猜到那场风暴马上就要到来了,所以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谁是他的敌人,谁又是他的朋友?!   祖相公主动推动与后世来人的洽谈,又作为两边的中介往来牵线,在皇帝的眼里,与背叛无异!   他属于要被清除掉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所谓的迁都,根本是无中生有,是卢梦卿捏造的谎言。   可即便这是谎言,当他把这件事说出来,明晃晃地摆在皇帝、中朝学士和政事堂宰相们的面前之后,就没有人能把这件事视若无物了!   皇帝敢赌吗?   中朝敢赌吗?   宰相们敢赌吗?   你不抢占先手,就要落后于人,落后于人就会输!   而依据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的政治规则,输的人就要死!   轻一点的死全家,重一点的,灭族!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   一边是九九,另一边是皇帝。   选对了,那就活,选错了,那就死!   祖相公想到此处,不禁扭头去看了卢梦卿一眼,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祖相公心想: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进政事堂。   轻飘飘一句迁都抛出来,就直接分化了东都城的上层势力!   想明白这一节再去回想今日之事,祖相公倏然扭头去看旁边大腹便便的夏太常,心内敬慕之情如大河滔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同时他也想:看起来,政事堂宰相们的分化,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他不久之前才跟九九和卢梦卿从宫里边出来,往京兆府来,没过多久,夏太常也被请过来了。   可是夏太常居然知道宫里边发生的事,知道卢梦卿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这要么说明早在九九和卢梦卿进宫之前,他们就已经实现了某种策略上的串联,要么说明……   今日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至少有一位,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狂乱的气息,祖相公听见四周嘈杂的叫嚷声和欢呼声,不远处的金吾卫率们还在维持秩序,九九已经将目光转到了下一个案子上。   远处的天际一片蔚蓝,但他稍觉沉郁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其实已经身在风暴之中了。   ……   宁国公府。   世子夫人嫁入宁国公府多年,甚至于都已经做了祖母,却还是第一次进入主院里的静室。   她悄悄打量着丈夫脸上的神色,猜度着,丈夫大概也是第一次进来。   夫妇俩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   他们知道,四柱公府家里都有类似的静室,在中朝那边,这属于不可窥视领域——事实上也无从窥视。   夫妻俩都知道,当正式启用这间静室的时候,就说明要发生一些极其危险的事情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向前去。   依据皇朝的规矩,四柱公府的家主,都戍守在外,宁国公也不例外,是以此时此刻,家里边身份最高的,是宁国公夫人。   只是她已经上了年纪,很少在外交际,也几乎不怎么出门,中馈和应酬诸事,几乎都交给了世子夫妇。   亲信在前边领路,带着世子夫妇进了静室,转动机关,打开通往密室的道路,等他们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了。   轻微的细响声传入耳中,夫妻俩循着楼梯下去,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宁国公夫人行礼。   宁国公夫人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根根平和。   她问世子:“仙仙去了京兆府?”   世子脸上带着一点犹豫,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又问:“定国公世子和安国公世子也在那儿,是不是?”   世子再次点了点头。   宁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世子夫人并不愚蠢,所以尽管宁国公夫人没有明言,但是她也明白了婆母的未尽之意。   宁国公府将会与安国公府、定国公府站到同一边去!   这个领悟让她心下怆然,跪倒在宁国公夫人面前,流下泪来:“母亲!”   若真是如此的话,皇后该怎么办呢?!   世子夫人哽咽着说:“她是为了杨氏进宫的,现在杨氏又要抛弃她吗?”   宁国公夫人向她承诺:“那不仅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我会尽力保全她的。”   “说来也真是讽刺,”她苍苍老矣,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命运的峰回路转:“皇后无所出,杨氏从前为此殚精竭虑,现在居然成了可以保全她的契机……”   世子在旁低声道:“镇国公府那边?”   宁国公夫人很确信地告诉他:“他们或许不会支持那位乔少尹,但是一定不会支持当今天子。”   定国公夫人是异类,镇国公府难道就不是异类?   兔死狐悲,是皇帝自己把路给走绝了!   ……   邢国公府。   邢国公跟邢国公夫人在一处,听亲信回来讲述京兆府那边发生的事情。   邢国公中途问了句:“宁国公府有个小娘子在那儿?”   亲信应了声。   邢国公又问了一句:“九九,也就是乔少尹,真的把裴四的脑袋给铡了?”   亲信也很震惊,用力地说:“真金都没这么真的!”   邢国公也很震惊:“英国公府没说什么?”   亲信告诉他:“什么都没说——乔少尹让四房将米庄返还给那小娘子,额外赔偿五万两银子,四房夫人不肯给,咱们五爷就带着人把他们家给抄了——英国公知道,还叫人去维持着秩序,最后有说有笑地送了五爷离开。”   邢国公震撼不已。   震撼完了又觉得妻子今天的反应有点奇怪,怎么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就在那儿织毛衣。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都不吃惊的吗?”   邢国公夫人瞟了他一眼,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国公府去了个小娘子,真有点什么,还能说小孩儿不懂事,小五都二十多了,又是你亲弟弟,还在金吾卫做中郎将,你能想出来什么理由替他开脱吗?”   邢国公夫人心态超强:“成就成,不成就全家一起上西天呗,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末了,又说:“本来也是,小五也没做错什么啊。皇帝就是挺王八蛋的……唔!”   她对着丈夫怒目而视。   邢国公捂着她的嘴,胆战心惊:“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   禁中。   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冰冷的宝座之上:“她杀了多少人了?”   亲信垂手而立,毕恭毕敬道:“十七人了。”   皇帝说:“都是勋贵子弟,显贵人物?”   亲信应了一声:“不错。”   皇帝又问:“她说要在京兆府审案,一直审到无案可审?”   亲信又应了声:“不错。”   皇帝眼底飞速地闪过一抹不屑,继而轻嗤一声。   庄尚书侍立在侧,神色不安:“事已至此,陛下应当早做决断……”   皇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闭嘴。”   他转目去看静坐在一边的国师:“中朝那边,有人去联系你吗?”   国师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皇帝也点了点头:“几个人?”   国师说:“七个。”   “很好,”皇帝淡淡地道:“等国师的人手到齐,就正式动手。”   庄尚书有些急躁:“那京兆府那边怎么办,就那么置之不理吗?”   “不必理会,”皇帝很确信地说:“她正在树敌于众,自取灭亡。”   ……   京兆府。   九九在这儿开堂审案,一直审到了日暮时分。   木棉心细,悄悄地叫人去买了些包子和米粥过来,让众人迅速吃了,再继续忙碌。   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挪窝。   到最后还是九九瞧着天色逐渐开始发乌,才叫人点钱,挨着一一分发下去,叫留下吃饭,吃完之后再各自归家。   杨仙仙起初还要推辞,这点钱对她来说真不算是什么。   荣学士在后边拉了她一把:“收下吧。”   她也就收了。   围拢着的人群久久不肯散去。   不停地有人在说:“看看我的状纸吧,冤枉啊!”   不停地有哭声传入耳中。   舒世松等人在外边喊话,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没有人听。   九九就出去跟他们保证:“明天我还在这里,后天也在,一直都在,你们只管放心!”   说来也奇怪,她这么一说,众人就散了。   雷有琴禁不住道:“真是奇怪……”   小庄从后边路过,轻轻说:“因为他们知道乔少尹言出必践。”   众皆默然。   天际浮现出一轮圆月的痕迹来。   也是,马上就要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那架铡刀仍旧摆在京兆府门前,大概是因为斩掉的脑袋太多,血液循着门前的地砖缝隙流入地下,使得铺设在其上的地砖都变得稍稍有些松动了。   九九稳稳地踩在上边,活动着因为静坐太久而稍觉疲惫的肩颈,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来到了京兆府门外的那座狴犴石像面前。   她含笑问了句:“我断案断得还不错吧?”   那石像当然不会回应她。   九九也不在意,手放在那狰狞威仪的兽首上,轻笑着说:“想要得到,就去伸手去够,总不能指望别人主动送到面前来,是不是?”   朱宣来叫她:“九九,吃饭了,就差你了。”   九九笑着应了声:“这就来。”   贾玉婵今天也过来了,只是一直都没有露面,而是在后边操持杂务,又觑着天色,叫家里备了酒菜,款待今日在此的所有人。   京兆府这边的人,有九九,卢梦卿,木棉,小庄,猫猫大王,公孙宴,李九娘,李十七等人。   左文敬及他几位好友乃至于一干十六卫士卒。   荣学士乃至于舒世松、雷有琴、杨仙仙等弘文馆学生。   夏太常、祖相公,乃至于朱宣、梁鹤庭和其余公府侯府里陆陆续续赶过来帮忙的年轻人……   因为人数众多,贾玉婵还专门让人送了许多桌椅过来,就着京兆府的院子,摆酒行宴。   晚饭吃得很热闹。   杨仙仙心里边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不只是她,其余人其实也一样。   左文敬同朱宣和梁鹤庭坐在一起,也忍不住说:“九九身上有一种很奇妙的力量,能将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联系起来。”   许多年之后,他们都记得这一天。   ……   月上中天。   杨仙仙已经成了一只醉猫。   不只是她,许多年轻人都是如此。   九九的神色倒是很清明,叫玉蝉扶着杨仙仙往收拾出来的京兆府内院里歇息。   她双眸明亮,手扶着桌案,稳稳地站起身来。   在她之后,卢梦卿、公孙宴、左文敬、舒世松,乃至于朱宣、梁鹤庭等人一起站起身来。   木棉有些不明所以,趴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地说:“这就要散了吗?”   九九微微一笑,同她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木棉困倦地眨了几下眼,到底还是睡过去了。   九九看向荣学士和小庄,捎带着一只猫猫大王:“替我照顾好她们。”   几人应了声,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   九九郑重还礼,而后协同众人,走了出去。   二门之外的院落里,一片甲胄的凛冽寒光,腰刀藏在鞘内,杀气森森。   有人在外面等待他们。   裴熙春,杨学士,还有几个脸生的男女。   一只生有虎头的神兽蹲坐在门旁,目光威仪,宛若山岳。   那是神兽狴犴。   在他旁边的屋角上,立着一只体型瘦削的走兽,眼睛亮如明珠。   那是神兽嘲风。   它新奇又不无敬慕地看了九九一眼,旋即如同月光一般,淡化在空气中。   在寂静的夜色里,九九感知到了另一头神兽的存在。   黑沉沉,死寂寂,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月光照了过去。   九九见到了一头体型剽悍如牛的神兽,通体乌黑,额头生有利角,目光炯炯有神,威仪有过于狴犴。   她看着对方额头上那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利角,忽然间意识到,这是神兽獬豸。   它的角具有灵性,能辨忠奸,能识善恶,会杀死恶人。   月光下,狴犴和獬豸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莹光。   站在最前边的,是两个全然陌生的人。   左边那个,是个神色恹恹的俊秀青年。   九九有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和善地一笑,抬起手来,慢吞吞地跟她打招呼:“乔少尹,原来是你啊。”   与他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   那青年主动走到了九九面前,继而旁若无人地融入到了她的队伍当中。   九九:“……”   其余人:“……”   九九有点茫然:“你是……”   对方很温吞地告诉她:“我叫白应,是你手底下的吏员,之前我们一起从神都去东都来着。”   九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白大夫?”   公孙宴特别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   白应肩膀抖了一下,慢慢地说:“是的。”   九九又扭头去看对方另一个站在前边的人。   那是个年纪与裴熙春相仿的青年,高大瘦削,神情平和而坚毅。   他如裴熙春和杨学士一样穿着中朝学士的标志性紫色衣袍,却没有佩戴那顶遮蔽住他们面容的冠帽。   九九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点熟悉又危险的气息。   卢梦卿与公孙宴却是心知肚明,不无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就是后来北门学士们的领袖,扶立过四代帝王的北尊!   那人上前一步,主动开口:“在下姬绰。”   九九也说了句:“我叫九九。”   姬绰点点头:“走?”   九九也点点头:“走!”   木棉摇摇晃晃地从里边出来,看了一眼,就惊住了:“好多人啊!”   又问九九:“你干什么去?”   “已经很晚啦,快回去睡觉吧!”   九九说:“我把皇帝宰了就回来!”   “好吧,”木棉迷迷瞪瞪地应了声:“快去快回,小心点别惹事啊……”   九九很老实地应了:“好的,好的!” 第62章   白天。   九九铡掉裴四爷的脑袋之后, 又是长久地一阵忙碌。   源源不断地有人递状纸过来。   他们一直忙到了午后,直到木棉从外边买了许多吃食过来:“好歹吃一点垫垫,要是把身子累坏了, 以后想办事都不成了。”   九九倒也听劝,见状就把所有人分成两组, 叫轮流去休息。   卢梦卿、祖相公、公孙宴协同雷有琴、杨仙仙等年轻人是第一组, 叫他们先去吃饭。   九九及其余人是第二组,等他们吃完了,顶上去之后, 再去吃第二波。   众人也都应了。   卢梦卿等人知道事忙,行动上并不拖沓,迅速吃完了, 又来替班。   九九也不磨蹭, 马上便协同第二组的人往后边去吃饭。   木棉有点小小的偏心,知道她爱吃肉,给她留了几个超级大的肉包。   又怕她觉得太腻,还悄悄地在里边放了一只酸菜包。   九九看了一眼就笑了,捧在手里,一边嚼嚼嚼, 一边跟坐在旁边的左文敬说:“今天晚上是谁戍守皇城?”   左文敬一边吃包子, 一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在中朝学士不下场的前提下, 我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先前曲三娘往京兆府门前来的那一日, 九九协同公孙宴大战紫衣学士的时候, 左文敬与卢梦卿都在旁边。   那时候,卢梦卿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   “年轻人,知道最好的政变该怎么进行吗?”   卢梦卿没有给他思考和回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是纠结一支强卒, 干脆利落地进行斩首,快刀斩乱麻,等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政变也结束了。”   左文敬听得心弦惊颤。   真正打动了他的是卢梦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样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左文敬不动声色地查阅了禁军的巡防记档,紧接着,悄悄地与几位十六卫中的至交好友碰了个面。   以有心算无心,是以此时此刻,他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九九——只要中朝不下场,他可以在半个时辰之内拿下整个皇城!   九九同样很确定地告诉他:“你尽可以放心,中朝学士是不会下场的。”   左文敬没有问为什么。   这短短半日之间,九九已经迅速地树立起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她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九九将目光转向梁鹤庭:“请鹤公子走一趟宁国公府。”   “我知道,宁国公世子是时任的金吾卫大将军,今夜东都剧变,全城戒严,请他出面稳定城中秩序,以防万一。”   “你可以告诉他,作为交换,我会力保杨皇后平安无恙。”   单一个杨仙仙,分量不够。   她要宁国公府明确地表态!   梁鹤庭问:“如若世子不愿如此为之呢?”   九九说:“那就杀掉他,去找作为备选的羽林卫将军——左文敬用人头担保,说此人可靠。”   梁鹤庭神色一凛,应了声:“好。”   九九闭一下眼,在脑海中盘算着自己手里的牌。   夏太常作为先帝时的首相,德高望重。   祖相公是时任的宰相,身份上具备有相当的说服力。   而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卢相公、丁相公多半是会站他们的,其余几位多有墙头草,随风飘摇,只要奋力一击,占据上风,他们就不足为患。   除此之外,舒相公、雷尚书应该也是倾向于他们的。   诸公府已经知道定国公府与安国公府、邢国公府、英国公府公然倒戈,此时多多少少也该有了倾向。   夜里东都城的门户紧闭,猝然发动,城外的驻军来不及反应,等他们回过神来,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   朱宣在旁听了全程,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这,如何确保中朝不参与其中?”   “因为他们不会有闲暇去支援皇帝的。”   九九转目看他,微微一笑:“今晚要被猎杀的,不仅仅是皇帝,也有中朝学士。”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   唯有九九神色如常,心平气和地道:“嘲风三太子,我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吧?”   “我知道你与中朝某个派系的领袖结为同盟了,请转告他,今晚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卢梦卿曾经告诉九九,皇帝死了。   他死之后,帝国的中枢从东都被迁移到了高皇帝所置的神都。   史书上几乎没有留下当今天子的记载。   这也就意味着,那场政'变发生得异常迅猛,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结束了。   紧接着,有人以铁腕手段压制局面,平稳政局,在迁都当中完成了一系列的过渡。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有一个很大的先决条件——那就是这个人乃至于他的属下,一定要能瞒过几乎遍布东都各处的那道视线!   这很难,几乎不可能被做到。   所以九九猜想,那个人应该是走了另一条路,也就是说,嘲风本就是他派系中的一员!   如此说来,一切后续就都合理了。   既然双方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联手呢?   九九猜想,等到了晚上,她会见到那个人的。   ……   月光照得姬绰身上的紫袍熠熠生辉。   他罕见地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乔少尹今天上午才刚进宫见了当今天子,出宫之后才刚去京兆府审案,前后至今还不满一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决断,要去斩灭一位天子?”   九九语气坚毅,声气有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今日在京兆府审案,知道我在做什么,且也愿意过来的人,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了一股力量,就像是攥紧了的拳头,打出去的时候虎虎生风。”   “但这只拳头是不能散开的,一旦今日结束,他们各自归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   “真的要继续跟皇帝作对吗?”   “迟疑是完全正常的,这与善恶无关,而是人性如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要做,就赶紧做!”   姬绰应了一声,却又问:“这是对于他们的评判,那你自己呢?”   “就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想再继续拖沓下去了。”   九九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已经到了不得不进行改变的时候。”   街上的乞儿成群,以偷盗为业,这难道全都怪那群孩子吗?   京兆府在做什么?   可是循着这条思路再想,这难道全都怪京兆府吗?   高门大户视人命如草芥,单单一个万家,前前后后打死了多少侍女小厮?   满东都难道就只有万家是这种做派?   先帝昏聩,数次南下,搅弄得民不聊生。   当今酷烈,包庇□□,戕害人命,又作过多少孽?!   九九说:“虽然不能把整个时局的糜烂都归根于皇帝,但至少他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根源。”   “如果我只敢无关痛痒地去审赵少尹,砍裴四的脑袋,却不敢去动皇帝,就跟之前审案的时候只敢打刘耆长不敢动赵少尹有什么区别?”   姬绰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原来这就是破命之人,难怪你会是破命之人!”   九九从他的话里边听出来一点褒赞,不免有点赧然。   “其实,我多多少少也占了你一点便宜。”   她实话实说:“二弟告诉我,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皇帝虽然也有不足之处,但是对比起如今这个来,已经可以堪称是圣君了。”   “我知道在如今这个皇帝之后,有人稳定了局面,没有造成大的动乱,所以才敢这么做的。”   姬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的道:“你知道谜底是什么了,是吗?”   他说:“你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场梦境了。”   九九短暂地缄默了一下,而后说:“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姬绰明白了:“所以你要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打破这个泥缸,将其洗刷干净。”   九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如实说:“我不知道这场梦境被打破之后会发生什么,可能我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梦境当中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会映照到现实当中去的。”   乔翎从几百年后的神都奔赴东都查案,这件事要管。   如今皇帝昏聩,民不聊生,这件事,也要管!   看见了,又力所能及,就要去管!   ……   时近中元,月上中天。   那月光白得近乎凄厉,终于叫一团乌云遮掩住了。   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兀自明亮。   姬绰直奔中朝而去。   今日之后,紫衣学士们只会用一个声音说话。   杀机像是被风吹动了的雾气,在宫城之内静静地流动起来。   皇帝此时还未入睡,同国师一道在静室里议事。   不只是他们未眠,庄尚书、林侍郎、越国公、郑国公、靖海侯等等数人也未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御书房的外间,美其名曰议事。   其实就是不敢回去。   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乔少尹就跟疯了一样,说杀人就杀人。   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从三品大员的京兆尹被杀了——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落到她手里去,也一定会被杀的!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知道自己需要勋贵们的支持,也需要时间来对一切进行发酵。   此时此刻,外书房里勋贵们对乔翎等人所酝酿着的不满,来日都将成为他用来铲除异己的那把尖刀。   他需要让乔翎结恶于众,需要让她众叛亲离。   可与此同时,也并不妨碍他看不起这些人。   只是一阵风吹过来,甚至于连雨点都没下,就被吓破了胆!   他稍显烦躁地询问国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为朕洗髓?”   国师觑了眼时辰,微微一笑,躬身道:“现在就可以了。”   他打开了通往密室的门,手持灯盏,协同皇帝一道,慢慢地走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皇帝觉得有些呛,禁不住咳嗽了一声。   再向前几步,便见这熟悉的宽阔密室里的桌椅陈设都已经消失无踪,铺地的金砖上用明蓝色的颜料绘制出复杂繁琐的图案来……   他看得一怔:“这是?”   国师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必须的流程。”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陛下,请上位。”   ……   天空中那轮冷月被乌云遮蔽住,透不出一点光亮。   与此同时,宫廷之内,悬挂在屋檐之下的宫灯倏然间齐齐熄灭了。   就在这刹那之间,整个宫廷仿佛都成为了一片漆黑的海洋,隐隐地同头顶那寂静苍茫的天穹映照着。   与此同时,天穹之中,某一刻星辰倏然间邪异地闪烁几下,仿佛是同什么发生了呼应。   东都城外的高丘之上,有个人静静地注视着皇城里的灯火尽数熄灭,也察觉到了天穹之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他神色之中带着一点赞叹:“无极的这位道主,也算是绝世奇才了,灵气逐渐湮灭的时代里,他居然能够想到以皇朝天子的气运来复生太元夫人……”   他旁边是个小娘子,生得很白皙,很娇嫩,像是一束新发的玉兰花苞。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是昏庸之君,而非盛世天子,只怕不能如愿。”   那人说:“今晚东都城里,会有一场非常大的热闹呢。”   那小娘子问他:“怎么不留下看戏?”   “我怎么敢?”   那人咋舌道:“那可是接近于全盛时期的北尊和破命之人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眼底的眸色短暂地变换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虽然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她当日的选择非常愚蠢,但与此同时,我也的确钦佩她的勇气。”   那小娘子笑了起来:“从始至终,她就是这种人嘛。”   那人也笑了。   旁边近处栖息的织梦娘仿佛受到了惊吓,相约着震动翅膀,盘旋离开。   那幽蓝色的光泽闪动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面庞。   生得很俊美,很漂亮的一张脸。   很像九九。   ……   密室的门明明被关上了,可皇帝总觉得周围有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安。   国师立在阵法之外,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手中的一面旗帜。   与此同时,地面上用以描绘阵法的幽蓝色颜料就像是要活过来似的,发出了风一般的嘶吼声!   皇帝心神不宁,略定了定神,终于道:“国师,今日还是算了……”   这话还没能说完,他便顿住了。   一股冰封般的僵滞从下而上,迅猛如电,从脚底飞速地攀升到咽喉,冰冻住他的唇舌之后,径直向头顶而去!   皇帝惊骇不已!   国师仿佛没看见他脸上剧烈震荡的神色,低垂着眼睑,口中念念有词……   又是一阵轻风涌来,盘悬着,逐渐由外圈收紧,收紧,终于来到了皇帝面前。   他僵滞干涸的精神,感知到了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有几条触手探到了他的灵魂当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   就在此时,国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变,回头去看。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凌厉的刀光仿佛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绝对地威势,劈天盖地而来。   一声巨响。   密室的门户四碎,九九在灰尘与木屑齐飞当中,稳稳地踏了进来。   皇帝眼底倏然间涌现出一股雀跃之情来——他从没有觉得九九看起来如此亲切过!   国师徐徐转过身去,含笑道:“乔少尹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九九将那把刀收起,重又取了一柄腰刀出来。   今日之前,这柄腰刀的主人是左文敬。   但现在,它的主人是九九了。   九九微微一笑,说:“不可以。”   国师脸色微变:“什么不可以?”   九九说:“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死在你的手上。”   国师顿了一下,而后自若道:“乔少尹,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闭嘴吧。”   九九以刀撑地,眸光森冷,微笑着说:“你们俩,今天都得死!” 第63章   凤仪宫。   时值深夜, 杨皇后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她独自静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那一排随风微微晃动着的六角宫灯。   近侍女官过来, 小声提醒:“娘娘,已经很晚了, 您还是去歇息吧。”   杨皇后脸上带着点好笑的神色, 看也不看她,轻声反问:“你能睡得着吗?”   女官为之默然,良久之后, 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前定国公夫人死后,还可以说是风雨将至,但此时此刻, 明眼人都已经有了明悟。   这不再是风雨将至, 而是风雨已经到了!   至于这场风暴结束之后,有谁可以平安无恙,这又有谁能知道?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时代狂澜之下的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杨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一阵幽风拂来, 紧跟着, 屋檐下那一排六角宫灯齐齐熄灭了!   乌云蔽月, 庭院无光。   远处不知道是谁惊叫了一声。   杨皇后霍然起身。   她知道, 今夜宫中必然是要发生剧变了!   近侍女官同样吃了一惊, 脸上的神色有些惊慌。   关键时刻,杨皇后倒是还算镇定。   她叫人过来:“去试一试,看能否把宫灯重新点亮。”   内侍匆忙取了火石过去,只是前后试了几次, 竟然都未能如愿。   他实在不解:“这……怎么会这样?”   杨皇后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住的月亮,心下有了几分明悟,再看宫人们手里的提灯尤且亮着,不禁稍稍安心一些。   她叫掌事女官把凤仪宫的内侍和宫人集合起来,让身型健壮的洒扫内侍分成四组,中间混杂上身量高大些的宫人,持着提灯,在后宫里巡视敲锣,震慑人心,以防内宫生乱,有人借机为祸。   同时又说:“今夜过后,凤仪宫中的内侍宫人,每人赏银百两!”   众人听得信服,齐齐应声,领命而去。   这些人走了,亲信女官劝她关上宫门。   杨皇后微微摇头:“现在把门关上,让出去的人心内不安,别说是指望他们安定人心了,他们自己就先恐慌起来了。”   她叫人去取了进宫前祖父赠予她的宝剑。   拔剑出鞘,三尺寒锋照亮了她的眼睛。   杨皇后手腕用力,归剑入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连影子都没露,就能叫你变成瞎子聋子,一扇门难道能挡得住?”   她将剑搁置在手边,重又坐回到窗前去:“就在这儿等。”   杨皇后神色沉稳,举止从容,众人原还有些忐忑,见状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听见远处近处都有锣声回荡,心绪愈发地宁和起来。   如是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就听见宫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很杂乱,没有章法。   因杨皇后稳得住,侍从们也没露怯,迎上前去,喝问道:“大胆,什么人竟敢擅闯凤仪宫?!”   那几个人跑到近处,侍从们将提灯往上一抬,照亮了尹贵妃苍白如纸的脸孔。   侍从们吃了一惊。   尹贵妃却什么都顾不上了,牵着两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就要往凤仪宫里跑。   侍从们尤且惊愕,杨皇后的近侍宫人却已经过来了,呵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哪有不经通禀,就要往里闯的道理?!”   又上前去,一丝不苟地朝贵妃福身见礼:“都这么晚了,宫里边又不安宁,您怎么来了?”   侍从们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来拦贵妃母子。   尹贵妃无暇言语,只想入内去寻杨皇后说话,然而庭院里被人拦住,前方又有皇后陪嫁宫人这个拦路虎……   她心生绝望,不由得跪下身去,同时又按着两个儿子屈膝跪下,流着眼泪,以头抢地:“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母子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杨皇后坐在几乎没有光亮的内殿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她想起从前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尹氏为庄贵妃鞍前马后,几次下她的面子。   想起尹氏生下第二子之后,踌躇满志,居然鼓动朝臣上疏,以无所出为由废黜她这个皇后。   新仇旧恨。   原本她这时候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但现在杨皇后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起身出去,到尹贵妃面前,很平和地告诉她:“起来吧,我救不了你们。”   尹贵妃额头已经被磕破了,殷红的血液顺着额头,染红了她的脸。   她眼睛里有绝望的光芒瑟瑟地在闪烁,推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让他们管杨皇后叫母亲。   尹贵妃说:“娘娘,我可以即刻自裁,以后他们就是您的孩子!”   “我没有在跟你讲条件。”   杨皇后戚然地看着她,又说了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你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旁的宫人仿佛看见了鬼似的,倏然间惊呼一声,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杨皇后抬眸看了一眼,只觉得遍体冰冷。   庭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紫衣学士,冠帽上的黑纱裹挟着死亡的召唤,在夜色中静静地飘摇着。   他很平静地说:“请贵妃和两位皇嗣往章德殿去吧。”   杨皇后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贵妃的反应好像太平淡了。   她再一低头,便见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不只是她,两位皇嗣也是如此。   母子三人神情木然,眼眸漆黑,像是三架木偶一般,转过身,向外走去!   杨皇后与贵妃并没有什么交情,同两位皇嗣更无情谊,只是此时此刻,同在风暴之中,不免物伤其类。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位学士……”   那位紫衣学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杨皇后从他身上感知到了冰冷的杀机。   她顿了一下,才低声道:“贵妃和两位皇嗣……”   “没有贵妃,也没有两位皇嗣。”   那位紫衣学士很平静地说:“杨四娘子,天亮之后,会有人接你回宁国公府的。”   ……   偌大的皇城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血。   杨皇后独自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拂晓,晨光将露之际,贵妃母子三人与那位紫衣学士之后,终于又有一位新的客人过来了。   九九穿一条石榴裙,步履从容,站在庭院里,对坐在窗边的她说:“杨四娘子,跟我来吧,你母亲在外边等你。”   杨皇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说起来,这其实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   之前贵妃生日,在宫中设宴,她们曾经见过一次,只是没有说过话。   此时此刻,在这等关头见到了九九,让她心中有了某种明悟。   杨皇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对着九九深施一礼:“想必是九九娘子设法保住了我的性命……”   “算是交换吧,”九九坦然受了,又说:“杨少国公站到了我这边。”   她将杨皇后——现在该叫杨四娘子了——搀扶起来,同时也说:“世子夫人曾经给我指过路,对我是有恩的。”   “四娘子你呢,从昨晚的行径上看,也是个好心人,好心人有点好报,总归也算是个还不错的故事吧。”   杨四娘子默默地听着,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贵妃和两位皇嗣呢?”   九九领着她往外走,捎带着看了她一眼,说:“杨四娘子,你得学着忘记不存在的人了。”   杨四娘子听得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情绪。   高兴,恼怒,释然,亦或者惊愕?   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得虚无。   恍恍惚惚地叫人依照自己昨晚所说,厚赐了一众侍从们。   日头还没有升起来,四下里苍茫一片,能看见有人影在活动,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的。   杨四娘子听见了流动的水声。   有人在冲洗地面。   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之中。   杨四娘子再没有说什么。   如是随从九九一路来到承天门外,便见早有马车在此守候,近处站着一人,远远看见她们,便快步迎了上来:“慧生!”   杨四娘子快步过去,伸臂抱住了世子夫人,哽咽道:“阿娘!”   母女俩紧紧拥抱着,一处流泪,回过神来,又一起向九九行礼。   “你们真是太客气啦,赶紧回去吧!”   九九笑眯眯地朝她们摆了摆手:“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   世子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   任凭她如何聪敏,也决计猜不到数日之前往宁国公府去询问自己庄太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的,那个据说是生来心智有损的小娘子,居然会在数日之后,伸手保住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如何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造化……   当真是万般感慨,凝结于心!   母女俩再三谢过九九,就着将散的朦胧雾气,一道离开。   九九望着她们乘坐的马车逐渐远去,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背着手,步履轻快地向着某个方向去了。   裴熙春的身形在空气中浮现出来,在后边叫了声:“九九。”   九九回头看他,学着猫猫大王的样子,抖了抖眉毛:“嗯?”   裴熙春有点不解:“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去京兆府啊。”   九九伸个懒腰,笑眯眯的,理所应当道:“我答应了很多人,要去帮他们审案子的嘛!”   应承出去的事情,怎么能不践行?   说完,朝他挥了挥手,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裴熙春怔住了,稍有恍惚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无言。   ……   经历了一夜的戒严之后,不只是宫城,这偌大的都城也如同一个受了伤的人似的,迟缓地挪动着步子,慢慢地愈合着伤口。   寻常百姓可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他们总归能意识到,变天了。   一夜之间,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他们都在暗地里进行观望,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有人不顾动荡的时局,大清早赶到了京兆府门前。   大概是因为太想抓住这一丝清明了。   过了这个村,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店?   这大概是百十年间,东都城里度过的最古怪的一个早晨了。   往常天不亮的时候,那些低级官宦家里边的仆从,就该出门来采买早饭了,甭管吃的是什么东西,赶紧找一点垫垫肚子,预备着往衙门当值去。   可是到了今天,大多数人却都跟休沐日似的,没了动静。   要不要照旧往公廨去?   还敢去?   今天,还照常上朝吗?   人心纷乱,可古怪的是,城里边的秩序倒是没乱。   小老百姓们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杨仙仙是被羊肉饼的香味从睡梦当中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先是惊觉自己下榻的地方十分陌生,回过神来,看舒世松在旁边梳头,不由得放下心来。   木棉和贾玉婵张罗着准备了早饭,在外边支了几张桌子,看谁醒了就过去吃。   舒世松回头去瞧,看她醒了,就说:“赶紧去洗漱吧,收拾完预备着开工,就差你了。”   杨仙仙听得着急起来:“怎么不早点叫我?”   火急火燎地穿戴整齐了,赶忙出去。   外边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荣学士跟小庄领着人在核对文书,公孙宴在外边叫人维持着秩序,李九娘面前铺一张地图,手中持着一支红笔,正在上边涂抹描绘。   猫猫大王蹲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擦脸……   是只爱干净的小猫呢!   杨仙仙有点奇怪:“怎么不见卢相公他们?”   舒世松听得微微一笑:“他们有事在忙,晚点过来。”   外边的人陆续多了起来,雷有琴叫人从库房里寻了几条长麻绳,预备着拴在路边树上,隔出两条往京兆府来的道路,以免阻塞交通,挡了途径之人的道路。   原还在系绳子,忽然听见某个同窗叫了她一声:“有琴!”   雷有琴闻声看了过去,却见对方朝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她去看京兆府门前停驻的那辆马车。   她扭头一瞧,短暂地怔了一下。   是她的祖母,长兴大长公主的马车。   雷有琴吃了一惊,将手里的活计暂且交付给同窗,小步快跑着过去了。   车夫和侍从们认识她,问候之后,低声去传话:“殿下,是有琴小娘子。”   车帘被掀起,露出了长兴大长公主苍老的面孔。   雷有琴有点迷糊地问:“祖母,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长兴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着她,再看一眼不远处连绵的队伍,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马上就要进宫,想着到这儿来看看。”   短暂的恍惚之后,她伸臂拍了拍孙女的肩膀,神情柔和,隐含着一丝鼓舞,好像是老竹在看一枝新芽:“好好干吧,有琴。”   雷有琴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长兴大长公主便向她点一点头,放下车帘,辘辘声中,就此远去了。   ……   天亮之后,京兆府继续开堂审案。   只是此时此刻,须得统计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项。   先去问要状告的是谁,若是显赫权贵,亦或者高门姻亲,先汇总起来,递送到李九娘那边去。   雷有琴初听还不明所以:“为什么得这么干?”   正巧有人递状纸控告越国公府,按照规定,该转到李九娘那儿去。   雷有琴照做了,到了近前,将状纸转交,李九娘低头看过,记述了原告名姓和事情起因,搁在一边,看样子是预备让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雷有琴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不能直接使人去越国公府?”   李九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天子有令,越国公附从乱党,罪在不赦。”   “越国公府年满十四岁的男女一律斩首,抄家,夺爵,会再从姜氏的旁支当中选一家承继爵位……”   “现在越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被下狱,想要审查这案子,得叫刑部帮忙。”   雷有琴脑子里“轰——”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越国公府,这可是高皇帝所置、准许世袭罔替的九家公府之一啊!   她也知道前前后后许多代传下来,作为高皇帝功臣的九公府、十二侯府曾经换过血,但她如何也想不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就经历了一次!   雷有琴有些晕眩地说:“陛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越国公夫人可是秦王府的县主啊……”   李九娘笑了笑,没说话。   可即便如此,这会儿她透露出的讯息也已经很多了。   雷有琴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弘文馆的同窗,那个出身越国公府的郎君……   李九娘明白她的心思,瞧了一眼,又说:“他被豁免了。”   雷有琴愣了好一会儿,忽的明白过来:“是因为九九,不,乔少尹吗?”   李九娘似是而非地道:“或许吧。”   ……   东都城里发生了一场巨变,不只是越国公府,郑国公府、靖海侯府等数家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大清洗。   时代的滔天浪潮之中,能够保全自身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谁还有闲心去管别家如何?   也就在这一片惶惶当中,庆王被迎入宫中,践祚登基。   庆王几次推辞:“我不过是末流宗室,德行浅薄,如何能够承继大统?”   先帝时期的首相、如今的太常寺卿夏太常则说:“庆王本就是高皇帝之后,秉性温厚,有仁德之心,如何不能承继大统?”   魏王和长兴大长公主也说:“父皇在时,向来看重庆王,先前往太庙去祭祀高皇帝的时候,也摸着庆王的头,称赞这个孙儿的贤能。”   “他老人家跟我们这些儿女说起这事,经常叹息不已,说先帝因为是长孙,所以不得不册立他为太孙,后来几番想要易储,又怕反倒害了庆王,只得作罢……”   最后说:“如今让庆王承继大统,也算是拨乱反正,顺遂了皇考的心愿。”   已经当了大半辈子小透明、甚至于都没怎么见过皇爷爷的庆王:“……”   啊,对对对。   就是这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推辞:“秦王兄是先帝的胞弟,与先帝同为中宫所出……”   殿内有着短暂的安寂。   几瞬之后,夏太常笑呵呵地告诉他:“您这话说的,哪有什么秦王?”   庆王听到这里,后背的衣裳都被疯狂涌出的冷汗打湿了。   他不露痕迹地瞧了一眼两手交握在身前,靠坐在窗边的那位紫衣学士。   说是紫衣学士,可他又跟寻常的紫衣学士不一样。   他没有佩戴那顶几乎同紫衣一般成为紫衣学士标志的冠帽。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人看了过来。   魏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忙低下了头。   姬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抛出了结论:“庆王不是能够成就霸业的人,但好在性情温吞,不爱折腾,也能听话。”   “皇朝现在经不起折腾了。”   “就是他了,”姬绰说:“准备登基大典吧。”   众人唯唯。   卢梦卿适时地站了出来:“我有话要说。”   姬绰,乃至于殿中其余人齐齐看了过去。   末了,又不露痕迹地去看坐在他旁边的九九。   卢梦卿开门见山道:“我要求废黜先帝的谥号,重选恶谥,以慰江南民心!”   庆王听得缩了缩脖子,老臣们一时缄默。   最后还是魏王皱起眉来,语气里带了点怫然,道:“逝者已逝,且也已经商定,要问罪庄氏一族,太妃昨夜已被处死……”   卢梦卿嘿然冷笑。   与此同时,九九站起身来,毫不退避地对上了魏王苍苍老矣的视线:“太妃在内宫之中如何跋扈,如何戕害皇嗣,如何枉顾法纪,这些我都已经知道,她死得不冤!”   “只是昔日江南之祸,蒙难者将近百万,罪在先帝,不在太妃!”   九九目光坚定,言辞铿锵有力:“要把这件事情栽到她头上去,却把先帝摘出去,那就不行!” 第64章   魏王听得变色:“你——”   九九紧盯着他, 厉声道:“他是皇帝!他享用了人间无双的富贵,那他就得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魏王听得面如土色,嘴唇张合几下, 终于没有作声。   殿内众人一起扭头去看姬绰。   姬绰神色淡漠如初,转目看向跪坐在帷幕之后的史官, 轻声开口:“记, 先帝治世数十年,民生凋敝,吏治混乱, 天怒人怨,先祖降罪,以至于绝嗣, 血脉无继。”   “秉承康宗皇帝遗愿, 令庆王入主大宗,承继帝位。”   末了,他道:“至于先帝的谥号,就改拟为“炀”吧……”   ……   东都城的殡葬市场,从没有这么红火过。   李九娘颇觉遗憾,叹息不已:“可惜我的铺子没开在这儿……”   小庄:“……”   九娘姐姐, 你这么有事业心, 活该你发财啊!   朝局逐渐稳定下来, 卢梦卿回来了, 各种消息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京兆府来。   夏太常现在不是太常了, 庆王登基之后,很有眼力地点他做了首相。   祖相公在旁边说:“原该如此!”   本来也是这样嘛!   先帝在的时候,夏太常就是首相,兄终弟及, 继续做首相,多正常?   卢梦卿倒是给九九带回来了一个消息:“万沛霖不见了。”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再扭头一瞧,九九的反应却很平淡:“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卢梦卿因她这反应而微吃一惊,略略思忖一下,心里边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念头。   “大姐,”他趁着没人的时候,私底下悄悄问了句:“你是不是知道如何破开这场梦境了?”   九九笑了一下:“还得是我二弟啊!”   卢梦卿心绪不松反紧。   因为他并没有在九九身上感觉到即将结束的释然感。   只是看九九每日忙碌着在京兆府审案,府衙这边年轻人们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到底没有深问。   如果九九愿意讲的话,她自己会说的。   现下不讲,就是不想讲,何必逼迫呢。   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地过去,十日之后,到了休沐那天,九九痛痛快快地睡了场懒觉,再度睁开眼,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木棉看她醒了,脸上的神情有点心疼:“睡这么久,肯定是累坏了吧?”   又去端了给她留着的饭菜过来:“还温着呢,赶紧来吃两口。”   九九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应了声:“好,”   吃完饭之后她看了眼时间,说:“其余人呢?”   “有的回家了,有的出去逛街了,还有的就在后边瘫着呢!”   木棉以为她是有事:“你找谁?我去给你叫!”   “别别别,现在没什么事儿。”   九九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说:“替我给玉蝉传个话吧,叫她帮忙找个地方,今天晚上我要请认识的人吃个饭,不只是京兆府这边的,所有认识的,帮过忙的,都来吃!”   木棉初听一愣,回过神来,眼圈儿就慢慢地红了。   她看着九九,九九也看着她。   几瞬之后,她努力笑了一笑:“好,我知道了!”   九九伸臂抱了抱她,而后说:“我出去走走。”   木棉应了声:“好。”   ……   九九来到东都城这么久,却是第一次有闲心在外边逛街。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去看地图了,偌大东都里的坊市和府邸建筑,都详细地印在了脑海里。   九九骑在马上,从京兆府出发,慢慢悠悠的,挨着拜访自己认识的人。   先前叫木棉去万家接出来的于妈妈。   弘文馆的荣学士。   定国公府的朱宣,安国公府的梁鹤庭和花蝴蝶,宁国公府的杨仙仙,乃至于世子夫人、杨三夫人和杨四娘子……   英国公夫妇、邢国公夫妇,左文敬,裴熙春,曲三娘,夏首相夫妇、雷尚书夫妇……   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九九在这座城市里感受过仇恨与憎恶,但也的的确确地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爱意。   九九出城去,很认真地祭拜了母亲温氏和定国公夫人。   末了,又到英国公太夫人坟前给她烧了一提纸,也没有忽略掉埋葬在她旁边的宪娘。   郊外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粉的,灿然一片,九九摘了几支,随意地拿在手里把玩着。   到最后,她重又回到东都城,去了自己押一付三租赁来的那套房子。   穿过那条幽邃的巷子,九九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水气,马蹄声还在达达作响,但此时此刻,她心里边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到了地方一瞧,是翠色的一片竹林,一口幽井,没有半分屋舍的痕迹。   水生不见了。   那间房子也不见了。   九九看得微微一笑,倒也不觉得奇怪,手上发力,微微晃动一下缰绳,那匹马便继续向前去了。   ……   为了今晚的宴席,玉蝉专门空置了一间酒楼,用以宴客。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呢,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杨仙仙少见地有些忧郁,悄悄问小庄:“你们是预备着要离开了吗?”   雷有琴也愁眉苦脸地说:“我怎么感觉这像是散伙饭呢?”   不只是她们,许多人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能说出来罢了。   杨仙仙就觉得很委屈,好像是有一棵树在她的心里扎根,盘得结结实实了之后,又要抽身离开似的。   她的心会碎开来的呀!   “可是九九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呀!”   雷有琴很用力地点头,附和她说:“就是,东都城里的案子还没有处理完,不只是这里的——樊长史的案子也还没有办呀!”   她说:“这怎么能走呢!”   小庄其实也有点迷糊——这就要走了吗?   真的能走吗?   可是乔少尹什么都没跟她说呀!   如是到了傍晚时分,等九九骑着那匹累得不行的马来到这儿的时候,小庄就被推到了最前边去。   她怀着一点无奈,一点好奇,小声问了出来:“乔少尹,明天还上班吗?”   九九听得一怔,回过神来,反问她:“你不想干啦?”   “不不不,”小庄赶忙道:“我就是问问,看明天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准备着……”   九九言简意赅地道:“之前怎么干,明天还怎么干。”   众人暗松口气,挤眉弄眼地交换一下视线,如吗喽归林一般,各自兴高采烈地散去。   九九循着楼梯,一路登了上去。   左文敬在楼梯口那儿等她。   相较于众人的欢欣,他神色稍显沉郁,注视着九九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问她:“还是会离开这里的,是不是?”   九九见他那双哀伤的眼睛注视着,不知怎么,心里边也有些难过。   她说:“我有我的责任。”   左文敬沉默了很久,最后向她伸臂,笑道:“来抱一下吧,再不抱,怕真会来不及了。”   九九主动过去抱住了他,捎带着在他背上拍了拍:“左文敬,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左文敬在她耳边悄悄问:“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是不是?”   九九缄默了几瞬,点一点头:“我知道。”   左文敬笑着将她松开,说:“那就好。”   裴熙春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九九,哪天你要是走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他很突然地冒出来,然后很冒昧地说:“你媳妇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总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你,给你洗衣做饭的呀!”   九九:“……”   左文敬吃了一惊:“什么,还可以跟着过去?!”   九九吓了一跳,赶忙道:“不,不可以吧?我也不知道……”   木棉若无其事地加入了进来:“唉,其实我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九九:“……”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九九心里边五味俱全,好笑,感动,还夹杂着分别前的离愁:“要是你们离开我就活不了了,连怎么做自己都不知道了,那我就是害了你们呀!”   九九说:“不要难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才是我最希望看见的!”   ……   今晚来的客人那么多,他们多半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年轻人的情绪是激烈的狂潮,汹涌在一起,几乎能将天地都淹没。   夏相公夫妇俩和祖相公、卢相公等人坐在一起,含笑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们一起推搡打闹,唱跑调的曲子,扭动身体一起跳舞,只觉得像是看见了一片拥有勃勃生机的向日葵花地。   他们都是国家的未来。   夏相公来到九九面前,向她举杯,什么大道理都没讲,只是笑着说了句:“都在酒里了!”   九九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宴饮持续到了深夜,年长的客人们纷纷离席,年轻人们通宵达旦。   到了第二日清晨,或者头疼或者神清气爽地醒过来,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先跑去前衙一瞧——哦哦哦!   乔少尹还在这儿呢!   由是齐齐放下心来,这才有条不紊地洗漱去了。   九九坐在公堂之上,如先前数日一般继续审案,岁月的长河仿佛融入到了东边的座钟里,滴答滴答,一声声流淌着。   有一行人一起来投送状纸。   猫猫大王原本还趴在门边等待召唤,一眼瞧见领头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咦,这不是……”   那人进了公堂,呈上自己的状纸,同时向端坐在上首的九九陈情。   她说:“我本是江州人氏,家中开了一家武馆,薄有积蓄。”   “十年前,先帝协同贵妃下江州,河道淤堵,遂尽召馆中子弟服役,期间发水,去者二十三人,只回来了五个人……”   “我闻讯去给他们收尸,委托隔壁的张家嫂子替我照顾女儿,辗转数日,再回到江州的时候,张家嫂子被抓去给服徭役的人做饭,我的女儿也不见了踪迹。”   “我变卖家产,一路北上,寻到了东都,我明明都已经打探到我女儿在哪儿了,我明明就要见到她了——可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   “我在乱葬岗见到了她的尸首,用一张破席子裹着,被水泡得白肿起来,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她一直都想赎身去找我,她不知道,我也在找她……”   木棉原本还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脸色顿变,霍然起身。   从南边被卖来神都的女儿。   被淹死之后,丢到乱葬岗去的女儿……   九九坐在堂上,神情悲悯,看着堂下的羊三姐。   九九问她:“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羊三姐眼睫颤抖几下,两行眼泪滚滚流下:“她被卖到了中书令万家府上。她叫芳草……” 第65章   羊三姐并不是孤身前来的。   她还纠结了许多同伴, 其中有男有女,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神情疲惫、被生活折磨得近乎麻木的中年人。   他们的至亲, 都曾经被那显赫尊贵的相府所吞噬过。   不只是万相公和纪氏夫人,乃至于他们的儿女, 甚至于还有庄太夫人时代欠下的旧债。   木棉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在芳草死后第二日去给她收敛, 却没有寻到她的尸身了。   因为就在那之前,芳草的亲生母亲找到了女儿……   只差一天。   她痛得闭了下眼,心想:只差一天啊!   她尚且如此, 怎么能想象一个母亲千里奔波,终于寻到女儿,却只见到女儿狰狞可怖的尸首时的心境!   木棉主动站了出来:“我曾经在万府为婢, 我可以为他们作证, 仅我所知的,万府前前后后就戕害使女小厮十数人,更不必说我不知道的了!”   舒世松知道九九与万家的关系,当下主动请缨:“万沛霖业已私逃,不知所踪,刑部和大理寺都在缉拿他, 万府也被金吾卫控制住了。”   “现下既然有万家人涉案, 其中又有女眷, 不妨就叫我带人走一趟万家, 去传唤万沛霖之妻纪氏前来。”   九九应了声:“好。”   ……   相隔数日再见, 纪氏夫人也好,万道惠也好,俱都已经换了一副形容。   九九倒是有点奇怪:“怎么少了两个人,万道靖和万大郎呢?”   卢梦卿在旁, 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万道靖还在养伤,起不了身,万大郎么,他曾经在禁中充任郎官,当夜被处死了。”   九九了然地点了点头。   纪氏夫人被押到堂下,早不复九九初次见到时的意气风发,面容憔悴,眸光幽恨,两鬓竟也已经生了白发。   不只是她,不远处被阻隔在公堂之外的万道惠也瘦削憔悴了很多。   九九很平和地问:“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樊九九,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纪氏夫人抬眼看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目光嘲弄:“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你那里去了,是不是?”   九九认真地点头:“是的,看你像条挨了打的狗一样狼狈瑟缩,蜷着尾巴,我心里边还是很高兴的。”   纪氏夫人为之气结:“——你!”   九九见状,不由得笑了:“你还能冷嘲热讽,还会生气,就说明你自觉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近来见的犯人太多了,很明白你们的心态。”   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没有怀抱必死的绝望,还存着搏一搏的念头,所以我由衷地奉劝你,我问什么,你最好就老老实实地说什么。”   纪氏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只觉得心烦意乱。   就好像原先有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麻将,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一只手,把一切都打乱了。   自从九九出现在弘文馆,自从她在荣学士面前明言万道惠欺负她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短短数日之内,纪氏夫人经历了丧子之痛,家门衰败,丈夫又神秘失踪,将万家的烂摊子全数都丢给她。   从前觉得天塌地陷般的大事,现在都很麻木了。   她只想保住自己和身边两个孩子的性命,再图来日。   樊九九,不,现在多数人都管她叫乔少尹。   纪氏夫人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姓樊的会被叫做“乔少尹”,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深究了。   她看见了京兆府门前流动着的水迹,嗅到了空气当中弥漫着的铁锈气味。   她知道这里砍过很多个显要人物的脑袋,她也知道,在九九面前,只能说软话,不能硬碰硬。   所以此时此刻,她按捺住五脏六腑里涌动着的疲惫,有气无力地道:“我已经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氏夫人曾经以为她跟万沛霖之间是有过真心实意的,他相貌出挑,又有能力,身边也没有妾侍,作为丈夫,她觉得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是以当知道万沛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这么毫不怜惜地抛弃了她和几个孩子,她才会觉得痛苦,觉得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巨大的伤疤,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一次次地将它揭开,好容易就要结痂的时候,九九又把它揭开了……   九九听得摇头:“我不是为了万沛霖的事情,才传你过来的。”   纪氏夫人脸上因这话而浮现出一抹疑惑来。   九九很平静地注视着她,叫木棉把羊三姐等人的状纸拿给她看。   纪氏夫人已经认不出木棉来了。   后者变得太多太多了。   而且……   依照她的身份,有什么必要去记住一个小小的婢女呢。   纪氏夫人低头看了眼手里边的那摞状纸,起初有些怔楞,回过神来,哑然失笑。   她一扭头,看一眼立在堂中,眼眶泛红,含恨盯着她的羊三姐,末了,又随意地瞟了一眼羊三姐身后同样神情,同样含恨盯着她的其余人。   纪氏夫人觉得很滑稽:“这算什么?”   她晃一下手里边那一摞状纸,不能理解:“要审判我吗?”   “你们可真是道貌岸然啊!”   纪氏夫人一甩手,手里的状纸蝴蝶一般纷飞出去。   与此同时,她冷笑出声:“事到如今,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打死了几个婢女小厮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伸长耳朵听听,满东都那么多人家,谁家里没有打死过人?!”   九九就叫木棉:“给她拿纸笔来。”   木棉应了一声,很快便取了来。   九九转向纪氏夫人,徐徐的,一字字道:“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打死过人的那些人家一起写下来,我会去找他们的。”   纪氏夫人握着那支毛笔,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九九声音毫无起伏地说:“纪氏,你可以动笔写了。”   “真是荒唐透顶!”   纪氏夫人将那支笔丢到地上,怫然道:“我凭什么要写!”   九九便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说完,她摆一下头,端起了旁边的茶盏:“上刑。”   纪氏夫人脸色顿变,厉声道:“你敢,我乃是宰相夫人!”   “哈哈哈,”九九啜一口茶,灿然一笑:“堵上宰相夫人的嘴,上刑!”   万道惠在外吃了一惊,神色骇然,尖声道:“樊九九,你怎么能动用私刑?!”   九九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第一,这不是私刑,是公刑,犯人死鸭子嘴硬,动刑完全正常。”   “第二,”九九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要跟你讲理了?你们跟我讲过理吗?”   万道惠脸色愤恨,眼眶里盛满了惊惧和委屈,便待言语——   “叫?!”   九九冷笑了一声:“再叫,把你抓进来一起收拾!”   万道惠看一眼被按倒的纪氏夫人,满面急色,恨恨地盯着她,神色怨毒,到底没敢再出声。   ……   九九觉得,或许可以将夹棍加入到医疗器材当中去。   就这么一上身,马上就治好了纪氏夫人的失忆症!   她全都想起来啦!   九九有条不紊地等她写完。   九九叫舒世松用纪氏夫人写下的诸多条目去核对已存但是未办理的那些案子,稍后再去刑部和大理寺校对一次。   九九问纪氏夫人:“也就是说,你对羊三姐等人状纸当中所控诉的事情供认不讳?”   纪氏夫人跌坐在地,冷汗打湿了滑落下来的鬓发。   痛苦像是一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   她知道,这个人真的敢杀她!   纪氏夫人胆怯了,也退缩了。   她迟疑着低下头,慢慢地说:“很多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曲妈妈做的……”   九九便问她:“是很多事情,还是所有事情?”   纪氏夫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抬起头来,硬着头皮说:“所有事情。”   耍赖是吧?   九九盯着她,微微一笑,而后叫人过来:“堵住宰相夫人的嘴,再给她上一次夹棍!”   万道惠忍不住了:“樊九九!”   她眼眶通红,大喊出声:“你就是在公报私仇!”   九九满不在乎地斜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吩咐:“咆哮公堂——把她抓进来,跟纪氏一起上夹棍。”   万道惠当即就变了脸色:“你们敢!”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九九早已经在京兆府建立起无上的权威,没有人反对,更没有人迟疑,当即就把万道惠押住,带到堂上。   纪氏夫人猛地支起身体来,痛苦的挣扎与对亲生骨肉的担忧,一起具现在这动作上。   “且慢!”   舒世松在旁,匆忙叫停了给万道惠上刑的动作,她神色微有忐忑:“乔少尹……”   她咬了一下嘴唇,低声说:“这不合规矩。”   九九问她:“哪里不合规矩?”   舒世松神情肃穆地看着她,说:“不能因为有人提出质疑,就把人提到公堂里来上刑。”   九九一歪头,稍显不解地看着她:“可是她在诋毁我,阻碍审案的进程啊。”   舒世松坚持自己的看法:“那也该按照律令,以妨碍公堂的罪名杖责,而不是动用夹棍这种刑罚。”   九九皱起眉来,怫然地看着她。   雷有琴在旁边小声支援她:“万道惠自找的,纪氏手里边有那么多血债,我不信她就干干净净!”   舒世松回过头去,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雷有琴悻悻地停住了口。   舒世松再转头回来,仍旧说:“乔少尹,这样做是不对的。”   九九瞧着她凛冽的眉眼与青松一般刚直的脊背,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沉声道:“依你所言——万道惠妨碍公堂,拉下去,打她十板子!”   舒世松眉头顿展,暗松口气。   那边九九却将视线重新投注到了第二次受过刑,面白如纸的纪氏夫人脸上。   她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问了纪氏夫人一句话:“你杀了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行刑的棍子落在肢体上的闷响声,伴着堵在咽喉里的呻吟声一起传来。   是万道惠在受刑。   纪氏夫人攥紧了拳头,指甲紧扣在手心里。   她的眼圈儿红了,不是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是为了她的女儿。   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是说:“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有人生来尊贵,有人生来卑贱,我有错吗?我什么错都没有。”   杖责声还在继续。   九九了然地点点头:“像是你会说的话。”   纪氏夫人跪坐在地上,抬着下颌,目光不驯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冷,像是冬日里的两颗冰球。   她忽的开口了,语不惊人死不休:“乔少尹,你知道万相公曾经联手庄尚书侵吞过赈灾款吗?知道他们曾经联手将江南数州搅弄得民不聊生,数万人家,家破人亡吗?”   舒世松等人听得变色——这是她们事先没有了解过的事情。   纪氏夫人仰着头看九九,脸上居然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乔少尹,你是万相公的妹妹吧?”   她好整以暇道:“他犯的都是要被灭族的大罪,你这么正义凛然的人,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事情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变了一副嘴脸吧?”   这一回,连舒世松都出离愤怒了:“你简直——”   九九坐在堂上,低着头看纪氏夫人,脸上也带着笑,盈盈的,很高兴的样子:“世松,给她拿纸和笔,让她把万沛霖做的那些灭族的大罪写下来。”   舒世松犹豫着叫了声:“乔少尹!”   九九说:“去拿。让她写。”   舒世松从令而行。   纪氏夫人死死地盯着九九,像是濒临死亡的人伸出利爪,要带着仇敌共赴地狱。   舒世松取了纸笔过来。   纪氏夫人森森一笑,提笔从容书就。   末了,签字画押,随手将那支笔丢掉。   舒世松眉头微蹙,将那份供状呈了上去,同时低声说了句:“别理她那些疯话。”   纪氏夫人在堂下笑,起初是很小声的笑,渐渐地声音大了,笑声愈发激烈起来。   狂放的,尖锐的,绝望的,含着浓烈到几乎要滴出来的恨意,响彻在公堂之上。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乔少尹,现在这案子,你要怎么断?”   万道惠看着母亲的背影,一时失神。   九九的情绪倒是很平和:“去找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协同京兆府,三司一起彻查此案。”   继而又道:“去万家把万道靖一起提过来,关进京兆狱。”   纪氏夫人脸上带着一点嘲弄的挑衅,自下而上地斜睨着九九。   九九静静地注视着她,几瞬之后,又转目去看万道惠,紧接着,目光依次在堂中众人脸上扫过。   她站起身来,同纪氏夫人道:“万沛霖犯的的确是灭族的大罪,一经确定,你,你跟他的孩子,都要共赴黄泉。”   “只是,九九不会与你们一起赴死。”   “因为……人没有办法死去两次。”   乔翎视线上移,望见了堂外那轮高悬的太阳。   大概是因为它太过于灼热耀眼了,她不受控制地流了眼泪出来。   乔翎说:“我离开万府的前一个晚上,在远香堂听见了哭声,我离开万府,在所赁那间正房里入睡的那个晚上,又一次听见了哭声。”   “那两个晚上,我都在思念阿娘,痛彻心扉。”   乔翎的眼睫颤抖几下,眼泪簌簌流下:“九九,是你在哭,是不是?”   她一直在想,九九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九九?   东都城里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九九?   她也一直在想,如何设置一个谜题,才能让人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刚开始,乔翎以为谜底是要改变九九的命运。   再之后,乔翎以为是要为刚刚死去的九九复仇。”   后来她意识到,其实都不对。   “设下这个迷局的人,让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其实早就已经晚了。”   乔翎哽咽着,说出了真正的答案:“九九,你早就死在了两年前,是不是?”   ……   话音落地,整个世界仿佛都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偌大京兆府里的人与物,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暂的僵滞之中。   阳光之下,那细碎到眼睛几乎难以捕捉的飞尘,也悄无声息地定格住了。   几瞬之后,天空忽然间绽出几条蛛网般的裂痕。   如一只彩色泡泡,骤然被外力戳破,“啪”一声轻响,就要随之裂开,而后潇潇洒洒,落下一阵轻柔的细雨。   乔翎仰头看天,轻轻叫了声:“水生,我知道你在看。”   “请你暂且将这场幻境定住,叫我把这最后一案审完吧。”   她哼笑着说:“别忘了,我租房的押金你还没退,押一付三,我连一个月都没住完呢!”   话音落地,一股无形的波浪悄无声息地来袭,可天地之间的那种异变,却的的确确地停住了。   所有人皆是愕然,一时瞠目无言。   乔翎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人。   她先去寻了木棉来,拉着这个怔怔的女孩子,到羊三姐面前去。   “三姐,我是从木棉口中,得知芳草的故事的。”   “她是芳草的朋友,她一直都记挂着芳草。”   “就跟你差一天就能找到芳草一样,木棉也只差一天,就能见到你。”   “她曾经去给芳草收尸,想要帮芳草收敛,只是晚了你一步……”   乔翎拉过羊三姐的手,叫她和木棉的手交握在一起:“你们是因为芳草而结缘的,也没有了别的家人,我走之后,希望你们能够相依结伴,照顾对方……”   “三姐有了一个叫木棉的女儿,木棉也有了新的温暖她的母亲。”   木棉眼圈儿发红,看着她,忍不住仰起头来,不叫眼泪流出来。   羊三姐也是喉咙发烫。   她握紧了木棉的手,用力地应了声:“好,你放心!”   舒世松会意到了离别:“九九——乔少尹!”   她少见地失了冷静:“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杨仙仙回过神来,跟雷有琴一起着急地说:“是呀!我们还有那么多案子没有办完呢——”   乔翎活动一下肩膀,没好气道:“你们想累死我啊?”   略顿了顿,复又一笑。   她目光柔和地环视周遭,最后说:“不要一味地信仰我。我也只是一个寻常人,是特殊时局之下的产物,我也是会犯错的。”   乔翎说:“你们要成为我!” 第66章   腊月的寒风刮在脸上, 冷得像是刀子。   乔翎站在城门外边,仰起头,瞧着城门上那偌大的“东都”二字, 忽的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真是好冷啊!   关键她也没想到, 一觉睡醒, 就从夏天直接来到了冬天啊!   乔翎有点郁卒。   纳闷儿之余,又觉得这事儿实在透着古怪。   就这么一晚上的时间,怎么就从多年之后的东都城, 来到了多年之前?   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空气当中蕴含的灵力较之昨日,明显要多得多!   根据她所知的灵力消失的速度, 保守估计, 也是百年之前。   乔翎立在城门前,若有所思。   难道说,东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都曾经来到过百年之前?   她正思忖着,忽然察觉到有人靠近。   扭头一瞧,却是个风尘仆仆、人到中年的姐姐, 身披纸裘, 裹着围巾, 坚毅的脸孔上带着一点关切的担忧。   那姐姐解下脖子上的围巾, 过来替她围上, 捎带着摸了摸她的脸:“小娘子,你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吗?”   她很和气地说:“天寒地冻的,穿得这么单薄,仔细冻坏了身子。”   乔翎听得心头一暖, 赶忙谢过她:“多谢姐姐!”   又找了个由头解释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我跟人打赌,赌输了……”   一边说,一边流露出一点赧然的神色来。   那姐姐就皱起眉来,说:“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乔翎应了一声,看她是要进城去,便与她一道向前,边走边说:“我叫乔翎,本是神都人氏,跟几个朋友到东都来办点事,姐姐你呢?”   那位姐姐略微顿了顿,继而笑着告诉她:“我本姓羊,家中排行第三,从老家往东都来寻个营生……”   乔翎马上就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三姐!”   ……   乔翎并不是第一次进东都城。   就在昨天,他们一行人打着天子特使的旗号,叫东都留守宋约亲自迎进了城内。   乔翎从神都来到东都,颇觉此地凋敝,一路上留心观望,便见百姓们关门闭户,街道萧瑟,因为城中连发凶案,四下里都弥漫着一股死气。   可是今日再度进入东都,感觉又与昨日迥然不同。   街道上的人流那么多,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大道是那么的宽敞,车马喧嚣,软红香土。   可是这份热闹好像又跟神都城不一样。   这里热闹得浮躁,热闹得吵闹,热闹得没有章法。   乔翎进城将近两刻钟,没瞧见一个叫花子,倒是道路两侧的彩楼前多有艳妆女郎招揽客人。   布告栏上张贴的通缉令历经风吹雨打,已经褪色得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了,但是也没有被人揭下。   还有此时此刻,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不动声色地向前一伸手,指间刀片儿寒光一闪,那老妪收在袖子里的钱袋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旁边卖杂货的老板瞧见了,但是也没有作声。   那小孩儿嘴角得意一闪即逝,扭头就要滑入人群之中。   再一错眼,忽的瞧见对面来了一个年轻女郎,生得高挑美丽,穿一条石榴裙,钱袋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腰上……   心念微动,他迅速滑了过去,手指娴熟地一翻一割——钱袋轻松入手!   那小孩儿如游鱼入水,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找了个行人稀少的街角,兴奋不已地打开钱袋来看,只瞧了一眼,脸色顿变!   里边装的竟然全都是碎石头!   ……   乔翎先是快追了几步,将那钱袋还给方才遭窃的老妪,嘱咐她以后小心一些,又找了个行人较少的街道,兴奋不已地打开钱袋来看!   好多钱啊!   不劳而获虽然可耻,但是真的很爽!   ……   乔翎在东都城里逛了不过一刻钟,便瞧见了数个小贼。   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岁数不大的孩子。   如若她只瞧见了一个小贼,如果这个小贼是个成年人,那乔翎必得将人逮住,寻个说法。   可那都还是些孩子,且也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明显地有组织,也成了规模。   既然如此,那这事儿怎么能怪到一群孩子身上?   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   乔翎略一思忖,便招招手,叫了辆马车过来:“老丈,去京兆府。”   原先停驻在附近的车把式赶了马车过来,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儿,心里边就有了底。   那边乔翎又问起来如今城中京兆姓甚名谁,朝中又有哪些显贵人物。   车把式听完,心里边底气更盛。   外地过来的,人生地不熟!   他笑笑答了,又抖抖缰绳,一边催马行进,一边问:“小娘子这是刚到东都?”   乔翎掀开车帘,稍有些新奇地向外张望着,同时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是啊。”   车把式就笑了笑,说:“那您坐稳当了,我们这就出发。”   乔翎应了声:“好。”   两刻钟之后。   乔翎坐在车里边儿,两手抱胸,脸色不善地叫了声:“老头儿!”   车把式回头瞧了她一眼:“小娘子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长脑子,眼睛也是瞎的?”   乔翎就指着车帘外边的那从积雪,说:“这是你第三次从这堆积雪这儿路过了!”   车把式脸色一变,倒是还沉得住气,呵呵一笑:“娘子初来乍到,大概不明白东都城的格局。这地方建得四四方方,瞧着像,其实不然……”   乔翎明白了:“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刚到东都——那时候就盘算着宰我了,是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   车把式马上就变了一副嘴脸:“我可是东都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几代扎根在这儿,会贪这点便宜?”   又说:“你一个外地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   乔翎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微微一笑,继而抬起一脚,把他从车辕上踹飞了出去!   “咚”地一声闷响,那车把式的脑袋路边那堆积雪里,只留下大半个身体在外边挣扎着扭动起来。   乔翎瞥了他一眼,麻利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觉不对——怎么能空手而回!   乔翎遂将那匹拉车的马从后边配套的马车上解了下来,摸摸它脖子上的长鬃毛,翻身骑上去,哒哒哒跑了。   积雪里边堆进去几个小石子儿,车把式猛地把脑袋塞进去,脖子好像受了点伤,脸颊也给刮出了几条口子。   下巴那儿啪嗒啪嗒地滴了几滴血下来,将地上的积雪染得猩红。   又扭头去找他的马车……   坏了,现在只剩下车了!   车把式如遭雷击,哭天抹泪:这上哪儿说理去?!   ……   因是在东都城内,街上民众众多,乔翎虽是骑马出行,但走得并不算快。   将将穿过一条街,忽然见一群人推着一架装饰着七彩绸花和硕大寿桃的彩车出行。   不远处还有人在议论:“听说是预备着给英国公府的太夫人做寿用的……”   冬日里色彩难得,这彩车又明显是个稀罕玩意儿,乔翎看得眼前一亮,不禁勒了勒缰绳,示意身下坐骑暂且将脚步放慢。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个泼皮,眨眼间的功夫,就倒在乔翎马前了。   他捂着腿,一个劲儿地“哎呦”:“疼死我了!”   又说乔翎:“小娘子,你会不会骑马?怎么径直往人身上撞呢!”   乔翎:“……”   她心想:我进东都城都没有一个时辰了,没干别的,净见证犯罪事件了!   又觉得没有往京兆府去的必要了。   治安混乱成这样样子,京兆府不知道?   绝无可能。   他们只是不想管罢了。   周遭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几个人,看这样子,对于这套戏路是很熟悉的。   “王三七又在讹人了……”   “怎么也没人来管管他?”   “怎么可能管得了?他跟差役称兄道弟的,三七分账呢!”   “他叫王三七?”   乔翎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本名就叫王三七?”   周围人没想到她都被人讹上了,还有闲情逸致操心这些东西,闻言俱是一怔。   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看不过去,先跟她说:“他这个人,一旦缠磨上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得榨出点油水来不可,所以人送外号王三七。”   又说那泼皮:“这小娘子穿得简朴,又是孤身在外,这你都讹?!”   王三七也不理她,只是抱着自己的腿,一个劲儿地喊疼!   乔翎也没理他,又问了一句:“他经常讹人吗?京兆府不管吗?”   众人叫她问得一怔,继而齐齐笑了起来。   还有个人跟同伴说:“这小娘子怎么傻里傻气的……”   “是啊,”同伴就说:“真要是管,他还能在这儿讹人?”   乔翎明白过来。   再左右看看见,路边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杨树,近处有家杂货铺,便同王三七说:“我这匹马的缰绳太短,不好栓,你去给我买条绳子过来,我拴住马,点钱给你。”   周围人听得叹息起来。   王三七倒是高兴了,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大拇指向外一竖,涎着脸笑道:“娘子大气!有这种心性,何愁在东都不能安身?”   他麻利地跑到杂货铺里去买了条拴马绳,嬉皮笑脸地将其送上:“多谢娘子惠顾,您松松手,赏我个二三十两,以后见了,王三七给您请安!”   乔翎听得莞尔,自他手里接过那条拴马绳,打个结,扯一下确定承载力。   下一秒,猛地用其套住了王三七的脖子!   王三七大吃一惊,脸色顿变:“你——”   乔翎脸上笑意盈盈,抬起一脚踢在王三七前胸,后者应声而倒!   紧接着,她停都没停,单手将那拴马绳往头顶杨树枝上一丢,待其末端滑下之后,伸手拎住,手臂用力,王三七立时双脚离地,被吊了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   乔翎反倒是最从容的那个人,一手扯着那条拴马绳的尾巴,将其系在了树干上。   王三七猝不及防,被吊起来一米多高,两手拼命地去抓套住自己脖颈的那条绳索,想要将其解开,然而试了几次,却都不能如愿。   窒息感迅速传来,他一张脸憋得红紫,眼球暴突……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围观的几个人见要出人命,慌忙离去。   还有的瞧着王三七瞪得好像要掉出来的眼珠,惊惧不已。   乔翎抄着手站在树下,很平静地注视着他。   怕?   有什么好怕的?   王三七出来赚钱买棺材的时候,也没见他害怕天上掉下来一道雷把他给劈死。   断断续续地咯吱声传来,渐渐的,那挣扎的动作和声响都变小了。   终于不动了。   王三七死了。   最开始跟乔翎说话的那妇人起初吓了一跳,赶紧跑了,扭头一瞧,看乔翎不慌不忙地还站在那儿,迟疑之后,又小跑着回去,隔着一段距离,叫她:“快跑啊!”   她急得跺脚:“再不跑,京兆府的差役就来了!”   乔翎瞧着她,由衷一笑。   她心想:东都城里虽然王八蛋很多,但还是有好人的。   “没事儿,”乔翎说:“姐姐,多谢你的好意,你赶紧回家去吧。”   她顺势往树下台阶上一坐,同时取出了自己的佩刀,往脚下一支:“跑,是打不过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我不需要。” 第67章   乔翎在那儿坐了约莫一刻钟, 就有京兆府的差役闻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先瞧一眼被吊死在杨树上的王三七,见他果真死了, 登时脸色大变!   这才掉头去看乔翎。   见这女郎生得结实美丽,手持长刀, 又能只凭一己之力吊死一个成年男人……   几个差役有此忖度, 说话倒还客气。   领头的上前几步,向她示意王三七:“人是你杀的?”   乔翎不答反问:“你们是负责这一片儿的差役?”   领头的差役被她问得一怔,眉头皱起, 倒是答了:“是又如何?”   乔翎便指着王三七还被吊着的尸体,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他一直都在这附近活动,敲诈勒索, 搅扰民生?”   那差役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跟你说得着吗?!”   又吩咐左右:“将人犯拿下!”   随行的几个差役拔刀逼近。   乔翎看得微微一笑。   她回想先前在神都时白大夫同自己说的话,再对比如今东都城内的风气和那车把式言语之间透露出的讯息……   乔翎意识到,她的确来到了百年之前。   再推算一下时间,大概就是东都之乱的前夕!   白大夫与北尊联手平定了东都乱局, 在此之后, 帝国的中枢由东都重新被转移回了高皇帝所设置的神都!   若真是如此……   乔翎心里边倏然间涌现出一个念头来, 再一抬眼, 不禁背过手去, 神色凛然,威仪十足地道:“大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她从前毕竟做过从四品的京兆少尹,气势又拿捏得很足。   差役们也知道东都多有显贵出没, 见状为之所慑,倒真是暂且停了动作。   领头的神情狐疑,又瞧了她几眼,拱手道:“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乔翎回想起自己当初在越国公府一案结束之后专程去调阅过的那些文书来。   东都之乱后,北尊和白大夫其实都没在官方的正式记述之中留下名姓。   彼时主持了迁都事宜的,是废帝朝的夏太常和宰相祖有德。   乔翎便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了句:“祖相公,知道吗?!”   几个差役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   祖相公!   对于几个基层差役来说,这简直是天上的神仙!   领头的差役不自觉地躬下身去,语气紧跟着恭敬起来:“敢问娘子是祖相公的……”   “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乔翎居高临下地训了他一句,紧接着便去解开自己先前拴住的那匹马,翻身上去:“前面带路,往祖相公府上去!”   几个差役都给镇住了。   领头的有点犹豫——这,这还死了人呢!   可是这小娘子看起来底气这么足,好像真的跟祖相公有关系呢。   要真是祖相公的亲眷,那弄死一个泼皮,还算得了什么!   几个下属也有点踌躇,脑子迅速转了一圈儿,还是觉得不能为了王三七冒得罪宰相亲眷的险。   又觉得奇怪——真要是跟祖相公有关系,她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去祖相公府上?   可要说没关系,那就更奇怪了——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就敢登祖相公的门?   几人都觉得这事儿云里雾里的,很看不透,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   领头的想着不必急着得罪人,要是这小娘子诓人,事后再收拾她,也来得及!   当下赶紧点了两个下属,吩咐他们说:“王三七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吊死了……”   “赶紧把他给放下来吧,找张席子盖住,等我回来再说。”   下属自无不应。   那领头的差役则亲自领着乔翎,往祖相公府上去了。   ……   今日乃是休沐,祖相公倒真是在家。   那领头的差役带着乔翎一路来到祖家门外,相隔数米,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宰相门前七品官,平白无故的,他哪里敢往前靠?   乔翎倒是不怕,大大方方地催马过去,到了门前,翻身下来。   祖家的门房见有人来,赶忙上前。   乔翎便从袖中取出官印和告身,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有紧急公务,要去面见相公!”   又自然而然地将东西收起,同时递了缰绳给他:“劳烦小哥,替我喂一喂马。”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为从容。   门房丝毫没有起疑。   要官印有官印,要派头有派头,这有什么好起疑心的呢!   他还笑呵呵地问了句:“太太您怎么称呼?”   乔翎亦是从容:“我姓乔。”   门房便客气地叫了声:“乔太太。”   乔翎又向后招招手,叫那几个同行的差役过来。   早先往这边来的时候,差役们还存着一点疑窦,想着这小娘子是不是耍诈,扯祖相公的虎皮糊弄他们。   现下见她神态自若,还能吩咐祖家的门房做事,哪里还会不信?   尤其这会儿她竟还大大方方地招手叫他们过去……   几个差役面如土色,瑟瑟地过去了。   祖家的门房看得有点迷糊。   那边乔翎便不慌不忙地吩咐他:“叫几个人出来,把他们扣住,听候相公发落!”   这虎皮往外一扯,门房登时凛然起来:“是!”   乔翎又扭头瞟了一眼几个差役:“管好你们的嘴,要是在这儿胡说八道,坏了相公的事,要你们的狗命!”   几个差役低眉顺眼,瑟瑟发抖:“是!”   乔翎又叫祖家的人:“领我去见相公!”   如是叫人带着进门,一路往前院茶室去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是要带着自己走流程,先递名字过去,再叫相公决定要不要见自己——宰相可不能说见就能见到的!   只是她想着时间宝贵,便不迟疑,当下自袖中取出一只长条状檀木盒,打开一线,叫守在外边的外书房管事来看。   那管事探头瞧了一眼,先自窥见了内里禁中圣旨的纹路,脸色顿变!   乔翎遂将那木盒合起,重新收入袖中:“你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   那管事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青蛙,神色紧迫地点了点头。   乔翎便微微一笑,说:“去禀告相公,我有要事,即刻就要见他。”   那管事向她行了一礼,应一声之后,小跑着往书房里去了。   祖相公此时还在接见几位客人,陡然听见门外管事出声,不禁皱起眉来:“我不是说了,不要过来搅扰吗?”   管事的声音带着点忐忑,但却很坚决:“相公,是大事,须得立刻禀报给您!”   祖相公听得脸色微变——这种时候发生的大事。   不只是他,书房里的几位客人也都变了脸色。   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什么事?”   管事低声道:“相公,有禁中的旨意……”   祖相公眸光猛地一震!   ……   往静室去的路上,祖相公想了很多很多。   禁中的旨意,什么旨意?   未经政事堂就下发过来……   天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心绪微有不安,脸上神色倒是从容,到了静室推门进去,却是一怔。   来的并不是内廷的中官,竟是个年轻女郎……   乔翎微有些惊奇地瞧了这位老者一眼,回过神来,躬身行晚辈礼:“祖相公,事出突然,我也只能冒昧登门,但愿没有吓着您。”   祖相公迟疑着,低声问了句:“禁中的旨意……”   乔翎遂取了离京前得到的那封圣旨给他看。   祖相公狐疑着接过来瞧了一眼,脸色大变!   “这……”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圣旨是假的。   然而他毕竟不是寻常人,而是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禁中所使用的圣旨材质、墨汁浓稠程度,乃至于加盖的印玺,他都是详熟的,对比手中这份,分明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这上边的内容和完全陌生的年号……   祖相公敏锐地抓住了一条讯息:“差遣中书令卢梦卿与京兆少尹乔翎,自神都往东都去查案?”   乔翎目光专注地瞧着他,说:“不错。”   祖相公心内一声巨震,震得他头晕眼花:“神都?”   他下意识道:“迁都了?”   旋即反应过来:“那你——”   “不错,”乔翎很肯定地告诉他:“晚辈乔翎,是时就任京兆府少尹,来自百年之后!”   祖相公如遭雷击:“这,这可真是……”   短暂地惊骇之后,政客的本能开始上涌:“你来找我,这说明——”   “不错,”乔翎为之莞尔,语气鼓舞:“正如相公所想,您所筹谋的事情,成了!”   祖相公起初怔然,良久之后,终于稍显恍惚地笑了一笑。   只是因为事关重大,他尤且有些狐疑:“百年之后的来客,这……”   乔翎回想起离开神都往东都来的路上,卢梦卿同她说过的关于这位祖相公的八卦……   她就顺手把往祖相公的同僚身上扣了个黑锅:“这会儿朝中还有位万相公是不是?”   乔翎目光清澈,神情同情,语气愤愤不平地跟祖相公说:“万相公在日记里边捏造谣言,说您有很严重的痔疮,后期理事的时候都要坐在马桶上才行!”   她痛心疾首:“人心真是太可怕了,这种话他都捏造得出来!”   祖相公:“……”   “什么?”   祖相公勃然大怒:“万沛霖那个畜生,居然在日记里留下了这种话?!”   “是啊,”乔翎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后来那本日记刊印了很多,传得沸沸扬扬,但还是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觉得那其实是假的……”   刊印了很多!   传得沸沸扬扬!!   只有少部分人提出了质疑!!!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相公脑子里嗡嗡作响,怒发冲冠!   一百多年后的子弹,正中眉心!!!   好半晌过去,他才回过神来:“乔少尹,你现下过来,是……”   乔翎就把自己进东都城之后的事情说了:“死了一个泼皮,现在拿我的差役还在外边呢!”   祖相公木然地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又叫心腹管事过来:“给乔娘子找个清净的院子,暂且住下,这是我的贵客,一定要侍奉得恭谨些!”   乔翎向他称谢。   祖相公木然地折返回书房去。   万沛霖这个畜生!   写日记爆我黑料!!   爆我黑料!!!   他爷爷的,什么怨什么仇?!   我哪想到百年之后居然还有一劫啊!!!   不行!   祖相公心想:他既然不仁,我又何必守义?!   我也得写点东西!   对,写点东西!!!   书房里的几个人见他回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领头的是个形容潇洒的英俊青年,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相公?”   左文敬低声问他:“您还好吧?”   祖相公勉强回过神来:“没事儿。”   他说:“我们之前说到哪儿来着?”   左文敬不假思索,便道:“说当务之急……”   “对!”祖相公浑浑噩噩地应了声:“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我的回忆录写出来!”   左文敬:“……”   左文敬心想:他这是去见了谁?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第68章   等年轻的客人们走了, 祖相公又往前院去见乔翎。   他待乔翎很客气,又同她解释:“事关重大,便不请乔少尹往客院居住了, 你暂且在前院住下,若有差遣, 只管吩咐管事!”   乔翎自无不应。   她此时并不全然相信这位祖相公, 是以并不提同行之人,而是先问朝局:“我从神都一路到了东都,又从东都来到了百年之前, 都说古时民风淳朴,怎么东都城里就乱糟糟的?”   乔翎把自己进城之后遇上的事情一件件说给他听:“满街都是小贼,一看就是有组织的, 这是京兆府失职啊!”   又愤愤地道:“坐车车把式绕路, 骑马有人碰瓷儿,差役尸位素餐,东都城还能更烂一点吗?!”   祖相公听得无奈:“京兆府……”   他说:“现任京兆行事,当真是一团糟,有时候喝得烂醉,一连几日都不往公廨去, 反倒得底下的属官们往他府上去当差。”   “什么?这王八蛋!”   乔翎听得眉毛一竖:“没有人管管他吗?!”   祖相公叹一口气:“他是先帝胞弟秦王的伴读, 儿子又尚了先帝的公主, 我倒真是弹劾过几回, 只是都被当今打回来了, 为之奈何呢!”   乔翎嘴唇张开,欲言又止,几瞬之后,说的却是:“有地图吗?”   祖相公不明所以, 倒还是应了声:“有的,有的。”   叫人去找了来,递过去,又有些不明所以:“你要地图干什么?”   乔翎迅速将那张地图展开,自上而下、从左到右地看了一遍,将各家府邸牢牢印在心里,而后道:“我看看他住在哪儿,晚点弄他去!”   祖相公:“……”   祖相公习惯了朝堂之上文明的明枪暗箭,冷不丁接触到这种风气,倒是有些茫然:“啊?怎么弄他?”   乔翎冷笑一声,酷酷地说:“别管!”   ……   乔翎就此同祖相公辞别。   后者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可究竟要发生些什么呢?   叫他说,他又说不出来。   到最后,也只好带着点忐忑地叮嘱她:“乔少尹,万务保重自身啊!”   乔翎铿锵有力地应了声:“好!”   这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暮色降临,华灯初上。   月光照在屋顶上,像是撒了一层雪白的细盐。   乔翎行走在屋檐之下,像是一只敏捷的黑猫,没有叫月光照到分毫。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京兆府。   时间过去百年,帝都从东都迁移到了神都,京兆府衙门的屋舍设置,倒是如出一辙。   这也方便了乔翎。   她瞧见少尹值舍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知道里边还有人在,如一只蝙蝠一般倒挂在屋檐下,悄悄探头去看。   屋子里点着碳火炉,大抵是因这缘故,窗户开着一线。   公案前坐着的大概是京兆府的某位少尹,大腹便便,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三分愤然,两分愁容。   有个吏员守在旁边,看自家少尹愁眉苦脸的,便探头去瞧了一眼他面前的那份文书,也有些无奈:“您又在看这桩老案子了。”   那胖少尹神情有些恍惚地说:“这是我到京兆府之后,遇见的第一桩案子,只是我没能帮到他。”   吏员看得有些恻然,顿了顿,才说:“这案子没被呈到您手上来,依照京兆府的规矩,赵少尹办了,您不能越权的……”   过去很长时间的事情了,这会儿再提起来,他也觉得不是滋味:“您能争的也都争了,为了这事儿,京兆和赵少尹那时候给了您多少绊子啊,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胖少尹很戚然地摇了摇头:“事情都没有办成,怎么敢说是尽心竭力。”   吏员没再说话,两人就此缄默起来。   如是过了良久,那胖少尹终于将面前那份文书收起,熄了灯,预备着归家去歇息了。   他叫那吏员:“走吧,我在这儿坐着,倒是连累了你,也陪我一起熬着……”   那吏员赶忙道:“袁少尹,您别这么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提着灯,袁少尹关上门,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乔翎大略上听了几句,却是似懂非懂。   等那一星灯火消失了,又潜入房中,撬开锁,取出了方才被那位袁少尹收起来的那份文书来看。   她这才知道,那原是一份状纸。   诉英国公府裴四强夺良家女子为妾,并侵没其家财……   乔翎面无表情地将那份状纸收入怀中,脑海中浮现出英国公府所在,当下不假思索便出发了。   时值深夜,除了鸟叫声和虫鸣声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乔翎寻了个值夜的管事,问明方小娘子所在,终于在一座半荒废的庭院里见到了那个疯女人。   隔着门,她看见了方小娘子,方小娘子也看见了她。   半夜来人,隔着门与她对视,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只是有点好奇地一歪头,神情疑惑地看着乔翎。   乔翎隔着门,叫她:“柳柳!”   这是状纸上所说的,方小娘子的名字。   方小娘子起初楞了一下。   乔翎有些难过地顿了顿,几瞬之后,又叫了一声,很轻柔地:“柳柳!”   方小娘子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间流下泪来。   乔翎就把锁撬开,走进门去,轻轻地抱了抱她:“柳柳,别怕。”   ……   裴四爷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天寒地冻的,室内烧着地龙,热乎乎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他立时便打了一个激灵,骇然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来,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床前站着两个年轻女郎。   一个不认识,另一个也不认识。   但看起来,她们俩倒好像认识他。   夜凉如水,裴四爷最先注意到了斧头的寒光。   他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紧接着汗出如浆:“来人——”   两个字喊出喉咙,那声音却异常低哑,连这个房间都传不出去。   他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捂住喉咙。   他清楚地知道——完了!   乔翎从怀里取出了那份状纸,送到他面前去,紧接着点亮了一盏灯。   她吩咐裴四爷:“念。”   裴四爷胆战心惊,倒是不敢拒绝,迟疑着将那张状纸接过来,一眯眼,就着灯光,用喑哑的嗓音,颤抖着念了出来:“诉英国公府裴家行四……”   刚念完第一行,他脸色就变了!   他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站在乔翎身旁的另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乔翎拔刀出鞘,刀锋点在他的脖颈上,紧接着向上一挑:“继续念。”   裴四爷感知到一股致命的寒意,脖颈处似乎有缓慢的凉意渗出。   他不敢推辞,颤抖着,继续念了下去。   一份状书念完,他手哆嗦得不像样。   乔翎居高临下地觑着他,微微一笑:“没冤枉你吧?”   “误会,误会!”裴四爷眼睛里不由得流露出哀求的神色来……   乔翎一刀割破了他脸颊,血液迅速流出,蜿蜒向下,濡湿了他的衣襟。   她用刀尖儿点了点裴四爷的脸,紧接着又点点那份状纸:“按个手印吧。”   裴四爷战栗着,用苍老的手掌摸了一下脸颊,哆嗦着将那个血手印按在了状书上。   又沙哑着声音,颤抖着道:“这位太太,我很有钱,我房里有一万两多银票,我去拿来给你……”   “很好!”   乔翎欣然一笑,紧接着一脚把裴四踹翻在地,单脚踩住他的脑袋,又把自己从柴房里捡来的那把钝斧头递给柳柳:“剁!”   裴四爷惊恐不已地瞪大了浑浊的眼睛,两手胡乱地拍着地面,挣扎着,反抗着。   别,求你了……   可这并不能阻止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就像当年一样。   柳柳的身体很虚弱,要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才能挥舞得动那把斧头。   甚至于很难一击断头。   但是对于裴四爷来说,这种缓慢的行刑,其实是恰到好处。   ……   乔翎带着柳柳出了英国公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是这一回,她也没有刻意地避开月光。   柳柳像是一只孱弱的小鸟,紧紧地依偎着她。   “别怕,快到了!”   乔翎时不时地宽慰她几句:“晚点我给你开一剂药,你吃下去,好好地睡一觉!”   她没有领着柳柳往祖相公府上去,而是带着她去了……   定国公府。   没有经过门房,就这么直接溜进去,提气一跃,来到了正房的庭院里。   廊下悬挂着白色的灯笼,可知主人家正在举丧,四下里异常地寂静,连守夜的人都没有瞧见。   乔翎听见室内传来男子清朗又漠然的声音:“夜半登门,客人有何贵干?”   乔翎把靠着自己的柳柳放开,叫她自己站住,同时微微一笑,抬声道:“来与世子共谋弑君大业!”   ……   乔翎知道,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倒还可以避开嘲风三太子的眼睛。   可若是再加上一个柳柳,怕就很难了。   再则,即便一时避开了,以后呢?   难道要叫柳柳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能。   所以乔翎得去找一个既愿意接收柳柳,在倒帝之前也有能力照顾她的地方。   且这个地方还得叫三太子哑口无言,自愿为她们遮掩。   除了定国公府,还有哪里呢?   ……   定国公世子朱宣叫了两个侍女过来,叫帮着柳柳洗澡。   乔翎则就近写了药方出来,劳他一并搜罗了,自己坐在廊下煎药。   朱宣不无讶异地看着她:“你我素昧平生,你犯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敢就这么登我的门?”   他由衷地问:“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吗?”   乔翎瞧着药罐里药物的火候,头也没抬:“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朱宣默然几瞬之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乔翎就说:“那不就得啦!”   内室里帮柳柳洗澡的侍女出来,神情不忍,又有点着急:“世子,乔娘子,柳柳娘子说,她的女儿不见了……”   乔翎听得一惊,回过神来,禁不住用蒲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原来柳柳还有孩子?”   她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儿啊!   乔翎就叫朱宣:“朱少国公,来帮我看着药,我去去就回!”   朱宣:“……”   等他再回过神来,乔翎已经不见了。   倒是他手里边多了一把蒲扇。   朱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乔翎。   他心想: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   ……   祖家。   祖相公的一天,从一桩血案开始。   才刚起身洗漱,还没来得及穿上官袍,就有亲信来报:“相公,昨天晚上英国公的弟弟裴四被杀了!”   祖相公听得一怔,因与勋贵那边儿没什么交际,倒是很沉得住气:“怎么回事?”   亲信迅速将事情讲了:“今天早晨,四房那边的侍从备了水进去,都给吓了一跳!”   “裴四尸首分离,身体倒在地上,脑袋在桌子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桌子上还摆了一张诉状,控诉裴四强夺民财,又强纳良家女子为妾……”   “状纸上按了一个血手印,看形状和大小,是裴四按的无疑。”   “最底下还有个署名……”   祖相公眉头皱着,问:“署的什么?”   亲信的脸色有些古怪:“署的是‘猫猫侠’……”   祖相公听得一愣:“什么?”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结果亲信很肯定地告诉他:“您没有听错,就是猫猫侠!”   祖相公:“……”   啊?   ……   安国公府。   花蝴蝶的一天,从被冤枉开始。   一觉睡醒,家里边忽然间多了一个两脚兽,还不时地用那种古里古怪的眼光打量着它。   花蝴蝶很生气,跳到仆人肩膀上,喵喵叫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梁鹤庭伸手抚了抚它的背,很平和地询问来人:“裴学士,您今次登门,有何贵干?”   裴熙春很客气地道了声“叨扰”,又三言两语将昨夜发生在英国公府的血案讲了。   末了,又将那张盖了血掌印的状纸拿了出来,叫他们看最后的落款。   猫猫侠。   “三太子说,昨夜之事,它一无所觉。”   裴熙春忖度着道:“既能避开三太子的目光,又有着杀人的本领,愿意为无辜之人张目,还涉及到猫……”   梁鹤庭听到这里,也不禁扭头去看花蝴蝶。   这目光惹得这只有好几种花色的猫猫勃然大怒。   大胆!   人,你这么看着猫干什么?! 第69章   裴熙春并不是空手来安国公府的。   他还随身带了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檀木箱。   梁鹤庭起初还有些奇怪——因为安国公府同中朝的关系, 他知道裴熙春的跟脚。   只是两下里并无深交,且裴熙春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公务, 完全没必要带一份礼物过来的不是吗?   叫侍从接了,却听裴熙春说:“少国公恕罪, 这东西可不是我要送的, 且也不是送给府上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我也是照吩咐做事罢了。”   梁鹤庭听得一怔。   再一思忖,忽觉骇然。   能吩咐裴熙春做事的人……   他心里边隐隐地有了猜测。   那边儿裴熙春也没有卖关子,当下坦荡地讲了出来:“老师前几日忽然回了中朝一趟, 将这口箱子交给我,让我转送到府上来。”   他略微一顿,一字不错地转述了北尊的话:“老师说, 这口箱子并不是送给安国公府, 只是请世子代为保管。等时机到了,您会把它交给这口箱子真正的主人的。”   这个“时机”,指的是什么时机?   所谓“真正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北尊没说。   梁鹤庭知道,本代的北尊是术数一道的天才,卜筮问卦, 当代无出其右。   忽然间来了这么一下……   他颇觉有趣:“老前辈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啊。”   ……   裴四爷死了, 最先知道的无疑是英国公府的人。   侍女忖度着自家老爷该起身洗漱了, 推门进去, 没见到人, 先瞧见了满地的血。   侍女这时候便心知不妙,往里边去一瞧,就见裴四爷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正摆在桌案上。   那侍女当时就晕过去了。   另一个死命把她搀住,同时手不自觉地一松, 接水的铜盆径自落到了地上,“咣当”一声响!   外边其余人听见,察觉到动静不对,进来一瞧,全都惊呆了!   战战兢兢地去将此事报给了裴四夫人。   裴四夫人这时候已经洗漱过了,闻讯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这老东西终于死了!   她有儿子,有孙子,老东西也已经致仕,几乎没有任何能带给她的东西了。   还是死了好!   裴四夫人往正房去瞧了一眼,看着满地血腥和丈夫孤零零被摆在案上的脑袋,也觉得触目惊心。   再一错眼,就见那颗头颅旁边还摆着一张盖了血手印的文书……   裴四夫人用帕子捂着口鼻,近前去皱眉瞧了,这才在脑海里艰难地扒拉出来一大一小两个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略微思量之后,裴四夫人终于还是悄悄将那份文书收了起来。   老东西可以死,但最好不要死于非命。   尤其不要在死了之后还留下这种难堪的罪证。   不然叫外人知道,底下孩子们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先叫人去瞧瞧:“看后园里关着的那个疯子是不是还在那儿?”   略顿了顿,又说:“也看看二十六娘子还在不在。”   底下人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惊慌失措地回来了:“夫人,她们娘俩儿都不在了!”   裴四夫人心里边有了底,先警告一句:“这事儿你知道也就是了,管住自己的嘴,别往外乱说话。”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   裴四夫人又使人去请英国公夫妇过来,捎带着差人去把这事儿禀告给太夫人。   家里边出了人命,怎么能不叫长辈和家主知道呢。   如是没过多久,英国公太夫人与英国公夫妇便神色凝重地过来了。   英国公太夫人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一双眼睛已经苍老,却也锋利,如同苍鹰。   素日里英国公府迎来送往,都已经是英国公夫人乃至于世子夫人婆媳俩的活计。   只是这会儿出了人命大案,死的又是她的庶子。   作为嫡母,也作为公府的大长辈,还得她出来压阵才行。   裴四爷的脑袋还被摆在案上,一双眼睛盛着惊恐与悚然,穿越生与死的界限,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不祥之气,注视着每一个踏进这屋子里的人。   英国公太夫人叫英国公夫人搀扶着进去,四下里瞧了一遍,又扭头问裴四夫人:“屋子里的东西,你动过没有?”   裴四夫人叫她问得心头一突,旋即摇头,强笑着道:“母亲,我什么都没动……”   英国公太夫人神色冷厉,叫她:“过来。”   裴四夫人迟疑着,慢慢走了过去。   英国公太夫人吩咐儿媳妇英国公夫人:“给你四弟妹两个耳光,叫她清醒一下!”   她在府里一向雷厉风行,不容忤逆,英国公夫人初听一怔,下意识瞧了一眼婆母脸上的表情,却也不敢请她再说一遍。   当下低声道了一句“四弟妹,得罪了”,紧接着一抬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两记耳光。   裴四夫人也是望六十的人了,在自己家里,也是被儿媳妇孙媳妇捧着的。   这会儿叫大嫂当众打了脸,一时悲愤不已,只是畏惧太夫人向来的冷厉作风,竟也没敢作声!   英国公太夫人生等着她挨完了打,才跟众人示意了一下裴四爷头颅旁边的位置:“看看桌上的血吧,飞溅出去,就跟摔碎了的冰片儿似的,圆圈状散开。”   她伸手在裴四爷脑袋旁边的位置上拍了拍,面无表情地问裴四夫人:“这里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一点血都没溅上,空出来四四方方一块干净的地方?”   “偏从这地方再向外,又能瞧见有血。”   众皆默然。   英国公太夫人冷笑了一声:“因为这里原先有东西,只是被人拿走了——老四家的,你说是谁把那东西给拿走了呢?”   英国公夫妇听这位年近九旬的嫡母一路抽丝剥茧,将裴四夫人逼到了死角上,心下不免惊骇,又觉钦佩。   裴四夫人为之所慑,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当下臊红着老脸,将自己收着的那份状书交了出来。   英国公太夫人从头到尾迅速瞧了,不禁嗤笑出声:“你们裴家的人啊,真是从来都不会叫人失望!”   又吩咐英国公:“去京兆府报案,就说家里边有人被杀了。”   “母亲!”   裴四夫人急了:“这事儿又不体面,要是传出去了……”   英国公太夫人烦不胜烦:“上天怎么不降一道雷,把你们这些蠢东西都给劈死!”   裴四夫人:“……”   隐隐被扫射到了的英国公夫妇:“……”   英国公太夫人点着状纸上加盖的京兆府的印鉴:“认识字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四夫人讷讷无言。   英国公在旁道:“回禀母亲,这意味着这份状书应该在京兆府,且也已经归档了才对。”   英国公太夫人又问:“看见老四脖子上的伤口了没有,是一刀致命吗?”   裴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回禀母亲,不是。”   英国公太夫人最后问:“若我所料不错,那位方小娘子,此刻只怕已经消失无踪了吧?”   裴四夫人涩声应了句:“是。”   英国公太夫人遂冷笑道:“一个能从京兆府盗走入档文书,出入英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最后还带走了一个大活人,且没叫巡夜金吾卫发现的人——你们以为这事儿真能按得住?!”   “他把这份文书留下来,就是为了叫人知道老四为何而死,你们以为把这东西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杀他的那个人,答应了吗?!”   到了,这事儿还是给报到了京兆府。   那张裴四爷加盖了一枚血手印的状书,也终于物归原主,重又回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三个头头,上至京兆尹,下至两位少尹,全都给惊住了!   这……   仵作先去验了尸,而后过去回禀:“裴四爷右侧脸颊上有些擦伤,较之左侧脸颊更重,应该是曾经被人踩在地上过。”   “致命伤在脖颈,被人暴力切断脖颈,伤口处的痕迹很粗糙,深浅不一,应该是砍了很多下才砍断的……”   京兆尹和赵少尹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那根脖子,神色悚然。   活着的时候,看人抡着斧子把自己的头剁掉……   真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赵少尹的感觉要更加地真切一些。   因为他也看过了那份状书。   并且他也清楚地记得,那张案子的尾,是他帮裴四爷收的!   裴四爷因为这事儿死了,方小娘子消失无踪,那他又会如何?   赵少尹想到此处,但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蜿蜒着,毒蛇似的,慢慢地爬上了脊背……   京兆尹倒是无知无觉。   他干的事情多了去了,哪里会记得这种小事?   京兆尹只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很恐怖。   因裴四爷身份特殊,他还亲自往现场去瞧了,叫死人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当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   京兆尹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早退了,回家去找个道士和尚的给念念,驱驱邪……   京兆尹走了。   赵少尹浑浑噩噩,胆战心惊。   袁少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看,再瞧一眼桌面上的那份状纸,心下惊疑不定。   这……   他悄悄去打开自己昨晚锁住的那个抽屉,拉开一瞧,果然见里头那份状书已经不翼而飞了!   既然如此,现下重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份,不是失踪那份,更是哪份?   袁少尹起初惊骇,回过神来细细地一想,心头忽地涌上来几分快意。   这血案……发生得真好啊!   思来想去,他趁人不注意,又找了几桩自己无能为力的冤案记档塞进那抽屉里了。   ……   裴四爷被杀了。   这是谁干的?   不知道。   唤作“猫猫侠”的落款倒是留了一个,可谁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只猫妖?   一个养了猫的人?   还是说对方在搞抽象?   裴四爷是英国公的弟弟,儿女众多,又曾经官居从四品太常寺少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忽然间死了,且还是被砍头这种凶残的手段,在朝中实在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天子知道之后,下令京兆府与大理寺联合彻查此案,而在这两处之外,还令中朝暗中查访,务必要将这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京兆府这边儿,京兆尹是不做事的。   袁少尹推说与裴四爷不熟,将锅甩给了赵少尹。   赵少尹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大理寺那边儿,也是一筹莫展。   凶器就在案发现场摆着,行凶原因也很明确,可凶手是谁?   方家早就没人了。   唯一一个愿意为方小娘子出头的老管家,也死在了京兆府的棍棒之下。   那会是谁呢?   两方碰头研究了一下,都没有头绪,最后果断地把锅踢给了金吾卫!   凶案的夜里发生的,你们金吾卫又担着巡检京师的差事,那贼人带这一个大活人趁夜逃走了,你们居然一无所觉?   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搞得他也很恼火:“他们怎么不怪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要不是盘古开天辟地了,哪还会有后边这些事儿!   这事儿在京中闹得不小,邢国公夫人有所耳闻,悄悄问他:“状纸上说的,可都是真的?”   左文敬皱起眉头,神色沉郁地点了点头。   邢国公夫人叹一口气,嘱咐他说:“宁肯被人说是无能,也不要去出这个头,拿什么凶犯。实在不成,大不了就辞官回来,家里又不是缺你那一口饭。”   她由衷地说:“真是丧尽天良啊,他不死谁死!”   ……   定国公府。   柳柳服药之后,一直昏睡不醒。   朱宣叫侍女在旁边守着,又叫厨房提早备着饭。   柳柳还睡着,但小柳柳睡不着。   英国公府里的人管她叫二十六娘子,但乔翎不喜欢这个名字。   给她重新改一个名字呢,又没有那个身份。   遂借了她母亲的名字,暂且管她叫小柳柳了。   小柳柳起初被人拎过来,四下里没一个熟人,还有点害怕,大眼睛里动辄就涌出来两汪泪。   朱宣端坐在窗前翻书,就看乔翎就像一只大鸟一样,抱着小柳柳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一时跳到屋顶上去,快活地大喊一声:“哇!”   小柳柳咯咯直笑,也说:“哇!”   乔翎又抱着她飞到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梧桐树上,快活地大喊一声:“芜湖~”   小柳柳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喊一声:“芜湖~”   吵得朱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亲信来报:“少国公,金吾卫的左中郎将和大理寺的宁少卿都往京兆府去了,大概是要商议英国公府的案子……”   朱宣应了声:“知道了。”   再一抬头,就见乔翎已经牵着小柳柳的手,稳稳地站到了地上。   乔翎把小柳柳暂且托付给他:“我去京兆府看看。”   朱宣知道她的本领,但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乔翎笑眯眯地应了声:“好!”   她转身向外走,小柳柳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看她走得远了,才忽然间觉出害怕来。   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大喊一声:“阿翎姐姐——”   朱宣快步追过去,柔声叫住她:“阿翎姐姐有事要做,晚点就回来啦!”   小柳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摇摇头,又哽咽着叫了一声:“阿翎姐姐……”   乔翎听得无奈,只得折返回来,对着这小姑娘想了会儿,很快有了主意:“那就一起去吧,正好再跟朱宣借辆马车用!”   ……   京兆府。   京兆府、金吾卫、大理寺三方都派了人过来,聚在一起,共同商议昨夜发生得这场血案。   会场之外,一位紫衣学士立在不远处的楼阁之上,眉头皱着,神色肃穆,看向:“三太子,昨夜之后一直到此时此刻,你可曾发现凶犯的踪迹?”   旁边扶手处立着一尊木雕的嘲风兽首,寒风中,活动几下肢体,就此活了过来。   它看向京兆府门外。   在那里停驻着一辆马车,定国公世子朱宣带着一个小女孩坐在上面。   它又转头看向近处正在举行三方谈话的会议室。   就在会议室另一边儿的屋檐下,蝙蝠似的挂着一个年轻女郎,正在伸着耳朵听三方探讨案情。   她就是昨晚血案的凶手。   只是,它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呢。   最后,嘲风三太子就摇了摇头,语气很无辜地说:“真糟糕,我什么都没发现!” 第70章   乔翎挂在屋檐底下听了个大概, 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就当下东都城里几方衙门的办事能力,实在不像是能把她搜罗出来的样子。   再则,就算是真的搜罗出来了, 也抓不住她啊!   京兆府门外的大街上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儿途经,小柳柳坐在马车上, 透过拉开一半的车帘, 大眼睛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这么一看,可不就瞧见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了?   她并不知道那是可以吃的东西,只是觉得那东西鲜艳得漂亮。   盯着看了几瞬之后, 又很渴盼地扭头去看朱宣。   她在英国公府待得久了,年纪虽小,但也被训诫得很懂事了, 不该说的就不会开口说。   只是毕竟还小, 脸上还装不出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朱宣见状,就知道她想要。   定国公府与皇室之间的龃龉,近来在东都城内闹得不小。   他今次出来,又是存了一点探听消息的意思,便没有乘坐自家专用的马车,捎带着连侍从都没带。   而英国公府的血案刚刚结束, 三方衙门往京兆府来聚头, 最好也不要叫小柳柳现身才好。   他略微思忖, 便有了主意, 将车帘全然放下, 遮住外边可能会有的视线,又叫小柳柳耐心在车上等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小柳柳很乖地应了声:“好!”   朱宣又叮嘱车夫:“仔细着车里边的动静,我马上就回来。”   车夫也应了声。   京兆府门前车马并不很多,那小贩儿也无意在此停留, 扛着那一束糖葫芦赶路呢,忽然间听见后边有人在叫自己。   回头一瞧,登时就惊住了!   他哪能想到叫住自己的竟会是个如此俊美昳丽的年轻郎君?   朱宣早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之后的态度,倒也从容。   取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他,自己从草靶子上挑了支最漂亮的,预备着带回去给小柳柳。   又禁不住想:她吃不吃?   略一迟疑,遂又抽取了一支下来。   旁边传来乔翎感动的声音:“朱宣,你真好,还有我的份呢?”   朱宣初听惊了一下,回头去瞧,同时莞尔:“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自然而然地递了一支糖葫芦给她。   乔翎道了声“多谢”,一边送进嘴里,一边跟他一起往马车那边儿走:“就是刚刚……”   她低声把自己听见的大略上讲了讲,又从袖子里掏出来好几张文书,献宝似的给他瞧:“你看!”   朱宣不明所以:“这是……”   接过来展开瞧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状纸。   他有些讶异:“这是哪儿来的?”   乔翎正美滋滋地在舔糖葫芦上的那层糖,闻言随口说了句:“京兆府里得来的啊——还是从我找到状告裴四文书的那个抽屉里边找到的!”   朱宣下意识道:“你上一次过去的时候,这几张状纸也在里边儿?你怎么没一起拿上?”   “上次去的时候还不在,”乔翎说:“是新放进去的!”   朱宣:“……”   好家伙,你们还搞成产业链了……   两人边说边走,耳朵里听见身后有达达的马蹄声传来,也没在意。   这本来就是大街上嘛,有马蹄声不是很正常?   哪曾想拿马蹄声竟然在他们身后停下了。   乔翎跟朱宣都怔了一下,对视一眼,而后齐齐回过头去。   却见身后一行轻装武士,领头的是潇洒利落的青年。   那青年定睛瞧了朱宣之后,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原来真是少国公,我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   朱宣认出他来,赶忙还礼:“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又神色自若地同乔翎解释:“这是我家故交,金吾卫的左中郎将。”   乔翎很客气地朝这人点了点头。   朱宣又跟左文敬介绍乔翎:“这位是我的朋友乔娘子。”   左文敬彬彬有礼地朝乔翎欠了欠身。   再转向朱宣,又说:“昨天嫂嫂还跟我说起来呢,她在家里常日无聊,少国公若是不嫌弃,就过去跟她说说话……”   朱宣知道,他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一番好意,心下感激,口中笑着应了,又顺嘴问了句:“你到这里来是?”   左文敬便叹口气:“还不是为了英国公府的事情!”   乔翎刚刚还在京兆府里边见过他,记得他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   这会儿当着朱宣的面,他倒是说了一句:“有查这案子的精力,去做点别的多好!”   朱宣轻笑不语。   左文敬知道他的脾气,对他这反应也不觉得奇怪,因公务在身,再说两句,便与他们别过。   等他走了,乔翎不禁道:“他姓左,又与你是世交,想必是邢国公府的人?”   又想:说不定是师姐的太太爷爷呢!   朱宣应了声:“是。”   乔翎就说:“这个人还不错!”   朱宣很认真地应了声:“文敬人品贵重。”   两人一路议论着登上马车,投喂小柳柳一支糖葫芦,而后一道折返回定国公府去了。   他们在议论左文敬,左文敬心里边也记挂着这事儿呢。   他不是爱说人是非的人,只是邢国公府与定国公府也算是世交,先前定国公府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他不免就格外地关注朱宣几分。   等到下值回家,还是没忍住,悄悄去跟邢国公夫人说:“我今天从京兆府出来,瞧见光远了!”   光远是朱宣的字。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愣:“好端端的,他去京兆府干什么?”   左文敬赶紧否定:“他不是去京兆府,是跟个小娘子在那儿闲逛,赶巧了路过的……”   邢国公夫人还没有说话,邢国公就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了。   “什么?!”   邢国公兴致勃勃:“光远有个相好的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急什么?叫小五说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好的小娘子,就瞧见他们一起结伴,买糖葫芦吃……”   左文敬倒是没把事情说死了,只是如实阐述:“我刚开始看背影,还没敢认呢,等他们回头了,才算确定。”   邢国公特别肯定地说:“那肯定是了——不是相好,谁结伴儿买糖葫芦?光远又不是那种风流浪子!”   他轻叹口气,有些唏嘘,也有些释然:“这时候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说说话,也是好的。”   “是啊,”邢国公夫人也说:“遇上这种事,谁心里边不难受呢!”   又禁不住好奇地问:“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摇头:“头一次见,我不认识。”   邢国公很八卦:“漂亮吗?”   左文敬有点无奈:“都说了是头一次见,怎么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看?太没礼貌了吧……”   ……   定国公府。   乔翎用了晚饭,再把小柳柳哄睡了,就预备着出门去。   朱宣叫她:“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乔翎果断摇头:“杀鸡焉用牛刀!”   再看一眼天色,又跟他说:“放心吧,午夜之前,我肯定回来!”   从那个新抽屉里找到的几件旧案,乔翎暂且还没有进行调查,那就不必急着出手。   但是裴四案权责清楚分明,又从裴四那老王八处得了口供,怎能不料理干净?   乔翎盘算着先去与裴四交易的赵少尹那儿走一趟。   夜色正浓,宵禁将至,坊外道路上的行人都少了。   乔翎依据先前瞧过的那张地图,一路寻到了赵少尹所在的坊内,正预备着潜入进去,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了短促的一声猫叫。   喵!   乔翎听得一愣,紧接着就是一喜——难道是猫猫大王在这儿?   四下里一打量,却也没有寻到踪迹……   乔翎立在夜色之中,一时奇怪起来,想了想,又蹲下身来,叫了几声:“猫猫大王?大王?”   没有任何猫跑出来。   难道是刚刚有只猫从这儿路过,无意间叫了一声?   乔翎没再多想,左右瞧瞧,见无人注意,悄悄地潜入到了赵少尹家。   ……   花蝴蝶一路狂奔,风驰电掣,回到了安国公府。   刚进院子,就喵喵喵大声叫着摇人。   梁鹤庭从里边出来,有些莫名:“什么,你真见到那个猫猫侠了?”   花蝴蝶很振奋地又叫了几声。   梁鹤庭更吃惊了:“什么,她真的有猫?!”   花蝴蝶竖着尾巴,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妒忌!   凭什么那只猫可以叫猫猫大王,而我就只能叫花蝴蝶!   我也要叫猫猫大王!   这名字多威武?   到时候见了面,我要跟它打一架!   打赢了的才能叫猫猫大王,输了的叫花蝴蝶!   花蝴蝶听仆人细细地说了那案子的首尾,就觉得这事情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裴四死了,可别的人呢?   方小娘子的事情,又不是只有裴四一个人参与了!   京兆府里边儿,也有人跟他打配合呢!   这个人会是谁?   花蝴蝶去跟自己两看生厌的朋友凤花台商量这事儿。   凤花台是中朝里的一只白羽鹦鹉。   它就忖度着说:“应该是那个姓赵的少尹吧?这种事,找京兆尹,有点小题大做了。”   花蝴蝶也是这样想的。   赵少尹的府邸与安国公府同在一坊,离得也不算远,花蝴蝶既起了这心思,便与凤花台相约着一起在赵家前门后门处蹲守。   它蹲守后门,凤花台蹲守前门,哪边儿瞧见了可疑人选,就去通知对方!   今晚上就是凤花台先发现了有人过来,飞过去通知花蝴蝶,它才急匆匆赶过去的。   梁鹤庭听它说完全程,心下讶然:“你们没跟别人说吧?”   花蝴蝶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这不讨喜的仆人,以为猫没有大局观呢!   梁鹤庭带着花蝴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赵少尹府上的后门外。   良久之后,他终于感应到了空气中一点难以察觉的微妙波动。   月光投到半空当中,夜风吹动了裙摆。   那来客像是漆黑深夜里一朵冷若冰霜的血色红花。   ……   乔翎叫赵少尹给写了两份招供文书,历数他这几年来的不法事迹,末了,干脆利落地把人给了结了。   两份招供文书,凶案现场留了一份,她自己带了一份走。   再觑一眼天色,就快要到午夜时分了。   乔翎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径,预备着要离开赵府,才刚要踏出门,忽觉不对。   她身形隐藏在夜色之中,抬头去看,就见对面屋檐上蹲坐着一只好几种花色的猫。   正歪着头,瞪着一双圆眼睛,很好奇地看着她。   视线再往上一抬,半空中还盘悬着一只白羽鹦鹉。   咦?   乔翎起初一惊,回过神来,旋即失笑。   这不是凤花台嘛!   那这只猫……   她心有所悟,倒是不怵,按部就班地离开赵府,到后门外墙外,便见此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年轻郎君。   月白色圆领袍,大袖翩翩,风仪雅正。   几瞬之后,那只猫猫与那只白羽鹦鹉一齐出现在了墙头上。   花蝴蝶喵喵叫了几声。   凤花台蹲在墙头上,替它担当翻译:“猫猫侠,你的猫呢?”   又说:“你身上有种叫猫很亲切的气味呢!”   乔翎看看鹦鹉,看看猫,最后再看看旁边那俊雅非凡的翩翩公子,心里边实在觉得奇妙极了!   如若她所想不错,这该是安国公府的人——是婆婆的先祖啊!   又有点好奇:猫猫大王是只狸花猫,猫猫大王的妈妈也是只狸花猫,这只猫怎么这么花?   她刚预备着说话,忽然听见了远处往这边来的马蹄声。   凤花台反应得最快:“是巡夜的金吾卫来了!”   梁鹤庭说:“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凤花台恋恋不舍地看了这位猫猫侠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花蝴蝶舔了舔嘴巴,想一想,从墙头上向下轻轻一跃。   乔翎很识相地一伸手,把这只美丽强壮的猫猫接住了。   花蝴蝶趁机在她身上嗅了嗅,更加确定了——这个人身上就是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味道!   梁鹤庭有些惊奇,很少见花蝴蝶这样亲近一个人的。   夜凉如水,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乔翎悄咪咪地伸手去摸小猫猫的背,跟猫猫大王一样,滑溜溜,软乎乎的!   马蹄声渐进,谁都没有躲藏的意思。   这是在坊内,并没有宵禁,他们要是躲躲闪闪,岂不是自曝其短?   原以为就该这么平和地过去的,哪知道不一会儿,那马蹄声居然停下来了。   乔翎听见有道稍显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叫了声:“……乔娘子?”   她回过头去,正对上了左文敬神色相当复杂的脸孔。   ……   左文敬起初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了。   只是那位乔娘子的身量在东都女儿们当中也算是高挑的,穿的又是一身明媚的石榴裙,实在是很好辨别。   试探着叫了一声,原来还真是她!   再看她旁边的人……   最开始左文敬下意识以为是朱宣,哪知道等对方回过头来之后,他才认出来,原来是梁少国公!   他心想:这是萍水相逢?   再一看,这位乔娘子怀里还抱着梁少国公那从来不理会外人的爱猫……   左文敬当时就给惊住了!   上午跟朱少国公逛街吃糖葫芦,晚上跟梁少国公散步摸猫……   乔娘子,你吃得真不错啊! 第71章   要说东都城里最为万千少女所爱慕的郎君, 首屈一指的便是定国公府的朱少国公。   为什么?   因为他好看!   特别好看!   一个年轻郎君生有一副世所罕见的昳丽面容,还有着良好的家风和顶尖的家世,他能有什么短板?   没有短板!   紧随其后的大概就是安国公府的梁少国公了。   只比朱少国公稍微差那么一点。   这两人不仅年纪相仿, 性情上也有些相似之处,都不爱热闹。   平日里除了当值, 很少出门, 叫诸多想要在外来个浪漫偶遇的年轻男女怨念不已。   谁能想得到居然有一位神人,一天之内能把他们俩都集齐了?!   左文敬惊呆了。   这是什么情况?   相较于他的木然,乔翎的神色特别坦荡, 还很主动地跟梁鹤庭介绍:“这位左中郎将是我的朋友!”   他是朱宣的朋友嘛!   四舍五入一下,也就是乔翎的朋友了!   梁鹤庭与左文敬同为公府之后,当然也是认识的, 当下礼貌地颔首示意, 算是打了招呼。   左文敬有点忧伤:“乔娘子,梁少国公,你们这是……”   乔翎听到“梁少国公”这称呼,心里边便有了底。   果然是婆婆的先祖!   那边梁鹤庭很温和地回答了左文敬的问题:“随便出来走走,散散心。”   左文敬不是爱多事的人,见状也不好深问。   只是前脚才瞧见这位乔娘子跟好友一起吃糖葫芦, 后脚半夜发现她又跟梁少国公散步撸猫,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   邢国公府。   天色未明, 房里的座钟便响了起来。   邢国公起身预备着去上朝, 穿戴整齐了到前厅那儿一瞧, 就看弟弟正坐在那儿出神。   他知道左文敬昨晚上值夜,大概也是刚回来,一边坐到桌前准备用饭,一边关切地问了句:“小五, 怎么不回房去睡?”   左文敬自恍惚当中回过神来。   他记得自己哥哥特别喜欢八卦,还特别懂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纠葛。   这会儿就略有些好奇地问他:“大哥,你说一对年轻男女大冬天的,半夜出去散心,是什么关系,朋友?”   邢国公:“……”   邢国公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谁家好人大半夜出去跟朋友遛弯?聚在一起喝个酒,吃个锅子,多好?”   他特别懂地告诉弟弟:“肯定是一对儿!”   左文敬:“……”   左文敬禁不住道:“不能吧……”   “怎么不能?”   邢国公断然否决,想了想,又觉不对,赶忙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要是他们中间有一个情绪特别黯然、面容特别憔悴,也就是说遇上了什么难熬的大事儿的话,倒也有可能是朋友出了事儿,陪着出去走走——有吗?”   左文敬回忆了一下,还是摇头。   两个人气色瞧着都挺好的。   一来二去的,邢国公的好奇心也给勾起来了。   侍从送了膳食过来,他一边吃,一边八卦不已地问了句:“谁啊?听起来,这俩人里边,起码有一个你是认识的。”   左文敬就坐到他面前去,先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邢国公应了:“好,我不说。”   左文敬知道他大哥这个人八卦归八卦,嘴巴还是严的,也就放了心。   他低声告诉邢国公:“是梁少国公。”   邢国公险些一口粥喷出去:“啊?!”   转而又精神起来了:“这是什么热闹?怎么铁树都一起开花了,先是光远,又是梁少国公!”   左文敬:“……”   左文敬只觉得一言难尽。   可不是吗,开的还是同一树花!   大抵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变幻太明显了,邢国公看个正着,若有所思:“看你这个神态,我怎么觉得这里边儿还有事儿呢……”   左文敬一个人憋得难受,就跟他说了:“跟光远和梁少国公在一起的,是同一个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旁若无人地加入到了进去:“什么?!”   她震惊不已:“那小娘子脚踏两条船?!”   又由衷地觉得敬佩:“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手段啊!”   普通人能把到一个就不错了,人家一下子把到了两个!   邢国公似信非信:“是不是哪里误会了?我看那两位不是那么容易陷进去的人。”   左文敬其实也很犹豫,只是:“可是我看那位乔娘子还抱着梁少国公的猫呢,要不是关系真的很好,梁少国公怎么会把自己的爱猫交给她?”   邢国公脸色凝重。   邢国公夫人战术后仰。   夫妻俩对视一眼,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   左文敬一行人走了,乔翎同梁少国公才正式开始叙话。   说是叙话,其实是那只猫猫借了梁少国公的嘴跟她交谈。   梁少国公转述了猫猫的话,问她:“猫猫侠,你的猫呢?”   花蝴蝶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不太真切,遂又补了一句:“就是那个猫猫大王!”   乔翎瞧着面前的这只花猫,心里边不由得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来。   思绪略微一转,倒是也没有隐瞒。   “我跟它因为一些意外分散了,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不过,如果你真的我想的那只猫的话……”   乔翎豁然开朗:“或许你可以帮我找到它呢!”   花蝴蝶初听有点迷惑。   再一想,人丢了,就有人满大街的去问其余人:“有没有见到这个人?”   那么猫丢了,就满大街的去问其余猫:“有没有见到这只猫?”   这很合理嘛!   花蝴蝶煞有介事地“喵”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人,猫会想办法替你找猫的!”   乔翎看它胡子一翘一翘的,实在是很可爱。   当下笑眯眯道:“不只是替我找,也是替你找啊——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我们猫猫大王是你的后代呢!”   花蝴蝶惊得瞪大了眼睛:“喵?!”   ……   早就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乔翎见有些晚了,也的确有话要谈,索性就跟着梁少国公去了安国公府,又请他使人往定国公府去送信,告诉朱宣她今晚不回去了。   梁少国公也应了。   如是两人一猫一路到了安国公府,管家看见,先自吃了一惊,继而热泪盈眶:“这是我们少国公带回来的第一个小娘子……”   乔翎:“……”   梁少国公扭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定,旋即莞尔。   管家着急忙慌地张罗着叫人看茶,知道乔翎今晚要留宿于此之后,又亲自收拾客房去了。   乔翎礼貌地谢过了她,又叫梁少国公领着,一路来到了安国公府的静室里。   她先取了自己收着的那道圣旨给梁少国公瞧,末了,又把先前同祖相公说的那些话同他说了一遍。   梁少国公听得惊骇不已,那边儿乔翎已经很好奇地在跟花蝴蝶说话了。   “猫猫大王是只很漂亮也很壮实的狸花猫,我见过它的妈妈,也是只狸花猫——真奇怪,为什么你是花的?”   狸花猫!   两代都是狸花猫!   花蝴蝶聚精会神地听完,眼睛都亮起来了,振奋不已地喵喵叫了几声之后,又赶紧去找仆人帮自己翻译。   看梁鹤庭还在出神,它急得想伸出爪子来挠人。   人,别发呆了啊喂!   不是改朝换代死了个皇帝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猫的后代里出了超级强壮、超级漂亮的狸花哎!!   听见了吗,是超级强壮、超级漂亮的狸花!!!   梁鹤庭任劳任怨地替它翻译过来。   花蝴蝶又美美地在屋子里走起了猫步。   狸花猫!   嘿嘿,狸花猫!   ……   梁鹤庭从花蝴蝶尾巴上剪下来一撮毛。   末了,又取了它一滴血。   他将这两样东西摆放在一起,跪坐在地,预备着开始卜卦。   乔翎先前曾经听婆婆说过安国公府具备有一种神奇的传承,亲眼得见,却还是第一次。   她原本是要回避的,只是被梁鹤庭叫住了:“无妨,没什么不能示之于人的。”   乔翎向他致谢,静坐在一边观望,眼瞧着那一滴血忽然间浮空而起,几瞬之后,四下里浮现出一圈晦涩的文字符咒。   那一撮被剪下来的猫毛忽然间燃烧起来,小小的一个火团。   梁鹤庭岿然不惧,伸手去触碰,一缕轻烟徐徐浮现,定睛再看,那一撮儿猫毛已经变成了一根长而翘的猫猫胡子。   乔翎大觉神异!   然而梁鹤庭要做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   他取了一滴自己的血,重又开始卜卦施法,几乎相同的流程走完,那滴血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梁鹤庭脸色微变,眉宇间浮现出思忖的神色来。   几瞬之后,他定一定神,重又试了一次。   结果却也没有任何变化。   梁鹤庭蹙起眉来,这个神情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忧郁的仙鹤。   他问乔翎:“乔娘子,你确定你婆婆也在东都吗?”   乔翎见他卜到了猫猫大王的踪迹,原以为婆婆那边儿也该是手拿把掐才对,如何料得到竟然出现了纰漏?   “没找到?”   她实在吃了一惊:“这,不应该呀!”   猫猫大王在这里,婆婆却不在?   又有点担心,难道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梁鹤庭问她:“你婆婆叫什么名字?”   乔翎如实地说了:“琦华,我婆婆的名字,唤作琦华。”   梁鹤庭略微一数算,就知道了:“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他在数算,乔翎也在数算:“照这么说,我该管你叫太太外公啊!”   梁鹤庭:“……”   “乔娘子,请不要这么叫我。”   梁鹤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说:“你婆婆未必就是我这一脉的后代呢。”   乔翎下意识道:“可你是安国公府要袭爵的世子,婆婆也的确是安国公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啊?”   梁鹤庭听得一怔:“什么?”   乔翎以为他没听明白,就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可是鹤公子你的确是要袭爵的继承人嘛!”   “不,不是这句。”   梁鹤庭摇头,神色凝重地问她:“你方才说,你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   乔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讶异:“是啊,这怎么了?”   安国公府梁氏经常与皇室通婚,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难道很稀罕吗?   却没成想,这一回,梁鹤庭很肯定地告诉她:“乔娘子,你婆婆现下一定不在东都!”   他说:“中朝里有一面高皇帝亲自炼制而成的宝镜,据说,高皇帝在锻造它的时候,在其中融合了命运和空海的力量——它可以分辨皇室三代之内的血亲!”   乔翎下意识便道:“可是婆婆离你们这个年代……”   这话说完,她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难道说?”   “不错,”梁鹤庭肯定了她的猜测:“空海是可以沟通万千世界的地方,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   “你婆婆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她体内流着一半阮氏皇族的血液,如若她果真出现在了东都,那面宝镜一定会向中朝预警的!”   “可是据我所知,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乔翎听得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吗。”   也就在这个瞬间,她脑海中倏然间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皇长子呢?   如果他也来到了东都,那么,那面宝镜会在第一时间向中朝发出预警!   如若皇长子这一脉的先祖,就是当今天子,那这估计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温馨又有趣的认亲故事。   可恰恰是皇长子这一脉的先祖,夺走了当今的帝位……   如若他落到了中朝手里……   那可就是彻头彻尾的恐怖故事了!   最要命的是,当今很快就会意识到东都城里的暗处已经纠结起了一群反抗他的人。   如果让他得了先手——   乔翎转过脸去,目光一错不错地紧盯着梁鹤庭:“鹤公子,也就是说,任何皇室直系血脉的人第一次出现在东都,那面宝镜都会预警咯?”   梁鹤庭叫她那过于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赧然,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间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虽觉犹疑,但还是答了:“不错……”   乔翎轻轻地叹了口气。   梁鹤庭眼睫重又如蝴蝶翅膀一般地抬了起来:“乔娘子,你怎么了?”   乔翎双手合十,好像一只小猫猫在许愿似的。   她先说:“太太外公,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其实我在我们那个世界里,真是很遵纪守法的一个文静小姑娘!”   “……”梁鹤庭有些无奈:“都说了,别管我叫太太外公了。”   又温和道:“好的,我知道你是个遵纪守法的文静小姑娘了。”   “嘿嘿,”乔翎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恐怕我得悄悄潜入中朝去看看了……”   梁鹤庭:“……” 第72章   乔翎眼瞧着梁鹤庭亲自从里间里抱出来一口箱子。   不大不小, 四四方方的一口檀木箱。   她有些茫然:鹤公子这是要干什么?   哪知道梁鹤庭将箱子抱出来以后,却伸手往她面前一推:“若我所料不错,这该是乔娘子的东西。”   乔翎实在吃了一惊!   “什么, 我的东西?”   她神色讶然,只是看梁鹤庭面色郑重, 目光认真, 仿佛也并不是在开玩笑。   那口箱子并没有锁,乔翎俯下身去听了听,里边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有。   犹疑着伸手打开,瞧了一眼,不由得怔在当场!   梁鹤庭人在对面, 视线叫箱盖遮住了, 没瞧见里头的东西,只是看她反应,实在好奇:“是什么?”   乔翎神情微妙,若有所思,闻言也没回答,只是扶着那口箱子转一个方向, 叫他自己来看。   梁鹤庭垂眼一瞧, 也怔住了:“这……”   箱子里摆放的, 居然是一整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并一枚镌刻了“北”字的玉佩!   他愕然当场, 回过神来,再去思量,忽然间冷汗涔涔!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一定会到安国公府来?!   北尊怎么知道乔翎会生出意图潜入中朝的想法来?!   还有最要紧的——他知道乔翎的来处,也知道她要做什么吗?   “难怪……”   梁鹤庭出身安国公府, 身负道脉,天资卓越,备受长辈期许。   他知道北尊是卜筮一道不世出的天才,神秘莫测,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位同道前辈生出过好奇心。   他曾经问过他的母亲:“我要多久,才能追赶上他?”   安国公听得笑了,而后淡淡地说:“你能问出这句话来,就说明,你永远也追赶不上他。”   那时候梁鹤庭以为母亲的意思是指他过分地看重世俗意味中的强与弱,输了己心。   现下回头再看,他骇然惊觉,其实母亲是另一种意思。   如果他真的了解北尊的实力,根本不会有勇气问出来那句话!   乔翎不明白鹤公子见到那身冠服好像见了鬼似的。   她将冠帽拎出来搁在一边儿,紫袍在身上比对一下,惊讶不已:“感觉还挺合适呢!”   这衣袍很宽大,乔翎也省去了更衣的麻烦,直接套到了自己身上。   这下子她更确定了:“真的是我的尺码!”   檀木箱里还有配套的玄色皮带,梁鹤庭取出来,上前两步,神情恍惚地帮她系上了。   乔翎乖乖地抬着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又问他:“这是哪儿来的呀?”   梁鹤庭目光发飘,缄默几瞬之后,终于涩声告诉她:“这是先前,北尊使人送来的,他说时机一到,我自然会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北尊!   乔翎听得愕然:“北尊?”   她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那位据说扶立了四代帝王的北尊,但是算算时代,想必并不是如今的这位?   再循着这条思路一想,她倏然间明白了方才那电光火石之间,梁鹤庭心头究竟涌现出多少的惊涛骇浪。   北尊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哪儿,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乔翎若有所思:“这位北尊,是不是很擅长术数?”   梁鹤庭取了桌上的那顶冠帽来替她戴上,同时颔首道:“不错。”   ……   夜色正深。   一抹浓紫倏然间浮现在空气当中,几瞬之后,又如同雾气一般,流动到了另一条街道上。   乔翎辞别了梁鹤庭,预备着先往中朝去探探动静。   她实在是很不放心,如若皇长子落到了中朝手里,叫皇帝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那可真是全完了!   祖相公等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乔翎回忆着自己脑海中的那张地图,过了当前这条道路,再进西街……   就在此时,她怀里边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绵长的一声猫叫。   “喵~”   乔翎楞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从怀里取出来先前梁鹤庭用花蝴蝶的那一撮毛、一滴血做法而成的那根猫猫胡子来。   那根长而弯曲的猫猫胡子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抖动几下,忽的浮现出一团莹光。   紧接着化为一只半透明的小猫,跃到地上,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乔翎见状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法子实在玄妙,喜的是竟然阴差阳错地在此寻到了猫猫大王的踪迹!   她一路追寻过去,终于来到了一座府邸门前。   那只半透明的小猫停也不停,直接跳墙进去,穿过窗户,往里间去了。   乔翎紧随其后,借着夜色隐藏住身形,四下里转着眼睛打量一圈儿,心下微突。   这东西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门外也只有零星两三个人守着,到了里边再瞧,却是岗哨众多,俨然是外松内紧,别有洞天。   那小猫能钻窗户进去,乔翎却不成。   好在她会撬锁,悄悄将锁头扒开,一闪身,进了内室。   才刚站定,就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像是人,倒像是……   乔翎定睛去瞧,便见一只玳瑁猫火急火燎地冲出来了。   她循着它奔出来的方向去急走了数步,就见火光已经涌现出来了。   正想着去看个究竟,四下里忽的击锣之声大盛:“走水了!”   “快来人啊,走水了!”   乔翎略微错了下神,再一扭头,就见一只健壮漂亮的狸花猫已经势如疾风一般从里头暗室里冲出来了。   来的是谁?   当然是我们的猫猫大王了!   猫猫大王才刚出来,就见房里立着一位紫衣学士,起初一惊——它以为这个紫人跟底下那只老鼠是一伙儿的!   哪知道就在下一秒,那人身上将头上冠帽的黑纱掀起,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大王,是我!”   猫猫大王又惊又喜:“喵!”   一人一猫汇合到一起,猫猫大王急急忙忙地把底下的事情说给她听:“里边有只好大的老鼠,都快成精了!”   又说:“还关了很多动物供它吃嚼,还有被吃得只剩下脑袋的婴儿!”   乔翎心下一凛,眸底寒光乍现。   外边的呼喊声愈发急切,锣声愈发紧密,脚步声如同鼓点,迅速向这边儿逼近。   猫猫大王问她:“怎么办,要走吗?”   “走?”   乔翎冷笑一声,取出断山剑来,徐徐拔剑出鞘:“能让我退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   寒冬时节,月亮仿佛也蒙着一层冷霜,森森地照在屋脊上,如同落了一片雪。   宅院里的扈从知道今夜出了变故,匆忙打了水来灭火,又要戒备着可能被吸引来的差役和巡夜的金吾卫。   不多时,又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鼠王死了!”   还有人惊怒交加:“这是怎么回事?叫我如何跟上峰交待!”   户部侍郎林野亭立在廊下,只觉得心脏一突一突地跳,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祥之感。   恰在此时,身后的心腹忽的扯了扯他的衣袖,颤声道:“大人,您看……”   林野亭起初不明所以,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心头登时就是一个“咯噔”,紧接着汗毛倒竖!   屋脊最高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那紫袍在月色下被照得熠熠生辉。   寒风吹动,那冠帽上的黑纱宛如死亡的旗帜,静静地在这夜色当中招展着。   是中朝学士!   林野亭不假思索,扭头便待离去,下一刻,忽觉身后寒光闪过,剑气四溢,这漫天清辉仿佛都被斩断了一个瞬间!   再回过神来,这府邸周遭已然多了四道剑气垦劈而出的沟壑,如同天罗地网,将整个府邸围困。   与此同时,府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中朝学士平淡又难掩杀机的声音。   “若有敢趁乱离府者,杀无赦!”   ……   就在乔翎拔剑出鞘的同时,相隔千里之外的一处祭坛上,被无极所供奉着的那把断山剑忽然间鸣颤起来。   天地之间,无法有两把断山剑共存。   戍守在此处的教徒见状,大惊失色,匆忙禀告上去:“断山剑显圣了!”   东都城里,乔翎察觉到了剑柄处传来的异动。   断山剑……在颤动。   她起初以为是这柄剑受到了某种感触,再定神去品,忽的惊觉这竟然是天地之间的规则在鸣颤!   乔翎反应过来——她来到了百年之前,这个时候,断山剑应该还是无极手里!   这个时空无法同时容纳两把断山剑!   乔翎感受到了空间的撕裂和异动,下一瞬,天空忽然间裂开一道缝隙,一条闪烁着靛色的长鞭裹挟着雷电的无伤威势,骤然劈了过来。   底下府邸当中忽的冲出两人,拔刀出鞘,漫天清辉当中,猝然出手!   与此同时,天际远远划来一道流光:“是谁敢在无极头上动土?!”   乔翎闪身躲过挥过来的那条鞭子,同时拔剑出招,目光一斜,望向了武器的来处。   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好像是皮肉绽开了一条伤口。   在那伤口的另一侧,乔翎看见了数张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苍白脸孔,叫她那双过于森冷的眼眸盯着,面无人色。   下一瞬,一道血箭划现在半空中,持鞭人死不瞑目的人头在半空当中定格几瞬,猛地落到了地上!   一只手穿过那道将要闭合的空间缝隙,接住了失去主人的那条鞭子。   下一瞬,“啪”地一声,卷住地上那两人,那靛色的光闪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将其摔死在庭院中!   乔翎一抬手,那长鞭便如同丝带一般,温顺地落到了她的掌心里。   “看清楚了,”她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觑着缝隙另一边的人:“鞭子是要这么用的!”   天际行进到一半的那道流光倏然间顿了一下,紧接着调转方向,疾逃而去!   ……   裴熙春匆忙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他来到门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凌厉的剑痕,其幅度之广,剑气之强,世所罕见。   裴熙春心想:难道是师兄回来了?   可这剑气又很陌生。   进得庭院之后,更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交锋之后,杀气腾腾的气息,可以想见彼时的攻击有多凶戾。   被扑灭了的那场火尤有余温,袅袅地冒着几缕黑烟。   屋脊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紫衣学士,旁边还卧着一只狸花猫。   见他过来,那位陌生的紫衣学士从屋脊上跃了下来。   她手腕上盘着一条银色的长鞭,叠了几圈,蛇一样地高耸着。   裴熙春走上前去,彬彬有礼道:“这位同仁,请问如何称呼?”   那学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姓乔。”   裴熙春轻轻“哦”了一声,而后莞尔道:“原来是乔学士。”   四下里瞧了瞧,又似乎有些好奇:“先前怎么没在中朝见过您?”   那学士答非所问:“北尊现下可在中朝?”   裴熙春听得心下微动,旋即摇头道:“尊上不知往哪里游历去了。”   那学士便随意地点了点头:“我去中朝等他。”   再没说别的。   裴熙春问了几句,也只知道此人姓乔,至于别的来路也好,出身也罢,俱都是一片茫然。   他实在好奇,只是也知道中朝多有怪士,性情孤僻,不喜言语,也并非奇事。   裴熙春见她不想说,也不深问,只是私下忖度着:听声音,仿佛还很年轻?   他任劳任怨地料理了这边的事情,惊觉还在这儿抓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这条大鱼……   再去瞧了里间的密室之后,更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小了。   裴熙春协同这位学士,并那只狸花猫一起回到中朝。   他并没有怀疑过这位学士的身份。   第一,每位中朝学士身上都佩戴有象征身份的玉佩,他们彼此之间是能够感应到玉佩真假的。   第二嘛,她要真是假的,还敢主动往紫衣学士的大本营里闯?   两人才要进门,忽见那只狸花猫仰起头来,稍显惊奇地看了一眼,而后道:“咦?是凤花台!”   裴熙春知道,它说的是他师傅养的那只白羽鹦鹉。   认识凤花台,还知道凤花台的名字,无形当中也更加印证了他先前的看法。   凤花台原本还在城楼上踱步,听见这声音,探头瞧了瞧,黑豆似的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噢噢噢!   花蝴蝶的重外孙!   它震动翅膀,俯冲而下,很好奇地端详着这只狸花猫。   再一想花蝴蝶之前念叨的话,不禁饶有兴味地试探着叫了句:“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瞟了这只讨厌的鹦鹉一眼,趾高气扬地抬起了脖子,没理会它。   乔翎知道花蝴蝶跟凤花台是好朋友,也知道凤花台一直活到了百年之后。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猫猫大王也认识凤花台?   又禁不住问了句:“它叫你呢,怎么不理它?”   猫猫大王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胡子一抖一抖的:“那只坏鸟可讨厌可讨厌了,不跟它说话!”   它曾经跟琦华一起在宫里住过,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凤花台。   有一次被蛇咬了,那讨猫厌的鸟追着它笑话了好久!   猫猫大王可记仇呢!   深夜时分,中朝内部却是灯火通明。   乔翎怀抱着猫猫大王,一边走,一边摸,一边揉出一副世事变迁、感慨不已的老年强者语气:“时移世易,从前熟悉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其实是趁机搜寻皇长子和婆婆等人是否在中朝存在过的痕迹。   裴熙春悄悄地去问杨学士:“那位乔学士,您可曾听说过?”   杨学士唯有摇头:“没听说过……”   又去问他老资历的师叔。   他师叔也摇头:“我也不认识啊。”   几人对视一眼,心生疑窦,遂寻了聂学士过来。   聂学士有一门神通,可以辨别言语的真假。   乔翎还在进行老年人的感慨,忽的发觉对面来了一人。   那人到面前来,客气地打声招呼,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从前好像没有见过学士?”   乔翎从容地瞧了他一眼,语气十分老登地道:“年轻人,试探得太浅薄了。”   “让开吧。”   她说:“这是我跟北尊之间的事情,你无需知道。” 第73章   左文敬昨天晚上值夜, 一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才与同僚换班,回邢国公府去歇息。   结果才睡下一个多时辰, 便又被人匆忙叫起来了。   邢国公上朝去了,邢国公夫人倒是在家, 见状赶忙叫人去把小厨房里温着的饭端过来:“你好歹吃两口再走呀!”   左文敬摸了两个鸡蛋揣在袖子里, 就匆忙走了:“来不及了嫂嫂,公廨里有急事……”   邢国公夫人想叫他都没叫住。   她叹口气,叫管事跟过去瞧瞧, 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又说:“不只是小五,估计他手底下的人都没空吃饭呢, 你去包家食店, 看他们什么时候闲下来了,就都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年轻人总饿着出去,肠胃都坏了。”   管事应声而去。   邢国公夫人长吁短叹:“怎么感觉这两天事情这么多呢!”   ……   东方天际才刚透出一点明亮,地上凝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左文敬坐在马背上,听亲信压低声音道:“中郎将, 昨天晚上, 西街那边儿出大事了!”   “中朝的人在那边一处府邸的密室里清出来九具婴孩的尸体, 此外又有有灵动物的遗骸三十一具, 无灵动物的遗骸七十四具……”   “更发现了用以进行邪祀的祭坛, 疑似是无极的手笔。”   “更要紧的是——”   亲信加重了语气:“在那处府邸里,拿到了户部侍郎林野亭!”   左文敬听了前边儿那些,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再听到“林野亭”这个名字, 才是真的变了脸色:“林野亭?!”   “是啊,”亲信明白他的惊愕:“涉及到他,这案子怕是棘手了。”   户部侍郎,正四品的官衔,比左文敬还要高一级的,在东都城里,已经算是能碰到天的人物了!   尤其这些个高官身上的关系网往往盘根交错,要去查他,须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关系。   林野亭的妻子跟政事堂里万相公的夫人是表姐妹。   他的顶头上司庄尚书又是宫里边太妃的胞弟。   最最要紧的是,谁都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在东宫时的属官,是天子心腹!   左文敬听到此处,反倒有些庆幸了:“幸亏这事儿是中朝查出来。”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如若不然,怕又得不了了之了!”   “是啊,”亲信也说:“中朝的手脚倒快,前脚把人拿住,后脚就封锁了消息,同时使羽林卫的陈中郎将率队围住林府,先抄了林野亭的书房……”   左文敬禁不住问了句:“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亲信摇头:“中朝把消息把控得很严,一丝风声都没有露出来。”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停在了赵府门前。   林侍郎那边的事儿,暂且有羽林卫在管,金吾卫这边要负责的,是另一桩凶案。   就在昨晚,京兆府的赵少尹被杀了。   ……   中朝与政事堂,具体来说是与前朝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中朝不得干涉前朝的日常行政运转,与此同时,前朝的触角,也伸不进中朝里去。   乔翎知道在那府邸里拿住了户部的一位侍郎之后,原以为接下来的事情该是手拿把掐才对。   哪知道裴熙春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劝了一句:“乔学士,我劝你不要对此怀抱太大的希望。”   乔翎听得不解,由衷地询问了一句:“为什么?”   裴熙春便把林野亭身上牵着的几条关系同她讲了:“很棘手。”   “那怎么了?”   乔翎不明白:“万相公是林侍郎的姻亲,现在林侍郎涉案,他不是应该回避吗?都官居宰相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教?”   “庄尚书是林侍郎的上司,他的下属犯了事,不追究他一个失察之责,就算是宽厚了,他还敢过来胡搅蛮缠?”   又想起来裴熙春说庄尚书的姐姐是宫里边的太妃。   乔翎赶紧补充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主张连坐的,庄尚书就算有失察之罪,我也不会去找宫里太妃麻烦的!”   裴熙春:“……”   这就是老牌中朝学士的实力吗?   真是令人瞠目啊!   他心想:这么简单明确、权责分明的论断,已经多少年没有见到了?   难道这位在先帝时代之前,就已经加入中朝了?   心下猜度着,嘴上倒是没有停下。   裴熙春叹口气:“这还只是前朝那边的麻烦,中朝内部……”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道:“其实有件事情,我很早就想问了。”   裴熙春轻轻应了句:“请问?”   乔翎却没有急于开口。   中朝内部瞧起来十分宽敞,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浓紫色的影子。   她循着中朝内室里的楼梯,背着手,一步步登上去,往最高的三楼去。   聂学士好意拦了她一下,低声劝道:“那是尊上的值舍。”   乔翎笑了笑,说:“就是他让我来的。”   聂学士听得微微一怔——乔学士说这话,并没有撒谎。   乔翎一路登上去,站在中朝的最高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底下的所有人:“都很忙,是吗?”   “我请问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忙前忙后,把东都城忙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你们不如别当什么中朝学士了,上街去扫扫地好吗?”   “起码扫完地之后,好歹真能看出来干了活儿!”   “从前那些烂事我暂且先不管,现下林野亭这案子,要是有人敢推三阻四,碍我的事——我绝不宽纵!”   裴熙春听得默然,杨学士等与他同派系的人也不作声。   隶属于另一个派系的中朝学士们神情晦涩,彼此交换一下视线,知道这位竟然能驱动剑气,隔空将偌大府邸四遭劈出四条沟渠,可以想见实力之深厚。   有此顾虑,一时之间,竟也无人作声!   只是私底下问了句:“这是谁?”   裴熙春因是第一个同她接触的,也是他把人领回来的,便说:“这位是乔学士,应该是先帝时代之前便在中朝当值的一位前辈。”   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   众人听得心生忌惮,不由得将心火再往下压了一压。   再一想,她光明正大地登上北尊独占的三楼去,裴熙春作为北尊的亲传弟子,却没有阻拦……   莫非这是北尊的意思?   一众学士各怀心思,即便被人当众骑脸,到底也没有发作,生忍了下去。   乔翎见状嘿然冷笑,也没再说什么,下楼去见了裴熙春,第一句话便是:“去把工作日志拿过来,让我看看。”   “……”裴熙春有气无力道:“看这个干什么?”   倒是真的拿给她了。   乔翎从头到尾迅速翻了一遍,语气便柔和多了:“你是有在做事的,还经常加班——不用去扫地了。”   裴熙春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朝她作一个揖:“谢乔学士赞赏。”   乔翎顺手将那份工作日志合上,同时道:“找人去盯着那位林侍郎吧,若我所料不错,会有人去灭口的。”   一个强势的、初来乍到的中朝学士碰上了无极案,怎么肯善罢甘休?   她一定会查到底的。   可若真是如此,林侍郎后边的人,岂不是要糟?   要是真的闹大了,那可如何是好!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及早灭口了。   乔翎来自后世,所以她很清楚林侍郎后边的人是谁。   那位被废杀了的天子嘛!   也是因此,她更加明白——天子乃至于他的拥趸们是不会容忍林侍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的。   裴熙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左右看看,还是选择靠近她一点,非常小声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都没等到他抵达那座府邸,林侍郎便自裁了。   也是因为他这行径,叫裴熙春猜测到了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林侍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自尽,可见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了了!   进了中朝,必然会死,就算中朝不让他死,他幕后的主子也一定会让他死!   是什么人,竟然能够令一位正四品的官员如此绝望?   只有天子!   林侍郎早就死了,只是乔翎叫他把消息隐瞒住,没有传将出去罢了。   这会儿乔翎再听了,也只是呵呵一笑:“他们又不知道!”   裴熙春并不十分看好这个计划:“幕后之人再如何张狂,也不敢来中朝将人灭口的。”   乔翎反问他:“你们中朝内部的那些害群之马也不敢?”   裴熙春听得心头一震,倏然间扭头去看她:“乔学士,你的意思是……”   乔翎若无其事地道:“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裴熙春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计划,只是又忍不住问:“可林侍郎已经死了,秘而不宣,却审不出什么话来……”   “怎么会审不出来?”   乔翎不假思索道:“没有供词,你不会捏造供词吗?”   裴熙春:“……”   乔翎语气阴险,森森地道:“看外边庄尚书和万相公谁跳得高,那林侍郎招供出来的就是谁——放心吧,到时候我们把捏造的证词往外一摆,天子会替我们制造伪证的!”   裴熙春:“……”   裴熙春木然几瞬,而后神色恍惚地问了句:“乔学士,你是不是当过官啊……”   乔翎呵呵一笑,模棱两可道:“好说,好说。”   这时候外边儿天色已经大亮,明光一片。   她忙活了一整晚,都没能合下眼。   这会儿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盘算着出去找个地方吃口饭。   乔翎还假公济私,招招手,叫了在中朝里好奇乱转的猫猫大王过来,蹲下身,状似正经地伸手去摸人家毛茸茸的肚子:“大王,你饿了没有?”   猫猫大王迟疑着:“……喵!”   猫猫大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乔翎迅速在小猫猫肚子上摸了几把,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叫它:“走,咱们出去吃饭去!”   裴熙春含笑跟了上去:“我知道有家好吃的馆子,不知乔学士是否有意同行?”   乔翎随意地应了声:“好。”   两人先去换下了身上标志性的紫袍,以真面目示人。   裴熙春惊愕不已地发现,这位乔学士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朗阔,英姿勃发。   再去回想她先前说的那些话……   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疑窦来。   年轻就是年轻,年轻是装不出来的。   他私心觉得,这位乔学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历经几朝的老妖怪!   裴熙春在看乔翎,乔翎也在看他。   她惊觉这个裴学士长得还挺好看!   像松竹,潇洒清俊。   一直都是“裴学士、裴学士”地叫,这会儿乔翎才想起来多问一句:“还没有请教过裴学士的名讳?”   四下里都是熙攘的人群,馆子里边人声鼎沸,裴熙春对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瞧了几瞬,伸手过去,在她掌心里轻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熙春。   乔翎看得莞尔:“很好听的一个名字!”   裴熙春浅浅一笑,又问她:“乔学士怎么称呼?”   乔翎就倾倒了一点茶水,用手指头蘸了,写在桌子上给他看。   翎。   裴熙春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心跳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他愕然抬头:“乔翎?!”   “嗯?”   乔翎眸光微动,笑眯眯地歪一下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裴学士,你好像听过我的名字呢!”   ……   左文敬忙活了大半个上午,到这会儿才有时间坐下来吃一口饭。   地方是邢国公府的人定的,老规矩,不只是他,捎带着他的下属们也一起去吃。   一群人累得不行,大口炫饭,还有人要了一碗酒来提神。   左文敬提醒他们:“少喝一点也就罢了,别误了当值。”   众人皆是应声。   牛肉煎包还在锅里,老板招呼着说马上就来,先送了粥水过来,请他们垫一垫肚子。   左文敬端起来喝了一口,视线随意地往旁边一斜,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猛地喷了出去!   左右都吃了一惊:“中郎将?”   左文敬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道:“没事儿,没事儿。”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不远处的那对男女。   左文敬有点恍惚地叫了声:“乔娘子?”   乔翎闻声看了过去,紧接着就笑了,还很亲切地问了句:“原来是左中郎将,你也在这儿吃饭?”   左文敬:“……”   左文敬这才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错觉。   再仔细想想,昨天上午跟朱少国公相约,晚上跟梁少国公散步,今上午又换了个新的美男子吃饭……   左文敬由衷地道:“……乔娘子,你的生活真是很充实啊!”   “哈哈,”乔翎爽朗一笑:“能者多劳嘛!”   左文敬:“……” 第74章   乔翎还在笑。   左文敬与裴熙春心中却是各有疑窦。   左文敬心想:这个年轻郎君是谁?   观其形容气度, 衣着举止,似乎都是大家出身,怎么先前从未见过?   又想:这位乔娘子来历成迷, 忽然间就跟光远和梁少国公有了牵扯……   或许可以从这年轻郎君的身份上入手,探一探她的根底?   裴熙春心想:这不是邢国公的弟弟、金吾卫中郎将左文敬?   他怎么会跟乔翎扯上关系?   他知道这个乔翎的来历吗?   又想:邢国公府同南派那边儿有所牵扯, 难道这个乔翎也与南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或许可以从左文敬这边儿入手, 探一探她的根底?   两边迅速敲定了主意。   左文敬看一眼他们两个人在座的桌子:“不知是否方便过来同坐叙话?”   裴熙春同时给他拉开了一把椅子:“左中郎将何不坐下叙话?”   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是一怔。   乔翎看看左文敬,再看看裴熙春, 神情狐疑:“……你们俩认识吗?”   左文敬与裴熙春异口同声道:“不认识!”   左文敬:“……”   裴熙春:“……”   乔翎:“……”   乔翎就觉得这事儿开始有意思了。   她眼珠左右转动着瞧瞧,笑吟吟道:“从前不认识也没关系,今天见到了, 坐在一起吃吃饭, 说说话,这不就认识了嘛!”   两人齐齐称是。   这时候从隔壁店家那儿过来一个伙计,手里边端着一只汤碗:“是哪位要的鱼羹?”   乔翎举起手来,笑眯眯道:“我我我!”   去付了鱼羹钱和碗钱,将其端了回来,吹一吹, 摆到了桌子上。   店里边摆着的是张四方桌, 乔翎原与裴熙春相对而坐。   左文敬过来之后, 坐在两人中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 原来他对面那张椅子上还蹲坐着一只猫!   猫!   电光火石之间, 左文敬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猫猫侠!   裴四爷的案子发生在前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乔娘子,是昨天上午,就在京兆府附近。   赵少尹的案子发生在昨天晚上——他昨晚撞见这位乔娘子跟梁少国公一起散步的地方,其实就离赵少尹府上不远!   如此说来, 这个与她同行的人……   刹那之间,左文敬心头涌现出无数个想法来,只是脸上不显,礼貌地笑了一笑,问裴熙春:“兄台如何称呼?”   裴熙春便与他互相通了名讳。   死的是英国公府裴家的人。   左文敬心想:他又姓裴!   口中状似好奇地问了句:“我看裴兄仪表堂堂,龙章凤姿,不知与英国公府是……”   裴熙春也不隐瞒:“倒真是一个裴,只是我并非公府一脉出身,早已经疏远了。”   初次相见,左文敬为免打草惊蛇,也不深问,垂眸一笑,又将话题转到了乔翎那儿去:“我看昨晚乔娘子带的不是这么只猫啊,怎么忽然间换了只?”   这时候店家送了热腾腾、底部结着一层明亮黄色的水煎包过来。   裴熙春一边儿用筷子分开,依次送到乔翎和左文敬碟子里边儿去,一边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猫猫大王原本还在吃鱼羹呢,闻言也狐疑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一人一猫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想:什么,她还有一只猫?!   乔翎饿得不行,向裴熙春道一声谢,筷子把水煎包夹起来,吸着气咬了一个小口儿散热。   同时也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哈哈,其实昨天晚上那只猫不是我的啦,我只是替主人家抱着罢了!”   左文敬了然地“哦”了一声,又有些心有余悸地道:“昨天晚上乔娘子和梁少国公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就在那附近,就是昨天晚上,才发生了一起凶案,我原先还有些担心你们俩呢,幸亏没出什么事儿!”   裴熙春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称呼:“什么,梁少国公?”   乔翎咬了一口水煎包,给烫得吸一口气,而后含糊地跟他说:“梁少国公是我的朋友嘛!”   又跟左文敬说:“碰见你之后没多久,我们也回去了。”   左文敬楞了一下:“回去?回哪儿?”   乔翎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安国公府啊!”   这下子,连裴熙春跟猫猫大王都惊住了。   两人一猫异口同声道:“什么,你一直都住在安国公府?!”   左文敬震动得格外厉害。   因为就在下一瞬,他又扭头去看猫猫大王,说:“猫还会说话?!”   猫猫大王很酷地斜了他一眼,说:“别管!”   左文敬:“……”   乔翎则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不是一直住在安国公府啊,昨天才去的。”   裴熙春没忍住,问了出来:“那你之前都住在哪儿?”   乔翎托着腮看了他一眼,说:“之前都住在定国公府。”   裴熙春:“……”   裴熙春以为她是在搞抽象。   因为梁少国公跟朱少国公都是东都城内有名的翩翩公子嘛!   裴熙春就稍觉好笑地说了句:“别闹。”   左文敬木然坐在旁边,说:“没闹,她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裴熙春:“……”   两个人面前的碟子里都摆着一只水煎包,只是这会儿都要凉了,也没动过。   裴熙春捏着筷子,由衷地问:“乔娘子,你跟两位少国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乔翎就很坦荡地说了:“跟朱少国公是前天认识的,跟梁少国公是昨天认识的。”   裴熙春:“……”   怎么办,更像是在搞抽象了!   左文敬不可置信:“你才认识他们,就能去他们家过夜?!”   两位少国公看起来都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啊!   乔翎就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为什么不能?”   朋友之间帮个小忙不是很正常?   如果朱宣亦或者梁鹤庭有需要,想借住在她家,她也会很乐意招待他们的啊!   左文敬不能理解:“……为什么能?”   乔翎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裴熙春也是才刚认识的啊。”   她扭头去问裴熙春:“我今天晚上没有地方去,可以去你家住吗?”   裴熙春叫她说得一怔,思忖几瞬,倒真是应了:“只要乔娘子不嫌弃寒舍简陋。”   左文敬:“……”   你们别太离奇了好吗!   再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事儿更奇怪了:“你说跟梁少国公是昨天才认识的,又说跟裴兄是刚认识的,两个时间互相比对,想必是认识前者在前,后者在后?”   乔翎吃完了自己碟子里的那只水煎包,裴熙春眼疾手快,又给她夹了一个过去。   乔翎笑眯眯地道了声谢,而后附和了左文敬的说法:“是啊。”   又说:“你真的很会挑地方,这家的水煎包真的好好吃啊!”   左文敬就觉得时间不太对:“你跟梁少国公是昨天什么时候认识的?”   乔翎说:“昨天晚上啊,你见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刚认识的。”   ……这句话的槽点真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只是左文敬暂时顾不上了:“那时候不都已经是上半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裴兄的?”   “你真奇怪,”乔翎好笑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下半夜了!”   左文敬:“……”   裴熙春:“……”   裴熙春不由得心想:这话虽然就是事实,他们也的确没干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但听起来的确很怪……   昨天下半夜认识的,今上午又在一起吃早饭……   左文敬看看乔翎,再看看裴熙春,露出了一副相当之古怪的表情。   他实在是没忍住:“乔娘子,你可以不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我真的很好奇——你今天晚上要去哪儿过夜?”   乔翎倒真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应该是回定国公府吧。”   左文敬:“……”   裴熙春在旁,温和道:“要是定国公府不方便,去我那里也可以,我随时扫榻相迎。”   “不了不了。”乔翎说:“我得回定国公府去。”   左文敬下意识地问了句:“为什么?”   乔翎很坦诚地看着他,说:“因为我在那儿还有个孩子。”   左文敬:“……”   裴熙春:“……”   “喂,这是什么情况?”   这下子连猫猫大王都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搞抽象?!”   乔翎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很有意思,当下哈哈一笑:“你们就当是吧!”   同时又夹了第三个水煎包来吃。   裴熙春回过神来,倒是想去先前左文敬说过的话了。   昨天晚上,东都城里还发生了一桩凶案……   他忙于料理林侍郎的事情,还真不知道别的,此时知晓,不免问一句:“昨天晚上谁死了?”   左文敬回答的是他,看的却是乔翎:“京兆府的一位少尹。”   乔翎面不改色,大口吃水煎包。   出锅到现在,时间上算是刚刚好,底脆上软,一口咬上去,满嘴留香!   裴熙春因知道裴四之死,此时格外敏感:“难道又是那个猫猫侠?”   左文敬这才将目光从乔翎脸上转回来:“看起来,裴兄也非泛泛之辈呢。”   这案子还在侦办,消息封锁,外人多半只知道裴四被杀了,却不知道那个“猫猫侠”的落款。   裴熙春笑了一笑:“听朋友提起过。”   猫猫大王原本还在吃鱼羹呢,听到“猫猫侠”这称呼,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它扭头去看乔翎。   乔翎笑眯眯地摸了摸它油光光的脑袋:“喝水不喝?我给你倒。”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乔翎便从怀里取了一把铜钱,叫伙计来:“劳烦姐姐给倒一碗白水来喝。”   那伙计“哎哟”一声,就要去取:“娘子且等一会儿,水不要钱的。”   乔翎笑着跟她示意猫猫大王:“不是给水钱,是给碗钱,我的小猫用过的碗,我带着走。”   伙计会意过来,笑着应了声:“娘子稍等,马上就来。”   左文敬原正低头吃水煎包,才咬了一口,听到这话,不禁又扭头去看了她一眼。   抛开男女关系稍显混乱这一点不说,倒真是一个很细心,也很会为别人着想的小娘子……   很细心、很会为别人着想的小娘子皱着眉头,嘴脸很丑陋地跟猫猫大王说:“这笔钱是为了你花的,连鱼羹碗带喝水碗,我给你买了两个碗,你得还啊!”   猫猫大王气得胡子直翘:“猫没有钱!”   马上就要气呼呼地用脚把那只鱼羹碗从桌子上推下去。   乔翎赶紧给拦住了,同时悻悻道:“好吧,让婆婆还——她那么有钱!”   猫猫大王深以为然:“这还差不多!”   左文敬与裴熙春听得古怪,不由得齐齐道:“婆婆是谁?”   乔翎与猫猫大王同时皱起眉来,异口同声道:“别管!” 第75章   左文敬与裴熙春听乔翎说了许多, 隐约觉得搞明白了一些,可是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是不明白的地方更多……   左文敬有心再问, 然而这会儿乔翎已经把饭给吃完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张手帕,有条不紊地替猫猫大王擦了擦嘴巴和沾到了鱼羹的胡子, 说:“你们俩在这儿继续吃吧, 我吃完了,这就去办我的事。”   又把猫猫大王用过的一大一小两只碗摞在一起,端起来预备着离开了。   左文敬与裴熙春俱是一怔。   裴熙春赶紧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我们那儿还有很多事儿没办完呢!”   林侍郎那边儿也好, 中朝内部可能有人出手也好,尤其还牵扯到了无极,真正是一团乱麻。   乔翎满不在乎道:“路我已经给指出来了, 难道还要我手把手地去教你怎么做?”   她说得很不客气:“不然你回去点一点你们那儿还有多少个人, 我都去给你们雇个奶妈吧!”   裴熙春:“……”   裴熙春无奈道:“好歹得跟我说一声,要是遇上事情,该到哪里去找你吧?”   这回乔翎倒是没有再去反驳。   她想了想,说:“要是今上午有事儿的话,就去安国公府找我,午饭之后, 就去定国公府找我。”   “要是我不在定国公府, 就留个条子给朱少国公, 晚上我应该是会回去的。”   乔翎盘算着先领着猫猫大王去安国公府认认亲, 也跟梁少国公说一说昨晚的事儿, 叫他别担心。   这边儿忙完,就回定国公府——还不知道小柳柳睡醒没见到她,有没有闹呢!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左文敬:“……”   不知内情、听得震撼不已的裴熙春:“……”   东食西宿,大方坦荡, 乔娘子,你好福气啊!   乔翎本也不是拖沓之人,这边儿把话说完了,就同他们道了再见,招呼一声“大王”,一人一猫一起往门外去了。   店内两人对着碟子里才咬了一口的水煎包,神情稍显呆滞地对视了一眼。   那边儿乔翎走出门去,却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随之一笑,回头去朝左文敬招了招手。   左文敬见她这动作搞得一愣,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自己:“我?”   乔翎笑吟吟地瞧着他,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裴熙春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去看乔翎。   左文敬眉头微皱,犹疑着走了出去。   店铺的屋檐下悬挂着彩旗,他个子生得又高,为了防止那彩旗挡住视线,不得不微微弯腰,低下头去,很客气地问:“乔娘子有何指教?”   乔翎笑道:“指教倒是不敢当,只是看中郎将实在很好奇,吃饭的时候几番试探,就想着还是把事情点明白比较好。”   左文敬听得不明所以。   乔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向他耳侧前倾一下身体,笑微微地道:“虽然我跟两位少国公并不是中郎将想的那种关系,但那两个人,的确如中郎将所想,都是我杀的。”   她声音压得很低,如同一阵微风,柔和地抚在脸上。   然而到了心头,却在刹那之间,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左文敬猝不及防,瞳孔猛地一缩,心脏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乔翎脸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有些腐烂了的疮疤,尽早将其剜掉,对所有人都好,那两个人是这样,宫里边那个人也是这样……”   她更加靠近一点,含笑道:“你说是吧,左中郎将?”   左文敬猝然变色,目光骇然地看着她!   乔翎轻巧地朝他眨一下眼,端着那两只碗,从这食店的台阶上跳下去了。   左文敬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屋檐下悬挂的旗帜打在了脸上,却也无知无觉。   他目光幽微,紧紧地追随者那道红色的身影,一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勉强回过神来。   再一转身,就见裴熙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了自己身后。   左文敬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有些无奈:“裴兄怎么过来了?”   裴熙春目光微妙,向外瞧了一眼,又仿佛若无其事似的问他:“你们俩刚才说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文敬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遮掩过去:“没什么,闲聊罢了。”   ……   乔翎先跑了一趟安国公府,路上捎带着跟猫猫大王科普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线:“应该是在东都之乱的前夕。”   紧接着说了最要紧的:“安国公府里有你的太姥姥哟,大王!”   猫猫大王听得新奇不已。   如是一路过去,管家瞧见她之后颇为热情:“乔娘子又来啦?快快请进!”   还注意到她身边还跟着一只猫,当下笑眯眯道:“原来乔娘子也养了猫?真是有缘——我们世子也养了只猫呢!”   乔翎:“……”   乔翎有点心虚地想:不是我养的,这只原本其实也是你们安国公府的猫来着……   一路往前院去,还没进门,梁鹤庭便已经快步迎了出来:“乔娘子!”   目光上下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儿,见她平安无恙,才松一口气:“我听说昨晚西街那儿发生了大变故,实在有些心惊,好在你平安无事。”   视线顺势往地上一扫,忽的定在了猫猫大王身上。   他有些错愕,旋即温雅一笑:“还真是只狸花猫啊……”   猫猫大王蹲坐在乔翎脚边儿,抬起头,很礼貌地朝他叫了一声。   侍奉老祖宗的仆人,比年轻主子还要体面一点嘛!   得亏梁鹤庭听不到它的心里话。   他左右看看,叫了几声:“花蝴蝶?花蝴蝶——你看谁来了?”   如是过了几瞬,院子里几人都听见了一声猫叫。   花蝴蝶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带着一点枯草屑,从墙头上探了出来。   猫猫大王虎躯一颤,踮着脚跑过去,喵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从墙头上跳下来,也开始竖着尾巴晃来晃去,同时喵喵喵叫起来。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在旁边含笑瞧着。   梁鹤庭也亦如是。   两只猫猫一起喵了半晌,终于达成了共识。   花蝴蝶竖着尾巴,像位骄傲的女王一般,在重外孙背上舔了几口,而后一起进屋,往暖炕上去趴下了。   乔翎与梁鹤庭跟在后边,又同他说起昨晚的事情来:“也是阴差阳错……”   梁鹤庭听她说在西街那处宅院里见到了林野亭,也是讶然,几瞬之后,忽的靠近她一些,在她耳畔悄声问了句:“他死了吗?”   乔翎因他这句问话而察觉到了什么:“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梁鹤庭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领着乔翎往静室去说话:“当今天子一直都很渴慕拥有修道的天赋,我听你说了那宅院里的东西,又知道林野亭在那儿,便料定此事与他有关……”   正因为知道此事与谁有关,所以林野亭不得不死。   夹在天子与中朝之间,他没有任何活路。   乔翎惊觉梁鹤庭对中朝和皇室都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这叫她又想起了从前自己一度极其好奇的事情。   现下既到了门上,她便忍不住问了出来:“所谓的皇朝四柱,好像都有些神异之处?”   梁鹤庭反倒叫她问得一怔:“你不知道?”   乔翎不明所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梁鹤庭怔了一下,俊秀的眉毛很短暂地皱了一点:“因为你不仅身负灵脉,且修为不俗。”   “在经历了第二次湮灭记之后,应该是后世极其罕见的高手才是,且你又在朝廷当值,怎么会不知道皇朝四柱的根底?”   乔翎叫他说得愣住了:“什么,还有第二次湮灭记?”   她疑惑道:“不是说湮灭记在高皇帝称帝之前就开始了吗,什么时候又有了第二次?”   梁鹤庭神色错愕:“现在不就在经历第二次湮灭记吗——灵气第二次发生枯竭。”   又补充说:“也正是因此,古神和华胥国那边的人,才活动得特别厉害啊。”   乔翎又听到了一个新的名词:“华胥国?”   梁鹤庭见她不懂,便解释给她听了,末了,又说:“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不进则退,所以近年来往这边活动得特别多。”   略微顿了顿,又继续道:“你该听说定国公府的事情了?”   “华胥国那边使人去联络定国公,后者现下举棋不定,因为定国公夫人的死,现在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乔翎还在思忖着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也该到了天命将尽之年……   百余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那些凶案。   与无极狼狈为奸的皇帝,乃至于无极背后所尊奉的太元夫人……   乔翎隐隐地抓住了一些什么。   她没有把这事儿讲出来,而是央求梁鹤庭:“少国公若是方便的话,就同我讲一讲四柱公府的跟脚吧。”   “这倒也无不可,”梁鹤庭很温和地应了,倒是多嘱咐了一句:“只是知道之后,还请不要广而宣之,毕竟也是人家的家族秘事。”   乔翎自无不应。   “花蝴蝶的始祖,是跟随初代安国公游历天下的一只猫妖,而后那位前辈的后代世代都与梁氏的后人绑定,算是我们的伴生动物。”   梁鹤庭先跟她说了个八卦:“其实镇国公府聂氏,也有他们的伴生动物呢!”   乔翎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什么?!”   她觉得新鲜极了:“也是猫猫吗?”   “这……也算是猫吧?”   梁鹤庭脸上有点迟疑,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告诉她:“其实那种动物的名字还是高皇帝给起的,叫熊猫!”   乔翎眼睛亮亮的:“哇,熊猫!”   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相貌!   猫猫大王原还趴在旁边跟太姥姥咕噜咕噜,这会儿看这家伙露出这么没出息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气恼:“熊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大一点的猫嘛!”   花蝴蝶趴在旁边,冷笑着睥睨那没见识的女人一眼。   看你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乔翎没理会两只猫猫的嘲讽——那可是熊猫哎!   ……   邢国公府。   左文敬下值归家,才进前堂,就见他哥哥邢国公和嫂嫂邢国公夫人都在这儿等着他。   看他回来,两双眼睛如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了过来。   他原本累极了,见状也不免再打起一点精神来,问了句:“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邢国公迫不及待地道:“那位乔小娘子,有没有梅开三度,再找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左文敬:“……”   左文敬特别无语:“你管那么多呢,真无聊!”   “说说嘛!”邢国公催促他:“我跟你嫂嫂为这事儿专门打了个赌,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俩谁输谁赢?”   左文敬心说:你们俩都挺无聊的!   再一想,又有些头疼——因为他今天还真是又遇见那位乔小娘子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去,两手撑在膝盖上,先叫自己喘了口气,然后才说:“还真是见着她了。”   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身边还真是又有一个很俊朗的年轻公子。”   邢国公与邢国公夫人同时“啊!”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当中所表达的意味迥然不同。   邢国公表达的是遗憾。   邢国公夫人表达的是欢欣:“我就知道这后生不会叫我失望!”   邢国公悻悻地站起身来,老老实实地跟邢国公夫人作个揖:“夫人目光如炬,高瞻远瞩,实在不是见识浅薄的小子我所能比拟的,小子服了!”   邢国公夫人洋洋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左文敬:“……”   邢国公忧伤地坐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呢?光远跟梁少国公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啊,都左拥右抱了,居然还不能叫乔小娘子收心?”   邢国公夫人则说:“你懂什么?不同的花儿有不同的风情嘛!”   左文敬回想着今天早晨乔翎说的那些话,心下却是有所思量。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她说的都是实话。   且以她所表现出来的本领,又有什么必要跟自己说谎?   两位少国公都是端方君子,能够与乔娘子相交,可见也是认可了她的人品,未必就与男女之情有关。   而这位乔娘子接连在东都城里作下了两桩凶案,显然也是侠肝义胆之人,间接地佐证了前一点。   尤其……   她居然知道自己私底下在计划着什么!   这一点让左文敬格外在意。   邢国公瞧着弟弟脸上有点恍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的有点忐忑。   他伸手推了弟弟一下,叫他:“小五?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左文敬回过神来,就说:“你们不要这么说,那位乔娘子与那三个人,未必就是那种关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楞了一下,忽觉不对,直起身来:“你怎么知道不是?”   左文敬叫他问得怔住,略顿了顿,又说:“乔娘子为人英迈豪爽,侠肝义胆,不像是会脚踏几条船的人。”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就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这样的人?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她是个这样的人?”   左文敬:“……”   左文敬哪儿能真的把乔翎干的事儿说给他听?   他开始烦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听听就得了!”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紧盯着他,语气飘忽地道:“小五,我过几天不会看见你跟乔娘子走在一起吧?”   左文敬:“……”   左文敬给搞了个好大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起身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我走了,你们别瞎想。”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神情忧郁,颤颤巍巍地叫他:“小五,不要成为女人的玩物啊小五!”   左文敬气个半死,人都走下前堂的台阶了,还恼火不已地回头喊了一句:“闭嘴吧老头子,你什么都不懂!”   邢国公:“……”   叫我老头子……   邢国公捂着心口,老眼里憋出来两汪泪:“小五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邢国公夫人:“……” 第76章   乔翎在梁鹤庭那儿听了皇朝四柱的跟脚, 再去回想从前所知道的许多事,就都能够有所了解了。   人在底下叙话,两只猫猫趴在暖炕上, 咕噜咕噜地也在嘟囔着。   花蝴蝶在问猫猫侠的事情。   猫猫大王听得得意起来,神气十足地向前一身爪子, 开出两朵花之后, 美美地在暖炕上转悠起来。   一边转,一边趾高气扬地说:“我们就是很厉害!”   简单地跟太姥姥介绍了一下组织纲领和组织成员。   花蝴蝶听得神往不已:“那我也要加入!”   猫猫大王满口答应:“好!”   花蝴蝶有点讶异地看着它:“你说了算吗?”   猫猫大王抖了抖眉毛,特别骄傲地挺了挺自己的白胸脯:“叫猫猫侠的组织, 怎么可能猫说了不算?”   花蝴蝶特别高兴地开始舔自己的重外孙。   晚点乔翎预备着回定国公府,问猫猫大王:“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留在这里?”   猫猫大王忙不迭从暖炕上跳下去:“跟你一起!”   花蝴蝶赶紧叮嘱它:“你们要是再有活动, 一定别忘了来叫上我啊!”   猫猫大王郑重其事地应了声:“好!”   梁鹤庭:“……”   你们好像商量了一些很了不得的事情啊。   总感觉会出大事的样子。   那边儿乔翎也同他说:“我的同伴不只有猫猫大王和婆婆, 也还有别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可要是来了,我猜想着,或许他们会往安国公府来探探运气的。”   毕竟相较于其余地方来说,安国公府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坐标。   梁鹤庭闻弦音而知雅意:“如若有人寻过来, 我会请他们暂且住下, 再让人去告诉你的。”   只是同时也说:“现下东都城内波谲云诡, 局势变幻不定, 就算有人来了, 我怕也无法取信他们。”   言外之意,希望乔翎留下一点凭证。   乔翎听得一笑:“这很简单——少国公找人绣一面旗帜,挂在门外就成了。”   梁鹤庭问:“绣什么?”   猫猫大王也有点好奇地看着她。   乔翎爽朗一笑:“绣个香瓜就成,绿皮的那种, 他们看见就懂了。”   猫猫大王面露了然。   梁鹤庭跟花蝴蝶满头雾水:“啊?香瓜?”   梁鹤庭特别细心地去问:“是要绣特别的香瓜品种吗?”   “不不不,”乔翎摆摆手,说:“不需要那么麻烦,只要是个绿色的香瓜就行。”   “……”梁鹤庭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乔翎跟猫猫大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别管!”   ……   将要到午饭时候,太阳挂在头上,就像是冰箱里的灯。   虽然在亮,但总也透着一股子冷肃。   只是寒冬腊月,这已经算是一日之中比较暖和的时候了,街面上的行人车马,较之清晨与夜间,总也是多多了。   梁鹤庭原要使人赶着马车去送乔翎,话都说出去,管家也来了。   那管家还很遗憾呢:“乔小娘子,不再坐坐啦?”   乔翎客气地朝她笑了笑:“不啦,我还有事要办呢。”   梁鹤庭就令管家去叫人套车:“送乔娘子和她的猫去?”   他看向乔翎。   乔翎赶紧说:“去定国公府!”   这话落地,梁鹤庭跟管家都怔了一下。   那边儿乔翎回过味儿来,又摇头说:“套车也怪麻烦的,劳烦少国公找匹马给我吧……”   管家有点警惕,梁鹤庭倒是反应过来了:“难道说,乔娘子把那位方小娘子和她的女儿安置在了定国公府?”   乔翎应了声:“是呀!”   梁鹤庭明白过来,当下颔首道:“乔娘子蕙质兰心。”   叫人去选了一匹好马给她,又取了早就备下的名帖递过去:“若是在东都城里遇见什么,可以出示我的名帖,安国公府在东都城内,还是小有薄面的。”   乔翎郑重地谢过了他。   冬日里风大,梁鹤庭又叫人去取了他母亲一件没穿过的大氅给乔翎用。   末了,还寻了花蝴蝶一件小披风给猫猫大王:“外头风大,仔细着凉。”   如是等到乔翎骑在马背上,马蹄声达达中往定国公府去的时候,还跟裹着小灰鼠披风的猫猫大王说呢:“真是沾了你的光,看世子准备得多周全!”   猫猫大王趴在马脖子上,神气十足地叫了声:“喵!”   乔翎一边催马,一边也在观望着私下里的风光,将要转进某一条街的时候,忽然间被对面马车上装载的东西给晃了一下眼睛。   她勒马停住,抬手遮一下眼睛,定神去看,便见那马车并没有棚顶,露天坐着两个小厮。   车身上还悬挂着一个“雷”字标,宣示了主家的姓氏。   那两个小厮都戴着手套,一起小心地扶着马车中央一面窗户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镜子。   那镜子上蒙着一层纱,就是为了防止在太阳底下反光。   只是刚才恰巧吹过来一阵风,把那轻纱吹开了,镜子照到光,才晃了乔翎的眼睛。   乔翎在路边停着,目送那马车慢慢向前,就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你看见了没有?”   她弯下腰,悄悄跟猫猫大王说:“那镜子那么大,应该不会很便宜,可是偏偏没有装框,就很古怪!”   猫猫大王从小灰鼠披风里探出头来瞧了眼,再抬头瞧了乔翎一眼。   一人一猫异口同声道:“去看看!”   ……   几个专门探听消息的情报贩子——又被称为老鼠——聚集到了一起,隔着门,同门里边的人回禀消息。   “近来东都城最大的热闹,大概就是英国公府的裴四爷和京兆府的林少尹被人杀了……凶手是谁?这暂且未知。”   “再过几日,就是英国公太夫人的米寿了。”   “听说昨天晚上,西街那边儿起了场火……”   门里边的雇主丢了一块银子出来:“继续留意着,有什么稀奇的消息,就来说给我听。”   几只老鼠迅速将那块银子攥在手里,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他们走了。   门后显现出小庄蹙着眉头的面容。   这是百年前的东都?   其余人都去哪儿了?   ……   英国公府正在吃席。   吃什么席?   当然是吃裴四的席了!   雷夫人原还在跟妯娌广德侯夫人叙话呢,冷不防瞧见自家亲信急匆匆过来了,往脸上看,颇见急色。   她瞧得心头一突: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走出去几步,就听亲信压低声音,带着点不安,先给铺垫了一下:“今天咱们小娘子从弘文馆回去,知道万家去提亲的事儿了。”   雷夫人明白过来:“有琴生气了?”   她心想:这完全没必要啊,我跟她阿耶都没想过要答应。   就万家那样的门风,怎么能把女儿嫁过去呢!   却听亲信讪笑一下,说:“有琴小娘子起初生气,后来生完气了,就叫人去买了一面镜子,送到万家去了。”   言下之意——你们家万大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得上我吗?   没有尿也没事儿,我送你们一面镜子!   雷夫人:“……”   这是贴脸开大啊。   雷夫人听得有点头疼。   她倒不是怕了万家,就是觉得那边儿来说亲,既没瞧上,回掉也就是了,没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尤其今天她跟万夫人都在这儿……   唉!   雷夫人暗叹口气,又问了句:“这事儿跟老爷说了没?”   毕竟明天到了朝上,雷尚书也要跟万相公见面的。   亲信支支吾吾,没敢做声。   雷夫人见她这般举止,心下起疑:“没跟老爷说?”   亲信苦着脸道:“老爷不在这儿啊,英国公府的人说,没瞧见咱们老爷过来……”   雷夫人:“……”   雷夫人气个倒仰:“小的不省心,老的也不省心,我真是欠了他们雷家的!”   ……   今日休沐,雷尚书果断翘掉了英国公府的饭局,乘坐马车,乐颠颠地出城去了。   前几日他出城赏梅,往山下一家道观里去歇脚,不曾想却在里边遇上了一位才高八斗的隐者。   雷尚书深为心折,今天有空,就赶紧出去拜访了。   冬天的风刮得那么响,就跟有鬼在哭似的,他坐在悬挂着厚厚毛皮窗帘的马车里,都听得十分真切。   马车辘辘向前,寒风呼啸,卷着铃铛的脆响,送入了他耳中。   听起来有点熟悉的铃铛声……   雷尚书心念微动,叫车夫停住,掀开车帘左右瞧瞧,果然见对面有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途经。   马车四角上都悬挂了一串金色的铃铛,行进时铃铃作响,十分悦耳。   前头还挂了两盏灯笼,写的是个“白”字。   雷尚书看得心头一紧,赶紧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执后辈礼,在车下道:“儿子给干娘请安了,您老人家这是上哪儿去?”   里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出乎预料的是并不十分苍老。   那声音稍显沙哑,很有磁性:“进城来随便转转,你这是上哪儿去?”   雷尚书说:“出城去拜访一位友人。”   里头白干娘轻轻“哦”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伸手将车厢前悬挂的帘子打开了。   她拉着一个年轻小娘子的手,跟雷尚书说:“这是我们家的孩子,叫桃桃,四斤啊,以后她要是在东都城里有什么事儿,你可得帮她啊!”   干娘家的孩子……   雷尚书听得有些惊奇,一边应声,一边抬头来看了一眼。   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娘子,双眸剪水,下巴上有一颗小痣。   她朝雷尚书点了下头。   雷尚书很客气地叫了声:“原来是桃妹妹。”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在街上寒暄了不到半刻钟,便道了再见。   雷尚书立在路边,一直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才重新登上自家马车,继续自己今日的行程。   ……   白干娘虽然是干娘,但雷尚书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她姓白,有个绰号叫白半城。   至于这个“半城”是哪个半城,他就一无所知了。   只是听见他祖母一直都这么称呼对方,可是去问祖母为什么白干娘有这么个称呼,祖母又不肯说。   至于这位白干娘的来历……   他心里边隐隐地有些猜测,只是不曾明言罢了。   雷尚书是早产的,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落地就在吃药。   可即便如此,御医们对于他能否存活,也持悲观态度。   有位算师说,既然药石无用,不如走走别的路子,死马当成活马医,找个来历大些的干娘来压着,或许能够保全一条性命。   雷尚书的娘是皇朝的公主,为了亲生骨肉的性命,舍出脸面去求,让他认中宫皇后当干娘怕都能成,可是最后还是白半城成了他的干娘。   就凭这一点,雷尚书就知道,自己这位干娘,一定是神通广大。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好像都没怎么变化过……   ……   马车继续向前,白干娘将车门关上,却将自己那边儿的车窗打开了。   那窗户上镌刻着防风的阵法,一丝冷风也吹不进去。   白干娘看着前边儿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乃至于道路两侧高低错落的屋舍,轻叹口气,问柯桃:“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柯桃迟疑着道:“东都?”   白干娘神色沉着:“高皇帝建国之后,这里才是东都,可是在那之前呢?”   高皇帝之前,且姑姑她还专门点出来问自己……   柯桃刹那间明白过来:“莫非——”   “不错,”白干娘颔首道:“高皇帝之前,这里又被称为青丘,乃是我们狐族的祖地之一!”   柯桃听得变了脸色:“那现在……”   狐族的祖地已经被人族占据,早就难以寻觅先古时期的痕迹了啊。   白干娘回首往事,神情感念,唏嘘不已:“是啊,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地图,展开之后,叫柯桃探头来看。   柯桃凑过去瞧了一瞧,就见这地图上几乎有一半地方都被标红了。   她有些不解:“红色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傻孩子,红色的地方,就是我们狐族持有的地皮啊。”   白干娘慈祥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发:“我进城去给你开个户,你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敞开去买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柯桃:“……”   柯桃木然道:“那我们失去的祖地……”   “唉,别提了,”白干娘叹一口气:“冷冰冰的祖地,变成了一长串温暖的数字!” 第77章   乔翎与猫猫大王一起骑在马背上, 跟随着那辆运载镜子的马车,一路来到了某座庄严富贵的府邸门外。   乔翎在神都城里做京兆少尹,又多有出入显贵之家, 见其府宅之外的陈设,就知道是高官门户, 再一瞧牌匾……   她觉得这事儿有些意思了:“原来是万家啊。”   猫猫大王不明所以道:“万家怎么了?”   乔翎告诉他:“万家也曾经出过一位相公呢, 只是折损在东都之乱里了,后来史书上的记述将他和其余几位相公一起抹去了,想必也不是多么光彩的人物。”   后来人几乎都不知道废帝在时, 还有过一位姓万的宰相。   但是此时此刻,想来东都城内,是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位相公的存在的。   只是如此一来, 这事儿就显得更奇怪了。   雷家的人载着一面镜子往万家的侧门来, 是意欲何为?   乔翎有些疑惑,目光却暂且从雷家那辆马车上挪开,转到了侧门外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那儿。   那棚子底下乌压压地挤着许多人,几个管事模样的妇人沉着脸站在最前边儿,面有愠色。   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那乌压压的人群便像是被驱赶了的羊群似的, 迅速被言语打散, 很快又被汇聚成了稍有点歪斜的两条队伍。   乔翎在西边那条队伍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这个发现叫她有些讶异。   是羊三姐。   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第一个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的人。   当日羊三姐给她的围巾, 她都还好好地收着呢!   乔翎回忆着当日初见时候羊三姐的神态和举止, 很难想象不过几日之间,她居然就已经换了一副形容,要入万家为仆了。   她勒马停住,眼瞧着万家侧门外的那两队人不断向前行进, 如同两行肉禽,正麻木地走向屠宰场。   管事的婆子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不时地说上几句,有人因她的三言两语而获得了另一种生活。   也有人因此被殒灭了希望,不得不僵硬着脸孔,顶着寒风离去。   终于轮到了羊三姐。   那管事婆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因羊三姐背对着乔翎,是以此时此刻,她瞧不见羊三姐脸上的神情。   只看见有个穿着红夹袄、梳双丫髻的侍女从后边出来,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同那管事婆子说了句什么。   乔翎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王姨,厨房的周妈妈说,她那儿还缺个备菜的熟手……”   那管事婆子的脸色稍稍和煦了一点,点了点头,叫羊三姐:“过去吧。”   那侍女对着羊三姐使了个眼色。   羊三姐的反应好像是迟了一拍似的,回过神来,赶忙点头哈腰,大概是在对那管事婆子称谢。   羊三姐跟随着先前被选中的那些人进入万家,就此消失在了乔翎的视线当中。   乔翎瞧了全程,不免心想:三姐故意装得迟钝,想混进万家去?   又想:那侍女是她的内应!   她们想干什么?   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间见那几个管事婆子暂停了选人的差事,从台阶上走下去,去迎雷家来人。   另有人挥舞着鞭子,像是驭使牛马一样驱赶那些排在外边的人,让他们把路让开,不要误了府里的大事。   自家夫人前不久才使人往雷家去提亲,这事儿管事们当然是知道的,这会儿雷家使人过来,怎么敢怠慢?   叫夫人知道,不得揭了她们的皮?   雷家的小厮们奉自家小娘子之令前来送礼,自然知道这份礼物对于万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没敢送到正门去——那挑衅的意味未免也太浓了些。   其实哪怕只是送到偏门,挑衅的意味也挺浓的……   几个管事婆子想着雷家送东西过来,这婚事大概是十拿九稳了,有心以此去讨夫人的欢心,当下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了。   哪知道喜事没迎上,迎头碰上了个晴天霹雳!   雷家的小厮往下搬那面镜子的时候,几个管事婆子还抢着过去帮忙,捎带着跟雷家人套近乎:“小哥儿,我们姐妹几个愚笨,不晓得贵府小娘子的精巧心思,送这么一面镜子过来,是什么意思?”   雷家小厮先行个礼,才说:“我只是转述我们家小娘子的话——这面镜子专门送给万家大郎,叫他好好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我?!”   万家的几个管事婆子听得呆在当场:“……”   雷家的几个小厮再行一礼,赶着马车,马蹄声与辘辘声中,飞速离去了。   乔翎听得震撼不已:“我靠!”   猫猫大王也听得震撼不已:“我靠!”   上门打脸啊这是!   一人一猫又忍不住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乔翎还有点遗憾。   可惜太叔京兆和宗正少卿不在这儿,不然,他们俩能把腿拍烂!   万家的几个管事婆子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隐瞒不报?   这是顶了天的大事儿,谁敢隐瞒?   可要是报上去……   依照自家夫人的手段,一旦迁怒下来,怕得叫她们脱一层皮!   有个反应快的胆战心惊地说:“夫人现下不在府里,想报也没地方报啊……”   雷家才刚被送来的那面镜子倚靠在台阶上,日光下明光熠熠,像一口幽邃的深井,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所有人。   ……   万相公与其妻纪氏夫人往英国公府去了,万大公子在宫中值守,成年了的正经主子一个都没有。   倒是如雷家小娘子有琴一样,刚刚从弘文馆回来的学生有一个。   万道惠从自己院里一路杀到侧门外,终于在台阶底下,见到了那面饱含羞辱意味的镜子。   没得到主人家的吩咐之前,万家的侍从们不敢擅自进行处置。   万道惠脸色铁青,左右转着看了几圈儿,都没能找到个趁手的东西。   最后她恼恨得咬紧牙根,就近甩了一巴掌给身边的侍女:“都是傻子吗,就在这儿瞪着眼干看着?!”   万道惠伸手一指,厉声道:“还不赶紧把那晦气东西给我砸了扔掉!”   侍从们不敢作声,迅速依令而行。   万道惠站在门前,因为强烈的愤怒和巨大的情绪起伏,整个人都在打颤:“雷有琴,你这个贱人!”   她剧烈地喘息着,眸光含毒,左右扫视一下,对着几个管事婆子喝骂道:“叫这些个贱民在这里看着干什么?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往府里招人这事儿是主母纪氏夫人的吩咐,管事婆子们自然得依令行事。   只是这会儿自家小娘子眼见着是要气疯了,谁敢违逆她的意思?   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万道惠又叫人去套马:“我即刻就往雷家去——雷有琴欺人太甚!”   侍从们略微有所迟疑。   这一来一往,万家跟雷家只怕就真的要撕破脸了!   只是再一想自家小娘子的行事风格……   做坏了事,夫人要发作,起码也得等到夫人回来。   可现下要是不听小娘子的话,只怕立刻就要倒霉!   侍从们反应过来,迅速地应了声,便去套马。   那边儿万道惠一双眼睛几乎都是红的,含着惊怒,四下里扫射着。   “谁叫你在这里停住的?”   她抬手一指,叫那个勒马停在自己对面的人:“瞎了你的狗眼,敢看相府的热闹!”   “啊?”   乔翎叫她骂得一愣,很不解地反问回去:“有热闹不让看?”   万道惠:“……”   万道惠给气懵了。   关键是她哪儿想得到,这个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呛声?!   她勃然大怒:“你大胆!”   又吩咐左右:“还不把这个狂人给我拿下?!”   这话说得轻巧,左右却不敢贸然行事。   常言讲人靠衣装马靠鞍,如若是乔翎刚进东都城的时候,万家侍从听得自家小娘子吩咐,立时就会上前去试着将乔翎拿下。   可眼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是?   乔翎这会儿既有衣装,也有马鞍呢!   梁鹤庭知道她要骑马出行,专程使人为她选了一匹骏马,膘肥体壮,形体流畅,马尾巴都被整齐地编了起来,用金环束得整整齐齐。   乔翎这会儿又披着安国公的大氅。   万家的侍从们打眼去瞧,竟分辨不出是什么皮毛做成的,只觉日光之下光泽油润,毛发根根分明,显然不是凡品。   这样一个人,未知根底,谁敢过去拿她?   有个管家婆子小心翼翼地近前几步,低声同自家小娘子道:“小娘子,这人乘肥衣轻,看起来,只怕不是寻常门第出身呢。”   “我都没见过她,她能有多了不起?!”   万道惠冷笑一声,回身点了点自家府宅:“这可是相府!”   管家婆子心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要真是贵客的话,相府的人没道理不认识啊……   到底不敢造次,迟疑着近前去,客气地叫了声:“这位太太,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乔翎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趾高气扬道:“你问我我就说,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呵呵一笑,再一转身,手里边忽的多了一面铜锣。   “铛”一声脆响,敲了上去!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镜一面,让万大公子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万小娘子破防啦!”   这一句喊完,当下“铛铛铛”,狠敲起了锣!   万道惠:“……”   万家其余人:“……”   万家的府宅本就处在交通要道上,车马不绝,原先看热闹的人瞧着万道惠气势汹汹的出来,忖度着要惹火上身,就赶紧溜了。   这会儿再听见闹起来了,可不就得探头来瞧瞧动静?   万府侧门两边儿,逐渐有人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乔翎哈哈一笑,敲着锣,一抖缰绳,扩大战场:“快来瞧快来看,雷家小娘子好心送明镜一面,让万大公子照照自己,一个懦弱无刚的废物,他也配娶雷小娘子?!”   乔翎扬声大喊:“快来瞧快来看,万小娘子破防啦!”   万道惠:“……”   万道惠气急败坏:“你这狂徒!”   又赤红着脸,叫左右:“都死了吗?还不把她给我抓住,押下来打死!”   万府侍从们眼瞧着闹大了,心里边儿也是一阵阵地发苦。   饶是知道这女子来历神秘,也不得不蜂拥过去:“你自惹的祸事,这可是相府!”   乔翎“铛!”一声敲在锣上,同时冷笑出声:“相府怎么了,相府很了不起吗?!”   她自袖中取出一份名帖,一甩手砸到来人脸上。   万府侍从赶紧弯腰捡起,打开一看,脸色顿变!   他犹豫着对乔翎行个礼,拿着这份请帖,小跑着往万道惠面前去了。   “小娘子,”他涩声道:“是越国公府姜相公的名帖,不是礼节名帖,是只会示与亲近之人的名帖……”   “什么,姜相公?”   万道惠听得惊疑不已:“我怎么不知道越国公府还有这么个人?!”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名帖是伪造的。   万相公是宫里庄太妃的外甥,越国公夫人是秦王府的县主,因为这层关系,两家有所往来,是以万道惠从姜家小娘子口中听闻过越国公府的一个秘密。   第三代越国公酒后误事,失手将祖传的越国公印摔破了一个口子,结果这口子反倒成了越国公印鉴最要紧的一个标志!   这事儿少为人知,若是造假,一来讯息不足,二来也很难造得一模一样。   万道惠顾不得瞧名帖上的字眼,先翻到最后,去瞧加盖的印鉴。   打眼一瞧,万道惠惊呆了!   那红印上居然真的有道口子!   这真是姜相公出具的名帖!   乔翎还在对面敲锣,一边敲,一边觑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地在风中狂笑。   她倒真是有一份相公名帖,是祖相公给的。   只是她在外边搞事呢,哪能把祖相公牵连进来?   倒是知道越国公府的主枝这时候也出了一位相公,也如万相公一般,因为附从废帝被处死了——不用白不用嘛!   那份姜相公的名帖半真半假。   字眼儿全都是假的。   就只有越国公印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第78章   万家的仆从们一下子就被架住了!   让这狂人继续在这儿敲锣叫嚣?   那用不了多久, 整个东都都会知道,万家大公子的颜面被雷家小娘子和这不知名的狂人一起踩到泥里边去了!   不许她在这儿敲锣叫嚣?   你们万家的人,凭什么管着路过的人不许敲锣?   你们是相府出身, 人家也真真切切地拿出了姜相公出具的私人名帖不是?   谁怕谁啊!   今天这事儿,隐隐地已经挂上了一位雷尚书, 若是再牵扯上姜相公……   只怕真就得闹个天翻地覆了!   乔翎美滋滋地在敲锣。   一边敲, 一边copy复制之前那两句话。   万道惠的目光里熊熊燃烧着两团火,简直恨不能当场火化了她!   她怒道:“贱人,你不准再敲了!”   乔翎很奇怪:“贱人, 为什么我不能再敲了?”   一边说,一边很反骨地铛铛铛狂敲了数下。   万道惠气急败坏:“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哈哈,”乔翎一抹头发, 爽朗地笑:“正是这么想的呢!”   万道惠:“……”   万道惠气得眼睛都红了。   吵, 吵不过。   撵,撵不走。   她只能无能狂怒:“你给我滚,这可是万府门前!”   她这么说完,乔翎反倒要催马上前几步:“万府门前怎么了?这条路也不是你们家的啊?”   她神情挑衅,两眼注视着万道惠,同时铛铛铛敲起了锣。   梅开N度。   贴脸开大。   万道惠简直要疯了, 别管是雷尚书还是姜相公, 她现在都没有那个理智去考虑了:“把她给我抓起来——”   万家的侍从们还在犹豫呢, 乔翎已经一抖缰绳, 狂笑着催马离开了。   不只是她离开了, 那要命的敲锣声和呼喊声也跟着离开了……   万道惠哪有见过这种人?   向来她的人生就只有两种模式。   遇见比自己高的,扮演乖巧的万家小娘子。   遇见比自己低的,一脚踩上去!   可今天遇见的这个狂人……   她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啊!   清脆响亮的锣声敲响在百米之外,万府门前, 似乎隐约还能听闻那狂人的呼喊声。   因为惊怒,万道惠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末了,终于在侍从们胆战心惊地静默中,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都愣着干什么?”   她就近点了个婆子:“去英国公府给我阿娘送信,把这事儿说给她听!”   略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再去找找京兆府的人,叫那个疯子闭嘴!”   ……   京兆府的人很好找。   乔翎也很好找。   她一直在敲锣嘛!   京兆府的人当然得给万相公府上面子。   可京兆府的人也不傻啊!   看看那狂人的衣着和坐骑吧,谁敢过去招惹?!   要真是好管,你们万家的人还能不管?   京兆府的人选择装死。   ……   小庄原先还在客栈里边翻阅今天的报纸,却忽的听见外边门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一长两短一长。   这是她跟兜售情报的老鼠约定的敲门规律。   小庄隔着门问:“怎么了?”   外边那老鼠说:“万华街上有个狂人,听起来跟你描述的人很像。”   他简单又迅速地把对方在干的事情讲了,末了道:“现在人还在那儿!”   小庄听得眼眸微亮!   行事如此癫狂,却又不乏豪情,很像是公孙宴的风格啊!   她迅速收拾东西,消去了自己在这儿居住的痕迹,围上围巾,大步走了出去。   那送情报来的老鼠紧随其后。   他很关心自己能不能从小庄这儿收到酬金,更好奇街上那癫人的来历。   他试着跟小庄商量:“你要是跟我讲一讲那人的来历和故事,我不收你钱!”   小庄哪里肯卖自己人?   她摇头拒绝了:“这却不必。”   那老鼠颇觉惋惜。   拐进下一条街之后,两人就能听见响亮的锣声了。   那老鼠贼心不死,还在试探小庄:“看你年纪也不算大,难道那是你的姐姐?”   “姐姐……”   小庄吃了一惊:“什么,居然是个女郎?我要找的是个男的啊!”   她以为是公孙宴!   老鼠见她当下神情,心绪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坏了,找错人了!   他有些丧气,肩膀也跟着耷拉下去了:“是啊,是个年轻的女郎……”   说话的功夫,两人进入到那锣声所在的街上,正式与之狭路相逢。   四目相对,小庄又惊又喜:“乔——乔姐姐!”   她担心泄露身份,没有叫“乔少尹”。   老鼠叫她这反应搞得摸不着头脑:“不是说你要找的人是个男的吗?”   小庄镇定自若:“这位也是我要找的!”   说着,掏了钱给他。   老鼠:“……”   老鼠心想:不是说她有几个同伴,有一个癫得格外厉害吗?   我以为就是现在街上这个,原来还有高手?!   老鼠听着铛铛铛不绝于耳的敲锣声,刹那间肃然起敬!   ……   “就是这里了。”   一行少年对比着手里边从鬼市上购置来的古老地图,终于确定了具体的方位:“山脉的走向是不会变的……”   还有个少女手里边持着罗盘,眼睛紧盯着那不住乱转的磁针,兴致勃勃道:“有门儿!”   一个方脸男的一马当先,提起衣摆开始爬坡:“走吧,我来开路!”   其余人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那手持罗盘的少女落在最后。   贾玉婵细心,回头叫她:“玉树,快点跟上呀,别掉队!”   阮玉树清脆地应了一声:“就来!”   前边有个男的在跟雷有琴说话:“你真叫人往万家去送了一面镜子啊?”   “这还能有假?”   雷有琴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就万家那样的风评,居然还有脸上门去提亲!”   她说:“万夫人心狠手辣,万大郎又顶不起事来,至于万相公——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到万家去住了没多久,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玉树原本还很高兴呢,听到这话,不禁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其实,我还见过那个小娘子呢。”   雷有琴微觉讶异:“是吗?”   阮玉树点点头,思忖一下,略有些犹豫地道:“好像是叫九九?”   她说:“先前我跟世松往万家去的时候,曾经见过她。”   说到这里,她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愤色:“万道惠真是没人性,欺负她心智不全,领着她出来,叫人取笑她,为这事儿,世松还跟万道惠吵了一架呢!”   因这几句话,众人都有些恻然,一时沉默起来。   雷有琴心绪也有些沉重,缄默着走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怎么感觉世松好像很久没有说话了?   她转动视线,四下里瞧瞧,终于寻到了舒世松。   舒世松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眉头微微蹙着,好像遇见了什么难事,看她那双眼睛,却没有聚焦,有些恍惚的样子。   雷有琴快走几步过去,悄悄推了推她:“没事儿吧?”   舒世松回过神来,宽抚性地笑了笑。   她摇头说:“没事儿。”   雷有琴盯着她瞧了几眼,又聊了几句,看她神志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舒世松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方才恍惚的时候,她想到了九九。   万相公同母异父的妹妹,九九。   在万家见到那个小娘子的当天晚上,舒世松做了一个怪梦。   她梦见了九九小娘子。   她穿着异常华贵的蓝色衣裙,那是一种很明亮的蓝色。   佩戴着繁复绚丽的珠串首饰,梳着舒世松从前没有见过的发髻。   几个有翅膀的人悬空定着,手持武器围着她。   九九跪坐在他们面前,眼泪把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真奇怪,明明她跟九九也只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舒世松觉得,或许九九小娘子身上有些常人未曾发觉的秘密?   她想着,或许下次有机会去万家,可以寻九九来说说话。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舒世松没等到再次见到九九的机会,就在梦里见到了她。   梦里,那是一个晚上。   九九跌坐在地上,脸孔照耀在月光之下,好像透明一样。   她的身影逐渐淡化了,就像墨汁化在一片海洋里似的。   舒世松看见她身下蔓延出明蓝色的线条,紧接着,那线条就像是活过来似的,飞速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梦境至此终结,舒世松猝然惊醒,大口地喘息着。   天亮之后,她怀着一点不祥之感,使人去打探九九的消息。   等她送弘文馆下学回来,侍女神情不忍地告诉她:“九九小娘子急病故去了……”   舒世松说不出心里边究竟是什么滋味。   惋惜,感伤,好奇,还有对于一条年轻生命就此逝去的唏嘘与哀恸。   就在方才,雷有琴提起“九九”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两个梦。   一行人登到了半山腰,领头那男的惊奇不已:“这儿有个山洞——瞧起来还挺宽敞!”   其余人也跟着兴奋起来:“进去看看!”   还有人说:“先把火把点起来,丢进去看会不会灭!”   有人说:“好!”   四下里一片苍茫,一阵寒风盘悬着吹过来。   舒世松听见有人说:“好像有点冷啊。”   她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只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贾玉婵回头看她,轻笑着说:“这是山上嘛,冷一点也不奇怪。”   舒世松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脸上霎时间一片雪白,失了所有的血色!   因为就在这个瞬间,她忽然间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可是她明明没有说话!   这时候走在最前边的男的已经进入了山洞,舒世松惊悚之余,听见他难掩震动的惊呼声:“天,这里边好像有很多阵文!”   舒世松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她隔着一段距离,颤声道:“……是,是明蓝色的吗?”   走在嘴里边的那男的的声音隐隐地传了过来:“不,是土黄色的。”   舒世松吃了一惊:“什么?”   那男的以为她没听清楚,就再说了一遍:“我说是土黄色——啊!”   这话才刚说到一半儿,他便忽的惊叫一声!   其余人吓了一跳,持着火把进去,也惊住了。   舒世松想着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即便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   她握住佩剑的剑柄,沉住心神,走了进去。   再打眼一瞧,她也怔住了。   山洞里的确用土黄色的线条描绘了一个相当繁复的阵法,只是使她觉得惊愕的,并不是这个阵法,而是……   这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站在前边的是个年轻女郎,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披鹅黄色大氅,这颜色衬得她面容颇为鲜艳。   她后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青年,宽肩窄腰,英气逼人。   那女郎瞧见他们,也有些讶异,歪一下头,神情含笑,问他们:“这阵法是你们画的吗?”   她身后那青年说:“不像是他们做的。”   雷有琴最先反应过来,迟疑着说:“不是我们画的……”   略顿了顿,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那女郎倒也坦荡:“李九娘。”   那青年朝他们点点头:“李十七。”   雷有琴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说了自己名姓。   李九娘与李十七俱都十分平静。   舒世松心想:他们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是完全不在意我们的身份?   正思忖间,却听李九娘道:“几位,相见即是有缘,我衷心地奉劝你们,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少往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跑。”   舒世松还未言语,有个男的便禁不住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九娘瞟了他一眼,微微摇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的善心只支持她劝那么一句,对方不听,也就算了。   李十七明白她的心意,当下轻声道:“我们走吧。”   那男的有些气不过,还要说话,却被舒世松给拦住了:“管好自己的嘴,别惹事儿!”   又追上去,很客气地叫了声:“九娘姐姐。”   李九娘回头看她,就听舒世松问:“您知道这阵法是怎么回事吗?”   李九娘答非所问地同她说:“我只知道,这是会要命的东西。且我也很肯定,这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一定不是你们所能承担得起的。”   说完,她朝舒世松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舒世松只觉眼前一个恍惚,那对男女的身形便已经消失在了山间的冷雾之中,再难寻觅了。   ……   下山的路上,李九娘的神色却没有先前那么轻松了。   “乔少尹说的是对的,暗地里隐藏着一双手,在拨动整个东都的风云……”   她从怀里取出自己绘制的地图,将刚刚发现的那个坐标点上,定睛去看,整个东都赫然笼罩在一张巨网之下。   “起初以为是无极,后来以为是太元夫人,可是观其痕迹,又实在不像……”   李十七忽的道:“华胥国。”   李九娘听得一怔:“什么?”   李十七神色有些凝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如此繁复巨大的阵法,不太像是这边儿的风格,倒是华胥国传袭了先古时期的许多传承,或许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九娘听得蹙起眉来,思忖之后,终于将那份手绘地图收起:“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跟乔少尹她们汇合吧……”   ……   东都城内。   乔翎与小庄汇合一处,俱是又惊又喜!   小庄先问乔翎:“乔姐姐,你见到侯哥了吗?”   她有点担心——侯哥的脑袋又不是很聪明,这里的形势又很复杂……   乔翎明白她的想法:“放心吧,他不在这儿!”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情报。   小庄悄悄问:“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乔翎点头:“先前我们在神都办的那个案子……”   聪明人说话,都是一点就透。   小庄松一口气,心里边有了底,这才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就我们俩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其余人哪儿去了。”   乔翎神神秘秘地瞧着她,说:“那可不见得!”   小庄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当当当当!”   乔翎一把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掀开,露出里边围着小灰鼠披风的猫猫大王来:“还有它呢!”   小庄大喜过望:“项链!”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抖了抖眉毛:“叫我大王!”   两人一猫久别重逢,还在寒暄。   京兆府的人远远地跟着,见那狂人不敲锣了,正犹豫着要不要退散。   恰在此时,好像是有人施加了什么魔法似的,四下里忽然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乔翎心头忽然间涌上来一阵恐惧——她感觉到了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气息!   不是死人,亦或者鬼怪,而是超脱了空间和时间的存在!   是空海降临的气息!   旁边原本是一片寒冬时节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此时此刻,那杨树林却忽然间闪烁几下,变得朦胧起来。   下一瞬,杨树的影子和满地落叶飞速淡去,亭台楼阁,拔地而起!   几瞬之后,街面上重新喧闹起来。   临街的酒楼人声鼎沸,青底白字的酒旗在风中轻轻招展着。   小庄惊得面无人色。   猫猫大王惊得张大了嘴!   乔翎微微眯了下眼睛,仰起头来,看向临街的酒楼二层。   那栏杆上担着一双很白皙修长的手。   那双漂亮的手,属于一个清透皎洁的,莲花一样美丽的年轻郎君。   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说:“破命之人,何不上来喝一杯酒?”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一笑。   她懒懒地道:“我哪儿有钱喝酒?”   “没关系,我请你。”   那莲花一样美丽的年轻郎君微微一笑,如春风一般和煦:“我原本就是要请你的。”   “过来吧,”他说:“或许我可以给你指明方向呢?”   乔翎开门见山地问他:“东都城的案子,是你做的吗?”   那年轻郎君摇了摇头:“不是我做的。”   乔翎又问他:“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那年轻郎君说:“我知道。”   乔翎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回神之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唔,”那年轻郎君想了想,而后说:“或许,你可以叫我水生。”   “水生,水生……”   乔翎在心里品味了这个名字几遍,只觉得这美丽得过分的郎君身上蒙着一层轻纱般的迷雾。   她不明白:“水生,你为什么如此坦诚呢?”   水生定定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因为你曾经请我吃过一颗山楂。” 第79章   水生说, 因为你曾经请我吃过一颗山楂。   山楂。   乔翎回想起来,先前在神都时,有一回她从韩王府带了一小袋山楂回去, 挨着分了一圈儿,最后剩下一颗, 就放到了床头案上。   那是她给姜迈留的。   后来那颗山楂不见了。   起初乔翎以为是侍女收走了, 问过之后,侍女却也愕然。   她说,她没有看见那里有一颗山楂。   那时候乔翎窃喜地以为, 或许姜迈真的收到了那颗山楂!   再之后姜迈魂归来兮,也进一步地印证了她的猜测。   但是现下再去回想……   她倏然间意识到,其实并不是!   是水生拿到了那颗山楂, 而不是姜迈。   乔翎回想起那一晚临睡时发现那颗山楂消失不见了的场景。   她躺在床上, 视线正对着的紫檀屏风。   再远一些的多宝架,床头的小案,各处放置的摆件,帘幕放下之后隐约只能瞧见一角的梳妆台。   那妆台上放置的明镜借了月夜的光,一片莹莹!   乔翎明白过来,当下苦笑:“这可真是灯下黑……”   中朝和越国公府一直都在搜寻九天镜的碎片, 希望能够将其凑齐, 重现初代越国公持有的这面法器, 没想到却是灯下黑, 恰恰忽视了自己的近旁。   谁能想得到, 九天镜的某块碎片,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伪装成一面镜子,摆在了越国公夫妇居住的寝室?!   九天镜可以打开一条通往空海的道路,即便成了碎片, 大抵也具备一些被削减之后的初始本能。   这才是水生能够将手伸过去,拿到那枚山楂的缘由!   水生听得微微一笑:“你跟我想的一样聪明呢。”   只是一颗山楂,就抽丝剥茧,会意到越国公府里其实还隐藏着一枚九天镜的碎片。   乔翎心思几转,终于一笑,将猫猫大王抱给小庄:“在这儿等我。”   自己翻身下马,要上楼去赴约。   小庄听得颔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接过了猫猫大王,一路目送她上去。   ……   东都城外。   雷尚书才刚踏进那道观的门,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笑容。   你们没追过星的人,都不懂直面偶像的含金量!   这可是跟偶像面对面交谈!!!   隔着一段距离,他就开始叫了:“卢兄?卢兄,你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卢梦卿正同那胖观主坐在一起烤火,面前炉子上还烤着梨。   胖观主就欣羡不已地道:“他又来找你了,肯定还带了很多东西来,会写诗就是好……”   “有吗?”卢梦卿哈哈一笑:“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粉丝太多了就是这样,习惯被追捧了。   说话间的功夫,雷尚书已经进了门,瞧见卢梦卿之后,便亲亲热热地凑了过去:“卢兄!”   他像个慈祥老外婆似的,一样样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摆出来:“我给你带了两件狐裘,天太冷了,你替换着穿,仔细着凉!”   胖观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旧袍子,很委屈地说:“其实我也有点冷……”   雷尚书置若罔闻,继续跟卢梦卿说:“卢兄,我知道你喜欢喝酒,特意给你选了几坛好的来——这儿的山泉水好,我还给你带了一罐茶叶,你得了空,就泡来喝。”   胖观主就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也喜欢喝茶……”   雷尚书继续置若罔闻,想了想,又说:“你在这儿有人伺候吗,过得方不方便?我找几个小厮来服侍你吧?”   末了,又很嫌弃地四下里看了看这简陋的道观:“卢兄,不然你还是跟我往雷家去吧?我见你在这儿受苦,实在是如明珠暗投,令人心痛!”   胖观主瑟瑟地道:“我也能去吗?”   雷尚书左右看看,十分纳闷:“什么东西一直在响?”   胖观主:“……”   胖观主默默地离开了。   ……   乔翎循着台阶登上了楼,便见彼处已经备好了酒菜。   水生卷起一截袖子,露出白皙流畅的小臂,正跪坐在坐垫上,亲自为她温酒。   他眼睫垂着,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温柔静默的影子。   乔翎说:“水生,你有点像姜迈。”   水生掀起眼帘来看了看她,而后重新垂下了眼睑。   他叹口气,有点不高兴地说:“乔翎,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不是我像他,是他像我。   姜迈,是因水生而生的吗?   乔翎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这句话,心头倏然间生出来一个猜测。   再对比先前在安国公府处得到的讯息……   她有所明悟:“我来到了百年之前的东都,但是婆婆没有,因为我具备有修道的天赋,但是婆婆没有,是不是?”   水生含笑应了声:“不错。”   乔翎盯着他瞧了几瞬,而后幽幽地道:“可那时候姜迈跟我在一起,他跟我一样,具有修道的天赋,但是他却不会到这个世界来,是不是?”   水生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倒也承认了。   他又说了一次:“不错。”   乔翎回想起从前广德侯夫人说过的话。   几年之前,姜迈有一次病得特别严重,那时候越国公府的人都以为他要熬不过去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空海发生了剧烈的震荡,柯桃阴差阳错地进入其中,得到了一份缘法。   现下再想,一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了。   ……   城外道观里。   雷尚书殷勤地在往炉子里添炭,一边添,一边说:“这儿也太冷了点,你怎么受得了啊!”   卢梦卿笑道:“其实也还好,观主诙谐,跟他说话,很有意思,反倒忘了冬寒。”   雷尚书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观主呢?”   他左右看看:“怎么进来之后一直都没见到他?”   卢梦卿:“……”   那边雷尚书也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事儿,很快将话题转到了别处,起初谈天说地,末了,又说起近来东都城里发生的事情来。   “卢兄不愿往雷家去小住,倒也未必就全然是坏事……”   雷尚书皱着眉头,有些忧虑:“近来东都城内的风向不太对,发生的怪事也实在不少。”   卢梦卿听得心头一动:“这怎么说?”   雷尚书见他感兴趣,便打开话匣子,将近来城内发生的两桩凶案说与他听:“起初是英国公府的裴四,紧接着是京兆府的赵少尹……”   卢梦卿起初听他说东都城内发生了凶案,心里边便有所猜测,现下再听了事件原委,知道这二人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再去思忖整件事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肯定是我大姐出手了!   卢梦卿心想:这案子已经过去几年了,却被我大姐翻出来,且还拿到了京兆府的文书,可见她必定是与京兆府发生了牵扯。   留的署名还是猫猫侠……   卢梦卿不由得笑道:“看起来,我真得往东都城里去瞧一瞧了。”   雷尚书起初一惊,回过味儿来,不禁心花怒放:“去我家吗,卢兄?”   “不不不,”卢梦卿笑着摇了摇头:“去安国公府。”   ……   东都城内。   说来也是神奇。   上楼之前,明明还是寒冬时节,冷风呼啸,然而登上二楼之后,此处却是春风和煦,物候温柔。   水生伸手来给乔翎斟酒,末了,又向她伸手示意:“请随意。”   乔翎向他称谢,自己捡了筷子拿起来,又忍不住问:“你知道我的其余同伴都在哪里吗?”   水生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同时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没让乔翎再问,便给出了答案:“李九娘跟李十七要进城来找你,卢梦卿要往安国公府去,公孙宴……”   水生微妙地顿了一下,而后失笑道:“他遇见了华胥国的来客,暂时被困住了。”   乔翎面露讶然:“华胥国的人……”   “你不坦诚。”   水生定定地瞧着她,说:“你难道不是知道暗中有一方势力布下法阵,操刀了东都城的血案,所以才让李九娘和李十七去探寻东都城方圆百里内的阵眼所在吗?”   “我不是,我没有。”   乔翎眉毛皱着,脸上的表情也很委屈:“连华胥国这个称谓,我都是到了这边儿之后才知道的!”   水生说:“但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的确知道高皇帝所开创的这个皇朝,还存在着一些来自先古时代的敌人,不是吗?”   乔翎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而后咂咂嘴,如任何一个被戳破了谎言的男人一样,悻悻地道:“好吧,就算是我错了,这总行了吧?”   水生听得忍俊不禁,提起酒壶来,替她斟酒:“且罚酒一杯。”   乔翎觑着面前那只酒杯,脸上神情怏怏,心里边的警惕度却已经拉满了。   人也好,妖也好,鬼也罢,但凡是有思考能力的生物,行事举止都是有目的的。   有目的,就可以揣测他的思维和接下来的行动。   但是水生没有。   乔翎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所以也无从揣测他接下来的行动和选择的立场。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他对于当下东都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满不在乎。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慢慢地喝了一口,却察觉到对面水生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   她心下微动,眼睫一抬,问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水生专注地瞧着她,很认真地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乔翎问:“什么问题?”   一边说,一边将杯中酒饮尽。   水生又替她添满,同时问:“乔翎,你想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乔翎被他问得一愣——这,认真的吗?   再一瞧水生神情,倒真是仔细想了想。   而后她不由得搓了搓手,心驰神往地道:“我想做一个正直又快乐的人,生活在一个富足平和的环境里,有几个知己可以闲话喝酒,再娶一个好看又有钱的温柔媳妇!”   “哦,”水生面露了然,简单地概括了一下:“想吃软饭。”   乔翎:“……”   “不是的,”乔翎赶紧解释了一下:“是娶个好看又有钱的温柔媳妇,不是嫁去有钱人家做儿媳妇!”   “哦,”这下,水生是真的听明白了:“想软饭硬吃。”   乔翎:“……”   乔翎原地破防,气急败坏:“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水生定定地瞧着她,忽然间笑了一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何不也听听我的条件呢?”   乔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端起酒杯,犹豫着啜了一口。   却听水生道:“我生得好看吗?”   乔翎点了点头,实话实说:“好看的。”   水生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地深了。   他站起身来,提着酒壶,往乔翎身边来坐了下去。   水生的衣袖很宽,层层叠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坐下来之后,有一部分盖到了乔翎的裙摆上。   轻盈,但是存在感很强。   她稍有点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同时又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鼻子。   乔翎心想:他身上香香的,还怪好闻!   水生伸手过去,慢慢地、温柔地又一次替她斟酒,同时道:“东都如何,神都又如何呢?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我看你风里来雨里去,忙前忙后,月俸又没有多少,实在是不忍心,何必吃那个苦?”   他将自己的那只酒杯拿过来,提起酒壶来斟了,自己饮了半杯:“去一个新的世界,我托生成人间天子,招你为皇,我愿为后,岂不圆满?”   些许酒水濡湿了他的唇,此时此刻,叫他看起来分外柔软。   乔翎下意识道:“为什么要有中间商,我不能直接当皇帝吗?”   水生听得一愣:“我以为你喜欢吃软饭……”   继而从善如流道:“你想直接当皇帝,也可以安排的。”   乔翎:“……”   乔翎还在宕机。   那边儿水生却将吃了一半的那杯酒递到她面前来,笑吟吟道:“乔翎,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第80章   乔翎, 我的提议,你意下如何?   水生还在等待一个回答。   但对于乔翎来说,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进行多么复杂的思考。   有什么好想的呢?   从头到尾, 那颗山楂都是给姜迈的,同你水生有什么关系?   真要说是有关系, 倒也是真的有——你这家伙偷了原本属于姜迈的山楂!   乔翎没有虚与委蛇的意思, 当下便开门见山道:“我很感谢你的厚爱,只是敬谢不敏,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会有很多人愿意去承接你所承诺的恢弘命运的。”   水生眼底的讶色一闪即逝。   他以为乔翎是觉得他没有诚意,略微思忖之后,又说:“你是不想让皇位让我经一遍手吗?你也可以直接托生成中宫所出的皇女, 得到帝位……”   乔翎听得莞尔, 反问他:“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呢?”   水生面上微露不解,抬一抬眉毛,稍显纳闷地看着他。   却听乔翎道:“你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帝皇之身,将帝位传给你的妻子。”   “你甚至甘为人下,要给我一个顶好的出身, 自己退而为后……”   “是因为你真的想把最好的都给我吗?”   她说着, 脸上笑意愈浓:“还是因为你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你知道你做皇帝也好, 做皇后也罢, 都只是名义的区别,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凌驾于你之上呢?”   水生脸色微变,嘴唇动了动,意欲言语。   乔翎却一抬手, 止住了他要说的话:“水生,你很像一个高门贵公子,在跟自己的侍女说,我们来玩过家家吧,现在你是我的主人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你感不感动?”   “可实际上,这场游戏从来都是由你来进行主宰的,不是吗?”   “不会真的有人觉得侍女说了算吧?”   水生轻叹口气,说:“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乔翎却说:“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水生能够给予她什么,就能够剥夺她的什么。   即便短暂地得到,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再则,乔翎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现在说得好好的,转过头来,他反悔了,又待如何?   到那时候,乔翎不仅会成为他的弃子,甚至于连最开始的自己都失去了!   “真是可恶,”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神情无奈,终于轻叹口气:“怎么能这么不近人情呢!”   他眉宇之间,终于露出了几分怫然,言语当中,也些微的透露出几分妒色:“姜迈好在哪里呢?”   “姜迈哪里都很好。”   乔翎说:“他相貌好,品性好,在我生命当中,也出现得刚刚好。”   乔翎说:“姜迈是很宝贵的人,我的感情也是很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转瞬之间,就托付给别人呢!”   水生默然几瞬,而后轻轻摇头:“你太年轻了,年轻人很容易把爱与恨当成永恒的东西。”   乔翎不以为意:“不然怎么是年轻人?”   水生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慎重思量,再做决定吧——如若你改变主意,我随时都欢迎。”   乔翎微笑着应了声:“好。”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水生站起身来,即将离去之际,忽的扭头去看她,轻轻叫了声:“乔翎。”   乔翎侧过脸去看他。   就听水生轻轻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乔翎嘴唇张开一点,微露愕然。   她并不是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   她只是有些讶异——水生居然会这样提点她。   乔翎的心绪有些复杂,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   这下子,吃惊的人反倒变成了水生:“原来你猜到了……”   乔翎的脸色有些晦暗,向来朗阔的眉宇,少见地有些沉寂:“本来是不确定的,但是当你告诉我,李九娘他们的确发现了覆盖东都方圆百里的阵法之后,我就很确定了。”   水生盯着她瞧了半晌,最终微微一笑:“我等着看你如何破局。”   窗外的风光如同雾气一般逐渐散开,冬日里灰冷色的天空浮现出来。   乔翎知道他要离开了,电光火石之间,问了出来:“笼罩住东都方圆百里的那个大阵的阵眼在哪儿?”   水生斜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乔翎听了,竟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水生微露愕然,回过神来,哼笑一声。   他的身影消散在空气当中,那声音却如同轻风一般,拂过乔翎的面颊。   “其实,你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见能指明方向的人了……”   到这里的第一天遇见的人……   乔翎脑海中灵光一闪,倏然间反应过来——是羊三姐!   羊三姐在哪儿?   万家!   ……   乔翎赶在烟雾彻底散去之前下了楼。   小庄牵着乔翎从安国公府得来的那匹马,还在路边静待。   猫猫大王围着小灰鼠披风,蹲坐在她的脚边。   一人一猫见她回来,俱是松一口气,便要迎上前去。   乔翎隔着一点距离,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忽的有所察觉,回头去看。   裴熙春的声音从后边传了过来,很清朗:“乔学士,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乔翎心下微微一动:“你是为水生而来的吗?”   裴熙春微露讶色:“水生?”   他一挥衣袖,施术驱散了仅剩的那些雾气:“老师只告诉我,可以称呼那位为海君。”   又同她解释自己的行径:“若有气息残留,或许会有寻常百姓误入他方,失陷其中。”   乔翎听得颔首,裴熙春是做实事的人。   同时又低声重复一遍:“海君……”   她在口中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里的想法得到了印证:“原来他真的是空海的主人。”   再想到幕后之人通过空海将相隔百年的两个时空纠结到了一起,难怪会惊动他。   只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谁输谁赢……   裴熙春前来收尾是真的,打探消息,也是真的:“海君降临东都,又与乔学士密探,所为何事?”   说完又赶忙道:“乔学士要是不想说,也没什么。”   “倒是没什么不想说的,”乔翎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说:“就怕我说了你不信。”   裴熙春不明所以,当下礼貌一笑:“愿闻其详?”   乔翎便很坦诚地道:“他被我迷住了,想嫁给我,哪怕是做妾!”   裴熙春:“……”   裴熙春脸上的笑都显得僵硬了:“乔学士,别搞抽象,他能听见的。”   乔翎就很忧郁:“唉,我说实话,你又不信……”   裴熙春:“……”   裴熙春大为震撼:“这,这,这……”   “这”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为什么啊?”   乔翎眉头蹙着一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猫猫大王原本还蹲坐在地上,这会儿看两个愚蠢的两脚兽在那儿犯难,不由得斜了他们一眼,说:“我知道!”   乔翎与裴熙春齐齐看了过去:“你?”   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猫猫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向乔翎,又理所应当地道:“因为她是魅魔!”   乔翎:“……”   裴熙春:“……”   乔翎不由得叹了口气:“大王,你玩儿去吧!”   ……   “中书令万家,可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猫猫大王骑在马背上,小庄牵着缰绳,乔翎与裴熙春走在后边,问起了万家之事。   她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水生会把阵眼指向三姐呢?   当日一见,三姐身上仿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乔翎知道她与万家的某个侍女合谋潜入万府,必定有所图谋,但这种图谋与百年之后东都城里发生的血案有什么关系,她百思不得其解。   裴熙春叫她给问住了:“万家?”   略微思忖之后,他便摇头:“万家虽出了一位相公,但是并没什么神异之处,只是他们家的风评很糟糕,行事也很霸道。”   后两句乔翎其实已经领教过去了。   想起那位骄横的万小娘子,她不禁莞尔:“管中窥豹,可以猜测万家的行事风气。”   说到此处,乔翎心头微微一动。   若是循着这条线去想,或许羊三姐的入府,就有了原因……   ……   万家作为相府,自然是一派富丽堂皇之像。   前后六进的房舍,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从南到北,有近乎十里之长。   羊三姐被分派到了前院的厨房。   前院东边住着万家的清客们,西边是少爷们住的地方,羊三姐在东边厨房里打下手,做些厨余之事。   早就知道高门大院深如海,但是真的进来之后,才能对这句话有所了解。   前院到正房,正房到后院,层层门户,俱都有人把守。   到了晚上,除了落锁之外,还都有人把守巡逻。   走错路?   不可能的。   羊三姐应该焦躁的,但是此时此刻,真正地进入万家之后,她反而很平静。   她甚至于见到了万大郎。   木棉在前院书房里边伺候,每天都能找机会跟羊三姐见面,刚知道大公子往东前院去跟相公的清客们赏画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她怕羊三姐露了痕迹。   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到,反倒是后者来宽慰她:“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木棉心想:反正我们俩是两根光棍儿,无牵无挂。   事情成了,赚了,不成,好歹也拼过一回,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她虽然只是二等丫鬟,却也是在相公书房里伺候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在侍从们当中,也算是有些体面。   底下的小丫鬟见了,都会叫一声“木棉姐姐”,值夜的婆子们见了,也会客气地称呼一声“木棉姑娘”。   羊三姐借了她的光,手头松,也乐意替其余人顶班熬夜,很快便同底下的侍从们混得熟了。   没过几日,管值夜的王管事来寻她:“赵福家里的吃坏了肚子,这几日不在家,晚上你也来守门?她那份儿月俸,按日子折算给你。”   羊三姐应了,很快混了个脸熟。   有天往正院万夫人那儿送东西,万夫人的陪房曲妈妈瞧见她,都觉得有点熟,就是喊不出名字来:“你是那个,那个……”   羊三姐赶紧福身行礼,笑盈盈道:“回妈妈的话,我是前头东院的慧娘,先前帮着值夜来着。”   曲妈妈了然地叫了她一声:“难怪呢。”   又板着脸吩咐她:“近来夫人心情不好,做事儿的时候都给我夹着尾巴,出了纰漏,当心你的小命!”   羊三姐目光不露痕迹地望了一眼曲妈妈身后巍峨富丽的正房,笑着应了声:“是。”   她走了,曲妈妈又叹口气,叫小丫鬟:“再去库里拿套茶具来……”   自家大公子的婚事没成,雷家小娘子还上门打脸,这事儿闹得极大,夫人正恼火呢!   万夫人恼火与否,羊三姐并不在意,她只是一门心思地在等待那个属于自己的良机。   终于终于,叫她等到了英国公太夫人的寿辰。   万家人几乎是倾巢出动,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前院这边又吩咐着要喝醒酒汤。   羊三姐很自然地往西院厨房里的帮忙,悄悄地往送到大公子房里的醒酒汤里边加了点能叫人安睡的药粉,又眼瞧着侍从端着离开。   她悄悄地与木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几分决绝。   东前院与西前院之间是不设锁的,羊三姐提着灯笼,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因她神色坦然,值夜的人也相熟,见了也不奇怪,还以为是受了哪个的托付来顶班。   等进到里头,羊三姐悄悄地熄灭了灯笼,点一支安魂香,探进房里,等待数息之后,悄无声息地翻窗潜了进去。   ……   这边的事情了结,羊三姐关上窗,点上灯笼,原路返回。   木棉在外边等她,手里边提着一罐羊汤,两人结伴,叫开了通往正房的门。   理由是编造的:“相公叫我过去给那边儿传个话。”   府里的规矩,跨院行走,至少要有两人——这才是她们俩必须结伴同行的原因。   木棉是相公书房里的人,也是万夫人在前院的耳目,负责探听那边儿的消息,这会儿过来,无人起疑。   夜色寂静,两人共用一盏灯笼,照亮了前边那条稍显昏暗的小径,也照破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万夫人住的正房,守的人更多。   木棉镇定自若,先去喊了值夜的管事婆子来说话,支走了这个领头的。   又把篮子放下,唤了其余人来喝汤:“天太冷了,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羊三姐趁着防守松动,悄悄地潜入了正房。   纪氏夫人此时已经睡下,只是大抵是因为白日里烦心事太多,这时睡得并不安宁。   一阵风吹过来,掀动了床前的帐子。   她似乎有所感应,困意朦胧地睁开眼睛,忽的惊觉床前有人!   纪氏夫人险些惊叫出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   为什么?   怎么回事?!   寒意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爬进了她的被窝。   恐惧来袭!   床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脸孔苍白,仿佛是从井里爬出来的。   羊三姐脸上带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拔出自己的匕首,细而长,闪烁着锋锐的冷光。   隐约带着一点血色。   纪氏夫人满面悚然,面无人色。   羊三姐微微一笑,慢慢的,语气很柔和地说:“夫人,你别怕呀。” 第81章   木棉在外边等了约莫半刻钟功夫, 就见羊三姐从里头出来了。   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视线上下飞速地扫了一遍,确定对方无碍之后, 暂且放下心来。   那值夜婆子还推让了一句:“慧娘,且来吃碗羊汤, 还是热的!”   羊三姐笑着谢了她, 却婉拒了。   木棉将食篮搁下:“明早吃饭的时候送到厨房就成,现在天冷,又落了锁, 刚好省一趟腿。”   几个喝汤的人谢过了她。   木棉与羊三姐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笑着同她们辞别。   如是二人又同先前结伴而来一般,再度结伴而去。   羊三姐打着灯笼, 木棉与她同行, 万家这寂寥凄冷的黑夜,被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她们前脚出去,后头正院这边守门的人就落了锁。   又到通往前院的那扇门去。   守门的人一边开锁,一边打着哈欠:“姑娘的事儿办完了?”   木棉微微一笑:“办完了。”   顺手给了一小把铜钱过去:“拿着吃酒。”   几个人一叠声地谢了她。   如是到了前院,两人一起往木棉房里去披了要出门的厚衣裳,拎着事先打包好在食篮里的细软之物, 大大方方地出门了。   她们要逃, 但不能畏畏缩缩地逃, 越是这个时候, 就越要沉得住气。   木棉与羊三姐一人提着一只食篮, 往前院去叫人套马:“到林侍郎家中去。”   林侍郎的夫人,是纪氏夫人的表姐妹,先前一向走得亲近。   车把式不疑有假,看她们是出门的妆扮, 手里边还提着两只食篮,更不曾多想,麻利地套了车,便要载着她们就此离去。   这时候正巧从后边边客院里拐出来一个中年人,视线随意地在她们二人身上一扫,忽的在羊三姐身上定住了。   这妇人行走时步履沉沉,却颇规整,不像是寻常妇人,倒像是习过武之后,又刻意做出寻常人的姿态……   他心生狐疑,抬声叫了句:“站住。”   羊三姐与木棉心里边“咯噔”一下!   怎么办?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一时举棋不定。   回去,还是掉头就跑?   现下距离偏门,只有几十步罢了。   可门外还有门房小厮们守着,若这人叫喊起来……   短短几瞬,寒冬时节,两人额头上就冒了汗。   这时候,那套好了的马的车把式替她们回答了:“是相公书房里的人,奉令往林家去走一趟。”   是个年轻女郎的声音。   羊三姐与木棉不喜反惊——府里边倒也不是没有女车把式,但这个声音,明显就很陌生!   她们两人出行,已经惹了来人疑心,现下又有一个更大的疑点出现……   真是天要绝人之路!   那中年人也觉狐疑:“相公书房里的人?”   关键时刻,那女郎反倒十分从容,甚至于还拍了拍羊三姐的肩膀:“别怕。”   她压低声音,以一种羊三姐、木棉和那中年人都能听见的声量说:“是自己人。”   自己人……   羊三姐与木棉还在怔楞,心慌不已。   那女郎已经上前几步,问那中年人:“地炉的人?”   这种语气和姿态……   那中年人神色一震,脸色变得恭谨起来:“您是……”   那女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捎带着扶了扶头顶的风帽:“不该问的别问,坏了道主的大事,要你的命!”   说罢警惕地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那中年人瞳孔猛地一缩,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悄悄退了回去。   那女郎又叫尤且还在失神的木棉和羊三姐:“上车,走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转瞬犹疑之后,毅然登了上去。   当下这局面,再坏也不会比继续留在万家更坏了!   偏门的人见有人出来,赶忙将门打开,马蹄的达达声中,那女郎驾着马车,载着她们离开了这片腐烂阴郁的黑海。   马车上,木棉有些不安,羊三姐倒是还沉得住气。   更关键的是,她认出了来者是谁:“乔娘子?”   乔翎笑着将头上的风帽摘了:“三姐原来还记得我?”   羊三姐松一口气:“起初是没认出来的,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听你应了,才算是真认出来。”   木棉见她与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郎认识,也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只是尤且有些警惕,是以并不做声,只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   那边乔翎问她们:“事情都办完了吗?”   羊三姐坦率地应了声:“不错!”   乔翎又问:“可准备好了路籍和盘缠?”   羊三姐听得心下一暖,旋即道:“放心吧,我都早有准备。”   乔翎点点头,又问:“我到哪里把你们放下?”   羊三姐为之怔然,默然良久之后,终于还是禁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在万家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翎笑道:“三姐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镇住那个人,也未卜先知似的出现在万家接应你们啊。”   如是说完,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道:“当日我初来东都,衣衫单薄,三姐与我素昧平生,却上前去加以关切,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羊三姐听得感念不已,眼眶微红,沉吟之后,终于还是同她吐露了实情:“我原是江州人氏,到东都不过一月,之所以设计潜入万家,是为了我的女儿……”   她讲述了一个短暂而令人心碎的故事。   “我的女儿,幼年时候就离开了我,被卖为奴,青春妙年横死!”   羊三姐说到此处,触动情肠,泪流满面:“万家富丽堂皇,鲜花锦簇,我的女儿即便死后却都不得安宁,魂魄被困在万家,夜夜哭泣不止,苍天无眼啊!”   “天不给我这个公道,我就自己去讨!”   “哪怕事情不成,死在万家,起码我也尝试过了,死后到了地下,也有脸面去见我的女儿!”   乔翎听了羊三姐的故事,心下戚然。   唯一可以令人告慰的,大概就是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复仇。   她说:“三姐,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马上离开东都。”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东都城里能藏得下两个女子,换成地方上的小城,怕就未必了。”   羊三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乔翎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名帖,单手递了过去:“这是我朋友的帖子,若事情有变,你们可去避险。”   羊三姐是江湖女子,并不十分谙熟这一套,倒是木棉在万相公书房里侍奉,相对明白得多。   展开一瞧,她不由得惊住:“定国公府的名帖……”   心念几转,木棉倏然间道:“近来东都城内疯传的那个猫猫侠——”   乔翎哈哈一笑,痛快地承认了:“就是我!”   木棉的心彻底放了下去。   ……   乔翎安置好了羊三姐与木棉,便重又赶着马车,回到了万家。   故事进行到这里只是开了个头,后边还有许多事情须得收尾。   还有刚才见到的那个中年人……   乔翎初见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三姐明明会武功,却装扮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那个人不也是如此?   明明是中年文士装扮,却身负武功,手上也存有深重的握刀才会留下的厚茧。   这哪里像是相公府上供养的清客?   刀客还差不多!   万相公为什么要豢养这种人?   这个人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乔翎猜到了一个可能——无极!   林侍郎与无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作为他姻亲,相交甚近,又殒灭于东都之乱里的这位万相公呢?   乔翎赌了一把。   她赌赢了。   她不仅送走了羊三姐和木棉,也间接地印证了万相公如林侍郎一般同无极有所牵扯这个消息。   乔翎如飞鸟一般纵身轻跃,跳到了万府高台之上,放眼去看,但见亭台楼阁,在这凄冷的夜色之中静静地层叠着。   她嗅到了一股讨厌又有点熟悉的气息,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再去感知,又好像是错觉。   万家的秘密,果然很多。   乔翎盘算着回中朝一趟,去找找裴熙春,看他能不能帮着把万家发生的凶案给盖住。   东都城里死了也是白死的人何其之多,不差万家这两个嘛!   正准备离开之际,她忽然间顿住了。   夜风将一阵细微的哭声,送到了她的耳朵里。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先前羊三姐所说的话。   “我的女儿即便死后却都不得安宁,魂魄被困在万家,夜夜哭泣不止……”   有没有可能,哭泣的人并非三姐的女儿,而是另有其人?   ……   哭声并非来自前院,也不是来自正院。   乔翎东走西绕,终于来到了万府后院偏远的一处角落里。   这座二层小楼还能看出些许昔年精巧富丽的影子,但如今却已经倾颓荒凉,蛛网横生。   月光凄清地照在地上,乔翎看见地上跪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伤心哭泣。   她没有肉’身,魂魄也十分单薄,像是一尊剔透到近乎透明的琉璃像,马上就要消散了。   乔翎有些恻然地想:她的魂魄这样脆弱,已经不能再去投胎转世了……   她向前几步,再三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唯恐惊吓到这小姑娘:“小妹妹,你怎么啦?”   那女孩子原还在哭泣,几瞬之后,忽的一怔。   她回过头来,脸孔冷白,十分清瘦,神情错愕,悲喜交加:“你,你看得见我?!”   乔翎向她温和一笑:“当然。”   她蹲下身,很友好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吗?”   那女孩子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滚滚落了出来:“我,我叫九九……”   乔翎对上了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原来这个女孩子就是这座大阵的阵眼!   可是这很奇怪——她只是一个快要消散的魂魄,怎么可能支撑得起如此庞大的法阵?   乔翎心绪微沉,先柔声叫她:“别怕。”   又捏个诀,念三句法咒,而后伸手出去,隔空轻点九九眉心。   四目相对,刹那之间,积蓄在无数次轮回转生当中所积蓄的凄凉与痛苦尽数涌出,一道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咒怨像是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命运!   乔翎倏然间明白过来。   不是这小姑娘支撑起了整座法阵,而是她被一道古老强横的诅咒困住,设阵之人反过来利用了囚锁她的那道诅咒,借用诅咒主人力量,逆撑起了这个法阵!   乔翎实在吃了一惊——这样刻毒古老的诅咒,带着深重的空海气息,实在不像是当代的产物!   下一瞬,九九今生那痛苦的命运,如同洪水一般,向着她滚滚涌来!   天生痴愚的小娘子,十二岁时父亲亡故,家产遭人侵吞,嫡母被害。   生母带着她辗转上京,没过多久,又因病痛撒手人寰,临终之前,将她托付给了从前在万家为妾时生下的儿子……   万家收留了她,然而没过多久,万家小娘子在外与人生了争执,九九的存在被人拿来取笑,万小娘子勃然大怒,到九九居住的远香堂来泄愤,失手将九九杀死……   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但经历过的苦痛,却有那么多!   乔翎看得恻然,试着伸手剥去缠绕于她命运之上的那道诅咒。   还未触及,不知何处,便听见一声断喝,宛如雷鸣:“是谁胆敢私自开释罪人?!”   九九听到这个声音,骇得面无人色,以手撑地,慌忙后退。   “罪人?”   乔翎单手扶住她的肩膀,宽抚地按了按,而后厉声反问道:“罪从何来?!”   那雷鸣般的声音道:“罪大恶极,竟还不知悔改!”   乔翎还要言语,便察觉到了落在裙摆上的微弱的力道。   低头去看,却是九九拉住了她。   她伸手过去,指尖苍白到近乎透明,双眸泪光点点……   乔翎握住了她的手。   ……   九九,是左丘兰最后一世的名字。   左丘兰,是九九不知道多少世前生的名字。   左丘兰一切的不幸,都开始于江州之乱。   到底是江王起兵谋逆,还是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紧的是江王败了。   而江州作为他的封地,遭到了最严酷的报复。   天子下令,尽诛江州城中男丁,女口悉为军赏。   左丘兰的父亲和兄弟死在了江州,姐姐不知流落何方,而她则因为容貌绝丽,成了某个平叛将军的妾侍。   没过两个月,那将军战死,她又成了寡妇,被转赠到了严生之手。   严生心胸狭隘,好争强斗胜,因她美貌,待她倒也还亲近。   至于严生是做什么的?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只能让自己麻木。   思考只会让人痛苦。   刺史夫人穷奢极欲,好夸耀富贵,严生早就心有不满,正逢这日刺史府设宴,严生受邀前往,不知是从哪里寻来了一套极其华贵的衣裳,叫左丘兰穿着前往。   那是一种左丘兰从未见过的明蓝色,还配套有层叠繁复的宝珠项链。   她有些不安:“这是哪里来的?”   严生不愿多说,神色不耐:“让你穿,你穿就是了!”   左丘兰不敢违逆他,只得从令而行。   如是穿戴齐整,左丘兰如明珠在室,光彩照人,艳动四方!   刺史夫人面有妒恨,饶是百般地不情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左丘兰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从穿戴齐整之后,她心头就萦绕着一股不祥之感。   严生倒是很高兴,满面荣耀地同其余宾客们交谈。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天空裂开了一条狰狞的缝隙,电闪雷鸣,几名生有翅膀的神人出现在半空之中,杀气笼罩住方圆百里!   所有人都骇然变色,跪了下去。   那领头的神人厉声道:“大胆严生,你竟敢监守自盗,窃取夫人的宝衣!”   严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分辩。   那神人吩咐下属拿住他:“带回去听候发落!”   左丘兰跪在地上,脸孔苍白,怔怔地看着那神人的三只眼睛如雷电一般迅疾凶狠地看了过来!   她的灵魂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一个卑贱的凡女,居然敢穿着太元夫人的宝衣——”   那神人冷漠决绝地宣布了她的最终命运:“奉太元夫人敕令,将尔打入无边地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以赎其罪!”   庭院里静无一声,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左丘兰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在迎接自己万劫不复的命运之前,怆然流出来两行眼泪:“夫人……”   她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小兽,张皇失措,惊惧不已地摇头:“夫人明鉴,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没有……”   “求求您,饶了我吧,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   她的哀求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世一世,万劫不复的轮回,就此开始了。   魂魄被消磨到即将消亡的尽头。   最后一世,她成了九九。   ……   乔翎事先预想过许多前情。   可能九九前世是个坏得头顶流脓、脚下生疮的大恶人。   可能她通敌卖国,做过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   但是乔翎如何也预料不到,九九落得这般境地,居然只是因为她受人所迫,错穿了太元夫人的一件衣服!   让一个人生生世世活得生不如死,究其根由,居然就因为一件衣服!   怪不得高皇帝一定要诛灭这些古神!   怪不得老师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人间的暴君,至多也不过驭使臣民一世。   但这些古神只因为一件并非蓄意的小事,居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直到魂魄被彻底湮灭!   乔翎因愤怒而冷笑,怒到极致,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毫不迟疑,伸手去揭那道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住九九命运的诅咒。   那诅咒似乎有所察觉,如同活物一般挣扎着扭动起来,泛起一阵明光。   然而乔翎那两根伸过去的手指,却如同铁钳一般探了进去,紧接着毫无阻碍地将其制住,一把揭下!   天际好像传来了一道雷声。   又一道。   刹那之间,无数道靛色惊雷从天而降,轰隆声中,笼罩住整个东都!   东都城的上空浮现出一层冷白色的雾气,那雷电将将落下,便消弭无踪。   与此同时,中朝钟声大作,无数道目光向着万府所在而来。   一股诡异的气息宛如新芽,静静地在这夜色当中萌发。   几瞬之后,天际忽然间被横向撕开了一道口子!   乔翎站起身来,注视着那道伤口逐渐扩大,拓宽。   明蓝色的洪流如同岩浆瀑布一般,自天际滚滚而下!   她心有所悟:“太元夫人……” 第82章   当那双无法被寻常人视线捕捉到的眼睛看过来时, 整个东都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所有生灵都消失了。   亦或者陷入到了虚无之中。   偌大的天地似乎只有一个存在,那就是太元夫人!   这是从创世开始就存在的古神,曾经一度执掌过九天中的三天!   东都街头某处, 一个生有虾须一般胡须的老者坐在地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噗通, 噗通。   他抬头去看, 目光在触及到那团明蓝之后,“啪啪”两声轻响,他的眼球炸开了!   两行鲜血蜿蜒着流了下来。   这种感觉……   他伸手盖住了自己脸上的两处伤口。   是全盛时期的太元夫人进行了神降!   ……   大概是因为四下里太过于寂静了, 乔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她也能听到了一道仿佛发自灵台的冰冷无情的声音。   “阮怀仁的后继者,真是跟她一样狂妄……”   乔翎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臂在战栗。   这是人在直面古神时不可控制地会产生的反应。   她定一定神, 很平和地回应了太元夫人的话:“就如同夫人如今也仍旧同当年一样冥顽不灵吗?”   太元夫人似乎笑了一下。   祂慢慢的, 居高临下道:“你不配这么跟我说话。”   乔翎气沉丹田,拔剑出鞘。   那冷厉清亮的剑光,照亮了方圆数里:“配与不配,要试一试才知道!”   她手中的断山剑因受到催动,燃起一点光亮,循着剑身上山脉的纹路, 逐渐蜿蜒向下, 一直流到了剑柄处。   乔翎紧握剑柄, 纵身一跃, 横起一剑, 划破长夜!   那剑势汹汹,宛若流光,直奔那片明蓝而去,然而却如同雨落深海, 没有惊起任何波涛。   与此同时,一股肉眼无从察觉的力量如水波一般轻柔来袭,落到身上,却似惊涛骇浪,将人凭空卷离数十米!   乔翎跌落在地,脸颊上肌肉抽搐一下,紧接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太元夫人冷漠无声地注视着她。   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唉。”   乔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叹了口气。   水生的身影从虚空之中浮现,逐渐汇聚成形。   他微垂着眼睑,神情悲悯,到乔翎身边去,半蹲下身,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说:“你出生在湮灭记,灵气灭绝的时代,是无从想象湮灭记之前,太元夫人毁天灭世时的神通的。”   “别说是你,整个东都所有的人汇聚起来,都无法与祂抗衡。”   肺部似乎是受了伤,乔翎咳嗽了几声,唇边带着一点血痕,侧过脸去看他。   “现在的你,是无法战胜祂的。”   水生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擦脸,同时又温声道:“或许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呢?”   太元夫人的声音里裹挟着几分愠怒:“海君!”   水生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看着乔翎。   乔翎从他手里接过那条手帕,按住自己裂开了一点的嘴角:“只要我开口,你就会帮吗?”   水生一歪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乔翎也笑了,笑完之后她用手帕按了按嘴边的伤口,将其丢到了地上。   她握紧手里的断山剑,站起身来,又一次挥剑而上。   水生叹一口气,神情不忍,闭上了眼睛。   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紧随其后的是飞扬而起的满地尘土。   这一次,乔翎伤得更重,吐出的血里甚至能看见内脏的碎片,连断山剑都脱手而去了。   她很久都没能起来。   水生淡淡地道:“乔翎,我的许诺仍然有效。”   乔翎没有理会他,挣扎着爬起来之后,踉跄着去捡起了她的剑。   她发起了第三次冲击。   她又一次失败了。   天际的那片明蓝色瀑布明亮如初,仿佛蕴含着某种冷厉的情绪,傲慢地,讥诮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间。   水生浮现在她落地之处的近旁,叹息出声:“你这是何必呢。”   “勇气与鲁莽,有时候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他说:“求援也并不可耻。”   乔翎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艰难地喘息着,找回了说话的气力:“你先前的承诺,仍然有效吗?”   水生如同夜色中的一朵睡莲,静谧地、柔和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知道这个瞬间,他在想什么。   只是下一瞬,他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如若真是这样的话,那请你帮我一个忙吧。”   太元夫人似乎感觉到了威胁。   那仿佛岩浆一般的诡异洪流剧烈地波动着:“你不该插手人间之事……”   水生语气平和,甚至于似乎含着一点笑意:“世间之大,总是会有一点例外的嘛。”   乔翎没有看他。   她手撑着地,艰难而缓慢地坐起身来,一伸手,唤了断山剑来。   “水生,若你真的想帮我的话……”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茬,而是仰起头,毫无畏惧地对上了那片汹涌的明蓝色。   “拥有无上神通的太元夫人,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似乎无可战胜的太元夫人……”   乔翎用衣袖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鲜血,紧接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她笑得很狂妄:“我想看看,这么厉害的太元夫人,当年被高皇帝诛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笑得很挑衅:“你是岿然无畏,还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呢?!”   水生听得怔住,神色猝然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什么?”   乔翎道:“我说,如若你真的想帮我的话,就让我看一看,当年高皇帝是如何诛杀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的吧!”   说着,她由衷地笑了起来,神采飞扬:“听说太元夫人是高皇帝诛杀的第一尊古神,这可是相当有纪念价值的人头——啊不,神头啊!”   太元夫人惊怒不已:“婢子敢尔!”   乔翎拉开弓步,稳稳立在地上,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她五脏六腑里的伤口,但她仍旧稳稳地握着自己的剑。   这是一个进击的姿势。   “你为什么只是被动地接受攻击,却不出手反击?”   “是因为心地善良,不想这么做吗?”   “哈哈,真这么厉害,无极还会被打成邪祀?”   “不会是被高皇帝打垮了,只剩下一个花架子,用来装腔作势吧?”   “真可怜!”   乔翎唏嘘不已:“好歹也是古神,曾经执掌过三天的,如今沦落到只能欺负我这么一个生于湮灭记的小辈了啊?”   “你以为我会退缩,会因为一次次的失败而气馁吗?”   乔翎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永远敢对着你举剑!”   天际太元夫人的气息在如海浪般翻涌,惊怒似的那团明蓝色颠簸浮动起来。   水生怔怔地看着乔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   回过神来,他挥了挥手,轻轻一笑:“如你所愿。”   ……   乔翎看见东方天际在震颤。   数息之后,她看见天上巍峨的宫阙正在倾倒,流星一般砸向人间!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倏然间意识到,那是高皇帝立国、也就是湮灭记之前的事情!   太阳像是一个没有被煮熟的蛋黄,半融化了似的挂在天上。   那天空被烧成了一片掺杂着乌黑焦黄的色彩,不间断地有仙人宫阙和琼枝玉树坠落,砸向人间。   大地上有汹涌的火焰在燃烧,四处都是滚滚浓烟和逃难的人流。   紧接着,她看见了天际那片浓郁的明蓝色。   那是太元夫人的法驾。   天空中四处有神人和修士往来斗法,兵戈之声响彻天地。   在太元夫人法驾的死门方向,绘制有一个巨大的笼罩着方圆十数里的法阵。   乔翎一眼看过去,最先被一个有着四只眼睛、六条手臂的生灵吸引了目光——她短暂地怔了一下,倏然间意识到了那是谁!   这是初代镇国公!   乔翎看得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开始在人群当中搜寻能够辨别出身份的人。   她找到了一位持有明镜的女子,猜想着或许是初代越国公?   还寻到了一对容貌昳丽、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女——乔翎心想:这肯定是定国公府的先祖!   乔翎怀着一种找找谁是谁的心态在看人,可实际上,阵法内部的氛围并不轻松,反而十分焦灼。   叫嚷声,呼唤声,传达声,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一道嘈杂的洪流。   乔翎在其中看见了视死如归的人,也在其中看到了惶惶不安的人,还有人在不住地念叨:“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但还是遵从命令,站到了自己需要站到的位置去。   成千上万人共同组建成了巨大的方阵,一点点明亮的金光从身体里被牵引出,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汇聚到了前方!   站在法阵最前方直面太元夫人的,是一个年轻女郎,手持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长弓,神情坚毅,目光如炬。   成千上万道金光涌动,偌大的法阵,似乎成了一个耀眼的太阳!   而她就是最亮的那一点!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氛围,不知何处原来隐约的雷声。   太元夫人作为先天所生的古神之一,这一瞬似乎感知到了命运的钟声,但祂始终不能相信——卑贱的凡人,怎么可能杀死古神?   祂出手了。   与此同时,在弦的那支金箭终于积蓄到了极致,束缚住它的那根手指松动的第一个瞬间,它便以一种所向睥睨的姿态,朝着目标疾驰而去!   射箭那女郎维持着动作没有变,法阵里的其余人亦是如此,离弦的箭如同活物一般,仍旧在汲取他们的力量和生机,与此同时,也正式与太元夫人短兵相接!   金与蓝两种色泽在半空中发生了碰撞,天地似乎都在战栗。   有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以手抱头:“她这么做,是会招惹来灾祸的啊……”   华胥国的几位圣人神情复杂,以法镜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幕。   有位圣人说:“她怎么敢?那可是太元夫人啊……”   还有位圣人说:“不知天高地厚!”   最年轻的有虞氏圣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的有些歉疚。   她鬼使神差地想:如若她真的能赢就好了……   空气中被激发出了无数的火花,那法镜承受不住,“啪”地一声脆响,破裂开来。   其余几位圣人不以为意,只是就在下一瞬,他们都察觉到了大道的鸣颤,似乎是这片天地遭受到了重创,开始流血一样!   他们彼此惊骇不已地对视着,都意识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最终结果——太元夫人陨落了!   这位叱咤九天的古神,居然真的陨落在了凡人手里!   乔翎看见那团明蓝色的光芒在疯狂的涌动,不时地发出尖锐的绝望嘶鸣,像是濒死前的最后挣扎……   几瞬之后,金色大朵大朵地炸开,将其彻底遮盖。   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太元夫人陨落了!   ……   东都城寂静得像是一片死城。   赵俪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去,同时用手帕去擦拭口鼻中涌出的鲜血。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大恐怖的。   她深觉震颤,更觉钦佩:“高皇帝居然能够将其诛杀……”   与她同行的是个身量修长的青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太元夫人,是以此时此刻,他的状态较之赵俪娘,便好得多。   甚至于还有闲心道一句:“不然,怎么能在三十六岁就证道成圣?”   说着,他伸手推开了万府书房的门。   闲庭信步一般,取了外间里照明的蜡烛,来到了寝室床前。   赵俪娘过去看了眼,点头道:“是万沛霖。”   那青年拔剑出鞘,剑刃贴在万沛霖脸上,左右对比几下,端详清楚之后,手腕一横,刹那间让其毙命!   赵俪娘秀眉微蹙:“你确定她一定会上套吗?若是不成……”   那青年迆迆然往旁边衣橱中去,旁若无人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寻了件万沛霖的衣袍上身:“她一定会的,她就是这种人。”   赵俪娘觑了他一眼,却说:“九九的心很软,未必会如你所言,引她入彀。”   那青年听得笑了:“是的,九九不会。”   与此同时,他也说:“但是乔翎还是会主动进入这场大梦,就跟我先前说的一样——她就是这种人。”   赵俪娘为之触动,默然无语。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那青年的面容。   丹凤眼,眉目细长,很柔和的一张脸。   是京一语。   ……   太元夫人发出了愤怒而低沉的咆哮,正如同祂濒死之时一样。   乔翎忍不住“啧啧”几声,说:“好狼狈哟!”   “为什么别的古神那时候都没事儿,就你死的最早?”   “除了你可能最坏之外,有没有可能,也是因为你最无能?”   她一边说,一边举剑向前,剑刃闪烁着寒光,势如霹雳:“夫人,再来回味一下死亡的味道吧!” 第83章   十一次。   乔翎前前后后, 失败了十一次。   但是到她支撑着身体,再度举起剑来的第十二次,她成功了。   五脏六腑里或明或暗的伤痛都暂且被她忽视, 断山剑的明光又一次为她而闪烁。   如同一团野火,流星一般纵横于这个长夜, 斩向了天际的那团明蓝!   夜色中传来了低沉的, 难以掩饰的痛苦的低吟声,好像是沸腾的水声,又好像是烧得正旺的木柴在噼啪作响。   那团明蓝色的光亮倏然涨大了数倍, 紧接着,忽然间爆裂在夜空之中!   无数个星星点点的明蓝色光辉仿佛流星一般坠落。   到半空中,又如同被凭空一只巨手捕捉到了一样, 忽的熄灭。   这是一场静谧而美丽的死亡。   乔翎跌坐在地, 抬着头注视着这一幕,一边咳嗽,一边笑的心满意足:“这才对嘛。”   水生静静地旁观了全程。   他见证了乔翎数次的失败,也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屡败屡战。   到最后,他见证了太元夫人在这个世界的最终陨落……   他实在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祂是可以战胜的?”   乔翎瞥了他一眼,不想跟这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说话。   水生见状微怔, 不禁哑然失笑。   他回过神来, 便取出一把羽扇, 对着她轻轻扇了一下。   那风是轻柔的, 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乔翎喉咙里还有些腥气, 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叫他这么一扇,忽然间觉得从最开始就在作痛的肺部舒服了许多。   她这才纡尊降贵地给了水生一点好脸色:“祂本来就是可以被战胜的啊。”   岂止是可以被战胜,祂不是都被高皇帝杀过一次了吗?   水生又扇了一下, 同时由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战胜祂?”   他没想到的是,乔翎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说:“我不知道。”   水生又是一愣:“你不知道,还敢一次次地对着祂举剑?”   乔翎反问他:“对于不知道是否能战胜的敌人,就不应该对着祂举剑了吗?”   “难道我只敢打我打得过的人?你未免太小看我!”   水生为之一震。   那边乔翎觉得身体好一些了,终于扶着剑,站起身来:“即便不是我战胜祂,也会有别人的,我相信祂必败无疑。”   太元夫人很厉害吗?   这倒是真的。   可现在的太元夫人,难道会比高皇帝诛杀的那个太元夫人更厉害?   绝无可能!   真要是这么厉害,还至于不知道在哪儿飘荡?   为什么不风风光光地做正神,受人香火供奉,万世景仰?   是不想吗?   乔翎猜测,至少在这个世界,祂只是一个花架子。   中看不中用。   只是祂的存在本身就太过于强大,甚至于超过了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认知,所以即便只是一个可防不可攻的花架子,也足以震撼世人,令人瞠目。   乔翎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听说,空海当中蕴含着无数个可能,是否在高皇帝开国的世界当中,太元夫人成为了传说中一道诡谲的影子,但是在某些不存在高皇帝的世界里,祂仍然存在着?”   水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乔翎面露了然。   月亮的冷光照在她脸上,不知怎么,竟叫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嘲弄来:“太元夫人习惯了猎杀别人,估计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成了被狩猎的那一个……”   她又咳嗽了几声,但是状态较之先前,却已经好多了。   原先覆盖住半边天际的明蓝色就此消退,偌大的东都,好像是一个正在受伤的巨人,正缓慢地在活过来。   乔翎擦了擦嘴边的血,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万府,在附近寻了家还没有关门的书铺。   她借了店铺老板的纸笔,写就书信一封,最后将其收进信封里,放下钱,出了店门。   水生和月亮都被她抛到了身后。   乔翎又一次回到了先前送别羊三姐和木棉的地方,敲响了门。   ……   她去而重来,不免叫羊三姐吃了一惊。   尤其又知道她猫猫侠的身份。   羊三姐还以为她是在外边搞伟大事业的时候露了痕迹,正被人追捕,原想着要拉她进去躲避,却反而被乔翎牵住了手。   “三姐,我有一事,万分紧要,只能托付于你,不知你是否愿意祝我一臂之力?”   羊三姐叫她这语气说得心头微沉,却不迟疑:“妹妹,你救过我跟木棉的命,若有吩咐,只管驱使,我必定拼尽所能,替你办好!”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乔翎将自己收在袖子里的那封信并祖相公、安国公世子出具的名帖一起递给她,同时道:“请三姐即刻出城,在城门二十里之外寻个客栈安置,到明日天亮,再打开这封信看,依照上边的意思来办就成了!”   又说:“现下还是宵禁时候,三姐骑马出城,可能会遇到金吾卫的人,若是个浓眉俊脸的青年,就把祖相公的名帖给他看,若是别人,就出具安国公世子的名帖,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城的。”   羊三姐听她这一席话说得玄妙,不禁失笑:“还真是挺有意思……”   口中却不迟疑,震声应了:“你放心!”   木棉在旁边听了,也有些跃跃欲试:“乔娘子,我可以跟三姐一起去吗?”   乔翎心想:三姐是局外人,或许可以跳脱出这个迷局,但木棉本就是万家的人,就未必能出去了。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明说,左右也没什么危险,试一试也好。   便也点头应了。   这边的事情安置好了,乔翎又重新折返回万府去。   寒冬腊月,夜风如刀,她还有些内伤未曾痊愈,时不时地会咳嗽几声。   乔翎又回到了万府,回到埋葬了九九的远香堂前。   水生背着手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乔翎说:“我能猜到一些,也知道这很危险,但还是不能不管。”   她走向了跪坐在地上,魂魄接近于透明、快要消弭在空气之中的九九。   乔翎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浮现出一道透明的结实的影子,宛若琉璃,内外明澈。   那是她的魂魄。   立在地上的乔翎眼眸闭合,悬浮在半空中的乔翎目光明亮。   她向着九九伸手:“把手给我——我有办法能修补你的魂魄!”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泪。   她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瘦削破碎的手掌,只是在即将触及到乔翎手掌的时候,又退缩了。   九九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痛苦的神情来。   几瞬之后,她将手收回,哽咽着说:“……你快走吧!”   “真的对不起,”九九流着眼泪,摇头说:“之前,之前有个人来找我,叫我把我的过往展现给你看,他说你会救我的,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可是我,我太想活下去了……”   她引泣不止,难以为继:“虽然每一世都很痛苦,但我还是很想活下去……”   乔翎浮动在半空中的魂魄向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很温柔地说:“我知道,没关系的。”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什么错都没有,你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踏进万家之后,乔翎在这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京一语。   可是先前她在万府门前与万小娘子争锋的时候,分明还没有这种感觉。   京一语是故意的。   他笃定乔翎会主动踏进来。   而乔翎……   她很笃定那条曾经输给她的贱狗,这一次也不会赢。   怎么能怪九九呢?   她已经够可怜了。   无数次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看不到一丝光亮,直到魂魄被湮灭的前夕,才等到了这么一丁点曙光。   乔翎有时候也会想,破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破命之人,是如何被选拔出来的?   老师们也好,师兄师姐们也好,都觉得她是很宝贝的,要被好好呵护着,以备未来某个时刻的大用。   可那个“大用”,究竟又是什么?   他们都没有头绪。   乔翎自己觉得,或许他们想的都不对。   破命之人,只是一点星火,是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破命之人,是该心存慈悲,改变每一个不幸之人的命运。   一味地爱惜自己,唯恐输了败了失了死了,还算什么破命之人呢?   眼下,破命之人最要紧的……   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琉璃色的魂魄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她的额头碰到了九九的额头。   九九那近乎透明的魂魄便如同风中残灯,随即摇曳了一下,紧跟着又如同被添了油似的,转而变得凝实起来。   乔翎感觉到了命运的牵扯。   她看见有明蓝色的蝴蝶从夜空中飞来,震动着翅膀,唤起了一场飓风。   本来也是嘛。   乔翎心想,太元夫人的那种明蓝色,跟织梦娘翅膀上的颜色,多相像?   九九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流了下来。   乔翎笑着替她擦了擦脸。   天下之大,人生之广,其实都只是虚幻。   既然有缘相遇,在此一聚,又何妨为这素昧平生的小女子去逆天改命,博个新生! 第84章   这个幻梦世界, 正在逐渐坍塌。   似乎是星星点点的金粉在半空中闪烁,继而又如同灯火一般迅速熄灭。   乔翎、猫猫大王、卢梦卿、公孙宴、小庄、李九娘和李十七等数位异界来客不由得仰起头来,神色各异地凝视着这注定会被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绚烂画面。   乔翎看见了九九。   魂魄凝实, 被拔出了诅咒的九九。   半空之中,她含着眼泪, 向着乔翎郑重一拜:“乔娘子的大恩大德, 我永世难忘!”   乔翎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再见啦,九九!”   东都故人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模糊,神都来客们的耳畔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浪潮声。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竖着尾巴, 这边儿走几步,那边走几步,实在觉得新鲜:“我们如今正处在两个世界之间吗?真好玩儿!”   反倒是领头的三个人, 神色都很沉静。   公孙宴伸手去拍了拍乔翎的肩膀, 宽慰她说:“能有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卢梦卿也说:“世事哪有尽善尽美呢。”   日夜在头顶颠倒盘旋,光阴如同钟表上的指针往来循环。   ……   百年之后,东都。   乔翎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头顶上浅青色的帐子,对面不远处立着一扇螺钿八仙过海屏风, 屏风旁衣架上挂着一套从四品服色的官袍……   初春的日光透过玻璃窗, 懒懒地照到了内室。   她坐在榻上, 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姜迈就在旁边守着, 见她醒过来, 欣喜之余,也没急着出声。   眼瞧着她慢慢地似乎缓和过来了,才递了一杯温水过去:“不要急,先润一润喉咙。”   又温柔地问她:“饿不饿?厨房里还有备好的膳食, 你要是想吃,我就叫人送过来。”   乔翎怔怔地扭过头去看他,端着那盏水,猫似的慢慢啜。   姜迈没有佩戴冠帽,倒是仍然穿着中朝学士标志性的那身紫袍,丰神如玉,气度矜雅。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仍旧如从前一样,脸上带一点温煦的笑,神情平和地注视着她:“怎么啦,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吗?”   “没关系,”姜迈说:“我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听你慢慢说。”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的表情就慢慢地松动了。   她一口将水喝完,紧接着就整个人都扑上去了。   姜迈伸臂将她抱住。   乔翎埋脸在他怀里,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气,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却没说发生了什么,而是先哼哼唧唧地道:“你知道我今天会醒吗?怎么还提前留着饭呢……”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醒,”姜迈轻轻地,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我只是相信你终有一日会醒来的。”   他轻笑着说:“所以我每天都叫人给你留着饭。”   外头传来梁氏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乔霸天醒了吗?”   紧接着又开始骂:“你这死肥猫,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刚醒过来就这么闹腾,真是让你烦死了!”   也不知道猫猫大王又干了什么,惹得她这么生气。   屋内二人听得忍俊不禁,恰在此时,地上那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光影,倏然间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恢复正常。   乔翎与姜迈脸上笑意顿去。   乔翎翻身下床,又伸手去扯放在枕边的外衣,那边姜迈替她提了出门的靴子过来。   两人一并来到窗前,都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动。   不是地动。   倒像是先前笼罩住整个东都的巨大的屏障被撤走了。   自今日起,东都城里,再也不会死人了。   但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又算什么呢?   ……   “整件事情,其实应该从华胥国说起……”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天寿将要尽了,他们的位阶摆在那里,不进则退,所以他们必须尝试着向前迈出那一步。”   “但现在偏偏是湮灭记,是灵气匮乏的时代,该找点什么,来推动他们走出去那一步呢?”   小庄坐在书案前,一边记,一边试探着道:“东都城里那些具备有修道天赋的人?”   “不,”乔翎脸上的神色有些戚然,她摇头道:“实际上,他们只能算是引子。”   “华胥国真正的目标,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   高皇帝之后承继了这片天地最强气运的破命之人。   “而另一个……”   李九娘心领神会,面露骇然:“是太元夫人?!”   乔翎赞许地看了过去,颔首应声:“不错!”   太元夫人作为曾经执掌过九天之中三天的古神,即便现下成了一艘破船,也还有三千钉呢!   小庄明白了:“华胥国的人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怎么露面,他们在借刀杀人……”   用空海打通了一条通往百年之前的路径,用九九身上背负的诅咒反向定位太元夫人,再设法在百年之后的东都做一起大案,就可以静待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了。   太元夫人陨落了,这很好。   破命之人死了,也不错。   最好是两败俱伤……   只可惜,没能如愿。   不过有太元夫人入彀,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   华胥国。   四位圣人突破在即,四宗俱是关门谢客,运行护宗大阵,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有虞氏圣人所在的层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就在这紧要关头,竟然还有个青年迆迆然穿过层层封锁,一路来到了层城的最顶端面见圣人,传将出去,估计会让很多人觉得吃惊。   京一语每次回到华胥国,看到四宗里诸多起着美妙称谓的建筑,总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想要发出一声冷笑的冲动。   譬如说如今有虞氏圣人居住的层城。   据说这两个字有着仙乡的意味。   也有一种说法,讲所谓的“层城”,其实是昆仑山上的高城。   只是如今,昆仑山何在呢?   所谓的华胥之国,美梦之乡,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罢了。   他实在不明白,握着这么好的一手牌,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登阶之前,京一语停下了脚步。   层城高耸入云,立在这里向下张望,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璀璨。   如长龙一般,匍匐在层城脚下。   那是当年华胥国的先辈们从神州故土迁移时起走的灵脉,即便历经了千百年,即便遭遇了湮灭记,至今也仍旧有灵气源源不断地在向外逸散。   四宗当中,也唯有嫡系弟子才有资格来此修行。   千百年来,圣人们日日都踩在这样的灵脉之上,可是这还不够。   吞噬了太元夫人,可是这还不够。   不够,不够,总是不够!   即便他们已经是最强的圣人了,可还是不够!   为了争取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希望,圣人们决定将华胥国内的灵脉尽数炼化,以求突破……   京一语放眼去看,只见到几团明光在云雾之中闪烁着,那是其余三位圣人所在之处。   他心想:你们早就该死了!   ……   京一语往内殿去觐见了有虞氏圣人。   后者语气很寡淡地问他:“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京一语应了声:“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那边给的凭据……”   有虞氏圣人随意地摆了摆手:“毁约也好,践诺也罢,难道是几行字能够束缚得了的吗。”   京一语听得微微一笑,却没作声。   有虞氏圣人看着他,也不由得发出了与他先前所想一模一样的感慨来。   这才过去多少年?   华胥国怎么会没落成这样……   ……   有虞氏圣人是四圣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十六岁结丹,二十四岁元婴,四十岁化神!   族人都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以后必然会成为圣人。   可是早在她成圣之前,古神察觉到天地气运逐渐向着新生的人族偏移,悍然发起了灭世,她的修道之路不得不暂且中止了。   大地裂开了无数条狰狞的口子,地上流淌着岩浆,天上降下了热雨,瘟疫,洪水依次来袭……   她跟嫡系的族人们立在飞舟之上,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震颤与悚然,看着底下的种种惨象,以飞舟行进的速度,居然也甩不开身后连绵的哭声!   有虞氏的几位宿老合力将原本深埋在地下的灵脉一条条抽出,那是些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近乎剔透的巨龙。   灵脉被抽走之后,她看见大地好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枯萎,那土壤被翻起所存留下的巨大而绵长的沟壑,宛如皮肉外翻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有人在飞舟上搜寻自己的熟人。   有找到的,当然也有没找到的。   “飞舟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一个天资平平的外门子弟,带上他,未免太靡费了。”   又说:“也不只是我们啊,别的家族也一样,除了嫡系嫡子和血脉,那些偏远的,不中用的,统统都被丢下了。”   飞舟还在继续向前。   她问她的族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族叔回头看着身后浓烟滚滚、哭声震天的神州故土,神情伤痛,低声说:“去一个专为我们开辟出来的新的世界。”   飞舟行驶了一日一夜,因天空中飘荡着水母般的诅咒,不得不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也是因此,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陆地。   是一个近乎荒芜的村子,因为刚刚燃烧过的原因,正不急不缓地冒着黑烟。   一只成了精的秃鹫停驻在一棵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树上,凶戾的目光,对准了不远处地上那对衣衫褴褛的母女……   她在飞舟的最高层,听见底下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族叔皱起眉来,走了下去。   她心生好奇,紧随其后。   族叔神色肃然,问那群年轻弟子:“怎么回事?吵什么!”   那几个弟子脸上都有些古怪,向后张望了一眼,说:“也没什么,刚刚……刚刚有个内门弟子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一愣:“什么?”   最开始说话的那年轻弟子便说得更详细了一些:“方才途经一处村落,有只秃鹫在那儿盘旋,大抵是盯上了一对幸存的母女,那位师妹大概是于心不忍?就从飞舟上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默然,良久之后,才发出短促地一声冷笑:“多少人挤破头想上来,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两个凡人往下跳,简直不知所谓!”   族叔拂袖而去。   几个弟子见状,也不免有些讪讪:“你们说她是怎么想的啊……”   她没有跟着族叔一起离开,而是循着飞舟离开的方向,扭头去看。   飞舟走得太快,秃鹫也好,村庄也好,跳下飞舟的内门弟子也好,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问那几个弟子:“那个跳下飞舟的女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几人面面相觑,知道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不敢得罪,当下思忖之后,带着点迟疑,回答了她的问题:“倒是不怎么熟……”   “好像是叫……阮怀仁。” 第85章   后来, 有虞氏圣人跟随长辈来到了华胥国,正式在这里扎根。   而那个从飞舟上跳下去的,曾经是有虞氏内门弟子的阮怀仁则留在了那片灾患连绵的大地上。   听说她曾经为蒙难的百姓审案, 竟然将太元夫人的神像从庙里拖出,公然鞭打了几百下。   也是因此, 引发了后来与太元夫人的直接战争。   又听说她纠结起一群被高门修士抛弃的边角料, 举起了反抗古神的旗帜。   那些边角料里,有蚩尤族群的弃儿,有先天资质不全的鬼修, 有浪迹江湖的散修,有朱雀一族的旁支,也有许多仅仅只是有勇气的普通人。   后来又听说, 原来上清观年轻的继任观主没有随从师门登上飞舟, 而是选择了留在人间,又阴差阳错地跟阮怀仁汇聚到了一起。   华胥国看待他们,就像看待雪白衣袍上的一个泥点子。   他们天真,他们愚蠢,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居然敢螳臂当车,去对抗要灭世的古神!   可是到最后, 他们居然赢了……   阮怀仁登基称帝那一日, 证道成圣。   华胥国沸反盈天,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被抛弃的人居然能够成圣。   区区一个内门弟子……   他们称之为“伪圣人”。   倒是其余三圣往层城来, 缄默着坐了很久, 才有人问了句:“多少岁?”   他问得晦涩,但是其余人都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三十六岁。   阮怀仁证道成圣,那年,三十六岁。   ……   阮怀仁死的时候, 华胥国里欢声一片。   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华胥国的胜利——她果然是作假的圣人!   真的圣人,怎么可能死的这么早?   她的年纪甚至于比华胥国里四位圣人要小得多!   华胥国里,最年轻的这位有虞氏圣人,四十岁成就化神,已经是一代天骄。   若不是因为有虞氏的族长老圣人天寿将至,唯恐有虞氏后继无人,将所有修为强行灌注给这个嫡系后嗣,她甚至不可能这么早成为圣人……   华胥国里的人几经分析,还是觉得阮怀仁是假的圣人,是那边吹嘘出来的,他们在弄虚作假。   只有四位圣人缄默无语。   他们听见了大道的哀鸣。   因为这世间唯一有希望的合道的人陨落了。   可是为什么啊?   她那么年轻,威望无限,一统寰宇,正是应该享受世间荣华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早就陨落?   相较于凡人来说,阮怀仁已经算是极其长寿了,但对于修士,尤其是成就了圣人的修士来说,那算得了什么?!   疑惑归疑惑,华胥国的行动和意图不会因为阮怀仁的死而发生改变。   经历了浩浩荡荡的灭神之战后,古神几乎从神州大地上销声匿迹。   华胥国里的四宗和其余势力都起了归心。   除了新生的这一代年轻人,华胥国里其余人几乎都是在神州故土长大成人的,那里有他们的祖地,是他们的根。   但若是说到回归,就不得不考虑到跟阮氏皇朝之间的关系……   尤其此时此刻,许多宗门的所在之地,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亦或者换了主人。   创建皇朝的勋贵要臣们,许多都是华胥国的弃民,是末日来袭时不被允许同行的旁支,是无用的边角料。   而其余那些非华胥国弃民的人……   他们就是纯粹的地上的蚂蚁,从头到尾,都没被华胥国的人注视过。   回归?   谈何容易!   华胥国的人在迁移之初,甚至于连隐藏在地下的灵脉都发掘出来,尽数挖走了,所携带的天地异宝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几乎只留下了一个空壳给被抛弃在原地的人。   这一举止使得留于故土的遗民们尤为愤恨。   阮怀仁作为领袖,出于对抗古神的客观需要和安抚下属的精神需要,下令发掘迁居华胥国诸宗门先辈的墓室,以补军费。   她的观点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   此令一下,华胥国修士们先祖的坟墓,能挖的基本上都挖了一遍。   消息传到华胥国,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哗然。   诸多前因后果使然,两边互为仇敌,想要消弭,谈何容易!   阮怀仁陨落之后,初代开国勋贵们陆续凋零,他们也是最为仇恨华胥国的那一批人。   在这之后,华胥国尝试着派出了一支队伍,与阮氏皇朝构建了联系,往东都去拜谒作为高皇帝继任者的太宗皇帝。   也是这一次尝试,几乎将华胥国高层们的傲骨彻底打碎。   这次联系之前,华胥国也曾经有过小规模的对外活动。   那时候便有弟子禀告,道是空气中的灵气含量似乎出现了小规模的下降。   彼时华胥国的圣人们只当是古神的手段,加之己方将灵脉尽数挖走的缘故,不曾多想。   然而这一次正式地造访阮氏皇朝,不免要有高阶修士同行,重回故土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世道变了。   空气中灵气的含量较之他们迁移之前,起码下降了一半!   与此同时,他们在华胥国内所拥有的修为,在回到神州故土之后,至少被砍掉了五分之三!   神州故土的灵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它在排斥华胥国的来客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这方世界,不再愿意接纳他们了。   消息传回华胥国,四圣为之愕然,而后就是久久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有虞氏圣人忽的想起自己当年来到华胥国时,长辈们说过的一句话:“天地的气运向着新生的人族发生了偏移,这直接导致了古神的灭世……”   她倏然间意识到:“这是否意味着,大道产生了某种情感上的偏颇?”   其余几位圣人皆是脸色一变。   年纪最长的那位圣人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很悲哀:“难道说,这种情感的载体,就是被我们抛弃的神州故土吗?”   更大的灾厄发生在这之后。   阮怀仁立国之后,大封功臣,功劳最高的十二个人被封为国公,其中又以前四家最为尊贵。   排行第四的定国公府,是朱雀世家的旁支。   这对夫妇的第三代后裔,生下了血脉纯净到近乎朱雀本家子嗣的孩子。   与此同时,华胥国里的朱雀世家嫡系所诞育的孩子,血脉之力淡薄得如同旁支……   天地的气运发生了偏移。   虽然这进度很慢很慢,但是的确在动。   它不会再注视华胥国了。   阮氏皇朝的气运还在上升,阮怀仁的继任者承袭了她的遗志,励精图治,休养生息。   那边修士们的寿数都不很长,至少相较于华胥国这边是这样的。   但是他们几乎每一代都会涌现出惊才绝艳的天才,虽然如流星一般短暂,但却也足以在下一个接任者出现之前,照耀天空。   阮怀仁的弟子们因为未来路径的选择而产生了内部的分裂,在世宗皇帝继位之后,各自执掌阮怀仁的一脉后裔,井水不犯河水。   天地之间的灵气缓慢地衰竭着,修士逐渐成了传说中的词汇,中朝学士们也跟着变得神秘了起来。   但是阮氏皇朝的传承,还在稳稳地继续着。   与之相对的是华胥国的凋零。   高皇帝开国初期,华胥国的修士们还会生下天赋不俗的孩子,到太宗皇帝时期,十之八九,皆是寻常之人。   华胥国里灵力的浓度要比神州故土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能出去,一旦离开了这个暖房,所谓的修行品阶不说是无用之物,起码也会大打折扣。   新生的孩子,也极少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天资。   说来也是讽刺,当年作为天之骄子带到这里的人,后代反倒全都泯然众人了。   圣人们隐隐地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们不愿承认。   大道五十,圣人占据了四九。   他们在最顶层盘踞的时间太久了,底下的人甚至于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了。   效仿阮怀仁,一身殒而生万物?   我死了,其余三家反过来侵吞我的基业,又该如何?   不能死,也不敢死。   只能继续活着,一直活到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有虞氏圣人还在神州故土时,是有虞氏最被看好的嫡系传人。   那时候,阮怀仁大概还只是一个寻常的内门弟子。   等她来到华胥国之后,阮怀仁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对古神的战争……   她们甚至于都没有见过。   可这个人几乎贯穿了有虞氏圣人的一生。   真是叫人心向往之啊!   连她这个敌人都会这么想,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与她并肩作战,肝脑涂地了。   有虞氏圣人的寿数其实还没有走到终点,但是她真的有些累了。   就让这一切都早点结束吧。   她想: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物,确实早就该死了……   ……   从清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   猫猫大王歪在暖炕上,胡子翘着,趾高气扬地跟仆人讲述它的冒险:“我不只是见到了太姥姥,还见到了太姥姥的仆人!”   梁氏夫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啊……”   小庄在旁边,也说:“是真的,不只是安国公世子,我们还见到了百年之前的定国公世子!”   皇长子坐在旁边,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只觉得满心茫然:“啊?”   怎么大家看起来都经历了好多的样子?   就只有我一觉睡起来,脑海里什么印象都没有吗?   公孙宴与卢梦卿立在窗边,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卢梦卿眉头蹙着,总觉得有点不安:“这样的时节,按理说不该有雷声的……”   公孙宴的神色少见地有些凝重:“看起来,的确是要发生一件大事了。”   ……   神都。   正是朝会时分,一切原都还进行得好好的,外头忽然间闪电一晃。   殿中朝臣们都给这异动晃了下眼。   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位次靠外的朝臣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小声地议论了起来:“怎么忽然间打起雷来了……”   “是啊,出门的时候,天色还好好的。”   尚书左仆射柳直回身去看,同时肃然了神色,扬声道:“肃静!”   殿中官员们为之噤声,重又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柳直便点了太史局的人出来:“回去翻翻历书和往年的记载,看这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开春,误了春种,就是大事了。”   太史监行礼应声。   那边侍立在圣上一侧的宋大监则赶紧使人去备伞,预备着叫散朝之后的官员们取用。   ……   千秋宫里,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那还没有来得及生出新芽的杨树在风中左右摇摆。   近侍过来劝她:“娘娘,这儿风大,您仔细身子。”   太后娘娘摇了摇头,问:“皇帝呢?”   侍从低声道:“陛下还在上朝。”   太后娘娘微微点了点头。   ……   华胥国里的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灵力的波动。   像是狂风,又像是海啸。   那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波涛在空气中汹涌着,澎湃着,离得近一些的人,甚至于连呼吸都快要难以继续了。   圣人们的后代们跪在地上,衷心或不衷心地为他们进行着祝祷。   如今的华胥国,已经成了一潭死水,正逐渐走向浑浊。   在它彻底变得恶臭,不能容人生存下去之前,他们希望能寻到一条新的道路。   哪怕只有一个人成功也好。   ……   冬末时节,天寒地冻。   除了腊梅花在开,此外几乎没什么新鲜景儿。   乔翎叫人帮自己搜罗了材料,靠坐在坐凳栏杆上吹泡泡,旁边陪着她的自然是姜迈。   空气中雷鸣隐约。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姜迈心下了然:“华胥国里的几位圣人,开始突破了。”   乔翎听得笑了一笑。   那笑容很寡淡,甚至于带着一点恶意的冷。   姜迈看得微微一怔:“你觉得他们不会成功?”   乔翎伸出手去,迅疾的风瞬间带走了她掌心的温度。   她冷笑一声,手里的竹管蘸一下泡泡水,说:“我确定他们一定会死!”   东都城的故事,无论是当世也好,百年之前也罢,其实所有人都忽视了非常重要的一方。   那就是己方。   不是乔翎所率领的这支小队,而是偌大的、维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阮氏皇朝。   太元夫人为什么在空海里游荡,而不在这边儿世界里做个正神,受人供奉?   是因为祂不想?   是因为祂办不到!   华胥国的人那么思念故土,为什么不重整旗鼓杀回来?   是不想吗?   是因为他们办不到!   东都,太宗皇帝长久盘桓的地方,天下仅次于神都的要城。   一群偏安一隅的丧家之犬,就这么瞒着朝廷的耳目勾画了覆盖住整个东都的阵图,连一丝风声都没传出去?   是他们真的很厉害,还是皇朝故意装聋作哑,反过来以此为饵,吸引他们入彀?   四圣筹谋的是太元夫人,亦或者破命之人所具备的气运。   而皇朝所垂涎的——恰恰就是四圣本身啊!   ……   有洛氏圣人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虚无。   一阵一阵的灵力上涌,如同洪水一般,冲刷着他的精神。   肢体被放空,意识无限外扩,在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几乎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他的意识来到了山脚下,他看见了底下跪在地上祝祷着的族人,也看见神色各异的后辈们。   他的意识来到了华胥国的边界,他看见那交错着空间和时间的符文正放着光亮。   他的意识终于回到了神州故土,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   时移世易,早已经不是他少年时候在此修行时的景象了。   他的意识还在继续向外游走,与此同时,灵识下意识地进行了预警。   一股极致的危险感自心头骤然涌出!   不能再继续向外扩展了!   有洛氏圣人下意识想要收拢,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对于自己意识的操控能力……   ……   东都城里。   乔翎还在吹泡泡。   或许是因为泡泡水调制得不够好,或许是因为天气影响,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要不就是吹得太小,要不就是吹不起来。   乔翎也不气馁,一次接一次地尝试着。   天穹深处的雷声还在继续,这一回,乔翎终于成功了。   她吹出来好大好大的一个泡泡,一边吹,一边用力地瞪着眼睛,叫姜迈赶紧看。   姜迈很配合地笑:“看见了看见了,好大一个泡泡!”   乔翎眉飞色舞地瞧了他一眼,手上轻轻一抖,那泡泡便如同得到了翅膀一般,盈盈地飞上天去。   闪着一点剔透的光亮,多么美丽。   它飞到了半空中,上下左右,不定地漂浮着。   一阵风恰到好处的吹过,它的承载力到了极限,人耳无法捕捉到的“啪”一声轻响。   终于,它破碎在空气之中。   尘归尘,土归土。   一物落,万物生。 第86章   轰隆一声雷鸣, 似乎整片天地都在震颤。   几瞬之后,就是瓢泼大雨。   地下积蓄了一整个冬天力量的春笋发出了芽。   山间的一头猛兽抖了抖被淋湿的鬃毛,目光忽然一变, 生出了几分灵智。   年迈的老人撑着伞赶回家,没发觉老朽的关节较之先前灵活了许多。   一只毛发油亮的红狐狸正躺在干爽的榻上美滋滋地睡觉。   她半道翻个身, 预备着继续睡觉, 鼻子下意识地动了动,忽然间坐起身来了。   柯桃来到窗前,向外嗅了嗅, 神色狐疑:“怎么感觉空气里的灵力好像忽然间变多了……”   帝国疆域之内,这场雨下了一日一夜。   起初雨势凶猛,叫人疑心有些地势险峻的地方是否会发生洪灾。   只是片刻之后, 雨势便逐渐转小, 变得淅淅沥沥,细如牛毛。   太史监翻遍了先前的记档,也没翻出个所以然来。   到最后,只能尽力把它伪装成祥瑞的一种,报了上去。   本来也是嘛,春雨贵如油——虽说这时候还不算是正式地进入了春天, 但总也算是可以往这上边靠一靠了。   圣上见后也只是一笑, 并没有为难他。   ……   东都城外, 乔翎一行人正式地同东都留守宋约辞别, 预备着返回神都。   这一回, 公孙宴和白应、柯桃没有与他们同行。   公孙家的先祖是太宗十六功臣之首,死后配享太庙,随葬皇陵。   公孙宴既到了此处,不免要去祭拜一番。   而白应则是在这儿遇见了故友——说起来, 那也是柯桃的同族。   他们决定在这里停驻几日,再行还京。   到最后,回京的人也就是乔翎、卢梦卿、小奚、梁氏夫人,猫猫大王,乃至于李九娘、李十七和皇长子与小庄了。   卢梦卿有此奇遇,颇觉心满意足:“寻常人哪有这样的运气,梦中游览百年前的东都?”   梁氏夫人倒是觉得这运气不粘也好:“听你们所说,那时候的东都实在不是善地,不去也是好事。”   猫猫大王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其实不然……”   李九娘同李十七对视了一眼,脸色反倒都有些凝重:“我们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被发现。”   只有皇长子不在状态当中。   “这个案子办的可真是……稀里糊涂地开始了,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   记忆里他才刚在神都跟他阿耶辞别,说与其留在神都做个千篇一律的富贵闲人,不如轰轰烈烈地去干点正事。   好容易颠簸着赶路到了东都,一觉睡醒,再睁开眼,事情就解决了???   然后直接打包行李准备着回神都了???   这出差好像是出了个寂寞!   再听听其余同事过得多么精彩啊!   一场梦里经历了两段人生。   有见到自己先祖的,有游览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胜迹的,有追杀邪祀的,有跟中朝学士硬碰硬的,居然还有逼宫造反杀皇帝的?!!   这对吗?!   他觉得很纳闷儿:“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庄在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真是很长很长,也很复杂的一个故事了……”   ……   一路颠簸着回到了神都,大家都颇有些困乏。   乔翎看了眼天色,叫他们回去歇着:“给你们放两天假,回去缓缓神儿,明后两天都不用往京兆府去了。”   李九娘、皇长子和小庄脸上神情齐齐一松,应了声:“好。”   早就有人将他们的行程传了回来,消息送到越国公府,来迎接她们的自然就只能是姜裕了。   数日不见,姜裕看起来似乎老成了一点,阴着脸坐在马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乔翎有点小小的心虚,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总得有人看家的嘛!   乔翎就当成没看见,还若无其事地支使他:“二弟,你送婆婆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梁氏夫人有些讶异,跟趴在她马背上的猫猫大王一起看了过去:“你不回去?还有什么事要做?”   乔翎笑道:“我跟二弟是受皇命往东都查案,现下回京,得第一时间过去述职啊。”   梁氏夫人听得心绪微动,目光上下在她身上脸上一扫,最后也没有深问。   她只是说:“小心点,瞧着时辰,晚饭回家吃吗?”   乔翎应了声:“肯定会回去的。”   梁氏夫人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转而同姜裕道:“我们先走吧。”   姜裕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嗯。”   猫猫大王没忍住,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姜裕,你怎么回事,面瘫了吗?”   姜裕:“……”   姜裕继续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我很好,我只是让你们伤透了心,我再也不会对着你们笑了!”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   到最后,同行的人就只剩下了乔翎、卢梦卿和小奚。   卢梦卿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笑问一句:“要进宫去述职,怎么连官服都没换?”   “懒得换了,”乔翎握着马鞭,轻舒口气:“进宫看的是人,又不是那身衣裳。”   卢梦卿听得一笑,姐弟俩默然地在官道上走了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心灰意冷了吗?”   乔翎摇了摇头:“也不至于,就是觉得……”   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足够精确的形容来。   到最后,也只能重复了曾经跟水生探讨过的那个话题:“人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东都案所牵扯到的,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华胥国意图通过吞噬太元夫人和破命之人,达成四圣的超脱,皇朝这边就反过来利用他们对于天命将至的恐惧设局,反过来将四圣一口吞掉。   四圣贪图的是皇朝吐出来的蝇头小利,皇朝想要的,是四圣的全部本金!   要完成这个局,就要确定有能够钓到四圣的饵料。   就要让破命之人和太元夫人一起出现在东都。   什么人能够确保做到这一点?   同行之人当中,为什么皇长子与乔翎等人一起陷入了沉睡,而在百年前的世界里,他却不知所踪?   因为设局的人做了先手准备,不能让皇长子出现在东都。   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有皇室嫡系血脉出现,就相当于是给废帝一系敲响了警钟!   什么人如此清楚地了解皇室的密辛?   还有初到东都时,北尊借由安国公世子之手交付给乔翎的那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乔翎由衷地笑了一声:“好大的一盘棋啊。”   她是棋子,卢梦卿是棋子,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局棋他们赢了。   华胥国里,皇朝一直有所忌惮的四位圣人被一举拔去,反过来化为雨露,滋润了天地万物。   可是在此之前,死在东都的那些人呢?   他们算什么?   乔翎能做的,也只是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好生将其安葬。   她为他们的不幸而难过,但是与此同时,身在局中,她也不得不继续这一局棋。   赢了,还有离开棋局说话的机会。   可要是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场大雨落下,乔翎感觉到天地万物在滋生,世间生灵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她见证过死亡,也见证了新生。   很难说孰是孰非。   天空中还飘着濛濛细雨,直到此刻,他们头顶上还戴着遮雨的斗笠。   卢梦卿伸手过去,用卷起来的马鞭敲了敲她的帽檐:“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会把人压垮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说:“大乔姐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赶紧进宫述职,完事了回去洗个澡,吃吃饭,美美地睡一觉!”   末了,卢梦卿特别狐朋狗友地朝她眨了下眼:“实在不行就找个美男子陪陪,我有几个人选,要推给你吗?!”   “……”乔翎敬谢不敏:“不必了,我心领了。”   卢梦卿哈哈大笑。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承天门外。   卢梦卿抬头看了眼城门上的匾额,问她:“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乔翎谢了他的好意,却摇头道:“这就不必啦。”   卢梦卿便就此停住,与她辞别。   乔翎下了马,从坐骑的长褡裢里取出了一柄佩刀,握在手里,走向前去。   戍守宫门的禁卫自然还认得她,见了之后,有些讶然,笑着打了声招呼:“乔少尹——从东都回来了?”   乔翎笑着应了声:“不错。”   那校尉又问:“那您现在这是?”   乔翎说:“要进宫去给陛下复命。”   校尉了然地点点头,叫人登记在册,请她进去了。   卢梦卿勒马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背影缓缓向前。   小奚陪在他的身侧。   他眼力格外好,目光在乔翎所持那柄佩刀上短暂一定,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乔少尹那把佩刀的刀鞘上,似乎还有干涸了的血痕……”   向来习武之人,对于兵刃都是很爱护的。   用过之后需要仔细擦拭,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定期保养。   有条件的人,还会准备不同材质的刀鞘备用。   以他对乔翎的了解,她不该是那么粗心的人才对啊。   至少在对待自己的兵刃上,她是很细心的。   卢梦卿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她想让人看的并不是那把刀,而是那些干涸了的血吧。”   小奚听得短暂一怔,回过神来,心下豁然。   ……   乔翎从承天门进去,一路经嘉德门、太极门,终于来到了天子所在的太极殿。   御书房门外,她被侍从们拦下了。   “乔少尹,”宋大监很客气地说:“依照规矩,外臣觐见天子时,是不能携带兵刃的……”   乔翎笑着应了声:“我知道。”   只是她也说:“劳烦大监给通禀一声,就说这不是我专程携带的兵刃,而是自东都归来,专程送给陛下的土仪。”   宋大监目光低垂,认出了那应该是十六卫专用的佩刀,且佩刀之人的身份估计不低。   刀鞘上纵横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痕,再往上看,刀柄之下,也凝着一团发黑的血污。   他猜想,或许杀人之后,使用者擦都没擦,就将其入鞘了。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乔少尹,您稍待一会儿,我这就去通禀。”   乔翎彬彬有礼道:“好的,好的。”   如是过了几瞬,还是宋大监过来领她:“乔少尹?请随我来。”   乔翎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御书房。   圣上神色从容,语气也很平和:“东都城的案子,已经解决了吗?”   乔翎说:“明日卢相公大概就会上疏言说此事。”   圣上微微颔首,又道:“听大监说,乔少尹此番归来,还给朕带了一份土仪?”   乔翎一抬眼睑,同样从容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很难形容这两双眼睛之间到底都闪过了多少情绪。   戏谑,猜疑,审视,还是杀机?   几瞬之后,乔翎微微一笑,双手抬起,震声呈刀于上:“东都归来,偶得宝刀一口,特来献于陛下!” 第87章   华胥国内, 迎来了一场惊天巨变。   四圣同时陨落了!   从神州故土迁移至此的初代遗民几乎已经尽数凋零,许多为人所知的老前辈,细细数算下来, 其实生来见到的就是华胥国的天。   他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年轻人们了。   对于华胥国里的年轻一代来说, 四圣是神, 是永恒不灭的太阳,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也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可是一夕之间, 这四轮太阳居然齐齐熄灭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四圣家族惊慌失措,底下的中层门派各怀鬼胎, 最底层的人私底下交流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各有思量。   ……   层城。   有虞宪明从清早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   她始终都觉得,老祖宗的决定实在是太匆忙了。   其余三位圣人成圣的天寿将至,急于追寻进阶的希望,这不足为奇。   可自家老祖宗明明是四圣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行事又向来稳妥, 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且她也翻阅过华胥国的史书, 虽然内容当中颇有些为尊者讳, 但有虞宪明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华胥国的来历和成因, 似乎都算不得光彩。   不只是外边的皇朝敌视他们, 就连大道似乎在抵触着他们,近年来国内年轻一代青黄不接,屡有灾厄,本身就是大道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在这种时候, 用有伤天和的方式去寻求突破,希望合于大道,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当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老祖宗也最宠爱她,只是宠爱并不意味着话语权。   当她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父亲勃然大怒,下令将她关入禁室:“这是家族大事,岂容你一个小辈多嘴?”   老祖宗坐在高处,神情晦涩地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   有虞宪明不明白:为什么……   禁室常年昏暗无光,有虞宪明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心里慢慢地数着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有一日,看守她的人少了许多,听说是被差遣去为老祖宗升阶祝祷去了。   可是他们去了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外边死一样的寂静。   有虞宪明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有虞宪明死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听见有道声音淡淡地吩咐外边的人:“把门打开。”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谁?   有虞宪明非常确定,自己有生之年,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禁室外传来两声殷勤的应和,紧接着就是符咒声与锁链层层开解的声响。   禁室外正值深夜,冷月无霜。   一缕月光透过窗扇,静悄悄地照到了地上。   那提灯立在门外的年轻女郎,竟然生得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   即便是朱雀世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有虞宪明被她那双冷月般的眼睛注视着,不禁一时失神。   那女郎淡淡瞟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离去。   有虞宪明心下微动,下意识看一眼看守自己的族人,却见他们俱是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下便有了几分思量。   她赶忙追了上去。   经历了先前数日的死寂,有虞宪明已经猜测到外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会看到一个满地狼藉、攻讦不休的层城。   只是她猜错了。   层城依旧是从前的层城,侍从们各司己任,一如往昔,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提醒她,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女郎提灯走在前边,一直到即将步入层城议事厅前,终于停下。   她转过身来,神情漠然地看着有虞宪明,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与她。   有虞宪明看见信封上的“宪明亲启”四个字之后,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那是老祖宗的字迹,信封上还封固有她跟老祖宗私下协商敲定,只有她们俩才能开启的封印。   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宪明,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了。”   “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即日起,你接替我,成为有虞氏的家主,不必担心,会有人替你清洗反对这件事的族人,料理好一干善后事项的。”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些太沉重,你还很年轻,不要背负,去神州故土,看看生养我的地方,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死之后,会有人去接应你。”   “有一个小娘子,生得很漂亮,见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她叫赵俪娘,你不要跟她走,对这个人,要敬而远之。”   “还有一个小娘子,同样生得很美,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你可以跟她走。她叫……”   有虞宪明将视线从信纸上收回,行个古礼,很客气地询问道:“我姓有虞,名叫宪明,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张玉映。”   ……   有虞宪明在层城的议事厅里见到了数位身着宽大紫袍,头戴冠帽的陌生人。   她知道,这是隶属于阮氏皇朝的紫衣学士。   如今他们已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有虞氏的圣地层城,这也就意味着……   有虞宪明喉咙忽然间有些干涩:“其余三圣那边……”   “有虞娘子,不是谁家都能有这样的福气,完成和平演变的。”   张玉映眼眸含笑,唇色鲜红。   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有点危险:“从今以后,华胥国不会再有四圣并尊,只会有有虞氏这一个声音。”   有虞宪明怔怔地看着她:“老祖宗留下的信上说,你会带我去神州故土……”   张玉映脸上的笑容因而变得愈发幽微起来:“有虞娘子,这世间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你说呢?”   有虞宪明明白了:“我需要做什么?”   “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   张玉映侧过脸去,望着晨曦映照下分外璀璨的层城,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天子令华胥旧人往神州故土去,拜谒高皇帝陵……”   ……   神都。   乔翎出了承天门,骑在马背上,仰头望天。   那守门的禁军校尉看得纳闷儿,下意识也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啊。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乔少尹,看什么呢?”   乔翎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才把头低回去,轻轻地“哎”了一声:“盘算着晚点去哪儿吃饭呢!”   再说几句道别,便轻轻一抖缰绳,催马离开了。   一刻钟后,乔翎在两尊石雕貔貅面前停下了。   她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了车家迎上前来的门房:“来客人了,赶紧去知会主人家一声,抓紧备饭!”   没成想那新来的门房想也不想,就把缰绳扔回去了。   “胡说!”   他振振有词:“我们家老爷跟太太根本就没有朋友,怎么会有客人上门?!”   乔翎:“……”   还是跟他搭班的老门房认出人来了,当下一脚踢过去:“别瞎说,这是乔少尹,是咱们太太的朋友!”   “什么?”那新来的门房实在吃了一惊,不免十分惊讶地再打量乔翎几眼。   这会儿功夫,车太太已经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乔少尹,你可是稀客,快来!”   乔翎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专程给车太太带的东都特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那边儿正风行的绢花儿和耳环。”   车太太连声谢过她,不免又问起东都那边的事情来:“你们走了的这段时间啊,东都那边儿的传言就没断过,有说是闹鬼的,还有说是阴兵过境,我听着都瘆得慌!”   再看车貔貅支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不禁恼怒起来:“你死啦?!”   车貔貅就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没有。”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个扫把星忽然间上门,肯定又有事儿!”   车太太“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咱们家门前冷落成这样,你好意思说人家是扫把星呢!”   又叫乔翎安坐,自己亲自去给她泡茶:“我自己琢磨着搞的,侍女们都不会……”   乔翎觑着车太太走了,赶紧向前探一探头,问车貔貅:“我见过高皇帝,是不是?”   车貔貅稍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了?”   再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你身上虽然有空海的气息,但是时间还算比较新……”   乔翎因他这态度而明白过来——原来她真的见过高皇帝!   困扰了她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不是高皇帝根据某种玄妙的方式选定了一个人,将其指为自己的后继者,而是因为高皇帝见过她,了解她,所以才会将她选为后继者!   可是为什么呢?   是乔翎身上的哪一点特质,让高皇帝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且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如若这种选定,是高皇帝见过她之后才做出的,那么这种选定又是如何同大道的偏爱,乃至于天地之间的气运杂糅到一起去的呢?   乔翎想到此处,心头忽的生出了一点疑窦:高皇帝,真的合道失败了吗?   她问车貔貅:“为什么高皇帝会隔着那么久的时间,指定我做她的后继者?”   车貔貅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略微顿了顿,倒是多说了一句:“那时候你们俩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多数是你在说,她在听。”   乔翎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比如说?”   车貔貅勉强想了想,说:“真是很多很多,问我们这个时候主食是什么,海运发不发达,船能走多远,有没有能雇佣人干活的工厂……”   乔翎听得有些懵懂,眉头皱起,少见地有些迷惘了。   车貔貅见状,倒是劝了她一句:“别想那么多,顺从本心去做就是了,我看你现在不是都做的挺好吗?”   顺从本心去做……   乔翎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废帝。”   车貔貅不明所以:“什么废帝?”   乔翎怔怔地问他:“我有跟高皇帝说过,我曾经在东都诛杀废帝的事情吗?”   车貔貅应了声:“这倒是真的说过一嘴。”   他脸上带着点释然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废帝时候出生的呢,哪知道那时候根本没见到人影儿,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空海里发生的……”   这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乔翎忽然间笑了起来。   车貔貅实在不解:“你笑什么?”   乔翎只觉得肩膀瞬间就松快了:“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命之人,不只是要破除不幸的命运,也要震慑那些生于阴暗之中的蠢蠢欲动。   回头再想,关于破命之人,高皇帝留给皇室的话,未必就只有那么单单一句。   只是皇室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隐去了其中的某些内容罢了。   或许,这也是乔翎进京以来,皇室中人对她屡有试探的原因。   你敢对着一位亲王举剑吗?   公主呢?   皇朝未来的储君呢?   甚至是……天子呢?   乔翎在未知谜题之前,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她敢!   ……   崇勋殿。   皇长子一路溜达了进去,见宋大监守在门口,先自吃了一惊。   他知道,宋大监是他阿耶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若无极其要紧的事情,基本上都会陪从在他阿耶身边的。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长子很好奇,皇长子想知道,皇长子决定悄悄地溜过去看看!   等宋大监瞧见他的时候,阻拦也晚了。   他实在无奈:“殿下,您……”   反倒是殿内的圣上淡淡开口:“无妨,叫他进来吧。”   夜色降临,殿内已经掌灯,无数点摇曳的灯火,照得大殿通明。   阮仁燧看见他阿耶面前摆放着一柄佩刀,刀鞘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乌,绵延着一路向下,像是一团纠结的凄厉旧梦。   再仔细看看,又有些纳闷儿:“好像是十六卫用的佩刀?”   他不明白:“阿耶,这柄刀是哪儿来的?”   圣上说:“这是一个前车之鉴。”   再过一会儿,他笑意很浅地笑了笑,说:“或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警告。”   皇长子:“……”   阿巴阿巴阿巴!   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还是我阿耶他的确是在答非所问?   他茫然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心累不已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事儿,你玩儿去吧。” 第88章   百年之前, 江州。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这是铁镐触碰到半腐朽棺木时的声音。   “挖出来了!”   左文敬与裴熙春对视一眼,都松一口气, 将铁镐递给墓穴上边的侍从,捎带着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一只笤帚, 开始清扫棺木上堆积的旧土。   侍从们默契地以这幅棺木为中心, 将四遭的积土挖开,朱宣和梁鹤庭占据了棺椁的另外两角,预备着将这幅棺木出土, 以备接下来的迁葬。   舒世松与木棉立在不远处的雨棚下,看着左文敬等人告罪一声,紧接着将棺材钉启开, 掀开了棺盖。   棺椁内隐约可见两道身影。   这是已故江州长史樊康和他的妻子陆氏的坟茔。   也是乔翎临行之前, 托付给他们的一件事情。   东都巨变之后,在中朝的强力支持之下,夏相公和祖相公联合完成了迁都事宜,将帝国的中心重新转移到了高皇帝所建设的神都城去。   只是这事儿说来简单,真的去办,可就难了。   神都那边的宫殿是否需要修缮, 各处公廨都还能用吗?   到时候哪些衙门先行, 哪些衙门断后?   牢狱里的那些人犯该当如何处置?   林林总总, 条目繁多。   关键时刻, 还是夏相公撑起了大梁。   先斩杀废帝余孽安抚人心, 震慑宵小,同时也减轻看管上的压力。   另一方面,又让天子召见幸存的臣工和老牌勋贵,展示温情。   与此同时, 又使人飞马奔赴神都,宫里也好,各处公廨也罢,赶紧给收拾出几间能住能用的房子来。   十日之后,天子便将携带三公九卿、勋贵要臣们移驾神都。   祖相公有些拿不定主意,私底下同这位前辈商量:“十天时间,是不是太紧了点?”   夏相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要紧迫一些才好,皇帝总共才多大个身子,能住多少地方?”   “至于朝臣,就得趁着现在杀空了不少地方,赶紧选拔中用的出来!”   天子迁都,应该有一个简朴清明的开局,拖泥带水,眷恋华庭,像什么样子?   祖相公面露了然:“是该快刀斩乱麻地办!”   如是十日之后,天子便在中朝护持之下,将朝廷的中枢从东都挪到了神都。   夏相公作为首相,与天子同行。   而东都仍旧留有历代田亩户籍记档和浩如烟海的藏书,万万不容有失,便叫祖相公暂且在此坐镇。   与此同时,年轻一代的许多人物也暂时留了下来。   朝廷之所以要迁移,是因为东都已经接近于千疮百孔,而帝裔变更,偌大的国家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要理所应当的放弃东都。   作为年轻一代,他们有责任,也有义务要把这个城池恢复成从前繁盛富丽的模样。   左文敬又升了一级,从三品金吾卫将军,刷新了勋贵任职品阶的最低年龄记录。   荣学士升任国子学司业,随从天子往神都去了。   舒世松被天子点为从六品刑部员外郎。   雷有琴、木棉和羊三姐都被分派去了京兆府任职。   闻学士因为站队及时,跟着蹭到了一点光环,现下已经离开了国子学,到户部去发光发热了……   他们以及除此之外许许多多的人,一起留在东都,预备等局面稳定之后,再启程出发,奔赴神都。   因为昔日纪氏夫人的亲口供述,万家与庄家作伴,都得了个满门抄斩,也不知她是否会后悔自己当日一时激愤之下的言辞。   乔翎还在做九九时的好朋友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万家。   舒世松用石灰在远香堂附近画了个圈儿,所有人一起挖了一遍,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挖出了一具瘦弱的尸骸。   那是九九。   真正的九九。   他们将九九跟她的母亲温氏埋葬在了一起。   而后料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又一起远赴江州。   那里不仅仅是羊三姐的故乡,也是九九的故乡,是先帝沉淀过无数罪恶的地方,也是樊康和陆夫人的归处。   故事的起因在这里,那结尾也该在这里才是。   ……   雷有琴在京兆府做司户参军事,经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木棉安个户籍。   她还跟木棉商量:“木棉姐姐,你是想要个东都户籍呢,还是想要个神都户籍呢?”   毕竟她们现下都只是暂时栖身东都,等此间事了,就要往神都去的。   木棉想了想,还是说:“东都吧。”   她前半生的诸多回忆,甜蜜也好,苦涩也罢,心酸也好,惊悟也罢,俱都发生在东都。   这繁华富丽的都城,几乎见证了她的一生。   割舍不下了。   雷有琴应了声,又问她:“姐姐本是姓什么的?”   木棉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刚被卖掉的时候,好像还是记得的吧,后来渐渐地就忘了。   对一个奴婢来说,姓氏有什么要紧呢。   她笑了笑,神色洒脱,说:“姓羊吧。”   雷有琴笑眯眯道:“我想也是——听说过几天三姐要正式摆酒,收你做义女?恭喜恭喜!”   木棉笑着邀请她:“有空的话一定要去啊!”   雷有琴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   木棉时常会想起那个离开了的人。   她时常会想,她怎么会计划得这么周到?   从前她们在一起说话,她说很羡慕别人有家人,唯独她孤零零的,什么都没有,原来她都记得。   木棉没有母亲,三姐失了女儿,她们刚好可以结伴同行,温暖彼此。   舒小娘子、雷小娘子和杨家小娘子都很好,但她们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是无法真正地理解木棉的。   只有羊三姐可以。   ……   这年的年底,雷有琴跟费家的郎君正式成婚了。   荣学士——现在该叫荣司业了。   荣司业不愿意拘束两个年轻人,刚巧自己升职得了笔奖金,再凑了凑家底,跟亲家雷夫人商议之后,两家各自出资一半,给两个年轻人在神都置办了一处屋舍。   后来舒家正式分家,舒世松跟母亲杨氏夫人搬离了书宅,就在他们俩旁边安了家。   相熟的年轻人一起约着聚一聚,吃吃饭,也很方便。   雷夫人知道舒世松性情沉稳,不跟自己女儿似的那么跳脱,私底下也委托她:“他们俩要是吵了嘴,你就给劝两句,年轻人过日子,哪有不闹矛盾的?”   舒世松笑着应了,只是还真没遇上过须得她亲身上阵去劝说的情况。   雷有琴跟丈夫没吵过架?   这怎么可能呢!   这天两个人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了一架——主要还是雷有琴在生气。   她一生气,就把门关上,在房里不出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费郎君来叫,她也不理。   最后还是从窗户把饭菜送进去的。   下午再来叫,她还是不理。   等到了傍晚时分,快要用晚饭的时候,费郎君又来敲门了。   雷有琴隔着门,没好气地说:“别敲了,我死啦,还吃什么饭!”   就听费郎君在门外说:“不是找你吃饭,是我在房里收拾东西,捡到了好大的一个信封,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雷有琴躺在榻上,气呼呼道:“不是!”   “那好吧。”   紧接着她听见了撕开信封的声响,再之后是费郎君饱含深情的朗诵的声音:“从晨光当中走来的你,像汇聚了万千星辰的你,无数个日夜渴盼见到的你……”   雷有琴刚听了一句,还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好酸!   再听了后边两句……她忽然间反应过来了!   天啊!!!   这是她当初写给朱少国公的情书啊啊啊!!!!   雷有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脚趾疯狂抠地:“求求你你不要念啦!”   费郎君还在外边继续朗诵:“你该如何采撷,我这朵带刺的玫瑰……”   雷有琴鞋都没穿,就飞奔着去开门,慌里慌张地把门栓拉开,臊红了脸,追着费郎君打:“啊啊啊啊都说了不要念啦!”   舒世松下值回来,就看她阿娘坐在院子里乘凉,脸上神情含笑,好像是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   她禁不住左右看看,只是没发觉有什么值得笑的东西:“阿娘,你笑什么呢?”   杨氏夫人莞尔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年轻人可真好玩啊!”   ……   舒世松后来官至刑部尚书,倒是她的叔父,从前的舒相公晚节不保,后来因故被贬为司马,出京赴任去了。   她是舒家尚书房这一脉的始祖。   致仕之后,舒世松得了空,也会去看看从前的老友。   记忆里雷有琴还是个爽利活泼的小娘子,现下也已经变成了费家沉稳慈祥的老祖母。   阮玉树和贾玉婵也在这儿,几个人聚在一起,看一群十来岁的小娘子在庭中追逐打闹,往来嬉戏。   有个格外俏皮的,还很好奇地过来问她们:“祖母,听说不久之前故去的金吾卫大将军是因为心仪之人早早故去,所以才终身不娶的,是真的吗?”   雷有琴叫她问得微微一默,几瞬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小娘子长长地“啊——”了一声,捧着脸猜度着说:“他喜欢的那个小娘子,一定非常非常漂亮!”   “那倒也不是,”阮玉树在旁,稍显恍惚地说:“不过,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又有一个小娘子凑了过来:“祖母,听说从前帝国的都城不是神都,而是东都,东都里还有神仙,有妖怪,是真的吗?”   雷有琴笑着反问她:“你这是听谁说的呀?”   “哎呀,”那小娘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祖母,你不懂!”   她重新回到了小姐妹们当中去,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商量:“等今年放了田假,我们一起去东都探险吧?肯定很有意思!”   其余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好哎!”   阮玉树瞧着她们,恍惚间也瞧见了自己的青春:“说起来,也有两年没见到木棉了,她还在东都吗?”   “是啊,她大概是在那儿扎下根了。”   贾玉婵接管了家里边的生意,平日里三都之间往来得多一些:“我之前去东都的时候,我们俩还见了一面。”   她笑吟吟地说:“木棉收养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姑娘,在东都找了家学堂,叫她去念书……”   ……   人生终了之前,舒世松最后去了一趟东都。   士安大道修得那么宽阔,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   这条道路的一端,系着的是宪娘桥。   桥边立了碑石,写的是捐赠人的名姓,阮氏士安与她的两个女儿宪娘和九九。   大概是因为长久地风吹日晒,碑石上的文字受到了一些磨损,“九九”这两个字似乎被磨损得格外厉害。   舒世松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摩挲这两个字,也是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了这两个字相对模糊的真正原因。   多少人曾经到这里来怀念过她呢。   醉别西楼醒不记。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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